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今年春上巴比特办了两件大事:一是赶在林顿大道延长电车线路的公告还没有发表之前,他替电车公司的几位身居要职的人偷偷地购进林顿大道那一带的地产买卖特权;余外就是主办了一次宴会。这次宴会,正如他兴高采烈地关照妻子说,不仅是“一个正式的社交宴会,而且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高雅别致的盛会,到时候本市最杰出、最风雅的才子佳人都要光临”。他对这事件是那样全神贯注,差一点使他忘记了自己原来的计划,那就是同保罗·赖斯灵一起到缅因去玩儿。
巴比特虽然出生于卡托巴这个小村子,但他早已跻身于大都会社交界。作为东道主,邀请多至四位客人来家便餐,只要花上一两个黄昏,准备一下就成。可是一次正式宴会,要招待十二位客人,又要从花店采购鲜花,而且还要动用全部雕花玻璃器皿,连巴比特夫妇也感到不易措手啦。
那张客人的名单,他们就研究讨论了两个星期,最后才算敲定下来。
巴比特不胜惊讶地说:“当然咯,我们自己也够赶时髦的啦,可是,想一想我们还要招待像丘姆·弗林克这样有名的诗人,他老兄每天只写一两首诗和几则广告,一年就拿一万五千!”
“是啊,还有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你可知道,昨儿晚上尤妮斯告诉我,她老爸会说三种语言呢!”巴比特太太说。
“嘿,那才胡扯淡哩!我也会说三种语言——美国话、棒球行话,还有扑克术语!”
“我觉得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不太合适。我想,能讲三种语言,一定很了不起,而且也一定很有用处,而且——既然这样的人物都请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请奥维尔·琼斯夫妇。”
“嗯,你要知道,奥维尔这个人前途未可限量!”
“是的,我知道,可是,他是开洗衣铺的!”
“我得承认,开洗衣铺的当然没有写诗的、干地产买卖的那么高级,话尽管可以这么说,反正奥维 的学问博大精深。你听过他像摆龙门阵似的大淡特谈园艺没有?嘿,各种树木的名字,他都可以告诉你,有的他还可以叫出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名字来!何况,琼斯两口子请我们吃过饭,我们至今还欠情哩。此外,嘿,等到弗林克和利特尔菲尔德这样的吹牛大王一吹起来的时候,我们总得找个把傻瓜权当听众才好。”
“是啊,亲爱的——我想说的是这么个意思——我认为作为东道主,你应该靠边坐着,洗耳恭听,让你的客人们有机会也说上两句!”
“噢,你说你有这样的想法吗?是的,我一个人哇啦哇啦说个没完!当然咯,我算是什么呀?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人——真的,一点儿不错!我不像利特尔菲尔德那样有哲学博士头衔,我也不是诗人,依我看,我就没得好说的!好吧,现在让我告诉你,就在不久前,你的那位大名鼎鼎的丘姆·弗林克在俱乐部里特地走到我身跟边,请我讲讲对斯普林菲尔德学校基金公债一案的意见。那么,是谁给他讲的?是我呗!我也不用打赌,除了我,还有谁呢?的的确确就是——鄙人!当时他走到我身跟边问我,我就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他!难道你还不信吗?嘿,他才非常乐意听我说哩,而且——至于东道主的职责所在,我想我好歹知道一点儿,这会儿就让我一一跟你说——”
闲话少说,奥维尔·琼斯夫妇被列为邀请的客人了。
二
宴会的那天早晨,巴比特太太就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
“喂,乔治,我可有言在先,今晚你务必早点回家。记住,你还得换上晚礼服呢。”
“嘿,我在《鼓吹时报》上看到长老会教友大会通过投票表决,退出世界宗教联盟。那——”
“乔治,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今晚你务必及时赶回来换衣服。”
“换衣服?见鬼!我现在不就穿得好好的!难道你以为我不穿B.V.D.衬衣就上交易所吗?”
“我可不喜欢你在孩子们面前耍贫嘴!你怎么也得穿上你的晚礼服!”
“我猜你是指我的塔克司。我老实告诉你,自从世界上有人发明了最无聊、最混账的东西以来,我最讨厌的就是——”
三分钟之后,巴比特只好哭丧着脸嚷道:“也罢,我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 穿晚礼服 呢。”这意思是说他准备穿晚礼服,他们的谈话才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喂,乔治,你回家路上别忘了到维佳冷饮店里去,把冰激凌给捎回来。他们的送货车坏了,他们让别人送来我觉得靠不住——”
“行了!早餐前你已经给我讲过了!”
“是啊,我只不过再叮嘱你一遍。今天我可要穷忙活,非得头疼脑涨不可了,对那个临时请来帮厨的女用人也还得要指点一番——”
“只是请人吃一顿饭,犯不着另外再雇一个女用人嘛。玛蒂尔达一个人完全绰绰有余——”
“——并且我还得出去把鲜花买来,再要插好,还得摆桌面,还得去预订椒盐杏仁,还得看看炸仔鸡好了没有,安排孩子们在楼上吃晚饭,以及还有——我只好指着你上维佳店里去取冰激凌。”
“行,行,行,我这就去就得了!”
