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深情与至诚
以感人之浅深,衡量文学作品之优劣,十九得之。作品之感人深,自于作者之至诚,《新序》云:“熊渠子见其诚心,而金石为之开,况人心乎?”
至诚之发,又自于深情,情之本未深或未尝以深情临之者,必无其诚也。不源于深情,不出于至诚,而冀其作品能感人者,是东向而立,求见西墙也。文学创作者执其高尚之人格,挟其浓厚之感情,出之至诚,发为文字,其感人之能力自深,遂成为千古不朽之杰作矣。
《水浒传》记“吴学究说三阮撞筹”一事有云:
……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今现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你们说话。”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并没半点儿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一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舍不得性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们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富贵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阮小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什么来!”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我们几时去?”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
“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一句,真所谓“力透纸背”,道尽天下地上几许人之心间事,岂止搔着阮氏三杰痒处?虽“质胜文则野”
,其情与诚乃不可没,读者为此数字击节扼腕者当不少也。又记“供人头武二郎设祭”云:
……叫士兵取碗酒来,供养在灵床子前,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喝那婆子也跪在灵前。武松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叫士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势头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胳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与你报仇雪恨”一句,其沉哀壮烈,以达手足之情者,谁足伦比?转以视宋太祖之灼艾分痛,殊觉其规为之小;此亦作者之深情既以入文之效也。《红楼梦》记“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云:
……元妃又向其父说道:“田舍之家,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即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贾政退出。元妃因问:“宝玉因何不见?”贾母乃启道:“无职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引进来。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前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又记“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云:
……这里黛玉睁开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着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几年,我原指望咱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紫鹃见他攥着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却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悄悄的说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着,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
此其感人,又不待一二言矣。
创作者之深情,渗透于作品中,出其至诚,映现于文字;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即其信笔偶及之处,亦自然流露其情诚,必无无聊之墨沈。创作者固尽瘁于其作品,欣赏之者,亦宜细细咀嚼,然后乃可有得也。《红楼梦》记“宁府铁槛寺送殡”一段内有云:
……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果然好看。忽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丢了纺车,一径去了。宝玉怅然无趣……外面旺儿预备赏封,赏了那庄户人家,那妇人等忙来谢赏。宝玉留心看时,并不见纺线之女;走不多远,却见这二丫头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同着两个小女孩子在村头站着瞅他。宝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车上,只得眼角留情而已。一时电卷风驰,回头已无踪迹了。……
人世之因缘际会,忽然邂逅,忽然寂灭,多情之人,辄寄深慨。“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与宝玉所见,均是人间愁种子也。《老残游记》记冰冻黄河时之情景云: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的好呢?这时月光照的满地灼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边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里想道:“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个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
