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巴金小说的话语场景
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独特而丰富的语言景观是构成作家叙事形态、文体风格及其个性化的关键因素。谈到小说语言,汪曾祺的论断是:“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研究巴金小说的形式,语言问题自然是首先要面对的问题。
巴金小说的语言已有论者关注过,他们或是从艺术特色的维度做研究 ,或是从语法或修辞的角度进行观照 ,其研究旨归往往在于巴金小说语言的表达效果,这对巴金小说的形式研究是具有探索价值的。但现代哲性诗学观念中,小说语言既是表达思想的工具,也负载着作家深层心理意蕴与社会文化内涵,正如萨丕尔所说:“语言,作为一种结构来看,它的内面是思维的模式。” 加达默尔也认为,语言表现了人与世界的关系,即人以语言的方式拥有世界 。小说语言是小说家向世界发出的具有个人化的独特声音,它需要摆脱他人话语的笼罩,以自己的文本建立起灵魂和话语之间的深层联系。也就是说,大凡优秀的文学作品,语言是血肉和身躯,同时这血肉和身躯还会渗透出一种情调、韵律与生命的质感,凸显心灵的自由与人性的升华,这种语言景观往往会促进作家独特文学形式的生成。“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的,不可剥离的。语言不能像桔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世界上没有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没有思想的语言。” 读者只有在文学语言所构成的话语秩序中,才能寻觅到话语间无限杂糅了的意蕴,谛听到话语背后所隐匿的作家心灵的召唤与款语。在小说文本中,话语场景便是作家对小说话语秩序进行架构、安排的精心呈现,体现着小说叙述的存在形态,它在生成小说形式的过程中,也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由语言本体通向文化之径。
考察巴金的生活经历可以知道,他在走上小说创作之路前,主要精力是投放于刊物编辑、社会政治理论翻译和政论文的写作之中的,并无意于文学创作,结果却是他的作家身份比社会理论家身份更为显赫。通过这种比较是想说明,无论是从事革命理论倡导还是从事文学创作,巴金始终在与文字打交道,最终他却主要是以作家的身份名世并将文学创作作为自己的一种生活方式(巴金曾说“创作如同生活”),原因之一便在于他对文学语言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其语言蕴含着特定的文化精神,正如福勒所说:“小说设计及其实施以语言为媒介,而语言是社会群体的资产,群体的价值和思想模式都隐喻在语言之中。小说家选择适合其作品的语言结构,在某种程度上,他失去了个人控制——文化价值(包括对各种隐含作者的期望)渗入他的言辞,以至于他的个人表达必定带有附着于他选择的表达方式的社会意义。” 当巴金以小说创作寄寓自我情感并向世界发言时,他的小说在语言运用上便深具个性,如词语选择、修辞手法、话语方式、浪漫品质和抒情风格,以及他对语言的感觉、经验、体认等,都是别具特色的,传统的修辞学分析或静态语言特征研究,还不足以全面呈现其语言观念及内涵、语言运作方式的意义及其独特的语言意识。因此,本章进行的巴金小说语言研究,将从叙述语、对话、独语三种话语场景出发,在分析其语言的特征及其表意功能(字面意义)、表现功能(修辞效果)和叙事功能的基础上,着力探究语言背后的作家心理机制和社会文化意蕴等文化功能,并思考其独特语言个性的生成原因,借以彰显巴金小说语言对生成其文本形式的诗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