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那天,他为了一些还算顺心的琐事忙了整整一个下午,早把保罗·赖斯灵给忘掉了。交易所在他暂时离开期间,好歹平安无事,但他一回来,就开了车子,带领一位“可望成为买主”的客户去林顿区看一幢有四套房间的公寓。这位客户十分赞赏那个新式的电动点烟器,使他非常高兴。这个新奇的东西他一连使用了三次,每次都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到车外,大声嚷道:“唉,这该死的烟我 非得 戒掉不可!”
他们从详细讨论电动点烟器开始,范围很广,一直谈到电熨斗和床用电热器。巴比特面有愧色地承认自己既寒碜而又守旧,至今还在使用热水袋,他公开说要马上给他睡廊安上电线装置。他虽然对机械设施知之甚少,但心中却充满了富于诗意的无比赞美之情。在他看来,它们就是真和美的象征。每一件新的复杂难懂的机械器具——金属车床、双喷嘴汽化器、机关枪、氧乙炔焊机——他总是先学会了一个听起来很逼真的技术用语,喜欢把它一再挂在嘴上,得意扬扬地自命为懂得机械知识的行家里手了。
那位客户和他一样,对机器也很崇拜。他们兴致勃勃地来到了那幢出租公寓,开始查看石膏板瓦屋顶、双扇门、八分之七英寸的暗钉镶木地板,随后便施展外交手腕进行谈判:先是大吃一惊,假装生气的样子,接着表示可以迁就,愿意商量,并按照早先的决定做出让步,最后就在某一天正式成交了。
回去的路上,巴比特在他的合伙人兼岳父亨利·T.汤普森的餐具柜制造厂门口,让他搭上便车,一起驶过泽尼斯南区。那是一个色彩缤纷、声音嘈杂、令人激奋的市区,有许多空心砖建筑的新工厂,巨大的玻璃窗,外面罩着铁丝网;灰暗陈旧的红砖小厂房上,涂满柏油污迹;高高耸立的水塔,望去很像火车头的红色大卡车,以及奔驰在极其紧张忙碌的铁路专用网线上的一列列货车,它们路远迢迢地来自纽约中央线和沿线的苹果园,大北线和盛产小麦的平原,以及南太平洋线和沿线的橘子林。
他们是去找泽尼斯铸造公司秘书商谈一项饶有趣味的艺术性设计工程,即给林顿道墓园制造一道铸铁栅栏。接着,他们又驱车到济科汽车公司,会见销售部经理诺埃尔·赖兰德,问汤普森要买一辆济科牌汽车能不能打个折扣。巴比特和赖兰德都是促进会会友。通常,一个促进会会友向另一个促进会会友不论买什么东西,如果得不到折扣优待,就会感到自己吃亏。可是,亨利·汤普森却大声咆哮说:“见他们的鬼!我可不愿到处哈着腰,求人家打折扣,不,我才不求人哩。”要知道他们翁婿之间的差别就在这里:汤普森是传统的北方佬 ,体形消瘦,作风粗野,就像舞台上出现的一个老式美国商人;而巴比特呢,身体肥胖,为人圆滑,精明能干,最爱赶时髦,在各个方面几乎都是十全十美的现代化。每当汤普森带着鼻音说“你马上亲笔画押就得了”时,巴比特觉得他那老八辈儿的土里土气很好笑,正如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觉得美国人说话很好笑一模一样。他知道自己的教养,要比汤普森更加敏感,而又富有审美观。他是大学毕业生,他打高尔夫球,经常抽香烟(而不是抽雪茄),他到了芝加哥,总要在旅馆里租住有独用浴室的房间。“总而言之,”他对保罗·赖斯灵解释说,“这些怪老头儿缺少的,正是现代人必不可缺的刁滑劲儿。”
巴比特心里觉得,文明进步说不定走得太远了。济科公司销售部经理诺埃尔·赖兰德是个轻浮的人,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而巴比特却是州立大学这所了不起的百货公司出来的标准合格产品。赖兰德脚上穿着鞋罩,撰写长篇通讯,大谈城市规划和合唱团;他虽然身为促进会会友,据说口袋里还常有几卷小开本的外文版诗集。这一切都走得太远了。亨利·汤普森是胸襟偏狭的极端,诺埃尔·赖兰德却是轻浮浅薄的极端,处在他们中间,就是巴比特和他的那一帮子朋友,全力支持本州、捍卫福音派新教会、保护幸福的家庭和繁荣的商业。
他带着这种公允的自我估价——还有汤普森购车时可打折扣优待的承诺,得意扬扬地回到了交易所。
可是,他一走进利福斯大楼走廊,就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保罗呀!我一定要——哦,该死的诺埃尔·赖兰德!该死的查理·麦凯尔维!他们只不过因为赚的钱比我多,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呗。他们那个死气沉沉的协和会呀,我可不愿活活地被闷死在那里!我——今儿个不知怎么的,不想回去工作啦。哦,那就算了吧——”
二
他接了几回电话,看了四点钟送到的邮件,签发他上午口述的信函,同一位租户商谈有关修缮的事情,此外还跟斯坦·利·格拉夫唇枪舌剑干了一仗。
跑外勤的推销员,年轻的格拉夫,说话时老是在暗示,他的佣金应该增加。今天,他又发牢骚说:“海勒这笔买卖如果是我办成的,我想我应该得到一笔奖金。为了办这件事,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奔波呢。”
巴比特时常向他妻子念叨:“对你手下的那帮子人,要好好开导他们,叫他们心里高兴,总比叱责他们,撩拨他们好得多——这样准保叫他们多干活儿。”但是今天,格拉夫这种没有先例的不识好歹的举动,却使他十分恼火,于是他向格拉夫勃然大怒。
“你听着,斯坦,让我们把这个事儿说说清楚。你脑瓜里似乎有一种想法,认为所有的买卖都是你一个人办成的。你哪儿来的这种糊涂想法?你不妨想一想,要是我们的资本没有给你撑腰,我们一览表上没有这么多的地产,我们没有给你找到可望成为买主的客户,看你还有什么办法没有。你所要干的事,只不过是依照我们提供的线索去成交就是了。就凭巴比特-汤普森交易所花名册,连看门的老头儿都卖得出去!你说你已经跟一位姑娘订了婚,可现在你晚上时间不得不用去寻摸买主。是啊,这有什么不应该的?你到底想干些什么?难道说整天价捏着她的纤手,吗事都不干?让我告诉你,斯坦,要是你的女朋友真的够朋友,那么,她知道你在外面四处奔波,赚一些钱来搞一个小家庭,连谈情说爱都顾不上,她只会感到高兴那才对头。要是有人一超过工作时间就闹情绪,把晚上时间都浪费在看乱七八糟的小说,或者找个小娘儿们在一起鬼混,说的都是一些废话、蠢话,等等——这号人我们可不要,我们这里要的是那种诚实的、有干劲、有前途、 有远见 的年轻人!你说怎么样?你的 理想 究竟是什么?你是想要赚大钱,在这个社会上占一席之地,还是去做一个没有 出息 、没有 劲儿 的游手好闲的人?”
