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第二章
为什么要“学做圣人”

1.京官曾国藩的自卑与焦虑

高中进士之后,曾国藩衣锦还乡,在家里休息了将近一年。道光十九年(1839)底,曾国藩告别家人,从湖南启程前往北京当官。道光二十年(1840)春天,他参加了散馆考试 ,被授予翰林院检讨一职,正式开始了京官生涯。

翰林院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衙门,因为它不只是一个政府机关,也是一个类似学院的机构。清代翰林院位于北京东长安街路南,与紫禁城只有一街之隔,以巨量藏书著称于世,举世罕见的《永乐大典》和《四库全书》的底本就珍藏于此。西方人称这里为“当时世界上最古老悠久、收藏最丰富的图书馆”,把它比作中国的牛津、剑桥和海德堡。

曾国藩任的翰林院检讨是从七品 ,而县令是七品,用我们今天的级别衡量,大致相当于“副处级”。官品虽然不高,但因翰林“为天子文学侍从,故仪制同于大臣” ,所以地位非常清要,被称为“玉堂人物”。翰林们的工作任务,就是“读书养望” ,在这里进一步深造,以备他日大用。因此齐如山说,翰林们“相当骄傲。他们不以官员自居,而以学者的身份自重。本来翰林院与其他衙门不同,所有翰林对于掌院的大学士,不称堂官,而称老师,原来本就是大学的性质”

来到北京前,曾国藩是踌躇满志的。曾国藩以前曾非常自卑,但是科举的成功让他找到了自信。二十四岁中了举人后,曾国藩已经“锐意功名,意气自豪” 。二十八岁中进士、点翰林,让曾国藩更是顾盼自雄,睥睨一世。他离家进京的时候,曾请求老祖父给他两句嘱咐,曾玉屏虽然不识字,但是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尔若不傲,更好全了。” 就是说你是有才能的,做官肯定是有前途的,你要是把身上这个傲的毛病改了,就更好了。可见他言谈举止中已常露出飘飘然之概。

但是到了北京之后不久,曾国藩却又一次陷入深深的自卑当中。

翰林院集中了当时全国精英中的精英。在翰林院里,曾国藩见到了很多气质风度和他以前在湖南结识的完全不同的读书人,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种新的风范、新的精神面貌、新的气质。这种气质,就叫作学者风范,大儒本色。

和他们一比,曾国藩发现自己身上有很多严重缺陷。刚到北京的曾国藩是一个典型的湖南土包子,一口难懂的湘乡土话,长得土头土脑,穿得也土里土气。这些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没怎么读过书。

已经中了进士,还没有读过书?

确实,曾国藩以前读的,基本都是应试教材。

因为世代没有读书人,曾家以前根本没有什么藏书,只有几本教材和考试范文。青年时代,曾国藩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八股文上,除了四书五经之外没读过什么书,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学术修养。考中进士后,曾国藩衣锦还乡,道光十九年(1839)三月二十二日到湖南乡间一个读书人家拜访,看到了很多没读过的书。曾国藩在日记中说:“大雨住蒋家。蒋颇有藏书。是日阅余所未见书,有《坚瓠集》《归震川古文》、钟伯严选《汉魏丛书》及诸种杂书。”

《归震川古文》等都是当时读书人家常见的藏书,别说进士,很多秀才都读过,曾国藩却前所未见。对于一位翰林而言,这样的学识未免显得过于寡陋。

因为没读过什么书,入京为官以前的曾国藩,从气质到观念都是非常庸俗的。出生在普通农家的他从小所听闻的,不过是鼓吹变迹发家的地方戏;头脑中所想的,不过是功名富贵。读书是为了当官,在他头脑中是天经地义的。好友刘蓉说他当时“锐意功名”,他自己也说当时最大的心事不过是“急于科举”。当然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因为人毕竟是受环境影响的。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的一封家书中他说:“兄少时天分不甚低,厥后日与庸鄙者处,全无所闻,窍被茅塞久矣。”

然而,到了翰林院,他才知道什么叫学术,什么叫心性之学,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鄙陋。他认真研读明代大儒王阳明的《传习录》。王阳明少年时曾问自己的私塾老师:“何为第一等事?”什么是天下最重要的事?塾师回答说:“唯读书登第耳!”那当然是读书做官。王阳明却不以为然,回答说:“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也许是)读书学圣贤耳!”

