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汉城在号啕
“三八线”上的炮声震动了东方,震惊了全世界。朝鲜半岛的炮火硝烟与血腥厮杀,引起了全世界各种政治力量的普遍关注。
6月26日,也就是战争爆发的第二天中午,北朝鲜全国各地的校园、工厂、机关、街道上,包括农村,所有人都被紧急集中起来。
炎夏季节里难得的短暂凉风吹拂着无数张男女老少严肃的脸膛,全国各地的北朝鲜人都整齐列队到有高音大喇叭的空地上,等候收听最高领导人金日成的重要讲话。
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反复高唱着进行曲风格的爱国歌曲,直到被命令不要吭声。
然后,整个国家的人民全都在寂静之中,通过无处不在的高音大喇叭,怀着万分崇敬的心情,聆听他们无比崇拜的英雄发出的黄钟大吕般的声音。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今天凌晨,美帝国主义的无耻走狗李承晚傀儡政权,又一次向我们发起了丧心病狂的突然进攻!我们的祖国和人民正处在巨大危险的威胁中!我们被迫进行的这场反抗侵略者的战争,是为了祖国的统一和独立,为了民主和自由而进行的正义之战!”
年轻的统帅还宣称:“李承晚想要使全体朝鲜人民都成为美帝国主义的殖民奴隶。”
他呼吁:“在南方的游击队打击敌人后方,破坏通讯,摧毁桥梁道路。南方的所有公民都要勇敢地起来推翻李承晚政权。工人要罢工,农民要拒绝向敌人提供食物,知识分子要从事政治宣传,鼓动人民群众,发动广泛的起义。”
金日成总结说:“历史告诉我们,决心为自由和独立而战的人民必定胜利,统一我们国家的神圣时刻已经到来。”
最后金日成吼出的是让全国军民在一瞬间呼出,并在三千里江山上空如惊雷般轰鸣不息的口号:“热爱祖国的人民,为了胜利——前进——!”
“三八线”附近的战争阴影很快扩散到汉城上空,南北双方都展开了强大的宣传攻势。
6月25日,汉城街头雨过天晴。10时,街上突然出现军队的吉普车,宪兵通过车上的喇叭喊:“国军官兵立即归队!”
吉普车消失后,满载着士兵的卡车和牵引火炮从街上疾驶而过。
报纸的号外开始满街散发,“北朝鲜军队今日拂晓从‘三八线’开始南侵,我军立即与敌交战,正在将敌击溃中”。
印有人民军红色五角星标志的雅克飞机盘旋在汉城上空,撒下的传单上写着:“南朝鲜军队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悍然向北方发起进攻,北方军队将给予坚决反击!”
汉城电台广播词的新闻则是:“瓮津地区,摧毁共产军坦克7辆,缴获冲锋枪72支、步枪132支、机枪7挺、火炮5门,全歼敌人一个营……一个共产军团长率领他的部队一起向我军投诚!”
与此同时,平壤广播电台播出的却是这样的内容,“无赖叛逆李承晚命令李伪军侵略了北方,我英勇的人民军奋起自卫,并开始向南方反攻。李承晚匪帮将被逮捕、判刑、枪决”。
不过几乎没有市民能听到这条广播,大部分人是通过街头报栏的《京乡新闻》号外获悉此事的。号外登载着“北朝鲜傀儡部队于今日凌晨有预谋地开始从‘三八线’全面南侵,在我军有力反击下,敌人溃不成军”。
虽然得知了战争的消息,但是汉城市民中并没有出现恐慌,反而透出了一种莫名的兴奋。因为政府和部队都在宣称南朝鲜军事上的巨大优势,北朝鲜的南侵遭到了南朝鲜军队强有力的反击并被击溃。宣传员还在叫嚷着“中午饭到平壤吃,晚饭到新义州吃”的论调。市民对南朝鲜军队的能力深信不疑,许多人相信北朝鲜的进攻消息等于在预告南朝鲜军队的胜利。
但是,比广播和报纸上的消息更准确,更可靠,也更令人揪心的的消息来自那些从前方下来的伤兵。伤兵们说不清楚战局的全貌,但都异口同声地说:“坦克!北方的坦克厉害!我们没有坦克!”