今天格拉夫可不比往常,对“ 有远见 ”和“ 理想 ”就那么服服帖帖了。“当然我要多赚些钱!所以我才要奖金呗!说句老实话,巴比特先生,不是我在你面前说话放肆,而是海勒这处房子太差劲,真是吓人。谁都不肯上当。那里地板烂了,墙上到处都裂了缝。”
“我要说的,恰恰就是这些!对于一个热爱本职的推销员来说,正是那样的难题,才能激励他倾其全力干出成绩来。再说,斯坦,事实上,汤普森和我从原则上说都是反对奖金的。我们喜欢你,我们乐意帮助你早日结婚成家,可是,我们对本所其他人员也不能不一视同仁。如果我们开了头,给了你奖金,我们就会得罪彭尼曼和莱洛克,对他们未免不公正了,难道你看不到这一点?公正合理总是对的,厚此薄彼就不公平——我们这个交易所里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不要再有这种想法,斯坦,认为过去在战时 推销员很难雇到,而现在,许许多多人都在闹失业,不少聪明能干的年轻人乐意进来接替你的位子,享受我们给你的待遇,他们总不会把汤普森和我当作冤家对头,什么活都不干,只是一个劲儿想拿奖金。你说怎么样,嗯?你说说呗?”
“噢……是的……嗯……当然咯——”格拉夫叹了一口气,侧着身子往外走了。
巴比特并不常常和他的雇员争吵。他巴不得周围的人都喜欢他,要是他们不喜欢他,他就感到十分沮丧。只有当他们向神圣的钱包进攻时,他才惊慌失措,大发雷霆。但是,作为一个喜欢夸夸其谈、信奉崇高的原则的人,他对自己的嘉言懿行滔滔雄辩却是十分欣赏。今天,他竟是这样一个劲儿自我吹嘘,以至连自己心里都在纳闷,他对待斯坦是不是完全公正。
“斯坦毕竟不是小孩子啦,犯不着对他这么狠心。不过,为了他们自己好,有时还得来一番吹毛求疵呢。这个差事可不愉快啦,但是——我不知道斯坦是不是恼火了。他在外间跟麦戈恩说些什么来着?”
外间的公事房吹来一阵憎恨的冷风,使他平时傍晚下班回家的乐趣都消失了。行政长官最爱听下属的赞扬声,巴比特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不觉感到十分苦恼。平时他离开交易所时,总是忙得不亦乐乎,下达一些指示就喜欢说上一千遍,大意是:明天毫无疑问会有极其重要的任务,麦戈恩小姐和班尼甘小姐最好早点来上班,他一进门,务必提醒他打电话给康拉德·莱特。今晚他离开的时候,故意装出满脸高兴和心有愧疚的神色来。他害怕他的雇员都板着脸孔,害怕他们的眼光全集中到他身上,麦戈恩小姐从打字机上昂起头来,瞪了他一眼,班尼甘小姐从账册上抬头乜斜着他,巴特·彭尼曼从他幽暗的凹室里写字台前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斯坦利·格拉夫闷闷不乐,脸上毫无表情——这时,巴比特像一位暴发户,在自己过分拘礼的管家面前显得很窘。他死也不乐意听到他们背后嘲笑他,使劲装出若无其事的愉快样子。这时,他说话结结巴巴,声音沙哑,一个劲儿跟他们套近乎,最后就灰溜溜地从大门溜了出去。
可是,他从史密斯街一看到芙萝岗的美景:红瓦绿石板的屋顶、闪闪发亮的崭新的日光室和一尘不染的墙壁。这时,他心中的苦恼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三
巴比特把车子停在学问渊博的邻居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的家门口,就对他说,虽然白天像春天那样暖和,晚上也许还会变冷。巴比特一进门,冲着妻子高声嚷着“你在哪儿呀”,其实心里并不一定想知道她在哪里。他查看了一下草坪,检查那位司炉工有没有好好地耙过。巴比特同他的太太、特德,以及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充分讨论以后,才相当满意地下结论说,司炉工耙得十分差劲。他用他妻子那把最大的裁衣剪刀剪去了两丛野草;他对特德说,雇一个司炉工实在没有意思,“像你这样的棒小伙子,家里所有的活儿通通应该包下来了”;可是,他又暗自思忖,要是街坊邻居知道他家里很殷富,根本用不着他儿子操劳,心里倒也是挺适意的。
他站在睡廊里,做他每天规定的健身体操:两臂左右并举两分钟,再向上举臂两分钟,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应该多做健身体操,保持身体健康”。然后走进里间去看看他的衬衫硬领要不要在晚饭前换一换。如同往常一样,看来根本不用换了。
那位莱特裔克罗坦人 女仆——一个身体健壮的女人——敲了开晚饭的小锣。
今晚的烤牛肉、烤土豆和菜豆,都做得很出色。他不厌其烦地描述了当天天气的进展情况,他的四百五十美元的进款,他同保罗·赖斯灵共进的午餐,以及新买的电动点烟器及其被证实了的各种优点,谈得津津有味,不觉心肠一软,说:“很想买一辆新车。不知道今年怎么样,但是说不定也许我们能买哩。”
大女儿维罗娜大声嚷道:“哦,爹爹,你既然要买,干吗不买一辆轿车?那才漂亮呢!轿车比敞篷车要舒服得多呢。”
“得了,得了,那我可不知道。反正我倒是喜欢敞篷车,可以呼吸到更多的新鲜空气。”
“哦,说呀,那正是因为你从来没坐过轿车。我们快去买一辆吧!这才够派头呢。”特德说。
巴比特太太首先插了一句:“坐在轿车里,衣服可要整洁得多。”维罗娜接着说:“你的头发也不会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特德也应声附和说:“轿车——那才阔气呢。”甚至连最小的女儿婷卡都说:“哦,我们就买一辆轿车吧!玛丽·爱伦的爸爸早已买了。”特德总结说:“哦,现在人人都有轿车,只是我们除外!”
