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他一本正经地看完了最近一期《美利坚杂志》,他妻子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织补的活儿,不胜羡慕地直瞅着一本妇女杂志里的女式内衣设计图样。房间里非常雅静。
房间里所有一切都是按照芙萝岗的最高标准装潢布置的。灰色墙壁被白漆松木板条隔成一块块做工精巧的镶板。两把精雕细琢的摇椅,是从巴比特的旧居搬来的,其他的椅子都是全新的,而且凹进很深,坐着十分舒适,外面还罩着金色条纹的蓝丝绒椅子套。壁炉前有一张蓝丝绒坐卧两用的沙发,沙发后面是一张樱桃木桌子和一盏金黄色绢丝灯罩的落地钢琴台灯。(芙萝岗每三所住宅中,就有两所住宅的壁炉前面有一个坐卧两用沙发,一张真红木或者仿红木的桌子,一盏落地钢琴台灯或者看书用的台灯,配上金黄色或玫瑰红绢丝灯罩。)
桌子上铺着一长条夹着金丝的中国织锦台布,还有四本杂志,一只盛香烟屑的银碟子,三本“作为奉送的礼品书”——那是一些昂贵的大开本神话故事集,附有英国画家所作的插图,除了婷卡以外,巴比特家里谁个都还没有看过。
靠近前窗的一个角落里,摆着一架外壳很大的留声机。(芙萝岗住宅中十之八九都配置这么一架留声机。)
墙上每一块灰色镶板的正中央,都挂着一张画,其中有一张红黑两色的英国狩猎图的复制品;一张模糊不清的闺房图的复制品,附有法文说明词,但巴比特历来觉得有碍观瞻;余外还有一幅“手工着色”的殖民时期老式房间的照片——碎布编成的炉边地毯、纺纱姑娘、一只小猫咪悠然蹲在白色壁炉前。(芙萝岗每二十所住宅中,就有十九所住宅都挂着一张狩猎图,或是一张贵妇梳妆图,或是一张新英格兰故居的着色照片,或是一张落基山的照片,要不然四张图片齐全。)
这个房间从舒适方面来说,远远超过巴比特孩提时代的“客厅”,犹如他的汽车远远胜过他父亲的轻便马车一模一样。房间里虽然没有特别逗人喜爱的东西,但也没有什么讨人厌恶的东西。它像一大块人造冰,那样整整齐齐,而又空洞无物。壁炉里既没有羽绒般的灰烬,也没有熏黑的炉砖,毫无暖意可言;黄铜的火钳火叉,还是擦得晶光锃亮;炉内炭火架就像商店里陈列的那些冷冷清清、死气沉沉、无人问津的滞销品。
靠墙有一架钢琴,又配上一盏落地台灯,但是除了婷卡以外,家里根本没有人使用过。他们已从留声机里那种刺耳的噪声中得到完全满足;他们收藏的爵士音乐唱片,使他们感到自己既有钱又有文化;巴比特一家人都知道,只要把唱针轻轻地一旋紧,就会产生音乐出来。桌子上那几本书摆得整整齐齐,一点儿污迹都没有;小地毯四角平整,没有一只角卷起;哪儿都看不到一根曲棍球棒、一本撕破了的图画书、一顶旧帽子,或者一头汪汪乱吠净捣蛋的狗狗。
二
巴比特在家里看书时从来都不是专心一志。他在交易所里真可以说全神贯注,但到了家里,他就叉起两腿,来回不停地摆动。赶上故事内容有趣的时候,他就把最精彩的亦即最滑稽的一些片段念给妻子听;要是故事吸引不了他,他就一个劲儿咳嗽,搔搔脚踝和右耳朵,让左手大拇指塞进马甲口袋里,把银币抖弄得叮当响,又叫表链上的雪茄烟刀具和钥匙团团旋转,到末了擦鼻子,打呵欠,时常没事找事去做。一会儿他上楼去换拖鞋——他的那双棕色优美高雅的海豹皮拖鞋,式样却像中世纪的鞋子;一会儿他从地下室壁柜旁边大圆桶里取了一只苹果上来。
“每天一只苹果,不用医生进屋嘛。”他拿这两句话去开导巴比特太太,不用说,在今天十四个钟头里,这还是头一次哩。
“是的,一点也不错。”
“苹果是利尿通便的珍品嘛。”
“是的,苹果——”
“女人就有个怪毛病:她们压根儿不懂得要养成良好的习惯。”
“哦,我——”
“饭后总是爱嚼零食呗。”
“乔治!”她按下书本,抬起头来,“你今天的午餐可要吃得清淡些,就像你原来说的那样?我可吃得够清淡呢!”