“你只要走进去,说你要巴比特太太昨天电话订购的冰激凌,那里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十点三十分,她打去了电话,提醒他别忘了到维佳店里去取冰激凌。
这时,他突然一个闪念,愣住了。他暗自纳闷,在芙萝岗举办宴会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到底值不值得?但到采办调制鸡尾酒的原料时,他一激动就后悔自己刚才实在不该有这种想法。
下面是禁酒法施行时期取得酒精饮料的经过:
他驱车经过现代化商业中心区整齐划一的大街,来到了旧城曲里拐弯的小胡同——参差不齐的街区一片连一片,都是被煤烟熏黑了的仓库和屋顶厢楼。接着,他进入“小树林”——这里原是一个景色幽美的果园,现在却成了杂八地——寄宿舍、分间出租的廉价公寓和娼寮到处可见。他感到一阵阵异常的寒栗,冷彻脊骨,蹿入腹内。他见到每一个警察,就摆出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来,犹如一个热爱法律、赞成武力、很想停下来跟他们开开玩笑的人。他把自己的车子停在离希利·汉森的酒馆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心里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哼,得了吧,即使有人看见我,还以为我到这里做生意来了。”
他走进的那个地方,酷似禁酒时期以前的酒馆,一长溜油腻腻的柜台,前面铺着木屑,后面挂着一块有流痕的镜子。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儿坐在一张松木桌旁,仿佛对着一杯很像威士忌的东西在打盹儿。还有两个人在柜台旁边喝一种很像啤酒的饮料,给人的印象是:酒吧间里只要有两个人就常常是高朋满座似的。酒吧间侍者是个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瑞典人,他的淡紫色领带上插着一枚钻石饰针,两眼不眨地盯住巴比特。巴比特磕磕绊绊地走近柜台,低声说道:“我嘛,呃——汉森的朋友叫我来的。我想搞一点杜松子酒。”
酒吧间侍者居高临下地瞧了他一眼,那神气活像一位蒙受奇耻大辱的主教。“我想你找错了地方,我的朋友。我们这里只卖软饮料 。”他用一块本身就需要好好洗一洗的抹布揩擦柜台,一面机械地动着两肘,一面瞪眼直瞅着他。
在桌子旁边打盹儿的老头对酒吧间侍者恳求说:“嗳,奥斯卡,你就听我说呗。”
奥斯卡并不听他的话。
“噢,嗳,奥斯卡,你到底肯不肯听?喂,你听着!”
那个酒囊之徒懵里懵懂的虚弱的声音和啤酒杯脚的诱人的芳香,仿佛使巴比特立时迷住了。酒吧间侍者板着脸,朝只有两位酒客的那一拨人走去。巴比特像一只猫咪那样小心翼翼地跟住他,讨好地说:“嗳,奥斯卡,我要找汉森先生说句话。”
“你要找他干吗?”
“我只想找他谈一些事。这是我的名片。”
那是一张镌版印刷的精美名片,黑字黑得漆黑,红字红得鲜艳,说明乔治·福·巴比特先生经营地产、保险和出租房屋业务。酒吧间侍者拿着它,好像它有十磅重那样,又看着它,好像它上面印有一百个字儿那样。他没有失去自己主教般的尊严,只是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他从里屋引出来一个老气横秋的年轻人,此人眼光敏锐而又平静,身穿黄褐色绸衬衫,格子花纹的马甲,胸前敞开没扣上,下身是一条耀眼的红棕色裤子,这就是希利·汉森先生,他只说了一声:“你?”但是他那冷酷、轻蔑的眼光一下子刺透了巴比特的灵魂。对于巴比特花了一百二十五美元置备的深灰色新装(他对康乐会里每一个熟人都提到过),汉森也好像熟视无睹似的。
“见到你很高兴,汉森先生。嗳,嗯——我是巴比特-汤普森地产公司的乔治·巴比特。我是贾克·奥法特的好朋友。”
“唔,这又是怎么啦?”