巴比特冲着他们说:“我想你们根本用不着大发牢骚的!反正我买车子,可不是让你们这些孩子装出百万富翁的气派来!至于我呢,倒是挺喜欢敞篷车,夏天晚上顶篷一放下来,开出去兜兜风,吸吸新鲜空气。再说,买轿车花钱也太多了。”
“哦,哎哟哟!既然道佩尔勃劳家都买得起,我想我们也买得起!”特德故意激了他父亲一句。
“哼,哼!我一年赚八千块,他总共才七千块!可是我一个子儿都不浪费,不像他那样胡乱花钱!为了摆阔气,挥金如土的那种作风,我就是看不惯——”
他们热烈地,而且相当详尽地讨论了有关流线型车身、爬坡能力、加链轮胎、铬钢、发火装置,以及车身颜色等问题。这大大地超出探讨运输工具的范围,反映出一种急欲达到有如昔日骑士等级的愿望。在泽尼斯市,在世风粗野的20世纪,一个家庭的汽车准确地显示了它的社会等级。有如贵族中的爵位等级决定一个英国家庭的地位——而且,其准确性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信请看那些古老的郡中世家 如何瞧不起暴发的啤酒大王和毛纺大王就清楚了。诚然,在泽尼斯,尊荣卑贱的差别从来没有正式规定过。哪家驾驶皮尔斯箭头牌小轿车的次子,在赴晚宴时应不应该走在哪家驾驶别克牌小型敞篷车的长子前面,也用不着法院出来裁定。可是他们的社会地位,谁高谁低,却是一清二楚,毋庸置疑的。从前巴比特还是孩提的时候,就一心想当总统,现如今特德却渴望有一辆帕卡德 牌十二个汽缸的豪华轿车,以便在拥有汽车的绅士阶层中稳占一席之地。
巴比特原说要买一辆新汽车,从而赢得全家人的好感,但他们一领会到他今年根本不想买的时候,这种好感也就烟消云散了。特德哭丧着脸说:“嗯,没有劲儿!这辆旧车子好像长了跳蚤,一个劲儿抓呀搔呀,漆皮全都掉了。”巴比特太太惘然地说:“跟你老爸说话不该这样没大没小的。”巴比特大发雷霆:“如果说你是个呱呱叫的高级绅士,出入上流社会的时髦人物,那你今儿晚上不必用那辆车就得了。”特德解释说:“不,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就像往常全家欢聚一堂那样,晚餐延续时间很长,最后巴比特不耐烦了,才正式宣告结束:“行了,行了,我们可不能整个晚上都坐在这里呀,让女仆赶紧拾掇桌子吧。”
这时,他心里很恼火。“瞧这一家子!我真闹不明白我们一家子都会这样喜欢吵嘴。我真想到哪个地方去,让自己好好思考思考……保罗……缅因……穿上旧裤子,东游西逛,该有多痛快。”他小心翼翼地对他妻子说:“最近有人从纽约给我来信,要我前去洽谈一笔地产生意,也许要到夏天才走得成。但愿不要赶在我们和赖斯灵夫妇动身去缅因的时候给吹掉了。我们要是不能一块儿去那里旅游,真是太可惜啦。不过,现在担心也没用。”
维罗娜一吃好饭就溜掉了,没有引起议论,只要巴比特机械地吭了一句:“你在家里干吗总待不住?”
在小客厅沙发这一边,特德开始做家庭作业,平面几何、西塞罗 ,以及《考玛斯》 里那些叫人伤透脑筋的隐喻。
“我闹不明白,他们干吗要叫我们学弥尔顿、莎士比亚和华兹华斯的破玩意儿。还有其他许许多多老古董,”他抗议说,“唉,我想如果让我去看莎士比亚写的一出戏,那还可以凑合,反正只要台上布景漂亮些,噱头多一些就行,可是,叫我冷冷清清地坐下来 读 剧本——嘿,这些老师——亏他们想得出来呀?”