这一无缘无故的恶意进攻,使他大吃一惊。“嗯,也许并不见得那么清淡——今儿个我要跟保罗一块儿进午餐,没有机会按量定食。哦,你用不着咧嘴大笑,就像一只彻西猫 那样!要不是我经心在意,亲自掌握我们的食谱——我们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真正懂得早餐要吃麦片粥的价值。我——”
她低下头看她的小说,他毕恭毕敬地把苹果一块块切开,一面狼吞虎咽吃着,一面唠唠叨叨地说:
“可是,有一件事我总算做到了,把烟给戒掉了。
“在交易所跟格拉夫吵了一架。他越来越放肆了。我一直容忍了很久,但有的时候我也得树立一下我的威信,所以我就突然训了他一顿。‘斯坦’,我说——哼,总之一句话,我老实告诉他……
“今儿个天气真怪,叫人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唔唔唔——嗯——”这最后发出的呵欠,是世界上最容易使人瞌睡的声音。巴比特太太跟着也打起呵欠来,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听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去睡觉怎么样,嗯?看来罗娜和特德要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哦,今儿个天气真怪,热得并不难受,可还是——我的天哪,我想,哪天我要开车出去,做一次长途旅行。”
“是的,那时候我们才够痛快呢。”她回答时又打了一个呵欠。
他根本一眼也都不看她。他心里明白他出门时并不想捎着她一起走。他锁上门,检查一下窗子,又拨好热度调节器,这样,天一亮,炉子的通风管就会自动打开。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种孤独感压抑着他,使他感到恐惧,茫然不知所措。他由于心不在焉,竟然记不得哪几扇窗上钩子已经检查过,所以只好摸黑回去,重新检查一遍,又生怕碰到看不见的椅子。他上楼时脚步很重,震得楼梯板嘎嘎直响。这是了不起的、隐藏着反叛的危机的一天,好歹总算结束了。
三
每天早饭以前,他总要重温一下他在边远的乡村度过的童年时代,对于城市生活中的繁文缛节,他竭力躲避,比方说,他怕刮胡子,怕洗澡,甚至对眼前身上的衬衫还很干净,可不可再穿一天,也很难决定。晚上要是在家不出门的话,他就很早上床,并且提前要把那些乏味的事儿办完。他有一个非常讲究的习惯,就是要舒舒服服地坐在盛满热水的浴缸里刮脸。今晚,请看他这个身腰滚圆、肌肤光滑、白里透红、脑门微秃、又矮又胖的一家之主,摘去了那副神气活现的眼镜,蹲坐在齐胸深的水里,拿了一把好像微型割草机似的保险剃刀,正在沾满皂沫的脸颊上刮,并且还用手在水里东寻西摸,郁郁不乐而又要保住面子地想把那块滑溜溜的肥皂给找回来。
温暖舒适的浴水轻轻地荡漾,几乎使他进入梦乡。灯光透过清水折射在浴缸内壁,构成了柔和的曲线图案,随着清水颤动,绿幽幽的光点在瓷缸的曲面上忽闪忽现。巴比特懒洋洋地观赏着,他注意到自己两腿倒映在光亮的瓷缸底面的轮廓,黏附在汗毛上的小气泡,都在缸底投下一个个奇怪的影子,好像丛林里的青苔似的。他轻轻地拍打着水面,反射的灯光时而倾覆,时而跳跃,时而齐射。他简直乐不可支,就像孩子似的逗着玩儿,把自己胖乎乎的腿肚上的茸毛刮了一绺下来。