伤兵的说法导致了零星的猜疑,并没有引起汉城的惊慌。26日的早晨依然是个平静的开始,汉城市民还没有察觉到战争的紧迫感,不过生活的紧迫感已经降临到了每个汉城市民的头上。昨天还2300韩元一袋的大米(25公斤),一下子涨了两倍多。市民开始到银行排队取钱。
也是在这一天,汉城市民听见了大炮声,看见了从北边议政府方向逃来的大批难民。北朝鲜的雅克飞机飞临汉城,轰炸并扫射了总统府。
一位叫作金明景的南朝鲜飞行员做出了惊世骇俗的英雄之举,他驾驶教练机升空,在全城150万市民的注视下,用没有武装的机体和北朝鲜的飞机撞在一起,粉身碎骨。
可是,军方的公告上却写着:国军一部已从“三八线”向北推进了20公里,遭到沉重打击的共产军正在崩溃之中。
到底是南朝鲜军队离平壤不远了,还是北朝鲜军队离汉城不远了?汉城到处是不知所措的神情,这就平添了一种怪异的气氛。
真实的战况是,高浪浦方向,南朝鲜第13团在第一波次的交战中死伤就达90%,人民军坦克很快突破了南韩军阵地。临津江方向,南韩军第1师在白善烨师长和美军顾问罗德维尔中校的指挥下,在临津江南岸部署阵地,等待溃败下来的12团,然后重新组织抵抗。结果,12团溃败的士兵蜂拥而至,后面紧跟着的是人民军第1师的追兵。南韩军工兵飞快按下电钮,想炸掉临津江大桥,但电缆已经被切断,人民军方虎山将军的第6师战士犹如潮水般涌上来,占领了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大桥,直捣汉城的门户——议政府。
入夜,炮声开始接近汉城,大多数人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路上,难民的脚步声,车辆的行驶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天亮后向南边逃难。
然而比这些人更为急迫的李承晚总统在天亮前就已经离开汉城,登上了开往南部城市水原的专列。这位老态龙钟的总统认为,如果共产军俘虏了他,金日成一定会像传单上说的那样,将他公开枪决,那么他为之奋斗终生的“谋求朝鲜独立”的伟大事业必将化为泡影,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必须为了人民而活下去。
27日早上6点,KBS广播的早新闻开始播音,播出了政府机关迁往水原的消息。广播给了汉城市民极大的冲击,街上到处是手提头顶行李的市民,夹杂着叫骂声、哭喊声,涌向车站。汉城南下的首趟列车是早上7点发车,挤满扒满了人的列车准时出发了。挤不上去的,动用了自行车、牛车,有的干脆步行,百姓混杂在溃败的军队中间往南逃散。
据记载,那一天从汉城逃离的难民有40万之众。很多没有挤上列车的人把站台挤得满满的,等待着下一班8点发出的列车。但事实上车站并没有准备下一趟班次。
在人们目送第一趟列车开出的时候,李承晚驰往大丘的专列已经过了大田进入金泉。这里如画的平静还与战争无缘,几小时前的炮声、紧迫感像是做了一场梦。
此刻的李承晚最担心的是“政治上的动乱可能在麦克阿瑟于战场上大张旗鼓地显示力量之前,就使战争以突如其来的速度和极不光彩的方式结束了”。