“嗳,嗯,我想设宴招待几个朋友,贾克对我说你能给我寻摸到一些杜松子酒。”当汉森的眼色显得更加不耐烦时,巴比特慌了神,十分巴结地找补上一句,“你不妨打个电话去问问贾克好啦。”
汉森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把脑袋一扬,指向里屋门口,就独自走了过去。巴比特鬼鬼祟祟地钻进一个房间,里面有四张圆桌、十一把椅子、一本酿造厂赠送的挂历,还散发着一股子气味。他一个劲儿等着,只见希利·汉森晃晃悠悠地走过三次,嘴里哼着小调,两手插在口袋里,压根儿不理睬他。
这天早晨,巴比特勇气十足地赌咒发誓说“我只肯出七美元一夸脱,多一分钱也不行”,这会儿却改变为“我也许得付十美元”了。汉森再一次疲沓沓地走进来,他恳求道:“那个你能供应吗?”汉森皱皱眉头,粗声说:“等一会儿——看在圣·彼得面上——再等一会儿!”巴比特继续等着,显得越来越卑顺的样子,直到汉森大大咧咧地重新走了进来,他那双倨傲的白净的长手拿着一夸脱——这只是美其名曰一夸脱杜松子酒。
“十二块钱。”他高声地说。
“嗳,嗯,可是大老板,贾克认为你能按八九块钱价格供应我一瓶呢。”
“不。十二块钱。这是真货,从加拿大走私进来的,不是坊间那种掺上一两滴杜松子汁的中性酒精。”那个诚实的商人说的倒是心里话,“如果你要的话——十二块钱。你当然懂得,我这还是看贾克朋友的情面哩!”
“当然,当然!我懂!”巴比特感激不尽地掏出十二块钱来。汉森打了一个呵欠,数也不数就把钱塞进那件相当耀眼的马甲口袋里,大摇大摆地走了。巴比特觉得能跟这么一位伟人打交道很光彩。
巴比特先是把酒瓶藏在衣襟里带回来,然后又藏到办公桌里,心里可真是阵阵发痒。整个下午,他一想到自己“今晚能给伙计们来一点儿真正的兴奋剂”,就一迭连声喷鼻息,哧哧地暗自发笑。事实上,他心里实在太兴奋了,直到离家只有一个街区时,才想起他妻子交代过的那一桩事儿,就是到维佳店里去取冰激凌。他脱口而出:“哎哟哟,真浑——”就把车子往回开走了。
维佳不是普通的小吃店,而是泽尼斯首屈一指承办宴席的酒家。为介绍年轻闺秀初次进入社交界举行的正式舞会,大都假座维佳酒家鎏金闪银的舞厅。在所有讲究的茶会上,客人们一眼就能认出维佳的五种特色三明治和七种特色蛋糕。所有真正讲究的宴会上,最后少不得要上的一道点心,总是维佳特有的层次分明、色香味俱佳的冰激凌——就是说,在椭圆似西瓜、圆如分层蛋糕,或长似方砖的这三种形状不同的冰激凌中,必有一种。
维佳酒家四壁都是淡蓝色镶板,窗格上饰有玫瑰花纹,女侍都穿着有饰边的围裙,玻璃柜台里还摆出了精美的蛋白小甜酥。巴比特置身于这一家精美雅致的点心店,觉得自己又粗鄙又臃肿。在他等着冰激凌时,他断定准有一个年轻的女顾客在咯咯地笑他,感到脖颈后面热辣辣的一阵鸡皮疙瘩。他回家时还带着一肚子气,劈头就听到他妻子焦急地问:
“乔治!你 可没有 忘了上维佳去取冰激凌?”
“啊,你看这里!难道我多咱忘了啥来着?”
“是啊,你常常忘记!”
“得了,我很少会忘记的。真的把我累坏了,到维佳那么一个吃吃喝喝的鬼地方,还得站在那里傻等着,净看那些几乎赤身裸体的年轻姑娘,胭脂口红抹得活像是六十岁的老娘们,她们还吃了那么多的东西,准会把肚子撑坏——”
“哦,真是太委屈你啦!我早就注意到你不喜欢看漂亮的姑娘!”
巴比特心中一震,意识到他妻子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对男性借以统治世界的那种合乎道德的义愤完全无动于衷,他只好乖乖地上楼换衣服去了。至于光彩夺目的餐厅、雕花玻璃器皿、烛台、抛光的木器家具、花边、银质餐具和玫瑰花,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对于宴请宾客这样的大事,他总是心潮起伏,一连四次很想穿那件百褶的白衬衫,但到最后还是改换了主意,拿出一件全新的衬衫,系上黑色蝴蝶领结,用手绢擦了一下浅口黑漆皮鞋。他扬扬自得地看看他的石榴红和银白两色相间的衬衫饰纽。乔治·巴比特轻轻地捋了两下脚踝,再把短丝袜穿上,他的粗壮的小腿就变成了所谓交际家的优雅的下肢。他站在穿衣镜前,直瞅着自己整齐的晚礼服和饰有三道镶边的漂亮的裤子,忘乎所以地喃喃自语道:“凭良心说,我的卖相还挺不错呢。当然咯,不像是卡托巴乡下来的。要是我老家那些乡巴佬看到我这身行头打扮,他们准会昏倒呢!”
