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
唯我亲爱同胞,共勉前程,共纾大难,时乎不再,凛凛勿忽。
● 1890年10月27日生,原名本尧,字文白,安徽巢湖人。
● 1938年,任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兼左翼军总司令,参加淞沪会战。
● 1940年9月,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兼三民主义青年团书记长。
● 1941年,皖南事变后向蒋介石上书,主张继续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 1969年4月6日,病逝于北京。
揭开八一三淞沪抗战的战幕
张治中
1936年2月,南京国民政府为了准备对日作战,把全国划为几个国防区,我奉命兼任京沪区的军事负责长官。
战前准备,定下“先发制敌”的战役思想
成立京沪抗日秘密指挥部
我担任这个极为机密的备战工作,是不能公开进行的。我在奉命之初,先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简称中央军校)选调了一批干部,筹划一切。
首先我考虑的一个问题是用什么名义来掩护这个工作的进行。中央军校是个教育机关,我是该校的教育长,我就在学校东大楼教育长办公室的旁边,设置了一个高级教官室。我利用这个高级教官室,作为备战的实际司令部。把从军校选调来的工作人员,武的派在参谋处,文的派在秘书处。我当时对所有的工作人员,有一个很严厉的规定:绝对不许对外泄露工作的机密。因而,没有一个外人知道,这个小小的机构,竟是日后揭开全面抗日战争序幕的司令台。
我把机构设立之后,首先决定两项重要工作:一是关于国防工程;二是关于民众的组训。我派了两批人员分别到京沪区各地去视察。
半个多月以后,我把这个高级教官室移驻苏州。为了不引人注意,先选定比较偏僻的狮子林作为办公处所。后来,因为机构扩大,工作人员增多,狮子林地方狭窄,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决定移驻留园。在移驻留园时,我觉得高级教官室这个名义不能掩护工作的积极进行,决改对外名义为“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
如果说苏州是全国最负盛名的风景区之一,那么留园就是代表苏州风景的最令人留恋的一座名园。说起这座名园的历史,许多人都知道,那是清代维新后,鼎鼎大名的邮传大臣盛宣怀的家园。这座用民脂民膏所建成的美轮美奂的名园,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它是集东方古典艺术之特点,一楼一阁,一亭台,一水榭,幽静曲折有趣,乃至水池里各种各样的金鱼、古老的树木、鲜艳的花卉,都极尽园林之胜。然而,我今天所留恋的不只是这所名园的风光,而最令我回味的是我在那座名园中,考虑过许许多多有关民族抗战前途的问题,拟制和决定过许多对敌作战的计划方案。在那些怪石嵯峨的假山之上,或茂林秀竹丛中,也曾留下我一点深思熟虑的痕迹啊!
这个中央军校野营办事处,一直到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前夕,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干什么的,敌方更是始终不知道。我所任的抗日备战工作得以从容布置,得力于这个秘密机构不少。留园啊!我向你致意。
我们这群在留园工作的同志们,都怀着孜孜不倦的心情工作着。把平时当作战时看。
我又把这个机构学校化,实行很有规律的作息,常常集合参谋人员研究一些问题,作出若干决定。派出一批一批的人到淞沪线、苏福线、锡澄线一带实地侦察、测量、绘制地图。这批人回来之后,完成了战术作业和初步的作战方案,并开始构筑淞沪线、苏福线和锡澄线一带的小炮机关枪据点工事。这都要在种种困难情况下,秘密地进行工作。特别是在上海,敌人耳目众多,为不让敌人侦知,必须采取巧妙的掩护手段来进行工作。
为了加强军事上和政治上的研究设计工作,我又设置了军事研究委员会和政治研究委员会两个附属机构。两会的职能是搜集有关军事和社会科学的学术材料,研究国内外军事、政治、经济、社会、外交、文化各方面的情形,做出报告或建议。除了从本处干部内选充研究委员外,又聘请了几位有专门学识的人担任研究工作。他们都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
我当时兼顾中央军校的校务,并时有向政府请示工作,需要来往于南京、上海间。政府为此曾给我指定一节专用车厢,随时挂在任何一次客车上。这个时期,我成为京沪路上来去匆匆的忙人。
对京沪抗日作战的建议和决心
自“一·二八”淞沪抗战到1936年期间,中日关系日趋紧张。日本军国主义在东北阴险地让溥仪傀儡粉墨登场,做了伪满洲国的皇帝;又肆无忌惮地侵占了我国华北;1936年八九月间,在上海方面又制造紧张局势。9月23日夜,日方以“出云”舰水兵三人,在上海北站附近租界内被人狙击,伤二死一事件为借口,出动全部海军陆战队,在青云路、八字桥、粤东中学、天通庵、五洲公墓一带,布设岗哨,派队巡逻,大有挑衅的企图。我方虽经多次交涉,渐趋缓和,而其陆战队驻沪人数,则借故增加。日军频繁地举行各种演习,且送派舰队到宝山、福山镇、段山港、浒涌各港口,测量水位,积极图谋进犯。当时的中日形势,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当时认为形势严重,不能不做进一步准备。即将第三十六师由无锡推进至苏州附近,第八十七师由江阴推进至常熟、福山一带;原在南京附近的第八十八师推进至江阴、无锡;并秘密设计扩充上海保安总团。我于9月23日向国民政府陈述意见:
1.请将本分区作战上必须之部队,密令配拨,以便指挥。
2.请即令饬通信主管机关建设京沪分区军用电话及指定地方长途电话,战事发动后之使用权。
3.请将京沪铁路及锡沪公路之车辆尽量控制于无锡以西各站、昆山支塘以东及上海附近。所有船舶,请密令各县尽量诱至于吴县、常熟附近,以利我军运输,且免为敌所利用;并将本区各县船舶车辆明定统制管理办法,俾得于军事运输适时利用。
4.请于本区预定作战地区各要点,囤积必需粮秣,以供军食。
5.请将阵地内已由驻军筑成路基之各路桥梁涵洞,迅予建筑。
我当时看了南京国民政府的种种情形,又焦虑,又愤慨,又于10月4日再次沉痛地具述意见:
1.上海为我经济重心,系世界视听,我沪上武力仅保安一团,守土匪易。在事变之初,必先以充分兵力进驻淞沪,向敌猛攻,予以重创,至少亦须保持我与租界交通,取攻势防御。若自甘被动,虽占苏福线或锡澄线,亦属非宜;若迎战不能一举破敌,又不能持久支持,则使国人回忆“一·二八”之役,薄现在中央军之无能矣。
2.为达成上述任务,须有兵力六七个师,以4—5个师任淞沪正面,两师控制浏河、福山、常熟一带。如此,在淞沪附近作战当可支持三个月以上。除现有第三十六师、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三个师外,请再调3—4个师来沪。
3.大局至此,无论外交如何,似应以决心抗战积极准备。唯各方面仍不免空泛、纾缓、推诿,使部属无所秉承,如徒有作战计划,迄今毫无准备,即其例也。
从这几个月来,日军在上海的动态,推测中日形势,今后可能更趋恶化。我为了应付万一,于11月初,下令进行下列部署:
1.令第三十六师、第八十七师在苏福线上一面警戒,一面继续构筑工事。
2.令第八十八师接防锡澄线阵地。
3.以地方团队担任沿江防务。
4.以各县警察为监视哨。
5.令江苏保安第四团分驻浏河、梅李镇、牌头镇等处,为东自浏河附近西迄大港镇地方警察各监视哨后方之支援。
6.成立太湖水警联防处,任太湖水上之警备。
西安事变对京沪防御的影响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突然发生了。当时南京国民党首要对西安事变主张用军事解决的占多数,我是主张政治解决的少数人之一。在调兵遣将的“讨逆”计划之下,原驻在京沪区的第三十六师、第八十八师被调走了。这时对日军的戒备兵力,只有一个第八十七师了。第八十八师在8个月后,才调回。第三十六师到“八一三”战起才调回。这对淞沪作战的准备,是一个顿挫。
我当时最担心日军乘我内部发生问题的时候,爆发淞沪方面的战事,那就没有办法来应付。不过上海方面的日军,此时却反而采取冷静观望的态度。这或者由于当时西安事变完全出于日方意料之外,或者它作了错误的估计吧!