巴比特太太在织补袜子,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心里也在纳闷,真不知道干吗这样。当然,我不想大胆反对这些教授等人,可是话又说回来,我认为莎士比亚笔下有些东西——倒不是说莎士比亚的东西我读得很多了,可是,在我年轻的时候,女同学常常把一段一段话指给我看,说真的,实在很不文雅哩。”
巴比特正在看《鼓吹晚报》上的连环图画,这时抬起头来,含怒地看了她一眼。这些连环图画,再加上一些文字说明,就是他最喜爱的文学和艺术,其中有:马特先生给杰夫先生扔臭鸡蛋,妈妈用擀面杖教训爸爸别说粗话。他脸上的表情犹如虔诚的教徒那样严肃,嘴巴张大着,吸着一口口长气,孜孜不倦地每图必读,夜夜如此,这时候,他最恨有人来打扰。再说,在莎士比亚这个题目上,他觉得自己真的算不上权威。无论《鼓吹时报》《鼓吹晚报》,还是《泽尼斯商会简讯》也好,对这个问题从未发表过一篇社论,而在各报尚未表态之前,他觉得个人很难想得出一种独特的见解来。但是,每当公开地争论时,哪怕有身陷陌生的泥坑的危险,他也绝不会置之度外。
“我就给你说明一下,为什么你非要读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不可。原来这是进大学的必要条件,如此而已!就个人来说,我自己也说不出道理来,我们这个州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塞进现代化的高中教学大纲中去。要是你学习商业英语,知道怎样拟写广告稿,或者招揽生意的函件,那对你的好处就多得多了。但是,既然明摆着这样的课程,那就根本没有商量、争辩、讨论的余地!特德,你总是想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情,你的毛病就是出在这里!如果你准备上法学院——是的,你一定要上!过去我从来没有机会,可是现在我一定要使你能上法学院——那你就务必要把英文和拉丁文学到手。”
“嘿,没有劲儿。我可看不出法学院有啥用处——即使读完高中又有吗用呢。我并不特别想进大学。说实话,很多大学毕业生开头赚到的钱,还没有就业早的人赚得多呢。就说在中学里教拉丁文的老希米·彼得斯,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什么什么‘士’,经常熬夜,阅读许许多多早已翻得油腻腻的书本,老是在那里唠叨着什么‘语言的价值’,那个可怜虫一年才拿一千八百块,只挣这么一点儿钱,随便哪个跑外勤的推销员都不干呢。我知道我自己喜欢干什么。赶明儿我想当个飞行员,或者开设一个漂亮的汽车修理厂,要不然——有人昨天给我谈到的——我想最好进入标准石油公司 ,把我派到中国去,住在四合院里,根本用不着干什么活儿,到时候你就可以大开眼界,观看那里的宝塔、海洋,等等!那时候我就可以选修函授课程了。那东西才实惠呢!你用不着在那个铁面无情但又拼命想讨好校长的老太太跟前背书了,你想学哪一门就尽管学去吧。你就听听这些广告吧!有好几门最棒的课程的广告,我已经都剪下来了。”
他从他的几何读本里拿出五十来份有关家庭自学课程的广告,这些课程是美国商业的充沛活力和远见卓识对教育科学所做出的贡献。第一张广告上面,画着一个青年,光洁的额角,坚定的下巴,穿着真丝短袜,头发赛过黑漆皮。他站在那里,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向前仰举,竖起食指,仿佛指点着什么东西,听众像着了魔似的。这些听众中间,有的胡子灰白,有的挺着大肚子,有的秃了顶,总之都具备智慧和富裕的所有其他特征。图像的上方有一个令人鼓舞的象征教育的徽号——不是古色古香的神灯或火炬,也不是密涅发 的猫头鹰,而是一长溜美元的符号。并有文字说明如下:
$ $ $ $ $ $ $ $ $
演说术带来了权力和财富
记俱乐部里一席奇谈
那天晚上,我在豪华餐厅碰到一个人,你猜他是谁?哦,原来是弗雷迪·达尔奇老兄,就在我从前那个公事房里做运务员的——我们常常给那位老好人开玩笑,管他叫“耗子先生”。那时候,他非常胆小,在监督面前吓得简直要死,尽管他工作干得非常出色,可从来得不到人家夸赞。这会儿他——居然出入在豪华餐厅!他打算美餐一顿,正在点菜,从芹菜到果仁甜点心应有尽有!想到过去的好时光 ,我们在小馆子里吃饭,他常常被堂倌弄得窘相毕露,而现在他却指挥他们满堂跑,简直就像一位百万富翁!我谦恭有加地问他现下在做什么工作。弗雷迪哈哈大笑说:“哦,老兄,我猜想你正在纳闷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你一定会高兴知道,现在我是老公事房的副总监,走上了通往富裕和权力的康庄大道,而且我蛮有把握,不久前打算买一辆十二个汽缸的豪华轿车,我妻子正忙于上流社会交际酬酢,孩子们都在第一流学校接受教育。
我们将教会您
怎样在各会社发表演说
怎样在宴会上祝酒
怎样谈掌故、讲笑话
怎样向名门闺秀求婚
怎样在宴席上谈笑风生
怎样最有说服力地向顾客推销商品
怎样扩大词汇
怎样养成坚强的个性
怎样成为有理智、有权势、有独创性的思想家
怎样成为能主宰一切的人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一份广告,介绍一门教程,说是能教会人们谈话时怎样掌握分寸,应对自如,怎样对付人们提出的意见,怎样向老板提出建议,怎样寻摸到银行贷款,怎样运用妙语警句、幽默诙谐、奇闻逸事、激发鼓舞等手段,使广大听众着迷。该教程系由演说大师沃尔多·福·皮特教授编写的。当时,我虽说也不免有些怀疑,但我还是写了信(其实只写了一张明信片,附上姓名地址)给出版商索取讲义——要求寄来试用一下,如果不绝对满意的语,书款照退。一共寄来了八讲,文字通俗,内容浅显,人人易懂,每天晚上我阅读一两个钟头,随即在我妻子那里进行实践。没有多久,我发现我能和总监随便闲聊天了,我的工作做得很好,也都得到了应有的好评。他们开始看重我了,很快就提拔我。嘿,老兄,你猜,现在他们给我多少钱?每年六千五百美元啦!嘿,现在我发现我在大庭广众一张嘴,就叫他们听得着了迷,不管我谈的是什么题目。作为老朋友,我奉劝你去信索取简章(不附带任何义务),和珍贵的艺术画片(免费奉送),请寄——
艾奥瓦州桑德皮特
速成教育出版公司
W.F.皮特教授
系演讲速成教程的著者,亦是实用文、心理学和演说术的最卓越的大师。他毕业于我国一些最著名的大学,是演讲家、旅游客、著述家、诗作者等,具有大智之士的完美性格。他愿意通过几次(不妨碍其他业务工作)简易讲座,将他的文化和感人力量的全部秘密传授给您。
你是狂热的爱国者,还是抽成的经纪人 ?”