科场上的胜利不是最重要的事,人生最重要的事是做圣贤!

后来王阳明参加进士考试,也经过两次落第。人人都以落第为耻,但王阳明却说:“世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

大家都以落第为耻,我却以落第后不能保持平常心为耻!

读了这些,曾国藩悚然一惊。他这才发现和这些圣贤人物比起来,自己的视野多么狭窄,境界多么低劣。和别人一聊天,说出的都是没有什么见识的话,身上的鄙俗之气在冲了人家一个跟头之后再折回来,自己也闻得清清楚楚。

如何洗刷自己身上的鄙俗之气,成了曾国藩新的焦虑。

2.三十而立,学做圣人

其实刚刚到北京的曾国藩不光是见识狭窄、观念鄙俗,性格上还有很多缺点。

第一个是浮躁、坐不住。曾国藩留给后人的印象是性格厚重富于耐性。据说按“星座学”来说,这是“土象星座”比如金牛座人的特点。据说金牛座人“具有持之以恒的精神,适合从事需要顽强毅力和付出长期艰苦努力的工作” 。但是曾国藩的生日显示,他居然是射手座的。射手座人的性格特点是什么呢?据说是“像风一样自由”,活跃外向,坐不住。曾国藩在青年时代恰恰如此,他是一个非常爱交朋友、非常爱串门、非常爱聊天、非常爱开玩笑的人。

翰林官员是非常清闲的,通常一个月只需要初一、十五上两天班,点个卯,其他时间都可以自由支配。因此进士们刚进翰林院,很像今天我们刚刚进入大学校园,经过多年苦读,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所以很多翰林都开始放任自己,曾国藩也是这样。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初七日他在日记中说:

留馆后,本要用功,而日日玩愒,不觉过了四十余天。前写信去家,议接家眷。又发南中诸信。比作季仙九师寿文一首。余皆怠忽,因循过日,故日日无可记录。

在翰林院工作的开头四十天,除了写了几封家信和一篇文章外,什么正事都没做,每天就是串门聊天饮酒下棋。

翻开曾国藩日记,我们会看到他责备自己“宴起”“无恒”“太爱出门”的记载到处都是:

无事出门,如此大风,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

心浮不能读书……

自究所病只是好动不好静。

晏起,则一无所作,又虚度一日,浩叹而已。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那时候的曾国藩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爱看杀人。曾国藩住在城南菜市口附近,清代的时候那里是刑场。所以曾国藩隔三岔五,就和朋友们一起去看杀人。

曾国藩性格中第一个毛病,就是静不下来,生活不规律。

他的第二个毛病是为人傲慢,修养不好。如前所述,曾国藩是同学中唯一的进士,又点了翰林,因此难免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到了北京之后,曾国藩交了很多朋友。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都说他身上最大的毛病是傲慢。陈源兖说他“无处不着怠慢之气” ,就是说你从脑瓜顶到脚底跟,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傲慢的气息,人家跟你交往,第一感觉是你这个人很傲,而且“自是”,也就是说什么事都认为自己对,听不进不同意见。曾国藩的另一位畏友邵懿辰则说曾国藩“慢,谓交友不能久而敬也” 。也是批评他傲慢,说他刚刚与人认识的时候,还显得很谦逊,但是与人交往时间久了,就不自觉地露出傲慢的本色。

因为修养不好,脾气暴躁,曾国藩到北京的头几年经常跟人发生冲突。有一次他跟一个同乡——刑部主事郑小珊,因为某事意见不一致吵起来了,隔着桌子就要动手,大家给拉开后,还彼此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曾国藩在日记当中说是“肆口谩骂,忿戾不顾,几于忘身及亲” ,骂了很多非常难听的话,甚至于都“问候”了对方的家人。曾国藩后来非常后悔,因为这种举动实在是有辱斯文。