受职京沪警备司令官,定下“先发制敌”的战役思想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在上海的行动,咄咄逼人。日军在各通衢哨所增加兵力,各屋顶架设高射炮,各要点构筑工事,对市中心区及南翔方面试设炮位,日夜连续举行演习,拟退各地侨民,扩编义勇队及在乡军人队,等等。日军将原驻汉口的陆战队千余人撤调到上海,日军舰10余艘位于浏河至吴淞间,对海口施行封锁。在日本国内也已派定正式陆军,待命出动。并先后制造水兵宫崎失踪及撕毁日本国旗事件,真是形势紧张到了极点。
七七事变以前,我正在青岛养病,忽闻卢沟桥战事起来,即于第二天拒绝医生的劝告,径返南京,接受京沪警备司令官的职务。
这时,我所指挥的部队,除第八十七师在常熟、苏州外,第八十八师已调回至无锡、江阴,其他仅江苏省、上海市保安团队数团。原指定协同作战的空军、炮兵等,都调到华北去了。为维护上海的资源与海口,我方不愿在上海轻易发生战争。但万一发生战争,我则必求立于主动地位。所以尽力为运输、通信等各项工作做好准备。不久,第二师补充旅到达苏州。我令其一团化装为上海保安队,入驻虹桥、龙华西飞机场,加强警戒;一团化装为宪兵,开驻松江。又调江苏保安第二团接替浏河方面江防警戒,将原保安第四团集结太仓附近,担任岳王市、梅李两区的防务。
这时,我有一个基本观念:这次在淞沪对日抗战,一定要争先一着。我常和人谈起,中国对付日本,可分作三种形式:第一种他打我,我不还手,如“九一八”东北之役;第二种他打我,我才还手,如“一·二八”战役、长城战役;第三种我判断他要打我,我就先打他,这叫作“先发制敌”,又叫作“先下手为强”。这次淞沪战役,应该采用第三种。我在7月30日向南京国民政府郑重提出这个意见:
我在北方作战,固不宜破坏上海,自损资源,然若敌方有下列征候之一,如:敌决派陆军师团来沪,已开始登轮输送时;敌派航空母舰来沪时;敌在长江舰队来沪集合时;敌在沪提出无理要求,甚至限期答复,即断定敌发动无疑。则因我主力军远在苏、常以西,输送展开在必需时,且上海保安团抵抗力薄,诸种关系,似宜立于主动地位,首先发动,较为有利。曾迭电具申意见,未蒙核示,兹预拟本军行动标准,谨申呈核,是否有当,敬祈示遵。
南京国民政府的复电是:
卅未电悉,应由我先发制敌,但时机应待命令。
我知道战争决不能免,就在给南京国民政府电报的第二天——8月1日,发布了一篇文告,鼓励我京沪区的卫国将士。文告述:
此日吾民族已临于最后关头,此日吾人亦陷于生死线上!光荣神圣的民族生存抗战之血幕必且展开。兹特揭橥要义,为本区将士同志告。期以忠勇坚毅,共迎行将到来之无限艰苦,但必有无限希望的岁月。
自甲午一役,失地丧师,我同胞忍辱负重,而徒抱复仇雪耻之愿者,殆已四十余年矣。乃敌自此更逞淫威,肆其凶焰,蹂躏我主权,占领我土地,荼毒我人民。本其岛国野心,妄标大陆政策,鲸吞蚕食,肆无忌惮。攻城略地,何日无之?因之“九一八”之血迹未干,“一·二八”之屠杀顿起,长城之役甫停,察绥之变旋作。含垢忍辱既已六年,创巨痛深,几难终日。兹复驱师启衅,扰我平津,更且大举动员,图占冀察。然后挥师南指,侵我中原,跃马而行,纵横朔漠,以遂其逐步吞噬之迷梦。我最高统帅所以认为最后关头,抗战到底,以求最后之胜利,而举国人士所以奔走呼号,誓死不能退让者,正以此耳。
文告又说到全面抗战实出于不得已,完全为自卫图存。接着说到敌忾同仇的真正意义,以坚定将士们的信念与决心。最后,我提示了对敌作战应注意的几个要点:如誓雪国耻,不怕死,不怕敌人,信仰中央,爱护袍泽,长期苦斗,百折不挠,实行连坐法等,作为京沪区全体将士的精神教育和纪律的基础。
同日,我又发表了一篇《告京沪区民众书》,除提高亡国灭种之警觉及剖析敌国实情外,重在宣示此一战的重要,发动民众,尽力与军队合作。我在这篇文章的结尾说:
凡我民众,无分男女,无问老少,智者尽其能,勇者竭其力,以绥靖地方,杜绝奸宄,厉同仇敌忾之气,坚至死靡它之心,以听命于政府,则虽不擐甲胄,不执干戈,不冒矢石,而其贡献于国家民族者,实且伟大莫与伦比矣。至于体力精壮,英勇果敢之同胞,愿为父老之前驱,愿作本军之后继者;精警有为,熟悉敌情,能扑灭无耻之汉奸,能肃清敌方之间谍者;抑或有他一技之长,愿以供战争之使命者,或编入地方组织,或隶属部队机关,不患无效命之机,不患无杀敌工具。昔孙武子以吴兵复楚,阎应元以江阴抗清,东南为人才文物荟萃之区,孤忠英勇之士,悲壮激烈之操,史不绝书。揆之十步芳草,十室忠信之义,市井田畴,动多壮士,必有闻风兴起者。自由之葩已胎,独立之旗高举,为民族之英雄,抑为子孙之罪人,决于自择。唯我亲爱同胞,共勉前程,共纾大难,时乎不再,凛凛勿忽。
这样,我从各方面都加以准备布置了,只待大战时机的到来。
揭开战幕,进攻日军在沪据点
抗日将士神速进入淞沪战场
1937年8月9日,日军官大山勇夫 在虹桥飞机场与我守军冲突被杀,上海的形势突然告急。11日,敌第三舰队驶集黄浦江及长江下游浏河以下各港口,有即在淞沪登陆发动战事的企图。