7月1日上午,老总统大发雷霆,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被指定随他行动的美国大使馆参赞哈罗德·诺布尔头上,说他听信了穆乔大使和“伟大的上帝麦克阿瑟”的话,以及杜鲁门总统、杜勒斯国务卿顾问的种种许愿。美国人全都背弃了他。“现在用什么来阻止共产党的进攻呢?什么办法也没有!”李承晚一口气讲了一个小时。他说,人民军很快就会出现在大田,出现在水原的街道上,他可不愿意再逃跑了。如果他死在水原,那就这样吧。再往南只会使他蒙受更大的耻辱。
李承晚的奥地利夫人也大发牢骚。她对诺布尔抱怨道:“我和我的丈夫宁愿毫不畏惧地面对敌人去死而留名千古,也决不苟且偷生。我们的行动会激励后来的朝鲜人奋起战斗,重新建立一个独立的共和国。”
诺布尔参赞听到这样的牢骚十分反感,毫不客气地斥责道:“李承晚没有权力随心所欲,他负有拯救他的人民和国家的责任。你应当好好规劝你的丈夫,最好继续担任领袖,而不要像一头困兽那样一死了之。”
在这位美国小官员的威胁劝告下,一国总统李承晚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将继续向南退却,并尽可能地使自己处在人民军穿插、包围的范围之外。
7月2日,李承晚夫妇和诺布尔离开水原,向南逃去,他们的专列所经之处,一派混乱景象。平民和溃兵沿着路基向南逃去。他们在中午时分目睹了一场惨祸,战争的头几个星期里到处是这种纷乱悲惨的景象。
与此同时,被美军顾问团团长罗伯特将军称为“亚洲之雄”的南朝鲜国防军在战争爆发时的表现,与其说是让顾问团失望,不如说是让美国人震惊。滂沱大雨中的战场上,到处可见已经被打得不成建制的南韩军队在向南一路狂奔。
伦敦《每日快报》的西德尼·史密斯是首批抵达战地的记者之一,他对南朝鲜部队退却的场面作了生动的描述:“我看见一些卡车上的高级指挥官坐在士兵中间,戴着雪白的手套,一只手握着佩剑,另一只手擎着树枝做雨伞。离奇的现象到处可见:一些南朝鲜人在前线骑着军马逃跑,牲口被枪炮声吓得挣脱缰绳或者扬蹄跺脚;南朝鲜士兵用枪逼着老百姓脱下衣服,穿在自己身上遮住军服,以便混杂在逃难的人流之中,军官则站在一边无动于衷。美军顾问团不得不在发给麦克阿瑟将军的电报中说:‘无论从军事形势上还是从心理上看,南朝鲜陆军已经完全垮了。’”
汉城市内更加混乱,在车站上等车的人们发现半天不来车,一起涌向车站办公室。市内流言横飞,有人说金浦机场被占,某要员被抓,甚至还有人说李承晚已经被金日成派出的特种部队暗杀了,还有人说总统府也被占领了。收音机里仍在不停地播发“胜利在望”的消息,但是市民已察觉到汉城即将成为战场了。
他们一起涌向汉江人行桥,可越往南越堵塞,桥的入口有卫兵把守,有特别通行证和军队政府的车辆优先通过,桥畔满是逃难的人,他们顶着酷热等候过桥。
桥上正在通过两辆军用卡车,车中装着南朝鲜银行所保管的1.5吨金块、2.5吨银块。金银的转移是国家银行的行长具镕书和国防部第三局金一焕局长协调好的,装了384个木箱,从南朝鲜银行的地下金库转移出来,由15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和两名银行职员组成护送队;他们在队长洪九杓上尉的率领下,汗流浃背地随车驰过了汉江。
27日中午,人民军突破了南朝鲜布防的“仓洞防线”。太阳刚刚下山,人民军便在夜色的掩护下,大规模渗透到了整个防线的后方,南朝鲜最后一道防线“弥阿里防线”也彻底崩溃了。
按照周密制订的汉城防御应急计划,汉城以北的每个重要桥梁和公路都应在危急时刻被炸毁。但是,在南朝鲜军队一泻千里的溃败中,计划上的任何一个字都没有被执行过,防御应急计划等同一张废纸。