排水管里在滴水,像一支活泼悦耳的歌儿,滴滴答,滴滴答,滴滴答答答答,叫他听得出了神。他两眼直瞅着坚固的浴缸,精美的镀镍水龙头,瓷砖铺砌的墙壁,为拥有这个华丽的浴室而感到自豪。
他突然惊醒过来,竟然冲着他的洗澡用品粗声呵斥起来。他责备那块调皮捣蛋的肥皂说:“过来!你调皮得已经够了!”他气呼呼地对着叫他发痒的指甲刷子说:“嘿,我看你,你敢不敢!”他给自己擦肥皂,冲洗,狠劲地搓身。他发现浴巾上有一个破窟窿眼儿,若有所思地把一个指头插进眼儿里,迈开大步回到卧室,俨如一个严肃而又矜持的公民。
他取出一条干净的硬领,一看,发现前面已经磨损,就吱的一声把它撕碎,声音清脆极了,这是他狂放不羁的一刹那,就像他死劲儿开汽车时一样淋漓痛快。
但最重要的却是给他拾掇睡廊和准备床铺。
他喜欢在睡廊里宿夜,是因为那里空气新鲜,还是因为殷实富户都有这么一个睡廊,那就不得而知了。
正如他是友麋会、促进会和商会会员,正如长老会里那些牧师决定他的全部宗教信仰,那些控制共和党的参议员在华盛顿烟雾弥漫的密室里决定他对裁军、关税和德国应持何种态度那样,全国各大广告商确定了他生活的外表的这一面,确定了他自己心目中所谓的个性。所有这些大做广告的标准商品——牙膏、短袜、轮胎、照相机、快速加热器,都是他地位优越的象征和证据。这些东西最初只是欢乐、热情和智慧的标志,后来却成为欢乐、热情和智慧的代用品。
但是,所有这些大做广告、象征社会经济繁荣昌盛的东西,在巴比特生活中远没有底下就是日光室的睡廊来得重要。
上床之前那一套的程式,是很细致复杂,而且总是一成不变。毯子一定要在他的小床脚跟边掖进去。(要是女仆没有掖进去,也得向巴比特太太说明原因。)碎布小地毯一定要摆得合适,这样早上起床时,他光脚板一伸马上就踩着。闹钟发条一定要旋紧,暖水瓶要灌得满满的,安放在离床底正好两英尺的地方。
这些艰巨的项目,由于他的指挥若定,都已妥妥解决,而且他还逐项将进度及其大功告成的情况告知巴比特太太。最后,他的眉头舒展了,他喊了一声“晚安”,颇有堂堂男子汉的气概。可是,即便在这个时候,也还需要拿出一些勇气来。正当他昏昏欲睡刚要进入甜蜜的梦乡时,邻居道佩尔勃劳的车子回来了。猛地他惊跳一下,懵里懵懂地嘀咕着:“真见鬼,为什么有人从来就不准时上床睡觉呢?”他对自己停放汽车的过程非常熟悉,所以,他就像一个熟练的刽子手自己已被判处酷刑那样,等待着每一个步骤。
这时汽车呜呜地冲上车道闹腾得正欢呢。听那车门刚打开,又砰的一声关上,接着是车房拉门打开时在底槽吱嘎发响的刺耳声,然后又是开车门的声音。汽车往上开进车房时,引擎呜呜地轰响着,但在关上之前,又响起了一阵爆裂声。然后是最后一次开车门和关车门的声音。接下去是寂静——一种充满期待的可怕的寂静,直到从容不迫的道佩尔勃劳先生检查了轮胎情况,最后关上了车房大门。巴比特一下子万事全忘,美滋滋地进入了梦乡。
四
就在这一时刻,泽尼斯城皇家岭麦凯尔维家的淡紫色客厅里,霍勒斯·厄普代克正在向露西儿·麦凯尔维大献殷勤。他们刚好听了一位著名的英国小说家的讲演回来。厄普代克是泽尼斯有专门职业的未婚男子,四十六岁,腰身细长,说话娇声娇气;他喜爱花卉、彩色印花细布和奇装艳服、举止轻浮的姑娘。麦凯尔维太太是一个红头发、肌肤白皙的女人,总是觉得什么都不满意,她讲究衣饰,但是为人直率、诚实。厄普代克总是万变不离其宗,使出他的头一招——抚摸一下她那敏感的手腕。
“不要瞎胡闹!”她说。
“你觉得非常别扭吗?”