这时,我京沪区在苏州、常熟、无锡一带的驻军,仅第八十七师、第八十八师及炮兵第八团、炮兵第十团、警察总队一总队、独立第二十旅的一个团。我立即命令第八十七、八十八两师,做输送前进的准备。
11日下午9时,我接到南京统帅部的电话命令,将全军进至上海附近。
我当即作了下列几个重要决定:
第八十七师的一部进至吴淞,主力前进至市中心区;
第八十八师前进至北站与江湾间;
炮兵第十团第一营及炮兵第八团进至真如、大场;
独立第二十旅在松江的一个团进至南翔;
令炮兵第三团第二营及第五十六师自南京、嘉兴各地兼程向上海输送;
派刘和鼎为江防指挥官,率领第五十六师及江苏保安第二、第四两团,任东自宝山、西至刘海沙的江防,并控制主力于太仓附近。
我是8月11日夜半离开苏州,统率全军从苏州、常熟、无锡一带向上海挺进,12日晨,进驻上海。清早,上海居民从梦里醒来,看见遍地都是抗日将士,惊喜交集,都问:“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这样神速?”这是由于我们事先控制了火车、汽车,能够于一夜功夫,便进入了上海预定阵地。
决心犹豫,丧失战机
这时,我决定攻击部队于8月13日拂晓以前,完成对虹口、杨树浦日军据点攻击准备。此时,我突然接到南京统帅部电话命令:“不得进攻。”我飞急电告:“我军业已展开,攻击准备也已完毕。”但回电还是“不得进攻”。
因此,原定13日拂晓的攻击,不得不停止。我预定13日拂晓攻击,本想以一个扫荡的态势,乘敌措手不及之时,一举将敌主力击溃,把上海一次整个拿下。但现在失此良机,似乎是太可惜了!
这是什么缘故呢?据说是:上海外交团为避免在上海作战,建议南京政府,改上海为不设防城市——自由口岸。这个建议文件,大概是11日发出,12日到达外交部,南京政府不免犹豫了一下,故忽然命令我不得进攻。我未见着正式文电,真实的是否如此,无从确断。
我们的进攻,因此延到14日午后3时才开始。大家都把这一次淞沪抗战称为八一三战役,实际上8月13日并未开战,不过是两军对垒,步哨上有些接触,而正式的开战是在8月14日。这样耽搁了两天,却给敌人一个从容部署的机会。
喋血淞沪,决心抗战到底
大战的血幕既已正式揭开,我外交部在这天曾代表国民政府发表了一个重要声明。同日,我也发表了一篇重要讲话,主要显示我军坚决抗日的态度,其中一段是:
昨(13日)下午4时,日方军舰突以重炮向我闸北轰击,彻夜炮声不绝,我居民损失奇重。同时复以步兵冲出界外,进攻我保安队防地,我方仍以镇静态度应付,从未还击一炮。现日方又大举以海陆进攻,我为保卫国土,维护主权,决不能再予容忍。事至今日,和平确已完全绝望,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御侮救亡,义无反顾。兹应郑重声明者,上海和平既为日方炮火所震毁,而我祖先惨淡经营之国土,又复为敌军铁骑所践踏,不得不以英勇自卫之决心,展开神圣庄严之抗战。本军所部全体将士,与暴日誓不共戴一天。五年以来,无日不申儆军中,以湔雪国耻、收复失地为己任。我十万健儿之血肉,即为保卫国土之长城!决以当年喋血淞沪、长城之精神,扫荡敌军出境,不达保我领土主权之目的,誓不终止。
上面这篇讲话,可以看作我对敌行动的正式宣言。
从8月14日起到22日止,是我军对虹口、杨树浦敌根据地猛烈攻击的时期。
敌自我军开始行动后,就在虹口、杨树浦两大根据地,利用其炮舰火力的掩护固守,等候他们国内的援军到来。8月14日上午,我空军开始向黄浦江敌舰轰炸。我军于下午3时下达总攻击命令。下午4时,我们的炮兵就开始集中射击,步兵勇猛攻击前进,到日没时止,多有进展。突然又接到上级命令:
密。今晚不可进攻。另候后命。(寒酉待参京电)
于是攻击实施,又因此停止。
15日、16日两日都是奉令做攻击准备,并没有实行全线攻击,仅将五洲公墓、爱国女学、粤东中学各点攻占。其中以第八十七师第二五九旅第八连与第七连合力突入敌阵地,占领敌海军俱乐部一役为最壮烈、最英勇。
15日,我发出一个通电,原文如次:
各报馆转各部队、各机关团体暨全国同胞公鉴:元日下午,暴日侵沪舰队突以重炮轰击闸北,继以步兵越界袭我保安总团防地,我保安队忍无可忍,起而应战。治中奉命统率所部,星驰应援,保卫我先祖列宗筚路蓝缕辛苦经营之国土,争取四万万五千万炎黄华胄之生存,誓不与倭奴共戴一天!今日之事,为甲午以来五十年之最后清算。彼曲我直,彼怯我壮,彼为发挥野心之侵略,我为决死求生之自卫,无论暴敌如何披猖,最后胜利必属于我!愿我举国同胞,武装袍泽,毋忘我东北、平津数千万同胞呻吟于日寇铁蹄践踏之奇惨,毋忘我“一·二八”战役、长城战役、天津战役忠勇牺牲先烈之血迹,以悲壮热烈之精神,共负洗雪国耻收复失地之重任,遵奉最高统帅之昭示,以百折不挠抗战到底之决心,求得最后最大光荣之胜利。擐甲陈词,不胜激越!