时不再来,逝者不返,白驹过隙,情愁何限,且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亦是有深情人之愁来路也。
似此者皆作者寓一片深情于剧中人物之言行中,而以至诚之笔墨出之,感人甚深;古今成名之作品中,似此之例,俯拾即是也。《儒林外史》记向鼎与鲍文卿两人一段交谊,尤为当行出色:
……向道台下了轿,看见门上贴着白,问道:“你父亲已是死了?”鲍廷玺哭着应道:“小的父亲死了。”向道台道:“没了几时了?”鲍廷玺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见回来,从这里过,正要会会你父亲,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鲍廷玺哭着跪辞,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着:“老友文卿!”恸哭了一场,上了一炷香,作了四个揖。鲍廷玺的母亲也出来拜谢了。向道台走到厅上,问道:“你父亲几时出殡?”鲍廷玺道:“择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谁人题的铭旌?”鲍廷玺道:“小的和人商议,说铭旌上不好写。”向道台道:“有甚么不好写?取纸笔过来。”当下鲍廷玺送上纸笔。向道台取笔在手,写道:“皇明义民鲍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顿首拜题。”写完递与他道:“你就照着这个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说道:“我明早就要开船了。还有些少助丧之费,今晚送来与你。”说罢,吃了一杯茶,上轿去了。鲍廷玺随即跟到船上,叩谢过了大老爷回来。晚上,向道台又打发一个管家,拿着一百两银子,送到鲍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此段以向、鲍二人之古道热肠为题材。鲍文卿行业是梨园角色,在当时专制时代,伶人系最贱之流品。向鼎在任安东县知县时因案曾受参处,偶然因鲍求情得免,遂结为布衣交。后向累迁州府道台,终不忘故,曾向季守备云:“我这鲍朋友,他虽生意是贱业,倒颇多君子之行。”
鲍亦始终自守本分,曾向两书办云:“自己知道是个穷命,须是骨头里挣出来的钱才做得肉。”
故事或有所指,或属虚构,诸是深情至诚之笔墨,非一般小说家可以望其项背者,节抄其一斑,尚不足借窥其全豹。读者能仔细体味其整个故事,则受感动必弥深也。
诸葛孔明《出师表》云: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李令伯《陈情表》云: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王逸少《兰亭集序》云: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似此者虽其或叙事,或说理,而至诚与深情仍竞逐于笔下,乃使“后之览者”“有感于斯文”,益信天地间之惟情能感人,惟诚能动人矣。《冷斋夜话》云:“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李令伯《陈情表》,皆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初未尝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是知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
足之曰:诚又以情为主也。
情不深而诚不至之文章,亦有借形式上之技巧或时代之崇尚而传世或风行一时者矣;然均不足与于第一流作品也。“好书不厌百回读”
,伪饰之文章则往往一经品鉴,疵垢便显,或者见其矫揉造作,或者明露无病呻吟,或者煞有介事,或者索然无味,或者辞旨不称,或者情景不融,或者太过,或者不及,或者骈拇枝指,或者续凫截鹤;寓目之顷,已觉可厌,至再至三,尚可耐乎?
《浮生六记》记其妻陈芸殂后又得其子逢森之噩耗云:
……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虽云“重入春梦”,其真挚伤恫之情,未尝稍减,缘作者与陈芸相结之情固深,而下笔尤诚悫也。冒襄《影梅庵忆语》记其妾董小宛之死云:
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
前有“女红”“井臼”云云,已觉其对所爱姬注目之点不甚洽合;后有“罔措”“不可复得”云云,岂爱姬之方死,此心尚暇注意他人之动定耶?是其心固未尝为小宛所完全占据,云“不知姬死而余死”,心口未必相应也。冒襄之视小宛,亦倡优蓄之耳,心坎未必有深情,文字亦何尝出至诚耶?
又,《浮生六记》记与陈芸订婚后吃粥一事云: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则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
及婚后为家中所逼,聘女寄子,将赴华家暂避,则记云:
……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真是血泪文字,动必感人。袁枚《再送香亭之广东》诗中有云:
记弟初来归,弟年才十五;
从此五十年,悲欢难悉数。
如萍合又离,如琴罢复鼓;
倘演作传奇,可泣可歌舞。
恐其便作传奇,虽“可歌舞”,未必“可泣”也;情未能动人也。此诗之结句云:“吾弟黄堂坐,忽变青衫客。此去过浔阳,琵琶听不得!”亦唯掉一“江州司马青衫湿”
之书袋耳,送别之情在何许?又袁之《陇上作》云:
……“玉陛胪传夕,秋风榜发天,望儿终有日”,道“我见无年”。渺渺言犹在,悠悠岁几迁。果然宫锦服,来拜墓门烟。反哺心虽急,舍饴梦已捐。恩难酬白骨,泪可到黄泉。宿草翻残照,秋山泣杜鹃,今宵华表月,莫向陇头圆。
此诗似只为“宫锦服”三字而作,向已故之老祖母“夸官”,浅薄之至,无情之极;试与欧阳永叔之《泷冈阡表》并读之,当识袁作之可鄙也。其结句似为警策矣,然此类明知其不可而故求其可之词句,只适于写私情与痴情,用之忠孝二字上,便见轻佻而不实。“白骨”二字尤可恶,令人于寓目之顷,发上指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