他堂而皇之地下楼去调制鸡尾酒。当他敲碎冰块,挤压橘子汁,又把大批瓶子、玻璃杯和调羹集中到餐具室洗涤槽旁边时,他觉得自己就像希利·汉森酒吧间侍者那样说了算数。然而,巴比特太太却说他碍手碍脚,玛蒂尔达和今晚请来帮厨的女用人端着盘子踉踉跄跄地进进出出时,胳膊肘都要磕碰着他,还尖声叫嚷“劳驾开开门”,但在如此重大的紧要关头,他压根儿不理会她们。
除了这瓶新买来的杜松子酒以外,他的“酒窖”里还有半瓶波旁烈性威士忌、四分之一瓶带甜味的苦艾酒和近一百滴苦味橘子药酒。他家里没有鸡尾酒混合器。混合器是纵欲的证据,是酒徒的象征,巴比特虽然也喜欢呷上两口,但是很不喜欢被人看成一个酒鬼。配制鸡尾酒时,他用一只旧酱碟来舀酒,然后倒进一只无柄水罐里,在玛兹达 圆球形电灯泡的强光照射下,他在一本正经地舀酒,而且还把配制器皿举得高高的,脸上发热,衬衫的前襟白得刺眼,擦洗干净的铜水槽像赤金似的在闪闪发亮。
他尝了一尝这玉液琼浆。“嘿,天哪,这才是地地道道的陈年味醇的鸡尾酒啊!有点儿像布朗克斯,可又像曼哈顿 。嗯——唔!喂,麦拉,趁客人还没有来,要不要先呷一口?”
巴比特太太身穿镶有银白色花边的上衣,唯恐弄脏,外面还罩了一条围裙。她急匆匆跑到餐厅,把每只杯子都挪动了四分之一英寸,又急匆匆跑回来,脸上露出非常坚决、毫不动摇的表情。她瞪了他一眼,责备他说:“我才不喝呢!”
“那么,”他就像随便开玩笑似的说,“我想老头儿可要呷一口呢。”
这一口鸡尾酒下去,使他兴奋得心摇神荡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感到许多难以压抑的欲念——开了汽车满处飞、跟姑娘们亲吻、哼哼歌、说说俏皮话。他为了挽回自己失去的尊严,就关照玛蒂尔达:
“这会儿我就把这罐鸡尾酒放在冰箱里。请你千万别把它弄翻啦。”
“是。”
“嗯,可要注意,顶头一格别放东西。”
“是。”
“嗯,你可要留点神——”他有点儿头晕,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细弱,很遥远。“嘻!”他又神气十足地吩咐道,“嗯,可要留神。”他踩着碎步走进小客厅,免得出丑。他心里纳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劝说“像麦拉和利特尔菲尔德夫妇那帮子不肯吭气的人,在晚餐之后往外找个地方胡闹一阵,也许再搞点酒来喝喝”。他发觉自己天生就是放荡成性,只不过一向被忽视罢了。
客人虽已陆续到齐,但少不了总有那么一两位要姗姗来迟,大家只好装出友好的样子等候他们。这时,旋涡在巴比特头脑里的如火如荼的快感,已被灰蒙蒙的一大片空虚所取代。但为了尽到芙萝岗东道主的本分,他还得热热乎乎地跟客人敷衍应酬一番。
这些客人是: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哲学博士,此人常为电车公司提供宣传资料和令人宽慰的经济学信息;味吉尔·冈奇,煤炭商人,他在友麋会和促进会同样有权有势;埃迪·斯旺森,贾弗林汽车厂代理商,此人住在街对面;奥维尔·琼斯,白百合洗衣店老板,这家洗衣店振振有词地自称为“泽尼斯最大、最忙、最佳的洗衣店”。不过,最杰出的客人,当然要算T.考尔蒙迪雷·弗林克了。他不但是所谓《诗荟》的作者——他的《诗荟》通过报业辛迪加每天在六十七种主要报纸上发表,使他成为世界上拥有最广大读者的诗人之一——而且又是乐观的讲演人和“百看不厌的广告一览”的创始人。他的诗句虽然充满深邃的哲理和崇高的道德说教,但是写得十分幽默,连十二岁的小孩也都看得懂。而且,这些诗句干脆按照散文形式排印,因而更加耐人玩味。从东海岸到西海岸,弗林克先生以“丘姆”这个名字饮誉全美国。
跟他们一起来的大约有六位太太——因为今儿晚上时间还很早,也很难说准谁是谁。乍一看,她们彼此都很相像,而且她们都异口同声地用一种坚定活泼的口气说:“哦,你们这儿真太好啊!”从外表来看,爷儿们就不那么相似:利特尔菲尔德是个寒酸的学者,高个儿,马脸;丘姆·弗林克个子矮小,一头软绵绵的灰发,夹鼻眼镜上挂着一根丝带,表明他的职业是诗人;味吉尔·冈奇,肩膀宽阔,头发又粗又黑,像一把毛刷子;埃迪·斯旺森是个秃顶的、生气勃勃的年轻人,讲究漂亮,这从他缀有玻璃纽扣的晚礼服的黑绸波纹马甲上就可以看出来;奥维尔·琼斯,外貌稳重,身材结实,蓄着一撇硬邦邦的浅黄色胡子,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可是他们个个都吃得白白胖胖,仪容整洁干净,一进门就乐乐呵呵,大声嚷道:“晚上好,乔吉!”所以看起来他们好像都是堂兄弟一模一样。说来也真怪,你跟那些太太相处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她们不太一样,可是你同那些爷儿们混熟了,就会觉得他们好像都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喝鸡尾酒与调制鸡尾酒,同样有一些繁文缛节。客人们焦躁不安地、满怀希望地等待着,勉强地表示同意说天气相当暖和,但仍有点儿凉,不过巴比特依然缄口不谈鸡尾酒一事。他们未免有些泄气了。就在这时,姗姗来迟的一对夫妇(斯旺森夫妇)进了门,巴比特暗示说:“喂,诸位,你们觉得稍微违法一下,都能受得了吗?”
