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旨与序目
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谓文学创作之伟大也。孔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又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谓文学欣赏之重要也。此皆言文学之高远而载道者也。《诗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谓文学创作之所由起也。《文心雕龙》云:“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心敏则理无不达。然而俗监之迷者,深废浅售,此庄周所以笑《折杨》,宋玉所以伤《白雪》也。”
谓文学欣赏之所由通也。此皆言文学之切近而言志者也。
今人冯友兰云:“艺术家对于事物,以超然底态度赏玩……艺术家作艺术作品,乃欲将其自己所赏所玩者,使他人亦可赏之玩之。”
缘人既自有其感情与思想,必谋有以宣泄之;既借文字(或言语、声音、颜色)以表达其情思矣,辄复冀能争取同情与同道,是文词之士之所以不惮经营平章以含毫濡翰也。杜工部诗云:“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
意谓此也。创作之余或创作之能力有未逮也,亦恒喜借他人之杯酒,浇我胸中之垒块,意有所会,感有所通,辄亦抃手踊足,动魄惊心焉;所谓欣赏者是已。元遗山诗云:“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块垒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
意谓此也。研究文学者,往往始之以欣赏,继之以摹仿,而终之以创作也。创作与欣赏,尤相乘而相因,递革而递进。同赏焉,而其所赏有浅深,同欣焉,而其所欣有大小;欣赏之大小浅深,其创作之所就亦往往如之,盖欣赏与创作,虽所傅丽者不同,而会心则一耳。
我国历代文学作品,触目皆琳琅珠玉,美不胜收。其所以能传唱千古者,必其有动人之实也。回环体味,或犹失其神髓;囫囵吞枣,奚有味于毳美?果能殚精覃思,中其窍郤,千载之下,为古人之知己,所以为学为乐,咸在其中矣。
清人陶澍云:“《诗》无达诂。古今善说《诗》者,无过孟子;《小弁》《凯风》《北山》《云汉》,不过片言,砉然以解。宋元以来,诗话兴而诗道晦,连篇累幅,强聒不休,其实旨趣无关,徒费纸墨而已。”
何学文者竟似此私且迂耶?各家诗话中,亦何尝无披沙拣金之见,诗道之晦讵缘诗话之兴?倘诗之不可以有达诂,是云读者之终不能了解作者之意趋也,则何缘而相感,何取于赏鉴耶?本书中已立专论以辟其说。虽然,“可意会而不可以言传”一语,久已胶结于世人之心,欲为欣赏而腾诸口说之尝试,要亦不能不有所悚惕耳。自有清一代迄于今,世尚朴学,探讨文学者亦几乎以考据为本,若就文以论文,辄必震骇群目,甚至腾笑众口;本末之所在,久其蒙然,买椟而还珠者,宜不少矣。今人许文雨《评古直〈钟记室诗品笺〉》文中有云:“况《诗品》要旨,端在讨论艺术之迁变,与夫审美之得失,安有舍此不图,而第征引典籍,斤斤于文字训诂间,以为已尽厥职乎?自斯义不明,如《文心雕龙》诸注家,辄致力于句字之疏证,而罕关评见之诠析,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治《诗品》者,苟不翻然变计,则亦前车之续而已。此决可宣诸当世者也。”
此见实先于我。愚以为品鉴艺文之士,当依此为圭臬矣,不徒治《诗品》然也。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又,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文心雕龙》云:“如欲辨秀,亦惟摘句。‘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东西安所之,徘徊以旁皇’,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
《诗品》云:“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今古独步。而师鲍照终不及‘日中市朝满’,学谢朓劣得‘黄鸟度青枝’,徒自弃于高明,无涉于文流矣。”
王静安《人间词话》云:“‘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正中词品,若于其词句中求之,则‘和泪试严妆’殆近之欤?”