第三个毛病是“虚伪”。当然这种“虚伪”不是指他多么大奸大恶,而是指他跟普通人一样,在社交场合容易顺情说好话,发出一些言不由衷的赞美,而且还喜欢夸夸其谈,不懂装懂。邵懿辰有一次对曾国藩说,你的缺点,除了“自是”外,还有一条,就是“伪”,“谓对人能作几副面孔也”

曾国藩年轻的时候,这个毛病确实很严重,比如他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四日日记说,有一个叫黎吉云的朋友来拜访他,“示以近作诗。赞叹有不由中语,谈诗妄作深语”。黎吉云到家里来拜访他,拿了一沓刚写的诗,请曾国藩点评,曾国藩感觉这诗写得不怎么样,但是一开口,却言不由衷地夸奖起来。说着说着又开始显示自己在诗学方面的素养,说了一些故作高深的话。把黎吉云送走之后,曾国藩反思刚才自己的言谈举止,感觉脸上有点儿发烧。

除了以上三点,曾国藩认为自己还有一大缺点,必须改过,那就是“好色”,爱看美女。比如有一次他在朋友家看到主妇,“注视数次,大无礼”

今天看来,这似乎有点儿可笑。血气方刚、刚过而立的他,见到美女自然会多看几眼。这不过是正常的本能反应,然而在那个时代,曾国藩却认为这是一个严重问题。曾国藩日记中多次记载自己犯这样的“错误”。

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二月,曾国藩得知他的朋友纳了一个妾,长得很漂亮,于是借故到这个朋友家,聊了一会儿天后,再三强迫这个朋友把小妾领出来让他看看。曾国藩见了小妾,又和人家开了几句玩笑,调笑了几句,回家后他在日记当中写道:“友人纳姬,欲强之见,狎亵大不敬。”

还有一次,他和一个朋友聊天,不知道怎的,聊到了女人,那个朋友说起自己如何情场得意,曾国藩“闻色而心艳羡”,暗暗骂自己“真禽兽矣”

另一次,曾国藩过年参加进士同学的团拜,到了一个大富之家,发现此人家中姬妾如云,美女众多,曾国藩大开眼界,拼命看了好多眼。《日记》中说:“是日,目屡邪视,直不是人,耻心丧尽,更问其他?”

曾国藩妻子欧阳氏的照片,我们今天还可以看到,长得不是很漂亮。曾国藩拜完年回到家里,看看自己的老婆,再想想人家的姬妾,感觉自己太亏了。人比人,气死人。碰巧欧阳氏身体不好,正在闹病,曾国藩更加厌恶,“夜,心情不畅,又厌闻呻吟声”,干脆出门到朋友处聊天,“更初归”

所以年轻时代的曾国藩在很多方面是很平庸的,不仅是智商平庸,在性格修养方面,也有很多常人常见的缺点和毛病。

湖南人虽然有倔强、坚韧的特性,但也有封闭、褊狭的弱点。湖南人将走出湖南叫作“出湖”,湖南历史上有一个规律,一个人只有出湖,才能褪却身上那种在闭塞环境下产生的狭隘偏执,变得大气宽广,有所作为。

曾国藩也是这样。京师乃人文荟萃之地,曾国藩在这里眼界大开。他兴奋地在家书中对弟弟们说:“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

到了翰林院,曾国藩如饥似渴地开始读书,认真研究理学经典。年谱记载,道光二十一年(1841)曾国藩拜访大儒唐鉴,请教读书学习之法。唐鉴建议他先读《朱子全集》,以朱熹之学为宗。“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 因此曾国藩从这一年起,“以朱子之书为日课,始肆力于宋学矣”

通过读书与交友,曾国藩的视野和见识与以前大不相同。他在家书中说:“近年得一二良友,知有所谓经学者、经济者,有所谓躬行实践者,始知范、韩可学而至也,马迁、韩愈亦可学而至也,程、朱亦可学而至也。慨然思尽涤前日之污,以为更生之人,以为父母之肖子,以为诸弟之先导。”

也就是说,到了北京,他才知道学问的门径,也才知道原来范仲淹、韩琦那样的大政治家和司马迁、韩愈那样的大文学家也不是高不可及。如果我们切实努力,一步步踏实用功,也可以达到他们那样的高度。

人人都有自我完善的欲望,特别是青年时期,可能是一个人最追求完美的时候。三十岁这一年,在曾国藩的生命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年,这一年他决定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立下了学做“圣人”之志。

什么叫“圣人”呢?