这一下巴比特又为难了,因为没法引经据典,就说不出具有权威性的话来。无论开汽车,还是做地产生意,从来不曾听说过一个殷实的公民和正派人对函授教育应持什么态度。他犹豫不决地说道:
“嗯——听起来倒像是面面俱到的。当然咯,能巧言善辩总是好事情呗。有时候我认为自己在这方面也有些才能,我也清楚地知道,为什么像钱·莫特这样专爱吹吹拍拍的老滑头能在地产行业中吃得开,原因就在于他能说会道,有时根本没有什么屁话好说的!当然咯,如今他们按各种不同题材和学科都编成函授教程,也的确很聪明。不过,我还得告诉你,你根本用不着为这个玩意儿白白地花掉很多的钱,反正你在自己的学校——而且,它在本州还是规模最大的学校之一——就可以学到第一流的演说术和英语知识,等等。”
“那倒也是啊。”巴比特太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但特德却有些怨气地说:
“话虽不错,可是,老爸,学校里教的净是一些破烂货,一点儿都派不上用场——除了手工、打字、篮球、跳舞以外——但是,从这些函授教程里,嘿,你反而可以学到所有一切马上能派用场的东西。不妨请听听这个:
你真的是个堂堂男子汉吗?
如果你陪同你母亲、姐妹或女友出外散步,突然有人出言不逊,恣意侮辱,而你却不能加以保护时,你不感到丢脸吗?嘿,问题就看你敢不敢挺身而出。
我们函授拳击与自卫本领。许多学生来信说,经过一两课以后,他们居然击败了身材、体重都比他们大得多的对手。该套课程从简单动作开始,可以对着镜子练习,比方说,像接钱似的伸出你的手来,做俯泳时的挥臂动作,等等。你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如何科学地出击、闪躲、护卫、佯攻等绝招,好像真的如临大敌似的。”
“嘿,乖乖,这真的最最合我的胃口呢!”特德啧啧称赞说,“我要公开地说!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家伙老是瞎吹牛,赶明儿我想单独跟他干一仗——”
“废话!胡说八道!我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傻话!”巴比特大声呵斥道。
“不过,你也不妨设想一下,要是我跟妈或者罗娜在一起走路,突然有人出言不逊,恣意侮蔑,那我该怎么办?”
“那你呀,也许拔脚就跑,会打破一百码短跑纪录!”
“我 才不会 呢!哪个坏蛋敢侮辱 我的 姐姐,我可要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
“喂,你得留神,小邓普塞 !我要是一看到你在跟人打架,就狠狠地揍你一顿,叫你半死不活——虽然我用不着面对镜子练习什么伸手动作!”
“唉,亲爱的特德,”巴比特太太温和地说,“一谈到打架就那么起劲,你也太不像话了!”
“哎哟哟,我的老天爷,你好像还不领情呢——妈,不妨想一想,万一我和你在一块儿走,突然有个人对你出言不逊——”
“我说谁对谁都不会出言不逊的,”巴比特说,“只要他们都待在家里学习几何,忙着干自己的事情,而不是一天到晚泡在弹子房、冷饮咖啡馆,还有那些跟你不相干的地方!”
“可是,我的老——老——天哪,唉,唉——老爸,要是他们 真的 胆敢!”
巴比特太太细声细气地说:“哦,如果他们真的敢来,我压根儿不睬他们!何况这样的事也从来都没有过。你总是听人说有些女人被盯梢,受侮辱,等等,可我一点儿都不相信,要不然就怪她们自己,有些女人瞧起男人来的那个德行呵。不管怎么说,人家可从来没有侮辱过我。”
“别这样说,妈,不妨假定说,有一天你 真的受侮辱 了!这里只不过是 假定 呗!难道说你就不能来一番假定吗?你也不能想象一下吗?”
“我当然能想象!真是岂有此理!”
“你妈妈当然能想象——也能来一番假定!你以为咱们家里唯独你一个人才有想象力吗?”巴比特责问道,“但是,要这么多的假定又有什么用呀?假定从来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明摆着有那么多真正需要考虑的事实,却偏偏去搞什么假定,这才是无聊透顶。”
“你听,老爸,假定说——我只不过是假定说——你正待在你的交易所里,而那个跟你作对的做地产生意的掮客——”
“地产商 !”
“——就是你恨之切骨的那个地产商走了进来——”
“不论哪个地产商我都不恨呢。”
“但是,不妨假定说你 恨之切骨 !”