在日援军登陆以前,我认为对虹口、杨树浦的攻击,尤为必要。17日拂晓,奉令继续开始全线总攻击。这次总攻击,其经过及成果的概要,可见我给南京军委会的一个电报:
密。本军于今(筱)晨五时半,按预定部署,全线开始总攻击。最初目的原求遇隙突入,不在攻坚,但因每一通路皆为敌军坚固障碍物阻塞,并以战车为活动堡垒,终至不得不对各点目标施行强攻。谨将各部激战实况分陈如次:(1)八十八师以主力由北分向日本坟山、八字桥、法学院、虹口公园攻击,往返争夺,伤亡甚重,仅法学院一处,已牺牲一营之众。而攻日本坟山之部,于上午11时攻入后,因受敌侧方机枪射击,未能返出,死伤尤多。日没前,北正面受敌反攻,已被我击退。(2)八十七师先对日俱乐部、日海军操场及沪江大学、公大纱厂攻击,迄9时许,得王师长(敬久)电话报告,已占领日俱乐部及海军操场。唯经派员确查,据称日俱乐部旁之四层楼油漆公司,尚为敌死守,我军正向其包围。对沪江大学、公大纱厂及引翔港镇方面,则激战终日,尚未得手。下午5时许,敌由海军操场南两次激烈反攻,均被我击退。(3)本日我炮兵射击,甚为进步,命中颇佳,但因目标坚固,未得预期成果,如对日司令部一带各目标,命中甚多,因无烧夷弹,终不能毁坏。
我在这天上午8时许到前线视察,经第八十八师炮兵阵地到第八十七师,所见官兵士气高涨,不怕牺牲的精神,都极可嘉。从正午12时到下午4时,我在万国体育场附近督战,枪炮声密集,战斗激烈。我又看见我国空军也很敏捷勇敢。敌人高射炮声如连珠,弹发如雨,胜于民间过年晚上放爆竹。
18日,我又接到暂停进攻的命令。这是开战以来,第三次的停攻命令。
但是,敌人在这时却整天在其飞机掩护下,到处以小部队向我反攻。我们司令部到前方的电话,也常被敌谍破坏。
19日,我军又开始攻击。到下午5时,接到第八十七师王师长电话,说他的左翼最前线部队已经突入杨树浦租界至岳州路附近。我决心即刻扩张战果,突入贯穿杨树浦租界至汇山码头,截断敌左右翼的联络,向东西压迫,一举而歼灭之。当即我率同重要幕僚,进驻江湾叶家花园第八十七师司令部,部署一切。
1.令第三十六师即夜加入沙泾港至保定路间的正面,向汇山码头江边突破攻击。
2.在日俱乐部正面的第九十八师之一旅,受第三十六师指挥。
3.令第九十八师第二九四旅归第八十七师指挥,加入该师左翼,向沪江大学、公大纱厂攻击。
20日拂晓前,我之突破,西进展至欧嘉路,东至大连湾路,南至昆明路、唐山路。敌从昆明路方面向我多次反攻,都被我击退。
在这一天的战斗中,有一件事,使我到今天想起来还觉得难过:就是突破杨树浦租界时,我们只凭几辆破坦克(是在厂内修理的,临时拉出,好的坦克早调北方去了)冲击。带领坦克车的连长,也是军校的学生。我命令他冲杨树浦。他说:“车子太坏,而敌人的火力过猛,我步兵又很难跟上。”我说:“那不行,你的坦克不攻入,休来见我!”结果他冲到汇山码头,连人和车子一起牺牲了!我军虽一度冲到汇山码头,但未能确实占领,因敌人利用钢骨水泥的楼房作据点,放射密集小炮弹,火力异常猛烈,我们的步兵虽极勇猛地跟上,但挡不住黄浦江面敌舰炽烈的炮火,也不容易冲破敌方在街市上的坚固据点。所以这天虽一度攻入汇山码头,仍是站不住脚。
20日晚上,我乘月夜亲赴江湾前线督战,指挥各部队继续猛攻,并以第九十八师全师加入,准备以全力先攻略杨树浦。第三十六师、第八十七师的第一线部队推进到百老汇路、唐山路、华德路之线,以新到的第十一师及教导总队第二团控置于江湾市中心市区为总预备队。21日,各部队继续攻击。第三十六师最前线部队,在新调来的战车掩护下,又攻抵汇山码头,到拂晓后,因受敌海军炮火的猛烈攻击,迫不得已,才退回百老汇路北侧。我战车第一、二两连,全被击毁。第八十七、八十八、九十八各师攻击,也都没有多大进展。22日,我军各部继续进攻,但因敌增援已到,攻击已不得手,仅第八十七师在午后将精版印刷厂及康泰厂两据点占领。入夜,敌分途反攻,都被击退。
这是从8月14日至22日,攻击虹口、杨树浦根据地的战斗经过概要。
挽救危局,进行彻夜激战
狮子林、川沙口和罗店江防阻击战
8月23日上午5时半,我接到江防司令刘和鼎的电话报告:狮子林、川沙口方面,有兵力不明的敌人登陆。那里的守军仅第五十六师步兵一个连(因兵力不够支配,这里只配了一个连)。我当时决心拒止并歼灭登陆敌人的目的,由正面抽出部队,向狮子林方向前进,支援江防军的作战。
这时,我已被任为第三战区第九集团军总司令,指挥淞沪附近的全军作战。总司令部设在南翔附近一小村中。拂晓后,敌机到处狂炸。总司令部通到各方的电线,都被炸毁,通信联络完全中断。我为明了状况,分别派遣参谋到各方观察联络,又为须于指示机宜,亲率重要幕僚,于8时30分到达江湾。
23日的战況以及我的位置,可以在我呈报统帅部的漾亥参电看出轮廓:
密。本(漾)日上午5时半接到刘军长电话报告:敌于拂晓以前,在狮子林、川沙口登陆,即与陈次长诚商定部署,以十一师向罗店北进,支援五十六师之作战,而由正面抽出兵力为预备队。当因前方电线为敌机炸断,未能由电话指示各部,乃于8时半亲赴江湾八十七师料理一切。是时,据报张华浜、蕴藻浜附近,同时有敌登陆,我守军正迎击中。……兹为颀虑左侧登陆之敌起见,将对虹口、杨树浦正面作战之三十六师、八十七师、八十八师、独立第二十旅、保安总团、教导总队第二团各部归王敬久指挥,派其为淞沪前敌指挥官,命对正面固守原阵地;而以教导总队第二团拒止张华浜之敌;由八十七师调一旅支援吴淞;并抽出第九十八师令向宝山、杨行、刘行、罗店之线前进,以该师师长夏楚中指挥该师及第十一师,拒止上陆之敌。……迄下午5时,十一师已不顾敌机轰炸,进至罗店南六公里之处,因罗店为少数敌军占领,该师已将前卫展开,将其驱逐。教导总队第二团,因张华浜上陆之敌近2000人,尚在其附近与敌对峙,当由八十八师抽调一团前进至蕴藻浜南岸设防。
电报最后又说:
因驻地于日间受敌机轰炸,本晚正在移营,电话尚未架通,焦急异常。拟即赴太仓或嘉定与罗军长卓英一晤。
这一夜,进行彻夜激战。狮子林、川沙口方面,进至罗店附近之敌,于17时顷由第十一师驱逐,并击毙敌下级军官一名,在其身上搜得军用地图,知敌重点指向罗店、嘉定及浏河。我决心:以第十一师向川沙口方面攻击前进;第九十八师向狮子林方向前进。但宝山已被敌占领,第五十六师据守的一营,撤退至陶家宅、张华浜、蕴藻浜方面;教导总队第一团前进展开于张家浜、殷家浜、南徐家湾之线,迎击登陆敌人。嗣于17时由第八十七师派兵一个团增援,于24日3时到达,由第二六一旅刘旅长指挥,与敌激战。
吴淞附近敌军于23日下午,以约千余人登陆。吴淞方面原由保安第一团守御,24日4时,由第八十七师先派第二六一旅的一个营到达增援,现正与敌激战中。
冒敌机轰炸,亲临前线,挽救危局
我要叙述当时一段危险的情景。我在听到敌人在川沙口登陆报告后,觉得敌人已抄到我军的后面,我军有全部被敌包围的危险。因此,我决定亲到前线去,一面镇定军心,一面设法挽救目前的危局。
从南翔到江湾只有18里路,本不算远,但我们一出门就碰上敌机3—9架,不断地在上空来往轰炸扫射。我本来坐小汽车去,敌机临头,我就下车隐蔽;敌机转头,马上前进。但走不多远,敌机来往太多,小汽车不能再坐了,我穿着一双马靴徒步走去。中途遇见一个骑脚踏车的传令兵,下车向我敬礼,并问我:“总司令怎么走路?”我也来不及对他说别的了,骑上他的脚踏车就走。一路上,我一会儿停止掩伏,一会儿又乘隙前进。就这样冒险赶到江湾叶家花园第八十七师师部,才把正面军心稳住。
我到了江湾,决定不顾任何困难,抽调第十一师、第九十八师迎击登陆的敌人。那时由正面抽出这些部队真不容易,且因敌机狂炸扫射,部队简直无法行动。第十一师师长彭善在初接到调动命令时,对我说:“简直炸得不能抬头,怎么办呢?”我说:“不能抬头也得走,难道我能从南翔一路冒轰炸走到江湾,你们就不能从江湾走到罗店吗?”就在这个万分危急的局势下,抽调两个师迎敌。由于这样迅速部署,才把已经失去的罗店收复。罗店收复的影响很大,不仅稳定了正面,而且维护了对后面的交通,使后面的部队能继续增援,才能与敌保持对峙的态势。
在攻占罗店的同时,第九十八师也已将狮子林之敌驱逐。保安总团的一个团仍守吴淞。唯张华浜的敌人,虽经教导总队猛攻,还是未能击退。23日、24日,先由第三十六、第八十七两师抽调四个团前往围击,经几度猛攻,才把敌人包围在张华浜沿岸泗塘以东的狭小地区。27日,敌人被我左翼军(指挥官王敬久)于夜间迫退到张华浜车站附近。
杨树浦正面,我军仅四个团的兵力。突入巷战的我军,因受敌军夹击,在24日夜不得已撤出,沿租界路口固守。25日、26日两日无激战。27日拂晓前,虹口、杨树浦正面敌人,由俱乐部方面向我反攻两次,都被我右翼军(指挥官孙元良)击退。吴淞方面登陆之敌,经右翼军迎击,尚残留于纱厂百余人,也被我包围。教导总队第二团及炮兵第八团、炮兵第十团,都奉命调至后方。第六十一师的主力,已输送至大场附近。28日无激战。29日,全线战事沉寂。30日,战事平静无变化。
31日拂晓后,敌以飞机30余架,并以海军舰炮猛击吴淞,强迫登陆;敌另一部由市轮渡码头登陆。我守吴淞的第六十一师的一个团,伤亡过半,不支后退;唯吴淞炮台,仍由上海保安总团固守。我将在刘行的第六师调到杨行、吴淞,驱逐登陆之敌。该师于31日夜,向吴淞攻击前进,与敌遭遇于杨行以北地区,发生激战。从9月1日到5日,全军正面无激战。6日晨,敌在虬江码头登陆,经我右翼军猛烈攻击,激战至黄昏,卒将敌包围于码头的栈房中。7日,张华浜之敌倾全力向右翼军及中央军(指挥官宋希濂)阵地猛攻,经全日激战,将敌击退。躲在虬江码头栈房顽抗之敌,也由我第六十一师增援之一团打退。8日,这股败敌倾全力来犯,均被击退。9日上午10时,敌集中军舰炮火和飞机轮流对军工路一带的我左翼军进行猛烈射击与轰炸,掩护一个团的步兵进攻,激战到薄暮,敌伤亡惨重,我也受到很大损失,但因我军奋勇抵抗,阵地屹然不动。10日、11日均无激战。
这是从8月23日到9月11日,抗登陆战斗经过概要。
由攻势转入守势
从9月11日沪战转入了一个新阶段,由攻势转为守势的时期。
