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忆张德兴导师二三事
王 兢
相遇偶然,相逢灿然,相随蔼然。我因偶然际遇与张德兴老师相识,很幸运在复旦师从张老师学习。沐浴在老师蔼然目光中的复旦求学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意气风发,充实而有收获。
2002年我打算报考上海的研究生,听了朋友的一句话:“考就考最难的”,我选择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的文艺学专业。说实话,我对文艺学的认识仅仅是读了一本童庆炳编写的《文艺理论》,上了一门云里雾里的文艺理论课。忐忑不安中,通过了初考笔试,惊喜之余,听到很多小道消息,比如说面试环节,考官更青睐本校考生,比如说,某某人因为一个问候语的细节被考官全盘否定之类。心里翻上翻下、胡思乱想时,我决定提前到上海见见复旦的老师。急冲冲赶到上海,才意识到我哪个老师也不认识,见谁呢?我闷着头摸索到复旦文科楼中文系办公室,一出电梯,看着悠长的走廊,心中小鼓“咚咚”敲打,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来走去的。在走廊里徘徊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一间敞着门的办公室。当时,正在办公的就是张德兴老师。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张老师很耐心地听完我颠三倒四的陈述,明白我的来意后,他很详细地给我讲了面试的程序以及各种情况,最后他语带轻松地说:“好好准备,你还担心什么呢?”是啊,我还担心什么呢,老师面对素昧平生的登门学生,肯静心听我说完一席话,能微笑解答我的疑惑,能善意地鼓励我,我还担心什么呢?记得那天下午的太阳出奇得好,一抹阳光穿透窗户映照在张老师身上,衬着张老师诚恳的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温暖。我很冒昧地向老师要电话号码,老师把办公室电话留给了我。带着老师中肯的建议和温馨的鼓励,我轻松踏上回程,回去认真准备面试。不久,再来上海参加面试。面试结束后我即将离开上海,打电话向张老师告别,“呃……呃”,正犹豫着要不要问起自己的面试情况,张老师似解吾意,亲切地说:“你表现得很好。”简短的言语中透着鼓励、肯定,我眼前浮现着他微笑的面庞,心中不觉涌动着阵阵暖流,忙不迭地只会说:“谢谢,谢谢,谢谢老师。”
入校后,我马上知道自己多么幸运,因为我的导师就是张老师。张老师的第一课是给我们开列长长的书单,从蒋孔阳的《美学新论》到黑格尔《小逻辑》、康德《判断力批判》等等,如雷贯耳的经典巨著让我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张老师说,不慌,不怕。根据他专门为我们两人(张老师所教导的2002级硕士生只有两人,我和饶静)开设的“西方古典美学和文论”的课程进展,带着我们进行文本细读,同时梳理美学史,更要联系实际,发散到当代艺术文学领域的各种现象问题。理论探究与现象解读紧密结合,使我们每周的授课见面,紧凑而又欢悦,有学生阅读心得的交流,有张老师文论史的讲解,更有读文本的字里行间的个性解读,不知不觉中讲课两个多小时。每次,张老师总和蔼地说:“歇一会儿,来来。”很热情地把我们请到客厅沙发上,端来水果咖啡,来一次温馨的下午茶。沐浴着午后温暖的阳光,更感受到张老师智慧长者、蔼然仁者的气象。
张老师给人的印象总是乐呵呵、笑眯眯的。可也记得有一次张老师很严肃地批评了我。研究生的学习更多的是坐冷板凳的研读思考,学习过程难免枯燥冷清,耐得住寂寞是做学问的前提。而年少的我有一段时间特别想玩,于是约上朋友翘课去旅游,赶在张老师上课前回来。第二天要到张老师家上课,怎么汇报自己的阅读感受呢?突击翻看《西方美学史》,把黑格尔的《小逻辑》介绍评论,囫囵吞枣地记个大概,第二天在张老师家上课,轮到我发言了,我循着记忆,把别人的观点换成自己的话,侃侃而谈,心里虽虚,却也长篇大论了一番。张老师耐心地听我说完,直视着我的眼睛说:“还是要自己读原著,自己读过书才会有自己的思考、见解。”简单的话语直击心灵,我的脸“腾”的红了,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觉得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老师见面时的教诲尤在耳边,怎么可以做知识上的贩子,成了不思考的“两脚书橱”呢!张老师没有严厉的词语,只是简单的话语,却让我洞见学问的根基、做人的根本。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我都告诫自己要踏实,要静下心。
研二时(2003年)跟着张老师做三卷本的《西方美学思想史》课题,张老师说“做中学,学中做”,安排我承担其中五个章节近六七万字的撰稿工作。我颇惊讶!更多的是激动。老师对我的信任、肯定、鼓励、支持,让我激动不已。编书吗?不就是资料汇总呗。可老师召开的多次碰头会,让我的心沉下去,再沉下去。“文章不写半句空,这是一个浩大长久的工程。”在张老师的指导和鞭策下,我钻图书馆,翻故纸堆,查阅外文资料,绞尽脑汁,近一年多草草成稿。交给张老师,本以为大功告成了。一段时间后,老师返还我初稿,竟然逐段逐句地圈画出来,段落结构、语言表述、资料注释方方面面的问题一一指出。张老师的修改意见就写在稿纸边上,密密麻麻的大段文字,使我窥见了一位学者的严谨认真,接受了一次无声的教育。我深感惭愧,于是修改,再修改,都记不清改过几稿了。2005年毕业后,张老师还特意叫我来拿稿子再修改,甚至文章中的助词“的”“地”“得”的多处错用,老师都一一圈出,嘱我认真修改,我忙于工作,匆匆改过后就交差,把这个事情置之脑后,逐渐淡忘了。事后听一位师姐提到张老师把每个人的稿子都反复修改,斟酌文字,核实资料,严密统稿,直到2008年才最终定稿。记得很清楚,2009年某一天,张老师专程骑车到我家小区门口,递给我一个信封,告诉我这是稿费并赠我一套正式出版的书。那一刻我真是愧疚,老师反复阅读、修改,这番心血远远超过我——草稿编著者,而我却忝列撰稿者之中。我推辞稿费,可老师却近乎要求地说:“拿着。”
“眼睛架在鼻子上,秋天装在心里”是沃尔特·本雅明对知识分子的形象描绘。师从张老师,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张老师带我们一起旅游,泛舟扬州瘦西湖,赏梅杭州西湖边,论剑古今于苏州虎丘下。老师经常说“给你们打打牙祭”,吃遍复旦,吃遍五角场,更有一次,叫我们到他家聚餐,家宴上拿出了珍藏的黄金酒,让我们尝尝鲜。张老师说多走走,多看看。话不多,但舐犊之情尽在其中。我们私下总自称“张门子弟”,那骄傲的语气引起同窗的啧啧称羡。毕业了,我们回请张老师,张老师却说你们还没有收入,我来埋单,在席上给我们讲他求学经历、工作体会,更是语重心长地说:“要踏踏实实地工作,不要计较钱财得失。”倏忽之间,自己工作已十年了,至今没有什么突出成绩,蓦然回首,才真切地感知到张老师所说“踏踏实实”四个字的分量何其重啊。
在熙熙为名、攘攘为利的物质社会中,坚守一方净土、静心学问已非易事,更能做得与人亲近随和、于事通达融合,融入生活而不沉沦凡俗则是一门艺术。张老师就是这样一位做得学问、入得生活的学者、仁者、长者,性情真诚,学养深厚,胸襟开阔,豁达开朗。从师如此,受益良多,不仅是学问上的,更是做人处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