“不!我就是觉得别扭呗!”
他就随机而变,开始闲聊天。本来他就是以闲聊天出了名的。他头头是道地谈到了心理分析 、长岛的马球,以及他在温哥华所发现的(中国)明代瓷盘。她答应今年夏天与他在多维尔 会面。“不过,”她叹了一口气说,“多维尔那个地方实在太俗气,没味儿,除了美国人和酸臭的英国男爵夫人以外,啥东西都没有。”
就在这一时刻,泽尼斯前街希利·汉森小酒馆里,一个可卡因走私犯和一个妓女正在喝鸡尾酒。由于全国正在厉行禁酒,泽尼斯又以奉公守法著称,他们只好偷偷摸摸地用茶杯来喝鸡尾酒。这个女人把自己的杯子向可卡因走私犯的头上摔去。他从口袋里偷偷掏出左轮手枪,藏在袖子管里,漫不经心地把她毙了。
就在这一时刻,有两个人正坐在泽尼斯某实验室里。他们连续工作已有三十七个小时,准备写一份关于合成橡胶的实验报告。
就在这一时刻,泽尼斯有四名工会领导成员正在开会,研究本城方圆—百英里以内的一万二千名煤矿工人应该不应该罢工。其中有一个看上去像是脾气暴躁、生意兴旺的杂货商,另一个是来自北方的木匠,还有一个是卖苏打水的冷饮店伙计,最后一个是俄国籍的犹太演员。俄国籍的犹太人援引了考茨基 、尤金·德布斯 和亚伯拉罕·林肯的一些言论。
就在这一时刻,一位退伍的老战士快要咽下最后的一口气。内战 一结束,他就直接来到了一个农场,那个农场虽然名义上属于泽尼斯市管辖,却跟荒凉的林区同样愚昧落后。他从来没有坐过汽车,没有见过浴缸,除了《圣经》《麦格菲读本》和宗教小册子以外,他什么书都不读。他相信,地球是扁平的,英国人就是以色列十个迷途的部落 ,而美国却是一个民主国家。
就在这一时刻,泽尼斯普尔摩尔拖拉机公司这个钢骨水泥城里正在开夜工,为波兰陆军订货制造一批牵引机。它像一百万只蜜蜂在嗡嗡作响,宽敞的窗子里耀眼的亮光冲天,仿佛火山在爆发。探照灯沿着高大的铁丝网移动,不时照亮了铺着煤渣的露天工场、铁轨侧线,以及巡逻的武装警卫。
就在这一时刻,麦克·蒙代正在结束一次祈祷会。蒙代先生是杰出的福音传教士,美国大名鼎鼎的新教会主教,一度当过职业拳击家。但是,撒旦 对他很不公正。作为一个职业拳击家,他得到的只是他的那个歪鼻子、他有名的骂街脏话和他在台上的噱头,此外便一无所得了。看来为上帝效劳反而有利可图。他已然准备引退纳福了。这对他来说是完全受之无愧,因为可以援引有关他的最后一篇报道佐证:“可尊敬的蒙代先生,这位洞察一切的先知已然证明,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拯救灵魂的推销员,并且,通过卓有成效的组织工作,为促使灵魂新生所需的经常性开支,即可降至前所未有的最低水平。他迄今已使二十万误入迷途的可贵的灵魂幡然醒悟,皈依宗教,而所耗成本每人平均还不到十美元。”
在国内一些比较大的城市中间,只有泽尼斯迟疑不决,没有立时将自己的罪恶向麦克·蒙代和他的经验丰富的感化团和盘托出,请求惩治。泽尼斯市一些富有进取精神的组织一致赞同邀请他——有一次,乔治·福·巴比特先生在促进会讲演时还赞扬过他,但是遭到圣公会和公理会某些牧师反对。他们原是教会中的一些败类,蒙代先生绘声绘色地称他们为“一帮子血管里流的只是洗碗脏水,而不是热血的福音贩子,只会一个劲儿尖叫,说真的,还是让他们裤脚管上多沾些泥巴,皮包骨头的胸脯前多长些汗毛才好呢”。可是,商会秘书向制造厂商的一个委员会汇报说,蒙代先生每到一个城市,就把工人们的思想从提高工资和缩短工时转移到崇高的事业上去了,从而避免了罢工。这么一来,上面反对意见就不攻自破了,蒙代先生立刻被邀请到泽尼斯来了。
