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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与比拟

深情必达之以深入之文字。深入即是多一层联想。若单纯平直,则辞俭于情矣。方人之情有所会、感有所触也,往往将内在情感之颜色涂染于外在事物之表,增益其鲜明或加重其黯晦。更往往凭依己身情感之悲愉,重视或漠视与情感趋向有关涉或无关涉之事物。“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怀着一种悼亡伤逝之情愫,身在行宫,目见月而心伤,并以为月原有伤心之色;时逢夜雨,耳闻铃而肠断,并以为铃原有断肠之声。情感之发展与浸淫,只是一派联想,文学原为凭依情感之触发而生,自然颇重联想工夫。或有阙失,则不足以达情感之真蕴也。

杜工部诗云:“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花飞一片即已是春减却,则飘万点正惹人愁可知。辛幼安词云:“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人悯花落,乃至于怕花开,则见落红当惜春残可信。李义山诗:“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 思乡已制泪三年,应更难制,是就时间明乡思之弥切也。

陆放翁词:“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故乡且犹不堪听,矧在他乡,是就空间明羁旅之难堪也。沈约斋《论词随笔》云:“词贵愈转愈深。稼轩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玉田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 所云“转出”,正联想耳。

吴野人《落叶》云:

枝上曾几日,夜来秋已终。

又随天地意,乱下户庭中。

不静月斜处,偏惊头白翁。

何须怨摇落?多事是春风。

沈归愚云:“小小题,传出天运自然。不怨霜露,而怨春风;见盛之始,已伏衰之机也。小家但工刻画,粗得形似而已。” 此诗之绝胜人处,正在联想工夫。初见落叶,已想到叶茁于枝,繁荣滋长,自春徂秋,究曾几日;又联想到落叶乱下户庭间,春萌生而秋肃杀,事无大小,一随天地之意,谁能自作主张;又联想到落叶如斯矣,人生又奚啻于此,因秋之至,遽警白头;又联想到是否落叶蓄意来惊老耄,何必偏令人见,不静止于月下斜阴之处耶?又联想到或为树,或为人,均已不必怨叶之摇落,春秋代序,畴日春风吹拂,树荫渐茂,已兆此时秋风摧剪,叶落空庭,有生乃有死,与其怨死,何不怨生?与其怨秋风之无情,毋宁怪春风之多事也。此由落叶追溯到叶生,其所以为神奇,皆联想之工致有以足成之。所谓“小家但工刻画,粗得形似”云者,其联想力弱于此,只能刻画眼前事物耳。

虞景明《杨柳枝辞》云:

杨花如雪扑征衣,

马上征夫苦忆归。

曾向曲中回首望,

而今真在路旁飞。

沈归愚云:“清清浅浅,自足风神,此辞体也。” 此由杨花飞扑,联想到征人未归,由“路旁”联想到“马上”。其尤为深入者,则由今日忆归之顷,联想到畴日未曾作客之时,以虚衬实,弥觉可伤,黯然销魂之情愫,乃借联想工夫以尽掘其藏也。叶星期《梅花开到九分》诗云:

亚枝低拂碧窗纱,

镂月烘霞日日加。

祝汝一分留作伴,

可怜处士已无家。

沈归愚云:“从九分着意,不忍卒读。” 此由梅花联想到林处士和靖,由处士之以梅为妻联想到己之无家漂泊,因以自况。其尤为深入者,则由梅花之尚余一分未开,联想到可以解我无家之苦者,盛开之花庸能及此,惟冀未放之花,其孤寂可与为伴也;从九争一,弥觉可痛,坎坷怆神之笔墨,乃亦借联想工夫以增助其哀远也。

联想多由此及彼、由近及远者矣,透入一层,所以不同于众也。亦有缘俗情已易联想透入者,则别出心裁,转令由彼返此,由远返近,使还其原,亦所以不同于众也。黄山谷诗云:“文章最忌随人后。” 要在慧心之善变化耳。

王建《宫词》云:

树头树底觅残红,

一片西飞一片东;

自是桃花贪结子,

错教人恨五更风。

周密《清平乐》云:

晓莺娇咽,庭户溶溶月。一树湘桃飞茜雪,红豆相思渐结。

看看芳草平沙,游鞯犹未归家;自是萧郎漂泊,错教人恨杨花。

桃花飘落原本是将成桃实,乃俗情多惜花飞,恨五更风过,残红满地。萧郎久客不归,原只怪郎情薄,乃居人春日多恨杨花之随风来去,一若杨花教得萧郎漂泊者,俗情亦不以为疑。此两处“错教”云云作得翻案文字,只是还出桃花、杨花之本性而已,偏成新意。世间物事,以稀为贵,所谓“器非求旧,惟新” ,此中三昧,斩旧出新四字尽之矣。

亦有借联想为衬托者。杜工部诗:“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以拟春水之高、老年之眊也。陆放翁诗:“蝴蝶梦魂常是客,芭蕉身世不禁秋。” 以拟旅客之漂泊、身世之苍凉也。所取皆能恰合其身份,自成佳句。

更有借联想为比况者。黄山谷之“渴雨芭蕉心不展,未春杨柳眼先青” 、陆放翁之“已醉猩猩犹爱屐,入秋燕燕尚争巢” 之类皆是。此不过一联为譬,有全篇借他事为喻者,盖源于《诗》六义中之“比”,往往微婉而动人,则存其联想之所及,而没其原意之所昉矣。

《唐诗纪事》载:“庆余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余新旧篇什,留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之。时人以籍重名,皆缮录讽咏,遂登科。庆余作《闺意》一篇以献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籍酬之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由是朱之诗名流于海内矣。” 朱庆余执篇什问入时或否于张水部,乃以新嫁娘为比况,神意既能两相符契,而写得新妇口吻仪容,入微入理,不因援系而稍有斫损,致足贵也。籍诗亦以越女为比拟,较朱诗为逊;盖一“酬”字害之耳。秦韬玉咏贫女诗云:

蓬门未识绮罗香,

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

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

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

为他人作嫁衣裳。

盖托贫女以咏寒士者,亦雍容有法、比况相宜之例已。

刘继庄咏王昭君诗云:

汉主曾闻杀画师,

画师何足定妍媸?

宫中多少如花女,

不嫁单于君不知。

沈归愚云:“若故为自幸之辞,不怨、深于怨矣。” 此诗只写宫人之怨也,盖以拟“日进前而不御,遥闻声而相思” ,喻士之不遇也;非赋也,亦比也。

白乐天《长恨歌》云:

汉皇重色思倾国,

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

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

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

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

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

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

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

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

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

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

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

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

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

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

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

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

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

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

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

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

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

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

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

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

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

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子弟白发新,

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

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

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

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

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

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云驭气奔如电,

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

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

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

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

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

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

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

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

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

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

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

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

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

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

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

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此篇歌行体之长诗,于联想与比拟,胥已登峰造极。由“侍儿扶起娇无力”,联想到“始是新承恩泽时”;由“春宵苦短日高起”,联想到“从此君王不早朝”;后宫有三千佳丽,则云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列土有姊妹弟兄,则云天下父母心趋重女;宫里承恩,金步摇云鬓花颜;马前委地,玉搔头翠翘金雀;新睡觉半偏云髻,下堂来不整花冠,就所服饰之一斑,可窥丽质之全豹;此皆联想功深之句也。蜀江长碧,蜀山长青,以拟圣主之情,长怀靡已;既芙蓉兮如面,又杨柳兮如眉;云风吹仙袂,如《霓裳羽衣》之舞;云玉容陨泪,如梨花带雨之枝;此皆比拟得伦之句也。

联想与比拟,能深透一层,尚矣;然亦未宜过于骛曲探深,恐失之晦。“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皆几乎渐于隐晦,然深曲之中,尚未迷失来路,所以可喜。李义山诗、吴梦窗词,辄有令人无从捉摸其指归者,所象征之境界诚亦足以动人,终有迷惘之感;致欣赏之者不敢十分相信与作者之原旨相侔,惜今古之不易便相知也;声气不得相通,感人之力因以削弱;知运用联想与比况,不但须“透入”,尚须“透出”,然后为高也。

《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李义山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只是攒向牛角尖去,能“透入”而不能“透出”,当尚在第二境中也。欧阳永叔词:“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思路已是海阔天空,“透入”更能“透出”,已臻第三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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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傅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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