“我可不愿假定说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是的,在我这个行业里,的确有许多人竟然咬牙切齿地憎恨他们的同行劲敌,可是,你如果年纪再大一点,明辨事理了,而不再老是找那些傻丫头——她们涂脂抹粉,裙子短到膝盖,还有天晓得的什么,仿佛都是合唱团的姑娘——去看电影,到处乱转悠,只有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你就能来一番假定——如果说我认为在泽尼斯地产界要有一种风气的话,那就是:我们相互之间总是应该和蔼可亲,树立起一种友爱合作的精神。因此这么说来,我既不能假定,也不能想象我会憎恨任何一个地产商,即便是那个卑鄙透顶、专吹牛皮的社会败类——塞西尔·劳恩特里!”
“可是——”
“我说这里根本谈不上什么‘如果’呀、‘而且’呀、‘可是’呀!可是话又说回来,我如果 要 狠揍某一个人,压根儿用不着面对镜子做假想的躲闪,或者做俯泳动作,我才不要这些取巧的花招!假定说你到某个地方去了,突然有人冲你骂街,难道说你就像舞蹈老师那样举手投足,蹦蹦跳跳围着他转圈子?你还不如干脆狠狠一击,把他打倒在地,(至少我当然巴不得我的儿子都有这样的能耐!)然后拍掉你手上的尘土,继续干自己的事去,这不就完事了吗?我说你也就根本用不着什么函授拳击法教程!”
“你说得不错,可是——是的——我只不过是想叫你看看函授教程真是门类齐全、花样繁多,不像中学里教的东西那么叫人倒胃口。”
“不过我想,学校的健身房里也在教拳击吧。”
“那可大不一样呀。他们要你莫名其妙地站着,让一个傻大个儿寻开心,把你打得屁滚尿流,那你还能学到一些什么呢?空屁!什么都没有!不过——你最好还是再听听其他一些广告吧。”
这些广告真的好像大发善心似的。其中有一则广告印着如此醒目的大标题:“金钱!金钱!!金钱!!!”另一则广告公开宣称:“P.R.先生,过去在理发店每周只赚十八美元,如今来信告诉我们说,自从学了我们的课程以后,现在他已成为正骨科主治医师,年收入达五千美元。”第三则广告上说:“J.L.小姐,不久前还是某家商店的包装工,现在我处教授‘印度气功和心理控制教程’,每日收入十美元。”
特德已收集的五六十则广告,都是来自各种年鉴、主日学校的校刊、小说杂志,以及报道专题讨论的各种学校。有一位好心人恳求说:“交际场合切莫做壁上之花 ——要多出风头,赚大钱—— 您 用尤克里里琴 或唱歌准能名噪一时!根据最新发现的音乐教学法的一些秘诀,任何人——不论是男女或孩童——不必经过令人厌烦的练习、特殊训练或者长期学习,也不必浪费时间、金钱或精力,就能学会看谱演奏钢琴、班卓琴 、短号、单簧管、萨克斯管、小提琴或者击鼓,以及学会视唱 本领。”
下面另一则广告,在诚意“ 征聘指纹侦探——进项可观 !”大标题之后,干脆开门见山地说:“ 你们 这些精力充沛的男男女女——这就是你们谋求已久的职业。这里可以赚大钱, 收益巨大惊人 ,还有经常改换工作环境、具有令人神往、无法抑制的兴趣和魅力——这些都是您那灵活的头脑和冒险精神所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妨想一想,在分析扑朔离奇的案件和令人难以索解的罪行时,成为一个主要角色和主导因素,该是多么诱人!这个了不起的职业,使您可以同有权有势的人物平起平坐,而且还常常指派您去外地出差,也许到一些遥远的地方——一切费用有人代付。 不 需要受过特种教育 。”
“哦,乖乖!我想那可准有说不尽的好处!到各处去旅游,捉拿一个出名的罪犯,多美!”特德高声嚷道。
“哦,我看并不怎么样。说不定还会挨刀子呢。不过,学音乐的那个花招也许很不错。既然讲究效率的专家们能在工厂设计出增加产品的方案,为什么偏偏想不出一套方法来,使人们用不着经过那么多的实践和练习,就学会了音乐?”巴比特不仅觉得印象很深,而且还有一种愉快的为父的感情,因为家里就数他们两个须眉汉子之间最默契。
他仔细倾听了许多函授大学的广告,他们开设的课程,有教授短篇小说创作法、怎样增进记忆力、怎样当电影演员、如何启发精神力量、银行学、西班牙语、手足病治疗学、摄影技术、电机工程、橱窗陈列方法、家禽饲养学,以及化学,等等。
“那敢情好啊,那敢情好啊——”巴比特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才能充分表达他的钦佩之情,“真该死!我早就听说函授学校这个买卖是一本万利呀。相比之下,近郊地产生意也就一文不值了!可我没有想到它会发展成为这样一种受人欢迎的重要产业!一定会跟食品业和电影业并驾齐驱。我常常这样想,赶明儿某些聪明人总会出来大刀阔斧地办教育,而不会再让一大堆书蛀虫和不切实际的理论家垄断教育事业。是的,现在我才懂得,这许多课程怎么会使你发生了兴趣。我必须向康乐会里的那些人问个明白,他们是不是真的懂得,但与此同时,特德,你知道凡是做广告的人,这里我是指某些做广告的人,照例要夸大一番的。我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老像他们广告上所说的那样,一下子就让你学完那些课程。”
“哦,一定能,老爸,那还用说吗?”特德的话儿连自己的长辈都在洗耳恭听,所以他觉得自己十分老练而特别高兴。巴比特把满腔感激之情全部倾注在他身上,说:
“是的,这些课程对整个教育事业会产生什么样影响,我是看得出来的。这一点,当然咯,我绝不会公开地说的——像我这样的州立大学毕业生给母校吹嘘捧场,那是完全合情合理,也是出于爱国热忱嘛。但是,说实话,即使在州立大学读书,也浪费过许多宝贵时间,去学什么诗艺、法语,以及绝不会给你挣来一分钱的其他科目。虽然现在我还说不准,但是这些函授课程也许会成为美国最最重要的发明之一哩。
“当前许多人的毛病在于: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实利主义者;他们看不到美国在精神上和智力上具有优越性这一面;他们认为我们只是主张一些机械技术上的进步,比方说,发明了电话和飞机和无线电之类的东西——不,无线电是一个意大利人所发明的 ,但这个可无关宏旨。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思想家来说,他知道能在精神上主宰一切的因素,是 效率、扶轮国际 、禁酒、民主 ,等等,就是这些东西构成了我们最深刻与最真实的财富。而足不出户的函授教育这个新玩意儿,也许就是另一种……另一种因素。我跟你说,特德,我们还得要有 远见 ——”
“我认为那些函授课程——糟得很!”