正如同佛教修行的最高目标是不生不灭成为“佛”,道教修炼的最高目标是解脱生死成为“仙”一样,儒家学说给它的信徒们规定的最高目标是成“圣”。理学的一个根本路径是,每个人都有圣人之质。“人皆可以成为圣贤。”

所谓圣人,就是完美的人,他通过自己的勤学苦修体悟了天理,掌握了天下万物运行的规律。这样,他一举一动,无不合宜,就可以经邦治国,造福于民,使整个国家达到大治的状态。而自己也立功、立德、立言,万世不朽。

这是一个何其宏伟、何其诱人的人格理想,在这一人格设计中,人的潜能能得到最大限度发挥,人的精神能得到最大限度张扬。

曾国藩在三十岁这年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位为成为“圣人”。“不为圣贤,便为禽兽” ,也就是说,我只能有一个选择,或者做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或者做一个圣人,没有中间道路可选。

道光二十二年(1842),曾国藩在写给弟弟的信中说,他已经立定了终身之志。他说:

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所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

这就是他为自己立定的“终身大规模”。他认为,这一目标实现了,其他目标就自然而然能达到。他在给诸弟的信中说,不必占小便宜:“做个光明磊落神钦鬼服之人,名声既出,信义既著,随便答言,无事不成,不必爱此小便宜也。” 也就是说,如果做成了光明磊落的伟人,建功立业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3.脱胎换骨的开始:写日记

志向非常高远,但是怎么做到呢?曾国藩学做圣人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写日记”。

曾国藩向唐鉴请教如何自我管理。唐鉴告诉他,最关键的是每天都写日记。这是入圣之基。

曾国藩一开始并不明白。因为他以前写过日记,并没发现写日记有什么重要的。我们翻开《曾国藩全集》中的日记部分,会发现现存的曾国藩日记起自道光十九年(1839)正月初一日。

不过,曾国藩的早期日记,和我们大部分人的日记一样,记得并不得法,存在很多问题。

第一个是不连贯,不能一直坚持。现存的曾国藩最早的日记,连续记了将近一年。从道光十九年(1839)初记到当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就中断了。曾国藩说这是因为他把日记簿“误置箱内,不能逐日取出,随意记载” ,这个借口显然很牵强,这次日记中断其实是因为偷懒。

▲ 曾国藩书法

第二个问题是把日记记成流水账,经常一整天的事就记成一句。比如曾国藩道光十九年(1839)四月二十七日日记就六个字:“沈明府请吃饭。”五月初九日日记五个字:“住上选叔家。”敷衍了事。

第三个问题是在日记中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并不能做到。在第一次日记中断了半年之后,曾国藩重新发愤图强,决心不再因循过日,于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初七日重新开始写日记,他在日记中说:

兹拟自今以后,每日早起,习寸大字一百,又作应酬字少许;辰后,温经书,有所知则载《茶余偶谈》;日中读史亦载《茶余偶谈》;酉刻至亥刻读集,亦载《茶余偶谈》;或有所作诗文,则灯后不读书,但作文可耳。

计划得不错,但是实践了多少呢?我们看这个月,从初八日记起到二十四日开始生病,十六天中,他日记中关于“宴起”的记载是八次,起床失败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他说要天天记《茶余偶谈》,结果这个月,他只记了两次。至于写字,他大部分天数都有写应酬字的记载,但是“习寸大字一百”,只有一天完成了。

唐鉴和倭仁告诉他,日记不是这个写法。记日记最主要的目的是反省自己。“静海先生每夜必记‘日省录’数条,虽造次颠沛,亦不闲一天,甚欲学之。” 唐鉴每天晚上都要记几条自省录,来督责、规范自己。即使在路上,或者有什么紧急事务,也不打破这个规律。

唐鉴还推荐他向倭仁学习写日记之法:“又言近时河南倭艮峰仁前辈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

首先,要把写日记当成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日记要用恭楷来写,因为这样反映一种诚敬的心态。日记中规定的,就一定要做到。