他们直瞅着公认的语言艺术大师丘姆·弗林克。弗林克拉了一下夹鼻眼镜上的丝带,就像拉着撞钟绳一样。他清了一下喉咙,就按照惯例说:
“我要告诉你,乔治,我是个奉公守法的人,但人们都说味格·冈奇是个惯窃,不用说他的力气要比我大,他要是逼着我铤而走险,我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冈奇马上大吼一声,说:“好吧,我这就来试试——”话音未落,弗林克又举起手,接下去说:“既然味格和你,乔吉,硬是要我这么干,我就把车子停在不准停车的地方,因为我深信无疑,你们说的正是这种违章行为!”
这下子引起了哄堂大笑。琼斯太太咬定:“弗林克先生简直要笑死人啦!没想到他还是那么天真呢!”
巴比特大声叫喊说:“你是怎么想的,丘姆?喂,你们大家稍等片刻,我出去一下,去取——你们的汽车钥匙!”在一阵欢笑声中,巴比特把那亮晃晃的、自己答应过的东西给端来了——一只大托盘里,围着中间的玻璃罐有许多玻璃杯,罐里盛着黄澄澄的鸡尾酒。爷儿们一下子都说漏了嘴:“哦,乖乖,我来看看!”“这可正中下怀啊!”“让我先尝一口吧!”可是丘姆·弗林克见多识广,饱经沧桑,忽然一个闪念,深恐这种饮料仅仅是果子露加上一点中性酒精。当巴比特俨然兴奋得满头大汗的救济品发放人似的举杯劝酒时,弗林克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但他在尝了一口以后,马上尖着嗓子说:“哦,伙计,让我继续沉醉在梦中吧!这虽然不是真的在做梦,但是别把我叫醒!就让我沉入梦乡吧!”
两个小时以前,弗林克刚为报刊写完一篇抒情诗,开头是这样的:
我独自坐下,满怀愁绪,暗中思忖;我搔首眨眼,喟然长叹:“唉!现在还有一些笨伯,恨不得恢复往昔的烧酒作坊,以及能使圣贤变成蠢货的旧时令人作呕的酒馆!”我只要有汩汩清泉可饮,在欢愉的清晨能使我头脑有如新生婴孩那样清醒,我绝不会去喝那含毒的浊酒!
巴比特跟大家一起喝酒,他刚才郁郁不乐的心情顿时消失了,他觉得世界上就数他们这些人最好,他要让他们喝鸡尾酒喝个痛快。“你再来一杯,行吗?”他大声问道。太太们咯咯地笑着回绝了,爷儿们却眉开眼笑,馋涎三尺地说:“行啊,只要你不心疼,乔吉——”
“给你们分红来啦。”巴比特对每一个人说。每一个人都拉长了调门回答:“尽量倒吧,乔吉,来个滴酒不剩!”