两位哲学家都张口结舌了。本来他们俩心里都想到一块去了,哪知道巴比特太太却出来唱反调。巴比特太太的美德之一在于:除了在家里准备酒宴请客时,她才变成一位出色的女主人以外,平时她只知道操持家务,从来不谈自己的想法,叫男人们感到为难。现在她却坚决地继续说道:
“我认为太糟糕了,在他们的哄诱之下,年轻人自以为用不着旁人点拨帮助就可以学到了什么东西——你们两个也许一学就会,可是我呢,我一向很迟钝。不过,反正还得——”
巴比特转过身来对她说:“废话!在家里自学照样也能学到同样多的东西。难道你认为一个人只要花掉他父亲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优哉游哉坐在哈佛大学漂亮的宿舍莫理斯椅子 里,四周都是图画、盾形徽章、台罩以及种种其他玩意儿,就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了吗?我跟你说,我是上过大学的人——我自己 知道 !不过,你也许可以提出反对的意见。现在有一些人企图从理发店和工厂里寻摸人从事自由职业的工作,我当然要竭力反对。这些职业早就有人满之患,要是那些人都去受教育了,我们上哪儿去找工人?”
特德仰着脖子靠在椅背上抽烟卷,并没有受到指责。在这一瞬间,他也悠然浸沉在巴比特的缥缈遐想之中,仿佛自己就是保罗·赖斯灵,甚至还是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博士。他就暗示着说:
“哦,老爸,不知你的意见怎样?如果说我能到中国或者别的更有劲的地方去,同时通过函授学习工程学或者别的课程,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吗?”
“我说这可不行,孩子,为什么呢,我这就细说给你听听。我觉得,你如果能说自己是个大学毕业的文学士,那才够神气的啦。有的顾客不知道你是吗样的人物,以为你是一个没有噱头的买卖人,他就夸夸其谈,胡扯什么经济学呀,什么文学呀,还有什么对外贸易现状,那时你只消轻描淡写地说上这么一句话:‘从前我上大学的时候——当然咯,我得过社会学的学士,还有什么什么——’嘿,你这么一说,马上就把他们的气焰给煞住了!可是,你如果说:‘我在贝朱朱斯函授大学得过一个舔舔邮票的学位!’那就什么屁用都没有了。你要明白——我老爸是出名的老好人,可是从来没有摆过阔气,所以我不得不拼命干活,自己赚钱才念完大学的。是的,这还是划得来的,所以今天我才能够和泽尼斯最高贵的绅士们来往,自由出入俱乐部,等等。而我可不乐意你被排斥在绅士阶级之外——这个阶级虽像普通人一样精力充沛,但它还有权力和个性。你如果被绅士阶级所抛弃,会使我伤心的,老弟!”
“我明白,老爸!我当然明白!是的。我会坚持下去的。啊,老天哪!我完全给忘了,我答应过要把那些姑娘送去排练合唱呢。我得赶快走啦!”
“可是你家庭作业还都没有做完呢。”
“明儿大清早做。”
“嗯——”
最近六十天里,巴比特大发雷霆已有六次了:“你可不能‘明儿大清早做’,你得现在就做!”但今儿晚上他只说:“得了,赶快走吧。”这时他脸上露出了又腼腆又喜悦的笑容,而它,通常只对保罗·赖斯灵才偶尔展现。
四
“特德是个好后生。”巴比特对他太太说。
“当然咯,是的!”
“由他开车送去的那些姑娘是些什么人?她们作风都正派吗?”
“我不知道。哎哟哟,现在特德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了。我不明白眼下这一代的孩子是怎么搞的。从前我什么事情都要告诉爸爸妈妈,但现如今的孩子早已不听大人的管教啦。”
“我希望她们都是作风正派的女孩。当然咯,特德不再是个小伢儿了,我不愿意他跟人家——哦——纠缠不清。”
“乔治,我心里在琢磨,你是不是应该跟他单独谈一谈—— 有些事情 跟他念叨念叨!”她涨红了脸,两眼低垂下来了。
“哦,我也不太清楚呢。依我看,麦拉,让孩子脑子里琢磨那么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意思。料他自己想出来的鬼把戏已经够多的了。但我心里纳闷——这个问题相当棘手。我可不知道利特尔菲尔德对此有何想法。”
“当然咯,爸爸同意你的看法。他说所有这些函授说明书都是……他说……简直不像话。”
“哦,他真的这样说过?好吧,让我告诉你,不管亨利·T.汤普森怎么个想法——我指的是有关道德方面的问题,虽然你肯定哄骗不了这个老笨蛋——”
“哎哟哟,你怎能这样议论爸爸!”