其次,日记的作用是“研几”,“几”就是细节,“研几”就是抓住生活中的细节,通过每一个细节来改变自己,而不是在细节上轻轻滑过去。在一个细节上滑过,整个自我管理的工程都可能垮塌,所以在写日记时要反思一整天的活动,不光是要逐一反思自己的行为,甚至要反思检查自己大脑中转过的每一个念头。

曾国藩曾这样描述倭仁的日课:“每日有日课册,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笔之于书。书皆楷字,三月则订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

曾国藩于是就效仿倭仁,从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一日开始用恭楷写日记,把一天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细细地过一遍,然后反省哪件事做得不对、哪句话说得不对,“痛自警醒”,记载下来,深刻反省。他在给弟弟们的信中介绍说:

余自十月初一日起亦照艮峰样,每日一念一事,皆写之于册,以便触目克治,亦写楷书。……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

既然要自我完善,首先当然就要抓紧时间,不能再“闲游荒业”“闲谈荒功”“溺情于奕”。从十月二日起,曾国藩给自己规定了以下基本学习日程:每日楷书写日记,每日读史十页,每日记《茶余偶谈》一则。这是必须完成的课程下限,除此之外,他还每日读《易》,练习作文。通过写日记的方式,曾国藩提高了学习效率。

他也通过这种方式,对自己的性格、脾气进行反省。他在日记中把自己跟郑小珊打架这件事记述了一遍,然后进行分析,这件事虽然两个人都有毛病,但是圣人教导说,改过要从自己做起,而且改过要从速,意识到了马上就要改。所以他撂下笔,马上就去向郑小珊赔罪。郑小珊也很感动,本来是两个人都有错,结果曾国藩主动道歉,于是两个人把酒言欢,尽释前嫌。

对于自己最爱犯的“言不由衷”“虚伪”“浮夸”的毛病,他在日记中也是高度警惕。他反省道:“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谓巧令,孟子之所谓 ,其我之谓乎?……试思此求悦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也就是说,动不动就随口夸人,这正是孔子所说的“巧令”,是小人行径。曾国藩反思,评论人、夸奖人要慎重,这样人家才会拿自己的话当回事。“我诚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语,积久人自知之。不赞,人亦不怪。苟有试而誉人,人且引以为重。若日日誉人,人必不重我言矣!欺人自欺,灭忠信,丧廉耻,皆在于此,切戒切戒!”

所以每次与人聊天后,他都要在日记中写下聊了哪些内容,一犯“虚伪”之病就自我痛责,绝不轻轻放过。

至于戒“色”,他也动用了大量心理能量。一旦自己动了色心,多看了哪个美妇人一眼,他回家就立刻记下来,痛切自责一番。不但多看他人妻妾不能容忍,甚至对于自己的夫妻恩爱,曾国藩也战战兢兢。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对“欲望”,特别是对“色”的恐惧是一个特别的底色。中国人普遍认为,纵欲,特别是沉溺于“色”,是斫伐根本的危险之举。曾国藩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认为自己有必要厉行节欲。因此对于夫妻恩爱,他也要求自己能省则省,能免就免。他下定决心“日日自苦”,通过每日勤学苦思,把精力耗尽,“如种树然,斧斤纵寻之后,牛羊无从而牧之;如爇灯然,膏油欲尽之时,无使微风乘之”,以求“不至佚而生淫”

当然,这种节制在某些年纪是很难的。所以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一月初四日,他为此大骂了自己一次。那一天他早起读了读书,没有所得,而“午初,人欲横炽,不复能制”,做了“不应该做”的事,遂骂自己“真禽兽矣”

圣人标准实在是太超绝了。它要求人每一分钟都展开对自然本性的搏杀,那真是针针见血,刀刀剜心,因此能够坚持下来非常艰难,但是曾国藩却坚持下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倭仁给了曾国藩一个很好的建议。