战事爆发以来,敌在淞沪一带作战的兵力,陆续增加到8万多人,军舰40余艘,停泊于定海桥至吴淞镇之间,协同作战。敌机成群结队,滥施轰炸。自9月初旬起,敌主力向吴淞方面猛烈攻击,至10日夜,我第十五集团军右翼阵地被敌突破,退到杨行、月浦的新阵地,与敌对峙。我第九集团军的左侧背,因之越发暴露,大受威胁。9月11日上午,敌向我蕴藻浜南岸阵地猛袭,战斗异常激烈,潘家宅、徐家宅的阵地被敌占领。我军退到河流西岸固守,并由第二六一旅派兵一部在蕴藻浜上游警戒。午后,接到第三战区司令长官的命令:
为整理淞沪嘉浏一带阵地,节约兵力,俾达韧强抗战之目的,着第九、第十五两集团军即转移。第九集团军即向北站、江湾、庙行、蕴藻浜右岸之线转移,占领预筑阵地,但须节约兵力,抽出第六十一师及独立第二十旅充集团军预备队。
我即依令变换阵地,转入守势。各部队奉令后,即于夜间开始行动,到第二天拂晓前,转移部署均告完毕。直到9月23日我辞职照准那一天,第九集团军正面,敌我没有多大接触,可以说一切无变化。
第五军参加淞沪战役的经过
张治中
淞沪参战
“一·二八”淞沪抗日之役,是接连九一八事变而来。日本帝国主义吞并中国的野心,首先在征服满蒙,对于我国东三省的侵略,无时不在积极地准备,就在1931年9月18日夜偷袭沈阳,实行占领。于是数日之间,河山变色,辽东巨野,尽陷铁蹄。其后,更扩大其侵略目标,向我沿海各要埠肆扰,乃有天津事件,福州告警,纷至沓来。而上海“一·二八”事变的爆发,也系暴日侵略野心及挑衅阴谋所造成。最先,暴日制造五日僧被殴案;继乃有日浪人的暴动,焚烧三友实业社工厂,捣毁北四川路中国商店,使上海空气趋于极度的紧张;终乃有四项条件之提出,要求我国取缔抗日运动及解散抗日救国会,挑衅阴谋层出不穷。于是日舰队集沪示威,日陆战队登岸布防,各地日侨撤退,等等,而最后的一幕,就是“一·二八”的闸北夜袭,我们淞沪抗日的战幕正式揭开。
这时,十九路军驻守上海,首先举起抗日之旗。
战争之幕既揭开,这时,蒋介石虽已退职在野,但鉴于当时形势,也曾发出一道通电。但是我看到一种大可忧虑的情形:十九路军单独在沪作战,孤军决不能久持,应该予以增援,同时,有党内反对派的人在上海就说中央看着十九路军打光,按兵不救。蒋是2月初由洛阳到浦口,我去迎接他,我就表示我的意见:“我们中央的部队必须参加淞沪战斗才好,如果现在没有别的人可以去,我愿意去。”蒋说:“很好。”马上关照军政部长何应钦,即调动散驻京沪、京杭两线上的第八十七、第八十八两师合成为第五军,命我率领参战。
当时我所率领的第五军所辖计有八十七、八十八两师及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和独立炮兵第一团山炮营。八十七师师长由我兼,副师长王敬久,辖两旅:二五九旅旅长孙元良,二六一旅旅长宋希濂;八十八师师长俞济时,副师长李延年,也辖两旅:二六二旅旅长钱伦体,二六四旅旅长杨步飞。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总队长为唐光霁。
我在2月14日奉到军政部的正式任命,2月15日又奉军政部令:“第五军着归蒋总指挥光鼐指挥。”当即调动军队出发。首先从南京出发的是八十七师宋旅,他们在14日已经奉蒋总指挥命接防蕴藻浜北岸阵地由胡家宅至吴淞两端曹家桥之线;八十七师孙旅也在15日开到南翔(当时十九路军总指挥部所在地)附近集结待命。八十八师亦已经由沪杭线开到南翔附近待命中。
我是在2月16日从南京出发的。我住在中央军校,15日深夜鸡鸣以前,我起床端正地写了一封遗书,然后出发。我为什么要写遗书呢?这是表示我的决心,表示我尽忠国家的最大决心!因为这是一次反抗强暴的民族战争,也是我生平对外作战第一次,我必以誓死的决心,为保卫祖国而战。我知道:一个革命军人首先要决定的是牺牲精神,而牺牲精神又必须首先从高级将领做起。
我于2月16日上午9时从南京和平门登车出发,当天到达南翔,即奉蒋光鼐总指挥的命令,接替十九路军防务,由江湾北端经庙行镇沿蕴藻浜至吴淞西端之线,并以一部在狮子林炮台南北闸洞亘川沙口、浏河口、杨林口、七丫口担任沿江警戒。我就令八十八师担任由江湾北端经庙行镇、周巷至蕴藻浜南岸之线,八十七师担任胡家庄沿蕴藻浜北岸经曹家桥至吴淞西端之线,军校教导总队之一部担任狮子林南北闸洞、川沙口、浏河口、杨林口、七丫口沿江一带警戒,于18日先后接替完毕。这天,我奉总指挥令任左翼军指挥官(蔡廷锴是右翼军指挥官),吴淞、宝山、狮子林要塞地区司令谭启秀、翁照垣,也归我指挥。在17日黄昏,我由南翔进驻刘行镇。
有一天,我接到南京统帅部的慰问电。
我当即呈复一电,誓与十九路军团结一致,和衷共济,一死报国。
我亦发布了《告全军将士书》,着重指出:“本军此次奉命来沪,协同十九路军作战,……治中个人,誓与我将士共患难,同生死。深望我全军将士,人抱必死之心,以救国家,以救民族。假如日军犹有一兵一卒留我国内,我们的责任即未完成;反之,我们如尚有一兵一卒,必与敌人拼命到底!”