当酒罐倒空,再也没有指望时,大家站着,又开始谈论禁酒了。爷儿们脚跟着地,往后仰着身子,两手插在裤袋里,就像红运亨通的须眉汉子那样大放厥词。其实,他们只是老调重弹,拾人牙慧,自己对所谈的问题根本一无所知。
“我这就告诉你们,”味吉尔·冈奇说,“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可以说有书为证,因为我曾经跟许多医生和内行交谈过,依我看,取缔酒馆是一件好事,不过应该让人们喝点啤酒和酒精成分不多的淡酒。”
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说:“现在人人还没有都意识到,侵犯个人自由的权利是一种该有多危险的论调。不妨就举个例子来说,那我就说说巴伐利亚的国王吧?我想就是巴伐利亚——不错,就是巴伐利亚的事——在1862年,1862年3月,他颁布了一道禁令,不准在公地放养牲口。对于过重的赋税,农民们毫无怨言地都熬过来了,可是这道禁令一出来,他们就起来造反了。也许这是发生在萨克森的事吧。反正这件事足以说明:侵犯个人自由的权利该有多么危险。”
“说得对——谁都无权侵犯个人自由。”奥维尔·琼斯说。
“尽管如此,你们可别忘了,禁酒对工人阶级来说,倒是件大好的事,叫他们免得浪费金钱和降低劳动生产率。”味吉尔·冈奇说。
“对,言之有理。可是,麻烦出在如何实施禁酒法的方式方法上,”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坚持说,“国会不懂得采取正确的途径。如果由我来管事,我就会这样安排,让喝酒的人领到饮酒的许可证,那时我们就可以管好那些好吃懒做的工人,不准他们喝酒。同时,我们也没有干预别人的权利——干预个人自由——干预像你、我这等人的个人自由。”
大家都点点头,深为钦佩地互换了一下眼色,说道:“是这样的,那才发噱。”
“我所担心的是,这些家伙中间有许多人会去吸毒。”埃迪·斯旺森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更加起劲地点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是这样的,确有那种危险呀。”
丘姆·弗林克忽然兴致勃勃地说:“嗳,前几天我寻摸到一份家酿啤酒的新配方,真是棒极了。你用——”
冈奇插嘴说:“等一等,我把我的配方说给你听!”利特尔菲尔德哼了一声说:“啤酒可算不了什么!有本领就做苹果酒!”琼斯硬是说:“我的配方才灵光!”斯旺森恳求说:“嗳,让我讲给你们听听——”可是弗林克坚决地接下去说:“你先把豌豆荚壳剥下,集中在一起,一蒲式耳荚壳掺上六加仑水一块儿煮,直到——”
巴比特太太殷勤亲切地向他们走来,弗林克急匆匆地把他最佳的啤酒秘方讲完,她愉快地说:“请各位入席。”
至少谁应该走在最后头,却在爷儿们中间展开了一番友好的争论。当他们从小客厅穿过门厅步入餐厅的时候,味吉尔·冈奇大声说道:“要是不让我坐在麦拉·巴比特身旁,并在桌子底下握着她的手的话,我就不干——我要回家去了。”这一下子引起了哄堂大笑。到了餐厅,大家都站着,茫然不知所措。巴比特太太心乱如麻地说:“哦,让我看看——哦,我原来倒想给你们各位准备一些精美的入座卡片,可是——哦,让我想想看,弗林克先生,你就在那儿入座。”
晚宴完全符合妇女杂志里最佳的规格,色拉盛在镂空的苹果中间,除了油炸仔鸡照旧不变以外,每一道菜都装点成好像是别的菜品一模一样。
通常,爷儿们总觉得很难跟女士们说话。在芙萝岗,调情是一种陌生的艺术,而公事房和厨房是两个互不搭界的领域。可是在鸡尾酒的启人灵感之下,谈话却十分激烈。关于禁酒的问题,每一个爷儿们还有许多重要的想法要说,现在既然邻座可以充当他的忠实的听众,所以谁都冲口而出,说道:
“我寻摸到一个地方,可以搞到八块钱一夸脱的走私酒,要多少就有多少——”
“你在报上看到过有这么一个人,他花了一千块钱买了十箱威士忌,结果发现里面装的都是水。听说当时这个家伙好像站在街角,突然有个人向他走过来——”
“据说有一大批走私酒已到了底特律——”
“我常常说的是——许多人对禁酒总是不理解——”
“于是就出现了许许多多骇人的毒品,比如说甲醇,等等。”
“当然咯,禁酒嘛,我原则上是赞成的,不过,我可不乐意别人来指点我应该怎么想、怎么做。那样做法,不是哪个美国人都受不了吗?!”
可是,当奥维尔·琼斯说:“事实上,禁酒的目的,说到底,并不在于节省几文钱,而是在于防止酒后滋事呗。”大家觉得这话简直不登大雅之堂,好在他还没有被人当作宴席上最善于说笑的人物。
等到这个人人必谈的正题讲深讲透之后,谈话才转到一般性的问题上去。
人们一谈到味吉尔·冈奇通常总是十分钦佩:“嘿嘿,那家伙可真有一招!嘿,即使在大庭广众,当着所有的女宾面,他都能胡编出一些不堪入耳的笑话来,直逗得在座的太太都捧腹大笑。可是我呀,哼,我要是稍微说漏了嘴,准定受到严厉谴责!”这时候,冈奇开了腔,又叫大家乐一乐,他对女宾中最年轻的埃迪·斯旺森太太高声说:“洛埃塔!我把埃迪口袋里的房门钥匙弄到手了,你和我趁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到街对面去,你说好吗?我有——”故意把眼一乜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儿要跟你说!”
太太们哧哧地笑了起来。巴比特听得心里痒痒的,也想插科打诨一番。“听着,伙计们,我很想给你们看一本书,可我还拿不住主意。这本书我是从派登医生那里借来的!”
“啊,乔治!亏你不怕害臊!”巴比特太太警告他。
“这本书呀——说它富于挑逗性,那还不足以概括呢!似乎是一篇人类学的调查报告,写的是有关……有关南太平洋各地的风俗,简直是 无所不谈 !这本书坊间买不到。味格,我可以借给你看看。”
“先借给我呀!”埃迪·斯旺森抢先说,“听来真够味儿!”