曾国藩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一日以后的日记,跟今人写微博很像。我们知道,一则微博是一百四十个字,曾国藩的日记也不长,一天大概也是一二百字,而且关键是写完之后,他会按倭仁的建议,送给朋友们传阅。比如日记中有“走艮峰前辈处,送日课册,求其箴砭” 等记载。也就是每隔一段时间,把这些日记拿去让朋友都看一遍,而且要求每个人做点评,就像今天在微博下面的跟帖。所以今天我们看影印出版的曾国藩的日记,有些地方就有朋友比如倭仁的批语。比如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曾国藩日记中说:“申正,赴何子贞饮约。座间太随和,绝无严肃之意。酒后,观人围棋,几欲攘臂代谋,屡惩屡忘,直不是人!”边上有倭仁的批语:“我辈既知此学,便须努力向前,完养精神,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扫除净尽,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

曾国藩为什么把日记给朋友看呢?因为外力远远大于内力。事必有所激有所逼才能有成。每个人的意志力都是有极限的,自己监督自己都是有盲点的,不容易做到彻底,但是人都有自尊心,因此通过自己的朋友、老师监督自己往往是最有效的,就好比一根基因不佳的竹子,随它自己生长,可能长得弯弯曲曲,但是如果把它种在竹林里头,周围都是长得笔直的竹子,和它们一起争阳光,它本身也就长直了。曾国藩说这就是“师友夹持” 。曾国藩把日记给朋友们看,主要的目的就是把自己的行为坦诚地公布在朋友面前,让大家一起监督,这样他就不好意思偷懒了。

曾国藩把这个习惯坚持了一生。后来离开北京,在外带兵,他就把自己的日记定期抄写,送回老家,给兄弟子侄们看。一是为他们做一个榜样,再一个是让他们监督自己。就这样,通过写日记这种方式,曾国藩的气质、习惯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

曾国藩在学做圣人的道路上,取得的第一项成功是戒烟。

曾国藩的烟龄很长。湘中草烟的味道很辛辣,劲头十足。曾国藩读书之时,曾经是成天烟筒不离手的。三十岁以前他也曾试着戒过两次烟,不过都没有成功。

在立志自新、开始写日课之后的第二十一天,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曾国藩发誓戒烟:“客去后,念每日昏锢,由于多吃烟,因立毁折烟袋,誓永不再吃烟。如再食烟,明神殛之!”

戒除多年的烟瘾,对任何人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戒烟第二天,曾国藩就开始彷徨无主,寝食不安,说自己如同“失乳彷徨”

把戒烟喻为婴儿断乳,可谓相当准确。

但是就像曾国藩一生中做其他事一样,一旦下定决心,他就没有退让过一步。不论多么痛苦难熬,他就是不再碰烟具。到快一个月头上,道光二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他在日记中记道:“吾自戒吃烟,将一月矣,今差定矣!”

戒烟过程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他领悟到,破除旧习,必须有悍然之力。“遏欲之难,类如此矣!不挟破釜沉舟之势,讵有济哉!”如果没有一点“截断众流”的悍然,一个人不可能走得实、走得远。

对于自己戒烟成功,曾国藩终生引以为豪,并且以此为例,教育子弟。他在给弟弟的信中说:“十月二十一日立誓永戒吃水烟,洎今已两月不吃烟,已习惯成自然矣。”

多年之后,他还对弟弟提到此事,作为“无事不可变”的例证:“即以余生平言之,三十岁前最好吃烟,片刻不离,至道光壬寅(1842)十月二十一日立志戒烟,至今不再吃。……可见无事不可变也。”

曾宝慈说:

看来文正这一生的学问事业,与此日戒水烟有莫大关系,因为戒水烟表示了莫大的决心……要在紧要关头撑得住,挺得起。……文正的毅力与决心,在戒烟上表现出来,证明在咸丰元年上恭陈圣德疏的冒不测之威,在靖港失败与在湖口要以死殉职,在祁门坚持不动……在金陵克复前夕……每觉有整个崩溃之感,最后终能渡过难关,遂成大功。其后天津教案处理困难……毅然忍受……

这个推论相当有道理。

戒烟成功,极大地增强了曾国藩“学做圣人”的信心。他自以为通过记日课,便可以迅速改掉所有缺点,成为焕然一新的圣贤之徒,但过了数月之后,他发现,戒烟乃是“脱胎换骨”事业中最容易做的事情,要改掉其他缺点,则远不如戒烟那么容易。