庙行战斗
2月20日,敌人从这天拂晓起,开始向我总攻。敌飞机成群结队在我阵地附近及我阵地后方到处掷弹,更以重炮及舰炮向我吴淞、庙行一带阵地集中射击,敌步兵则借飞机炮火掩护,向我攻击前进。我军奋勇抵抗,击毙敌人很多,并且击落敌机一架。入晚敌继续向我攻击,战斗益酣,竟夜炮声不绝。我阵地工事被毁很多。我官兵掩处战壕内,沉着不动,等敌步兵接近,就用手榴弹、步枪迎头痛击,冲锋肉搏。这样血战两昼夜,敌死伤甚重,不支而退。
到22日,敌人又倾巢来犯,继续攻我庙行镇以南阵地,想突破我阵地一点。这天上午9时,我庙行镇以南八十八师五二七团第三营大小麦家宅阵地,惨受敌炮火及飞机轰炸,工事全部被毁,被敌突破一段,营长陈振新当场阵亡。我立即亲率教导总队(缺一营)赴八十八师指挥策应,并令八十七师二五九旅孙元良旅长率部向庙行增援;令守蕴藻浜北岸的宋希濂旅长率他的主力,由纪家桥渡河抄袭敌的侧背;令俞济时师长率部对被敌突破地区反攻。我十九路军六十一师张炎副师长也率兵两团由竹园墩出击。敌被我三面夹击,仓皇溃退,仅一小部残留在金家宅、大小麦家宅一带,顽强抵抗。血战到晚8时半,才把敌包围,完全解决。这一天,庙行战斗的激烈,为开战以来所未有,中外报纸一致认为是沪战中我军战绩的最高峰。26日,南京统帅部有一个电报给我们,说到庙行一役的战斗效果:“自经22日庙行镇一役,我国我军声誉在国际上顿增十倍。连日各国舆论莫不称颂我军精勇无敌,而倭寇军誉则一落千丈也。望鼓励官兵,奋斗努力,并为我代为奖慰。”
这是日军在沪第一次总攻的失败,敌第九师团及久留米混成旅团的精锐,伤亡重大,庙行、江湾间敌尸到处都是。而使我伤悼者,就是我的忠勇的袍泽,牺牲于此一役中的为数亦复不少,官长伤亡八九十员,其中包括八十八师二六二旅旅长钱伦体和副旅长陈普民,士兵伤亡1000余名。
浏河战斗
浏河在我军左侧背。沿江七丫口、杨林口、浏河新镇及小川沙一带,绵延数十里的沿江警戒线,只由本军教导总队一营会同少数冯庸义勇军担任守备的责任。根据南京统帅部2月26日的指示,对浏河方面应该早予准备,至少应该配备三团兵力。可是前线自从20日以来,无日不在激烈战斗之中,各部队都有重大伤亡,兵力实在感觉不敷。我所以把原守蕴藻浜北岸阵地的八十七师宋旅两团调往田湾为预备队,也就是准备一旦战事吃紧,前可以策应江湾、庙行,后可兼顾浏河、杨林口。这个时候,日将白川义则大将率领日兵约10万来沪增援,令第十四师团全部驻运输舰中,泊在崇明海面,一面用飞机将我吴淞要塞及狮子林炮位毁损无余。
3月1日的拂晓,敌就开始在江湾、庙行一线向我总攻击,战舰20余艘携带无数民船和马达船,利用烟幕掩护,以步兵在我兵力配备单薄的六浜口、杨林口、七丫口登岸,并以舰炮向我沿江各口猛烈射击,飞机数十架从吴淞起沿江活动。敌登陆后,即连占浮桥等地,向茜泾要隘猛扑,我教导总队的一连死力搏斗,伤亡殆尽。我立即派遣八十七师宋旅两团飞驰截击,想乘敌人立足未稳时一鼓而歼之,同时报告蒋总指挥请派兵赴太仓、浏河协助。
宋旅奉命后,即依五二一团、五二二团及各营的顺序,于午前9时由顾家宅汽车站向浏河输送,但只得汽车11辆,每次只可输送一营。宋希濂旅长率先头部队五二一团第一营于正午12时到达浏河,得到一个紧急的情报:敌军约1万人,在占领浮桥后,有向我急进模样;教导总队的一营(欠一连)正在马桥附近坚强拒止敌人。他得到这个报告后,观察形势,以茜泾为浏河屏障,位置扼要,就打算先行将其占领,以掩护该旅后续部队的展开,即命五二一团第一营唐德营长率部迅速向茜泾营搜索前进。哪里知道,才走到茜泾营南门附近,敌已先我占领,于是与敌接触,展开尖兵白刃战。到下午3时许,五二一团团长刘安祺率第二营到达浏河,敌飞机正集中轰炸浏河车站,输送汽车及房屋全被炸毁,同时在途中装运部队的汽车也多被炸坏,使我后续部队不得不徒步前进。在这个时候,茜泾营附近的战斗愈演愈烈,敌机20余架密罩天空,一律低空飞行,掷弹如雨,敌舰的重炮连珠发射,4时许,敌大部向宋旅左翼绕攻,右翼方面教导总队的一营,死伤殆尽。这时与敌在茜泾营苦斗的五二一团第一营,乃处于前、左、右三面受敌围攻的紧迫状态,伤亡惨重。而全营官兵仍然沉着应战,几度冲进寨内,与敌肉搏,卒以敌火力过猛,众寡悬殊,不能得手。
到了下午6时,天色已昏,我五二一团第三营才赶到。宋旅长即命第一营仍在原阵地死力抵抗,阻敌前进,并命已到部队迅速沿浏河南岸积极布防,等五二二团全部到达后,再行乘夜大举反击。一直到夜晚11时,五二二团以徒步行进,路程过远,还没有到达。这里我要指出的,就是我军仅以一营之众,在茜泾营抗敌数倍之师,自晨以至深夜,使敌人不能有尺寸的进展,而我军视死如归,前赴后继,卒使敌密集茜泾营寨内,虽以一师团之众,仍不得犯我浏河。我教导总队孤军死战,我八十七师宋旅仓促应援,都抱必死的决心,以期挽回全线被围的危险。激战至日没,敌我始终相持于浏河镇茜泾营间。
同时,八十七师及八十八师正面与右翼友军十九路军七十八师正面,均被优势之敌压迫,我官兵奋勇迎战,伤亡甚大。尤其这天午后3时,七十八师阵线被敌突破。第五军的右翼被敌包围,预备队皆已用尽,阵地因伤亡而生之空隙无法补充,竭力支持至日没,乃退守杨焕桥、水车头、谈家宅、孟家角之线。蕴藻浜北岸阵地仍旧。
这天夜里,我军奉蒋总指挥命转移阵地。攻击茜泾营的部队,撤至太仓占领阵地。五二二团还在黑夜中向浏河挺进,中途得令,才转向太仓。于是浏河一带,黯淡地陷于敌人之手,留下一个永远沉痛的回忆。
葛隆镇战斗
3月1日午后9时,蒋光鼐总指挥在南翔总部发下了撤退命令。关于第五军的指示主要内容有:左翼军须派一部在胡家庄、杨家行占领收容阵地,主力于本日午后11时向嘉定、太仓之线撤退,利用嘉定城、太仓城为据点,派出一部于罗店及浏河方面警戒。
9时30分,我在刘家行军部,下达左翼军变换阵地的命令,规定八十八师由马桥宅退集嘉定城,八十七师孙旅由唐桥退集娄塘镇,宋旅及教导总队由浏河退集太仓,独立旅第一团退集蓬阆镇,第二团集结钱门塘,七十八师翁照垣旅也集结于嘉定。各部队得令,都按时分途撤退,陆续到达指定地点,军部及直属部队也到达钱门塘镇。我一到就下命令,叫各部队即在新防御线构成坚固阵地,利用河川为外壕,构筑据点式的工事,逐次增强为主阵线。
在我奉命统率所部向新阵地嘉定、太仓背进的时候,又遭遇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那就是3月3日我八十七师二五九旅五一七团在葛隆镇附近的娄塘、朱家桥一带的战斗。