此皆涵泳之功深,用能以矛陷盾,细揣之应服其卓见;惜诠焉而不详,未必能人人了了耳。欣赏文学者,沉浸醴郁,含英咀华,诣之浅者,固无会于深微;入之深者,辄未屑于浅出。各家诗话、随笔、纪事、丛谈等作,或者一言半辞,不成片段;或者此糅彼杂,莫寻层次。称述品藻,期能深中肯綮而条举缕悉者,于时尚阙。作者向多自逞扣盘扪烛之妄臆,肆笔为文,今更不揣其谫陋,汇纂以成斯编。名曰举隅,未必果有取于反三;卑之无甚高论,冀有微勤于初学之士而已。
文学之欣赏,所取资于文学作品者不外为内容与形式两方面。作品之内容,则不外为感情与理性二者之表现,起之以想像,乃成其为文学。情必持之以理,理必融之以情,乃就其文学之高尚与伟大。余所著论,共得二十有六章,约之以感情、想像、理性、形式四者,比次之如左:
一、精研与达诂
二、真情与兴会
三、深情与至诚
四、悲喜与同情
五、痴情与彻悟
六、情景与主从
以上关于文学感情方面之欣赏。
七、联想与比拟
八、脉注与绮交
九、纵收与曲折
十、穿插与烘托
十一、警策与夸饰
十二、辞意与隐秀
十三、仙品与鬼才
以上关于文学想像方面之欣赏。
十四、势度与韵味
十五、渊雅与峻切
十六、自然与藻饰
十七、真色与丹青
十八、雅郑与淳漓
十九、善美与高格
以上关于文学理性方面之欣赏。
二十、剪裁与含蓄
廿一、巧拙与刚柔
廿二、练字与度句
廿三、重言与音韵
廿四、对偶与用事
廿五、诗忌与谶语
廿六、摹拟与熔成
以上关于文学形式方面之欣赏。
每章之中,采录中国文学名著为欣赏之资料,试出浅见为之浚解,寻绎其情思之所寄、篇章之所蕴、美善之所存,与感人之所自;务能深入而浅出,求契作者之初心;既以明文学欣赏之例,随亦析文学创作之法。间更麇集前贤之说,借为规范,或资印证,或稍补充。辞或抑扬,情无偏倚,章自班分,义仍一贯。既云欣赏,自不免偶或羼有主观之见解,未必咸当人意;唯以毛嫱丽姬,人之所共美,大同较然,小异奚害?书中多为褒辞,而贬辞亦不能无有;非敢辄向古人抵瑕蹈隙,以自诩其小慧,盖为析辞明理,偶亦不免有所不得已以也。陈后山《诗话》云:“杨大年《傀儡诗》云:‘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语俚而意切,相传以为笑。”
余所采摭,皆昔贤之名作,或反执其艺而责明于垢鉴,则庸止舞袖郎当而已?许彦周《诗话》云:“东坡《祭柳子玉文》‘郊寒岛瘦,元轻白俗’,此语具眼。客见诘曰:‘子盛称白乐天、孟东野诗,又爱元微之诗,而取此语,何也?’仆曰:‘论道当严,取人当恕。此八字东坡论道之语也。’”
余亦论行文之道者,偶乃不得不为词家之申韩;当不鲜剌谬粗疏之处,则愿承贤达之明诲焉。
昔有孙康映雪,车胤囊萤,志道安贫,卒成鸿彦。余本椎鲁无文,何敢妄冀自跻于儒修?况自弱冠以来,舌耕到处,橐笔天涯,辛苦年年,为人作嫁。纵因结习难忘,不废寻行数墨,亦仅于晨光熹微、夜阑人静之顷,偷片刻余闲,少慰求知之念而已。每当烛影微摇,晓星犹烂,竟同映雪,有若囊萤。发愤已迟,所获殊鲜;语所云“才近糟床,遽如沉湎”者,余得无似之乎?以学无师法,于经史百家,尚未尝窥及堂奥;独于历代文学,稍颇有会于心;偶得分寸,辄喜笔之于简。明知蚊力不足以负山,蠡测不足以知海。探囊而取,智等于挈瓶;壮夫莫为,技穷于覆瓿。然仍不忍遽弃,悉存之箧笥。今兹略加诠次,遂成此编,盖所谓“家有敝帚,享之千金”
者矣。
余岂以翰墨之事为终生之职志者哉?居恒以为东周之季,群儒诸子,多可谓文质彬彬,辞理并茂,实我国学术史上焕发异彩之时期。既遭秦火,洎于两汉乃不得不出于整理之一途,渐去质而骛文,兆魏晋南北朝之骈丽。唐之韩柳,文起八代之衰,将复先秦之古,惜其辞有余而理不胜。宋之周程张朱倡为理学,而先儒之绪,赖以不坠,又惜其理有余而辞不足。历元明而下逮于清,朴学家能定两汉未竟之业,辞章家能摹拟班马韩柳之文。桐城姚氏虽云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终以辞章为主;曾文正公集其大成矣,然未抵于金声而玉振之也。鼎革以渐,致力于国学之时贤,方在锐意研讨,尚难悬揣谁何成果之丰吝。唯是道德文章,已久形相背相妨之势。旧堤渐圮,新堰未成,横流漫漫,人迷津渡。意其变生于穷,天将假手于特兴崛起之士以振之欤?诚有能祧汉宋而继踵先秦,彬彬文质,发扬光大;更能沟通中外,合一炉而冶,撷取菁英、独标帜志者绍世而起,登高一呼,举世应之如响,得今时风气之先,辟将来文明之路,则真堪称“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矣。或一顾盼此区区文学之欣赏,雕虫蠡刻,强作解人,则几何其微渺,几何其浅陋耶?本书既经脱稿,惧其重为世风之趋于文靡而张目也,用仍赘以文质兼重之说,以拔弃其萌蘖。浅学如余,非敢辄为惊人之论,愈以自形其陋也。谨志微尚所存,待质世之知言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