一个人想改变自己多年形成的行为习惯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在读《曾国藩日记》时,会发现大量他自我挣扎的例子。比如,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一月初九日,他到陈岱云家给陈母拜寿,他原来的计划是上午拜寿,中午吃顿饭,下午就回家学习,但是吃饭的时候,另外一个朋友何子贞叫曾国藩到他家里去玩,曾国藩抹不开面子就去了。去了之后,何子贞拉着他下了两盘围棋,下完围棋之后,曾国藩棋瘾已发,还不想走,站在那儿看别人下棋。一边看人下棋,一边在心里进行自我搏斗,就像我们在作文中常说的那样,两个小人儿在打架。一个小人儿说,你刚刚给自己制定了标准就破坏自己的诺言,还怎么学做圣人?另一个小人儿说,人生在世几十年,多不容易,何苦成天这么拘苦,你苦了这么长时间了,该放松的时候不如就放松一下。搏斗到最后,还是前一个小人儿取胜,曾国藩抽身退步,回家继续读《易经》去了。

虽然立誓“夜不出门”,曾国藩还是经常仆仆于道。比如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二十四、二十五日两天,京城刮起大风,曾国藩仍然“无事出门”,回来后在日记中痛切反省自己:“如此大风,不能安坐,何浮躁至是!” 当年十二月十六日,菜市口要杀人,别人邀他去看热闹,他“欣然乐从”。走在路上,曾国藩觉得连这样的热闹都要看,实在是“仁心丧尽”,还谈什么做圣人?但当着众多朋友的面又不好断然折返,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徘徊良久”,他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他立誓不再与人吵架。然而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初三日,他却又与人爆发了一场大冲突,对象是同乡兼同年金藻。曾国藩与此人气质不合,素来就对他心存厌恶,正月初三日,金氏和几个朋友来曾国藩家拜年,因为一言参差,勾起曾国藩心中的前仇旧怨,两人又大吵一架。过后曾国藩又自省道:“本年立志重新换一个人。才过两天,便决裂至此,虽痛哭而悔,岂有及乎!真所谓与禽兽奚择者矣。”

至于妄言、名心,更是几乎每天都犯。日记中这样的记载不绝于笔。比如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二日:“午正,金竹虔来长谈。平日游言、巧言,一一未改,自新之意安在?”

初八日日记说:“何丹溪来,久谈,语多不诚。午正,会客一次,语失之佞。酉正客散。是日,与人办公送礼,俗冗琐杂可厌,心亦逐之纷乱,尤可耻也。灯后,何子贞来,急欲谈诗,闻誉,心忡忡,几不自持,何可鄙一至于是!”

十一月初九日:“今早,名心大动,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

…………

经过不断的失败,曾国藩领悟到,去除这些性格深处的缺陷,并不像戒除一项单纯的嗜好,或者割去一个良性肿瘤那么简单。吸烟有形有迹,戒烟只需要做到一条:手不碰烟具即可。而更多的性格弱点是深植于人的本性之中的。它是多年形成的,与人的其他部分血肉交融成一个整体,远比烟瘾复杂、隐蔽,并非可以用解剖刀单独挑出来割掉的。“学做圣人”是终生的事业。许多根深蒂固的缺点、毛病,通过一时半会儿的“猛火煮”,不会彻底改掉,只有用一生的时间去“慢火温”,才有可能慢慢化解。

因此,在修身起始阶段,重要的是猛,而在进行阶段,更重要的是韧。在自我完善的过程中,一个人肯定会经受无数次的反复、失败、挫折甚至倒退。关键是不能放弃。

因此,曾国藩一生最推崇的品质就是“有恒”。曾国藩一生不断强调恒之重要性,他说:“有恒为作圣之基。”他在写给几位弟弟的信中说:

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

要做到有恒,当然很不容易。曾国藩说:“极耐得苦,故能艰难驰驱,为一代之伟人。” 曾国藩也经常遇到熬不下去的情况。在这个时候,他只有一个办法:以强悍的蛮劲打通此关。他以练习书法为喻,说明人在困难、倦怠、麻木面前应该如何做:“(写字写到)手愈拙,字愈丑,意兴愈低,所谓困也。困时切莫间断,熬过此关,便可少进。再进再困,再熬再奋,自有亨通精进之日。不特习字,凡事皆有极困难之时,打得通的,便是好汉。”