奥维尔·琼斯告诉大家说:“喂,几天前我听到一段 趣闻 ,讲的是两个瑞典人和他们的妻子的事。”然后,他就用最纯正的犹太口音一鼓作气讲完了,只不过在结尾部分稍加消毒,却又被冈奇润饰了一番。不过,鸡尾酒的劲道一过去,这批寻欢作乐的家伙却又回到谨小慎微的现实生活中去了。
不久前,丘姆·弗林克曾到一些小城镇做了巡回讲座,他咯咯地笑着说:“回到文明生活中来,真太好了!我真的看到了穷乡僻壤的一些小城镇!我是说——当然咯,小城镇的老百姓是那么好,走遍全世界都难找,可是,哎哟哟,我的老天哪,那些小城镇的生活气氛太沉闷了,谅你们各位断断乎体会不到,眼下这许多生龙活虎的人济济一堂,该是多么有劲儿呀!”
“可不是吗?”奥维尔·琼斯兴冲冲地说,“那些小城镇的老百姓,世界上就数他们顶呱呱,不过,哎哟哟,我的妈呀!他们谈起话来,可真乏味透了!唉,他们除了天气和新款式福特汽车以外,就什么都谈不上来,我的天哪!”
“是呀,他们谈来谈去,都是同样的事儿。”埃迪·斯旺森说。
“可不是吗?他们就是把同样的事儿唠叨了一遍又一遍。”味吉尔·冈奇说。
“是的,这真是咄咄怪事。他们似乎一点都没有客观地观察事物的能力。他们净是翻来覆去地谈福特汽车和天气等等老一套的话题。”霍华德·利特尔菲尔德说。
“不过,那样的事情你也不能完全责怪他们呀。他们不像你们生活在大城市里,在智力上根本得不到刺激呗。”丘姆·弗林克说。
“嘿,这可说到点子上了。”巴比特说,“当然咯,我并不希望你们这些有高深学问的人一个劲儿自命不凡,不过,我还得要说,能跟一位诗人和像霍华德这样精通经济学的人士在一起叨陪末座,真的使人头脑开了窍!可是,那些小城镇的傻瓜蛋,除了他们自个儿唠叨以外,没有外人和他们谈话沟通,所以他们的言语粗俗不雅,而且思想一团糟,也就不足为奇啦。”
奥维尔·琼斯接茬说:“我们还有其他的优越条件——就以电影为例来说,那些乡下阔佬要是每星期换一次新片子,就觉得了不起了,而我们在大城市里,哪天晚上都有十几部不同的片子供你选择!”
“一点不错,还有我们整天价要跟精明强干的上等人接触,也都受到潜移默化嘛。”埃迪·斯旺森说。
“而且,”巴比特说,“轻易替那些土佬儿辩解也没有意思。一个人如果没有进取心,不像你我过去那样一个劲儿往城里奔,那就只好怪他自己咯。咱们老朋友之间说句知心话也无妨,他们对城里人嫉妒得要死。我每次回到老家卡托巴,总得去串串门,求得那些跟我一块儿长大的哥们儿的谅解,因为我多少有了一点儿成就,而他们却什么都没有。你要是就像你、我之间那样自然地跟他们说话,耍上点手腕,或者表现出所谓开明的思想观点的话,嘿,他们就认为你这是在装腔作势。我有一个同父异母兄弟马丁——他在经管我老爸开的那爿小小的百货铺。嘿,我敢说他压根儿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塔克司——那就是晚礼服的这种东西。他要是现在到这儿来的话,准会认为我们是一伙……一伙……嘿,我的天哪,我发誓,他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想!真的,列位先生,他们就是喜欢嫉妒啊!”
丘姆·弗林克附和说:“是这样的。不过,我最关注的是他们缺少文化和审美感——请原谅我使用了这样高雅的词汇。诚然,我喜欢做高深的讲座,朗诵自己的一些最好的诗篇——我指的不是报纸上,而是在杂志上刊出的那些东西。可是,唉,当我把这样高雅的东西拿去的时候,他们除了一些低级的老掉牙的故事,还有俚语和废话以外,什么都不要,而这些玩意儿——要是我们这里有人敢讲出来,准要把他轰出门外,弄得他晕头转向。”
味吉尔·冈奇最后加以概括说:“这帮子城里人既有审美感,又懂生意经,我们跟他们朝夕相处,可真是三生有幸呢。如果我们泡在某个小城镇里,一个劲儿让那里的怪老头儿了解我们这里的城市生活,准定碰上一鼻子灰。不过,我的天哪,你也得替他们说句公道话:每一个美国的小城镇都在设法增加人口,实现现代化的理想。而且,真该死,它们没有不成功的!有人开始时对乡下的十字路口也是鸡蛋里挑刺的,说他在1900年到过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烂泥地小街,是的,数来数去,只有一条;居民通共只有九百,个个闭紧嘴巴不说话,活像蛤蚌呢。可是,你在1920年再回到那里,就发现水泥铺筑的人行道了,一家很不错的小旅馆,还有一家第一流的女子服装商店——真是满目琳琅,美不胜收!你不要先看这些小城镇的现状,你应该看它们未来的宏图大业,它们都雄心勃勃,而有了这股子雄心,到头来会把它们变为世界上最美好的城市——它们都要把咱们泽尼斯作为榜样!”