“要是说做买卖赚大钱,我硬是哄骗不了他,可是,让我告诉你,他只要一谈到高深学问和教育问题,我就马上知道他的想法正好跟我截然相反。你自然不会把我看成一个了不起的智囊人物,可是,请相信我,同亨利·T.相比,我完全可以当上一个正经八百的大学校长!是的,我亲爱的女士先生,哎哟哟,我一定要和特德单独谈谈,告诉他我为什么过着严守道德的生活。”
“哦,是真的要谈吗?是在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干吗要用 什么时候 、 什么缘故 、 什么地点 、 什么方式 ,以及 什么时候 一长串扯儿把我牢牢拴住了,这又有什么用?娘儿们就有这种毛病呗,所以她们成不了高级经理人才,她们毫无外交头脑可言。一有适当的机会和方便的时候,自然,我就友好地跟他谈谈心,而且……而且……那是婷卡在楼上乱嚷嚷吗?她早就该睡了。”
他悄没声儿穿过小客厅,走进了日光室。那是一个以玻璃为墙的房间,里面备有柳条椅和摇椅,每到星期天下午,他们一家人都在这里憩息。窗外,柔和的四月夜色中,依稀可见只有道佩尔勃劳家的灯光和巴比特喜爱的榆树朦朦胧胧的影子。
“跟这孩子见面谈谈真愉快。 今儿早上烦躁不安的情绪,早已一扫而光。可是,我的天哪,我还得要同保罗一起到缅因去几天!……季拉那个恶婆娘!……不过……特德还不错。全家也都不错。生意也很好。我今天一点儿不费劲儿,就赚了四百五十美元(几乎就是半千美元啦),像这样的人并不很多呢!要是我们大家一块儿吵闹的时候,也许我跟他们一模一样,也会有过错。我可不应该动不动就发脾气。唉——但愿就像我爷爷那样也是一个拓荒者该有多好。不过那样的话,我就不会有眼前这样的房子了。我——哦,我的天哪,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呀!”
他满怀忧郁地想着保罗·赖斯灵,想着他们一同度过的青年时代,以及他们结识过的姑娘。
二十四年前,巴比特在州立大学毕业时,就想去当律师。他在大学里常常喋喋不休地跟人家抬杠;他觉得自己是个天生演说家;他梦想自己有一天会当上州长。他一面攻读法律,一面兼做地产推销员。他一个劲儿攒钱,住在兼供膳食的寄宿舍,晚饭只吃肉糜水煮蛋。快活的保罗·赖斯灵——当时他一直蛮有把握地说,不是下个月,就是明年,他就要到欧洲去学小提琴——是他在困难时刻可以与之倾吐积愫、得到慰藉的人,到后来保罗才被季拉·科尔贝克迷住了。这个爱笑、爱跳舞的季拉,只要一摆弄她那丰腴的小手指,所有的男人都得围着她转。
那时候,巴比特一到晚上总感到枯燥乏味,只有在保罗的堂表妹麦拉·汤普森那里得到安慰。麦拉·汤普森是个纤秀温柔的姑娘,而且独具慧眼,她与热情似火的年轻的巴比特看法一致,认为将来他肯定有这么一天要当上州长。季拉嘲笑他是个乡下孩子,麦拉愤愤不平地说,他比那些出生在大城市泽尼斯的花花公子可要有出息得多哩。1897年,泽尼斯这块古老的居留地,已有一百零五年的历史,二十万人口,是独冠全州、叹为奇观的一大城市,在乔治·巴比特这个来自卡托巴 的孩子看来,泽尼斯却是那么巨大,那么喧闹,那么繁华,所以他能结识到一位出生于泽尼斯的名门闺秀,可说是三生有幸了。
他们俩之间没有谈情说爱过。他知道自己要是去读法律,好几年都结不了婚。不容分说,麦拉是个 好姑娘 ——这样的姑娘,要是你不打算跟她结婚,你不会去吻她一下的,你“对她压根儿都不会想到那样的事情”。然而,她是一个可靠的伴侣。不论什么时候,她都高高兴兴陪他一起溜冰、散步;她总是乐于聆听他的长篇宏论,比方说,他将要去从事伟大事业呀,他要保护那些可怜的穷人不受富人欺凌呀,他将要在宴会上发表演说呀,以及他将要纠正一般人的不正确思想认识,等等。
有一天晚上,他缘于疲倦不觉感到有些心神恍惚。这时候,他发现她在抽抽噎噎地哭泣。原来季拉主办舞会没有邀请她去。不知怎的,她的头突然靠在他肩膀上,他吻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她抬起头来,信任地瞅着他说:“我们既然定下来了,那我们是马上结婚呢,还是要再等下去?”
定下来了?这——他可从来都没有想过。他对这个棕色头发、温柔的女性的好感,顿时变冷,而且可怕,但是他不能伤她的心,也不能辜负她的信任。他支支吾吾地说了要等一下的意思,就拔脚逃跑了。他踅来踅去地走了个把钟头,要想个办法告诉她所有这一切都是误会。随后的整整一个月里,有好多回他差一点儿要对她讲了,但怀里搂着一个姑娘毕竟是愉快的,他也就越来越难于开口,生怕突然对她说自己并不爱她会使她伤心。但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不爱她的。结婚的前夕,他感到非常痛苦,第二天一清早他真恨不得还想逃走呢。
后来,她成为他的人所共知的 好妻子 ,她忠实、勤劳,偶尔也很快活。对于他们的婚后生活,她先是感到有几分嫌恶,继而转为好像挺热和的恩爱,但最后却一蹶一振,变成令人厌烦的例行公事了。反正她活在人间,只不过是为了他、为了孩子们罢了。当他放弃了法律,而为地产生意疲于奔命时,她跟他一样感到惋惜不安。
“可怜的女人,她心里并不比我轻松多少,”巴比特站在昏暗的日光室里独自思忖,“可惜的是,我没能当上律师,在政界一显身手。且看我一定能干出一些名堂来的。唉,也许,我会挣到比现在还多的钱呢。”
他回到了小客厅,但在坐下以前,他抚摸着他妻子的头发,这时她抬眼一看,露出快活而又有些吃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