我们看曾国藩的日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这一生,就是不断自我磨砺的一生。从青年到老年,曾国藩都生活在不停地自省中,每天都在日记中不断反省自己的缺点,纠正自己的行为。从生到死,他都生活在“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之中。让我们读几段他晚年的日记。

同治八年(1869年,曾国藩逝世前三年)八月二十日:

念生平所作事,错谬甚多,久居高位而德行学问一无可取,后世将讥议交加,愧悔无及。

同治九年(1870)三月三十日:

日内因眼病日笃,老而无成,焦灼殊甚。究其所以郁郁不畅者,总由名心未死之故,当痛惩之,以养余年。

一直到去世前的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一日,他还在日记当中这样批评自己,他说:

余精神散漫已久,凡遇应了结之件,久不能完。……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悚惶惭赧。

也就是说,他批评自己这一段时间精神不够振作,做事不够努力,很多文件没有及时批复清理。这个官虽然做到了极品,但是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也没什么可取之处,一想起来,就非常惭愧。

六十二岁时已经功成名就的他,在日记中的自责自省,和他三十岁立志做圣人的时候,仍然一模一样。这就叫作“几十年如一日”。他用三十天戒了烟,然后用三十年,来戒掉其他更难戒的毛病。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磨炼中,曾国藩的气质、性格渐渐发生变化。他做事越来越有恒心、有毅力,待人接物越来越宽厚、周到、真诚,朋友一天比一天多。他的品质越来越纯粹,站得越来越高,看得越来越远。

晚年,曾国藩总结自己的人生体会说,人的一生,就如同一个果子成熟的过程:不能着急,也不可懈怠。人的努力与天的栽培,会让一棵树静静长高,也会让一个人慢慢成熟:“勿忘勿助,看平地长得万丈高。”

曾国藩的修身过程之于后人的最大意义是,他以自己的实践证明,一个资质非常平庸的人,如果真的实心实意地进行自我完善,通过“陶冶变化”,可以成为超人。他的胸襟可以扩展十倍,他的见识可以高明十倍,他的气质可以纯净十倍,再愚钝的人也会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回顾曾国藩的一生,我们发现,立志对一个人人格发展的意义是决定性的。因为人的巨大潜力往往是人类所不自知的。

心理学家费约做过这样一个实验。他要求三群学生举起重物,看哪一群学生坚持的时间长。他对第一群学生什么都没有说。对第二群学生说的是,想看看你们谁最有耐力。对第三群学生,他则说,你们举起的这些东西关系重大,因为上面的导线连着一个电网,你们一放下手,这个城市就要断电,为了朋友和家人们,你们一定要多举一会儿。

结果,第一群学生平均举了十分钟;第二群学生竭尽全力,平均坚持了十五分钟;第三群学生,却平均坚持了二十分钟。

可见,人的能力发挥多少,与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密切相关的。或者说,精神力量直接决定着身体潜能的发挥程度。

因此,“立志”或者说确立一个终生的奋斗目标,对一个人的精神成长是至关重要的。曾国藩对这一点体认极深。他曾说过,立志譬如打地基。“古者英雄立事,必有基业。……如居室然,宏大则所宅者广,托庇者众;诚信则置趾甚固,结构甚牢。” 只有基础广阔、结实,才能在上面盖起宏伟壮观的生命之殿。

马斯洛将自我实现列为人的最后一重追求。越过从食色性也到出人头地这些层次,才能达到自我实现。

而曾国藩直接把目标锁定在了自我实现,也就是做“圣人”“完人”。以“完人”为人生目标,确实称得上是“取法乎上”了。曾国藩一生成功的第一个要诀,就是立志高远。这一志向,驱动他一生不在小诱惑、小目标面前止步,促使他在多大的困难面前都不苟且、不退缩,促使他“洗除旧日晻昧卑污之见,矫然直趋广大光明之域;视人世之浮荣微利,若蝇蚋之触于目而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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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传》

张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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