三
T.考尔蒙迪雷·弗林克是他们的邻居,平时向他们借用过割草机和活络扳手,过往算得上十分密切了,可他们知道:他还是一位 著名的诗人 和杰出的广告代理商;他那平易近人的态度后面,隐藏着神秘莫测的文学冲动。今儿晚上,他喝了杜松子酒之后,就无所顾忌,向他们吐露了真情。
“我碰到一个文学上的问题,简直烦得我要死。我正在替济科汽车公司写一系列广告,我想让每一则广告都成为小小一颗明珠——地地道道的艺术珍品。我完全信奉这样的理论:要写得尽善尽美,才有噱头,不然便毫无价值,而这些广告是我碰到的最棘手的难题。你也许认为要是我写诗比这个还要难一些——所有这些 抒发感情的题目 ,什么可爱的家庭呀,炉边的絮语呀,还有什么幸福、欢乐,等等——可是这些都是信手拈来的东西。写这些题目管保不会有差错;任何一个正派的人有哪些思想感情,你是知道的,所以只要如实表现出来就行了。可是,这种写工业主义的诗歌,却是一种新的文学体裁,一个有待于开拓的新的领域。你们知道 那个 真的可以称为美国天才的人吗?虽然他的名字你我都不知道,但是他的作品应该保存下来,好让后代借以判断今天我们美国的思想和独创性。嘿,这就是那位替阿伯特王子牌烟丝写广告的人!请听这一则广告:
阿伯特王子牌烟丝 给漂亮的烟斗充塞了那么多的乐趣。喂——你肯定常常听到汽车司机夸口说“稍微踩一下油门”,车速一下子就从五迈 跳到五十迈!是的,那当然是够上瘾了,可是,说句知心话,漂亮的烟斗,燃起了至上妙品—— 阿伯特王子牌烟丝 的时候,你最好还是使用一套快速记录法,以便记录你的情绪从低沉骤然上升到顶峰状态。
阿伯特王子牌烟丝 质地真正好——烟味历久弥醇,始终凉爽芳香!真的,你从来没有尝到过这样妙不可言的吸烟的乐趣!
抽上一斗烟丝——你马上赛过活神仙!嘿——装上 阿伯特王子牌烟丝 ,你顿时浑身是劲,稳操胜券!那时你方才明白这话一点儿不假!
“乖乖!”汽车公司代理商埃迪·斯旺森赞不绝口地喊道,“那就是我所说的真正男性文学!那个写阿伯特王子牌烟丝广告的人——虽然不止一个人写的,必然是由一拨高级文人经过集思广益之后才动笔写的。但不管怎么说,他写出来不是给蓄长头发的胆小鬼看的;他是写给 正派人 ,写给 鄙人 看的,鄙人特向他致敬!不过,话又说回来,只有一个问题:我怀疑它到底能不能把商品销售出去。当然咯,如同所有的诗人一样,写阿伯特王子牌烟丝广告的这个人只不过兴之所至,胡诌一通罢了。它读起来娓娓动听,其实言之无物。我看了以后,绝不会就跑去购买阿伯特王子牌烟丝,因为它根本没有向我介绍有关烟丝的情况,全是胡编乱造呢。”
弗林克冲着他说:“噢哟哟,你疯了!难道我还得向你讲一讲什么才算文笔优美吗?反正我真巴不得给济科汽车公司写出恰好就是这一类的东西来,可我就是写不来。所以,我决计按照纯粹的诗体,替济科汽车公司草拟了一则高雅的广告稿。不知道你对下面这一段文字喜欢不喜欢。
那条白茫茫的漫长的崎岖小道正在召唤——召唤——它越过群山,伸向远方,在期待着那些心中热血沸腾、嘴里哼着古老的勇士歌曲的男男女女。它远离单调乏味的工作,把忧虑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速度 ——光辉灿烂的 速度 ——这远不是片刻之间的欢乐,而是你我的 生活 !济科汽车制造厂商,在考虑价格和款式的同时,对于这一新的伟大真理也给予充分考虑。济科汽车——迅疾有如羚羊,平稳犹似飞燕,而冲劲之大简直赛过公象。它的每一根线条都显出豪华的气派。喂,老兄!你要领略一下长途旅行的高超艺术,不妨一试生活中最欢蹦乱跳的——济科汽车!
“不错,”弗林克沉思地说,“这段文字说得上色彩雅致,可就是缺少独创性!”
全体在座的客人都满怀同情地赞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