大家认捐了四万美元基金作为经费开支,在本城集市广场建造了一座麦克·蒙代礼拜堂,可以容纳听众一万五千人。这会儿蒙代先生这位先知的说教快要讲完了。
“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有许多自作聪明的大学教授和只会喝喝茶、闲扯淡的蠢材,他们说我蒙代是个大老粗、窝囊废,还说我的历史知识等于零。哦,有那么一帮子满脸胡子的书蛀虫,自以为他们知道的东西比万能的上帝还要多,他们一个劲儿搞什么匈奴人 的科学和德国人的旁门左道,偏偏不爱听 上帝的直截了当的话 ,哦,有那么一大拨脂粉气十足的纨袴子弟,嘴里流着涎水的,厚颜无耻的小阿飞,不相信基督的邪教授,还有让啤酒喝肿了脸的蹩脚文人,他们喜欢满嘴喷粪似的狺狺狂吠,说什么麦克·蒙代庸俗下流、废话连篇。这些狗崽子正在说我是卖狗皮膏药的,传播福音完全为了——赚钱。好吧,弟兄们听着,我就给这些家伙一个辩论的机会!他们尽管可以站出来,当着我的面,说我是个蠢货,是骗子手、乡巴佬!只要他们敢——他们敢这么说!站出来!——瞧,这些狂妄不可一世的骗子手,尝尝我麦克的老拳的滋味,要知道这个老拳后面,有 上帝的热情似火的正义力量做后盾 !——吓得他们不昏过去才怪呢!好吧,有种的就上来! 有哪一位敢说?那一位说麦克·蒙代净是虚张声势的土佬儿。嘿,有哪一位站出来?好嘛,既然没有人,那就得了!现在我看本市乡亲们不会再去听那些躲在篱笆后面的狂吠声了;我想你们不会再去听那一拨家伙吹毛求疵和挖苦抱怨了,不会再去听他们满嘴肮脏的无神论了。现在,我请你们大家拿出全部劲头和虔敬的心情来,一起默默地祈祷,赞颂耶稣基督和他的永恒慈悲和至爱!”
五
就在这一时刻,思想激进的律师塞尼卡·多恩和组织学家库尔特·亚维奇博士,正在多恩的书房里闲谈。亚维奇博士写的有关镭射线破坏上皮细胞的科研报告,使泽尼斯名扬慕尼黑、布拉格和罗马。
“泽尼斯这个城市,有巨大的潜力,有巨大的建筑物、巨大的机器、巨大的运输能力。”多恩若有所思地说。
“我憎恨你们这个城市。它把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给标准化了,结果一点儿生气都没有了。它好像是一座巨大的火车站——大家都是行色匆匆,拿着车票直奔最佳的墓地。”亚维奇博士平静地说。
多恩激动了。“胡说八道!你可真叫我恶心,库尔特,净在那儿没完没了瞎嘀咕什么‘标准化’。依你看,别的国家就没有‘标准化’吗?哪儿还有比英国更加‘标准化’的?要知道在英国,每一个有条件的人家,在下午同一时间用茶点,吃同样的松饼,每一位退休的将军在同一时刻都要到同样的有方形塔楼耸立的灰石教堂参加同样的晚祷,每一个身穿哈里斯花呢的高尔夫球迷,见了另外一个有钱的傻瓜,总是正经八百地说:‘要得,要得!’难道说还有比这些个更标准化的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得爱英国。再说标准化嘛——你就不妨看看法国人行道上的露天咖啡茶座和意大利人的谈情说爱吧!