在这一个静悄悄的午夜(3月3日的凌晨1时),我五一七团已在昨天的薄暮,由庙行左翼趋抵娄塘附近,此地距浏河仅15里,积疲未苏,血衣犹湿,夜凉野旷,哨线兵单。忽然敌以千余之众,自浏河猛扑而来,分向我警戒线夜袭。我娄塘镇、朱家桥、四竹桥三个前哨连奋起抵抗。战斗两小时,敌越来越众,轻炮10余门向我猛烈射击。我每连警戒线达3000米之宽,且损失已及1/3,前哨线乃逐个被围,但仍死战不退,把敌人抑留在娄塘附近。战到午前8时,敌又增加主力4000余人,开始向我阵地突击,并向我右翼包围。这时我军正在构筑工事,匆促应战,被敌冲到朱家桥北岸我五一七团团部门前。我阵地势极危迫,幸该团第一营第三连奋勇冲击,才把敌人打退。到了午前10时,我二五九旅旅长孙元良得讯,急赴五一七团团部指示机宜,并令坚强抵抗,同时向我紧急报告。我立即急令驻蓬阆镇的独立旅莫团迅速增援,又令太仓宋旅掩护二五九旅的左翼,令嘉定的八十八师俞师长固守嘉定城,相机策应孙旅的右翼。
这个时候,敌军已增到七八千人,环绕于娄塘一带我阵地前面,我五一七团孤军力战,弹药已将告罄,拼死相持。午后,各点都破,我五一七团被困核心,弹雨纷下,死伤逾半。莫团援兵还未到达,而敌军已突过娄塘镇连占各村落各要点,直陷贺家村。孙旅长这时在葛隆镇,看见敌军披猖形势,在下午3时,亲书一件,派员急趋钱门塘军部向我紧急报吿,内容如下:
(一)第五一八团早尽,第五一七团现受包围,团长失踪。
(二)职拟在葛隆镇殉职。
(三)钱门塘将有危险,请军长迁移。
我接到了这个报告,马上打电话给孙旅长,告诉他莫团即可到达,五一七团于日没时可向葛隆镇撤退,在河川岸线占领阵地拒止敌人。午后4时,莫团到达葛隆,即部署最后的抵抗线,并向前线增援。在这个时候,五一七团战况越陷于不利,朱家桥左翼又被敌突破,张世希团长到战斗的最后关头,乃率所部官兵向前冲击,并对众激励以必死的决心,各荷枪向蒋家村方面冲出。敌军机枪如雨,我军前赴后继,顶死冒进,直扑日军阵地,杀声震野,势不可当。敌军受了这一猛击,才向后退去,重围遂解。零落而忠勇的我五一七团抵外岗与八十八师会合,经昆山转赴我军新阵地。
葛隆镇一役,关系很大,因为敌军的企图,在突破我嘉、太中间地区,直下铁路,截我后路。如果不是我五一七团奋勇拒止,则敌趋葛隆,陷钱门塘,直下铁路,我们第五军和第十九路军的归路就断了,那后果是不能想象的。
这一天的血战,死了我军一个营长,两个连长和连附,六个排长,士兵伤亡近千数。其中第一营营长朱耀章身中七弹,殉国成仁,尤为伟烈!他在殉国前两天还作了一首诗,题目是:“月夜巡视阵线有感”。今天读他的遗诗,真可以说是一字一滴泪,一字一滴血了。诗原文如下:
风萧萧,夜沉沉,一轮明月照征人。尽我军人责,信步阵后巡。曾日月之有几何?世事浮云,弱肉强争!
火融融,炮隆隆,黄浦江岸一片红!大厦成瓦砾,市镇作战场,昔日繁华今何在?公理沉沦,人面狼心!
月愈浓,星愈稀,四周妇哭与儿啼。男儿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人生上寿只百年,无须留连,听其自然!
为自由,争生存,沪上麾兵抗强权。踏尽河边草(蕴藻浜河),洒遍英雄泪,又何必气短情长?宁碎头颅,还我河山!
沉痛的收场
正值我二五九旅五一七团与敌在娄塘苦战时,3月3日下午,又奉到蒋总指挥电令,要我撤到陆家桥、石牌、白茆新市之线,构筑工事。奉命后我又令各部队依次撤退,令八十八师撤至常熟城集结待命,八十七师宋旅撤至白茆新市之线,孙旅撤至石牌之线,军部进驻东塘墅,独立旅第二团及军校教导总队集结于东塘墅附近待命。4日上午,军部及直属部队都已到东塘墅;5日,各部队也先后到达指定地点,都在积极着手整理并布防。于是,我们退守第二道防线了。
为了防线持久抗战,我特令各部队构筑纵深的第一、第二、第三之三线阵地。不过几天,各线阵地都已次第构筑完成,一面激励士气,整备军实,准备与敌作殊死战。9日,上官云相师长统率四十七师开抵常熟,由总指挥部拨归我军指挥,当令该师在常熟东北梅李镇、谢家镇、福山镇一带构筑阵地,并严密警戒沿江各要点。而自从我军退抵第二道防线以来,敌未再犯,每天只有飞机向我作侦察动作。
我驻在常熟县东南的东塘墅大约一个月,中外人士络绎于途,或来慰劳,或来访问。而在慰问者中,使我感怀不已的,是过去黄埔军校党代表廖仲恺先生的夫人何香凝(在黄埔我们都尊称她廖师母),她特来我军驻地,慰问之余,慷慨赋诗,现将她所作的《赠前敌将士》那一首记在这里:
倭奴侵略,野心未死,既据我东北三省,复占我申江土地,叹我大好河山,今非昔比。焚毁我多少城市,惨杀我多少同胞,强奸我多少妇女,耻!你等是血性军人,怎样下得这点气?
在这以前,即在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她曾寄给我一封信,送来女褂子一件,要我转达黄埔学生的将领,并附一诗如下:
枉自称男儿,甘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何香老充满了爱国热情,民族义愤,真令人敬佩不已!
到5月5日,上海休战协定签字了,淞沪抗日战役至此告一段落。就是这样收场,实不胜感慨沉痛之至!
我在5月7日奉到南京来电,命第五军复员:八十八师开驻武汉,八十七师暂驻常熟附近原阵地集结整理。18日复奉来电,令第五军八十七师及军校教导总队调京训练,本军遂陆续返京。
第五军在这次战役中,计官长阵亡83名,受伤242名,失踪26名;士兵阵亡1533名,受伤2897名,失踪599名。合计5380名。因特于军中组织一个抚恤委员会,以司死难烈士家属的抚恤事宜。关于烈士的遗骸,国民政府在南京总理陵园附近的灵谷寺前,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公墓的中央,安葬“一·二八”事变之役阵亡烈士遗骸128人,第十九路军70人,我第五军及宪兵团58人,以隐示“一·二八”的血痕,并使“一·二八”阵亡烈士所代表的精神永垂不朽。第十九路军和第五军各立了一个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但在1937年南京失陷后就被日军毁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