但是,有一座大桥的炸毁计划却执行得很坚决,这就是汉城以南汉江上唯一的一座大桥——汉江大桥。这座大桥是汉城通往南方的唯一通道,是南朝鲜军队撤退和难民转移的生命线。为了阻断追赶而来的人民军,在大量难民和溃败的军队仍拥挤在桥上时,这座桥被军队毅然决然地炸掉了。
爆破时间是凌晨2点28分。
橘黄色的闪光照亮了雨夜的天空,“轰”——首先是人行桥,接着是铁桥,爆炸声重合在一起,天地都在发颤,江面泛起了震波。桥上约有四五十台车,随着桥断为两截都坠入了江中。桥上的难民发出阵阵惨叫,许多人也掉下了桥去。爆破中死亡及失踪的人无法统计,有说500,有说800,有的说超过1000。爆破的回响声、碎片落水声和落水人的扑腾声混成一片,打破了汉江深夜的寂静。雨声听起来更响了,像是在应和北岸的混乱声,又像是应和江中的哭喊声。
美国《时代周刊》记者弗兰克·吉布尼曾目睹了汉城的这个地狱般的夜晚。他在记录中说:“我和我的同事坐在一辆吉普车上,用了很长的时间才从被难民和车辆塞满的汉城街道上挣脱出来。然后在公路上和头上顶着包裹的难民艰难地往南走,最后我们的吉普车终于上了大桥。在大桥上,吉普车寸步难行,前边是一队由六轮卡车组成的车队。我下了车,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走不动,但我发现桥面上被难民挤得水泄不通,没有我下脚的地方。我回到车上等候。猛然间,天空被一大片病态似的橘黄色火团照得通亮,前边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我们的吉普车被气浪掀起有七英尺高。当时,我的眼镜被炸飞了,满脸都是血,什么也看不见。等我能看到周围的物体时,发现断裂的桥面上到处都是尸体。”
事实上,炸桥时桥上有几十辆汽车组成的长长车队和无以计数的难民混杂在一起;桥北侧的大道上,排成8列的车辆和炮车,军队和难民混杂在一起,挤得寸步难移。据事后查明,这次爆破,难民、军队、车辆和两节桥梁一起被炸飞,夺去上千人的生命,同时切断了南朝鲜军队主力的退路。
过早地炸毁汉江大桥,给南朝鲜军队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汉江大桥被炸时,南朝鲜军队的主力第2、第3、第5、第7师和首都师都在汉城的外围防线,还有相当的战斗力。上午6时,美军顾问团乘渡船逃出汉城时,这些部队还在利用汉城周围的山丘进行防御。
但是,当他们知道汉城东门的防线已被突破及汉江大桥被炸毁的情况后,士气一下便垮掉了,他们扔下阵地,争先恐后地撤退到江岸,然后利用筏子和渡船,或者游泳逃过汉江。这些仓皇渡江的南朝鲜士兵丢弃了所有的装备,许多士兵甚至两手空空,只穿着一条裤衩就游过了宽阔的汉江,仿佛是在举行一场大规模的横渡汉江比赛。
后来的事实是,炸毁大桥后10个小时,北朝鲜人民军才进入汉城市区,12个小时后才到达汉江。如果炸桥时间推迟几个小时,南朝鲜的两个整师和大部分战略物资就可以过江了。
据史料统计,战争爆发时,南朝鲜军队加警察共有7万人左右,6月28日汉江大桥炸毁后,逃过汉江的南朝鲜军队仅剩下两万多人了。虽然后来南朝鲜军事法庭以“炸桥方式不当”为罪名,枪毙了负责炸毁汉江大桥的工兵处长尹相汝,但这次事件给南朝鲜军队心理上造成的阴影长时间难以消除,正如《美国陆军史》所言,“南朝鲜部队从此便以惊人的速度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