“至于标准化Perse ,这个玩意儿好极了。我买一块英格索尔手表或者一辆福特汽车,我没花多少钱就得到了一件蛮不错的工具,它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在我心里一清二楚——反正它给我的个人生活留出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而且——我记得在伦敦的时候,在《星期六晚邮报》封底看到一幅牙膏广告,上面画的是美国某地近郊景色——积雪的大街两旁,榆树成行,新房子鳞次栉比,其中有的是佐治亚式的,有的是低矮倾斜的屋顶,也就是你在泽尼斯,比方说,芙萝岗所看到的那种街道,开阔,有树木,有草坪。我一下子就得了思乡病啦!那样令人愉快的房子,天底下哪个国家都没有。我并不计较它们 是不是 标准化啦。那种标准化才是呱呱叫呢!
“不,我在泽尼斯反对的,只是思想的标准化,当然咯,还有根深蒂固的竞争理念。这出戏里真正的坏蛋,倒是那些衣饰洁净、一团和气、勤勤恳恳的一家之主,他们为了确保自己子女过上好日子,就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这些家伙最坏的地方是,他们非常善良,非常聪明,至少在他们工作中就是如此这般。你对他们压根儿恨不起来,但是他们标准化了的思想,确实是你的敌人。
“再说,还有所谓促进精神——我私下有一个想法,认为定居泽尼斯比在曼彻斯特、格拉斯哥、里昂、柏林或都灵还要好一些——”
“不对,上面这几个城市我多半都住过。”亚维奇博士喃喃自语道。
“嗯,那是各人爱好不同呗。就个人来讲,我喜欢一个未来的前景难以预测的城市,因为它可以激发我的想象力。不过,我特别需要的是——”
“你是个温和的自由自主者,”亚维奇博士插话说,“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需要什么。作为革命者,我明确知道我需要些什么——而现在我需要的是喝点酒。”
六
就在这一时刻,政客贾克·奥法特正在泽尼斯与亨利·T.汤普森磋商。奥法特建议:“当务之急就是要让你的傻瓜姑爷巴比特为众人所赏识。依我看,他这个人倒是有点儿爱国爱民之心的。他原是为我们同人抢到了一宗产业,但他居然可以装出这么一副样子,好像我们热爱众乡——乡亲——简直热爱得快要死啦。这也好,我何乐不为,出钱买个体面——当然价格要合适。我可不知道我们还能支撑多久,汉克 。只要像乔治·巴比特这样的好后生和那些可尊敬的、思想稳当的劳工领袖认为你我都是憨直的爱国者,我们也就万无一失了。是的,在这里,对一个诚实的政治家来讲,真是有利可图啊,汉克。全城人人都在干活儿,为我们提供雪茄、油炸仔鸡和马提尼酒 。而且,只要塞尼卡·多恩这一类叫嚣者一跳出来,嘿,他们就义愤填膺地聚集在我们的旗帜底下。说实话,汉克,要是奶水胀得难受的母牛哞哞叫着,团团乱转让人挤奶,而像我这样精明的老头儿却不去挤,那简直太丢脸了!但是电车公司那一帮子人,再也不能让他们像过去那样在大量盗窃之后照样逍遥法外。我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汉克,我希望我们能寻摸出一个办法来,把塞尼卡·多恩这个家伙从城里赶出去。反正有了他,就没有咱们!”
就在这一时刻,泽尼斯全城三十四五万普通市民睡得正酣畅,犹如茫茫无际一片阴影,神秘莫测。在铁路轨道那边的贫民窟里,一个长达半年之久谋职不成的年轻人旋开了煤气,把自己和妻子双双毒死。
就在这一时刻,兼营哈菲兹 书店的诗人劳埃德·马拉姆,正写完一首叠句诗 ,他在诗里写的是:生活在中世纪佛罗伦萨的封地采邑里该是多么有趣,而在泽尼斯那样平平常常的地方又是多么乏味。
就在这一时刻,乔治·福·巴比特在床上沉重地翻身,这是最后一次翻身,说明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的难受劲儿已经过去,这会儿他真的就要睡着了。
他一下子就进入了神奇的梦境。他站在一群陌生人中间,他们一个劲儿在嘲笑他。他溜走了,顺着深更半夜的花园里的小径走去。年轻的仙子正在大门口引颈鹄候。她那亲昵的宁静的手抚摸着他的面颊。他一下子变得英姿飒爽、聪明伶俐、深受宠爱,她那温暖的手臂好似象牙一般,危险的沼泽地那一边,波澜壮阔的大海在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