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泽尼斯 的一幢幢高楼森然耸起,逸出在晨雾之上;这些严峻的钢骨水泥和石灰岩筑成的高楼,坚实如同峭壁,而纤巧却像银笏。它们既不是城堡,也不是教堂,一望而知,就是美轮美奂的企业办公大楼。
晨雾仿佛出于怜悯,将历经几个世代风雨销蚀的建筑物都给遮没了:双重斜坡的四边形屋顶上盖板都已翘裂的邮政局;大而无当的老式房子上的红砖尖塔;窗眼既小,而又被煤烟熏黑了的工厂;还有灰不溜秋的几户合住的木头房子。类似这样千奇百怪的房子在这个城市里虽然比比皆是,但那些整洁的高楼大厦,正把它们从商业中心区撵走,近郊的小山冈上,却闪现许许多多崭新的房子,看来那里家家户户都充满笑声和宁静。
一辆豪华的小轿车从一座混凝土大桥上疾驰而过,它那长长的车盖晶光锃亮,而且几乎听不见发动机的响声。车里的人身穿晚礼服,整晚排完一个小剧场 剧本之后正好回来,这是一次艺术上的大胆探索,兼有香槟助兴,所以更为光彩夺目。大桥下是一条弧形的铁路轨道,无数红红绿绿的信号灯使人眼花缭乱。纽约特快列车轰隆隆地刚驶过,二十条闪闪发亮的钢轨一下子跃入令人目眩的光照里。
在一座摩天大楼里,美联社的电讯线路刚关闭。报务员一整夜与巴黎和北京通话之后,疲惫不堪地摘下了他们的赛璐珞眼罩。女清洁工打着呵欠,趿拉着旧鞋,在大楼各处走动。晨雾已渐渐消散。排着长队的人,带着午餐盒,迈出沉重的步伐,拥向巨大无比的新工厂,大玻璃窗、空心砖瓦、闪闪发亮的车间,五千人就在同一个屋顶下面干活,推出地道的产品,行销所至,远溯幼发拉底河流域,横越非洲南部草原。汽笛一响,传来了有如四月黎明时万众齐欢的歌声,这是给仿佛为巨人们建造的城市所谱写的一支劳动之歌。
二
在泽尼斯的名叫芙萝岗的住宅区,有一所荷兰殖民时期风格的住宅,睡在卧室前面走廊里的人这时正好醒来。不过,此人的外表却丝毫没有巨人的特征。
他名叫乔治·福·巴比特,现年(1920年4月)四十六岁。事实上,他什么都不会干,既不生产黄油,也不制造鞋子,更不会制作诗篇,但他就是有一手,能把房子以高于一般人出得起的价格推销出去。
他的大脑门上略微有些透红,棕色的头发稀疏而又干燥。虽然脸上已有了皱纹,鼻梁两侧各有一点眼镜留下的红红的痕印,但在微睡时却带着几分稚气。他长得并不胖,但营养极佳,两颊圆圆地鼓了起来,一只纤嫩的手无力地搭在黄褐色毯子上,显得有点儿浮肿。看来他很富裕,婚后极少罗曼蒂克情调。他的这个睡廊,看来同样没有一点儿罗曼蒂克色彩。向窗外望去,是一棵高大的榆树,两块整齐的草坪,一条混凝土车道,还有一间铺上了波纹铁皮的汽车房。可是,巴比特却又一次在梦中见到了那位年轻的仙子,梦里的情景比银白色大海之滨的红宝塔还要富于诗情画意。
这个年轻的仙女与他神游已有多年。虽然在众人看来,他只不过是乔治·巴比特,唯有她独具慧眼,看出他是个英俊少年。她在神秘的小树林那边的幽暗处等着他。他只要能从挤满了人的屋子里脱身出来,就一缕烟似的朝她那里跑去。他的妻子,他的那些吵吵嚷嚷的朋友,都千方百计想跟住他,但他还是逃走了。年轻的仙女在他身边迅跑,他们一起蹲在浓荫蔽日的山脚边。她是那么苗条,那么白净,那么急切!她说他无忧无虑、英姿飒爽,又说她会等着他,他们将一起航行到远方去——
送牛奶的卡车隆隆开过,车门发出碰击的声音。
巴比特嘴里叽里咕噜,翻了个身,想回到梦境中去。此刻他只能隔着雾气茫茫的水面,依稀望见她的脸庞。烧暖气锅炉的工人把地下室的门砰地关上了。隔壁院子里一条狗在汪汪地吠叫。正当巴比特又美滋滋地沉浸在朦胧不清的暖流里的时候,送报人吹着口哨走过,噗的一声把一卷《鼓吹时报》塞进了大门。巴比特一惊,胃猛地收缩起来。惊魂稍定,他又听到一阵熟悉而又恼人的声音——有人在摇曲柄,发动福特汽车,嘎轧轧,嘎轧轧。原来巴比特本人就是个汽车迷,他心里正帮着那位看不见的司机摇呀摇,紧张地同他一起等上好几个钟头,让发动机响起来,不久又同他一起感到气恼,听那发动机声音停了一会儿,稍后又重新发出这可恶的没完没了的嘎轧轧,嘎轧轧——一种声响极大而又单调乏味的浊音,在冷得瑟瑟发抖的早晨,真使人恼火,但又无法回避。直到发动机起动时越来越大的声音告诉他,福特汽车开走了,他方才不再紧张得气喘心跳。他抬头瞅了一眼他那心爱的榆树,它的枝柯正衬映在金灿灿的天穹上。然后,他像找什么麻醉药似的,开始寻摸睡觉。他小时候对于生活原是信心十足,可是现在,他对于每个新的一天里可能发生的,而又未必如此的新奇事物,早已无动于衷了。
他就是这样逃避现实,直到七点二十分闹钟铃响。
三
这是一种在全国大做广告、大量生产的最佳闹钟,凡属现代化的附加装置都已配备齐全,包括仿大教堂的鸣钟报时、间歇铃响,以及夜光钟面。被这样一个珍贵的装置闹醒,巴比特不禁感到十分自豪。这差不多跟购买昂贵的衬线加固汽车轮胎一样,使人顿时身价百倍似的。
他没好气地承认,此刻再也没法逃避了,可他还是躺着纹丝不动,心里憎恨他的地产生意这个苦差事,讨厌他的一家人,因而也就讨厌他自己。昨天晚上,他在味吉尔·冈奇家打了半夜扑克,而每当这样度过休假日之后,到转天吃早饭之前,他总是最容易动火。也许是他喝了大量禁酒年代的家酿啤酒,烟瘾一上来,又抽了太多的雪茄;也许是他不乐意离开这个淋漓痛快的须眉汉子世界,回到妻子和速记员的裙钗之辈的小圈子里,听她们喋喋不休地关照你可不要抽那么多烟。
从睡廊里面的卧室传来了他妻子高兴得叫他腻味的呼喊声:“该起床啦,亲爱的乔吉 !”还有她用硬刷子梳头发时噗嚓噗嚓地乱搔一气的声音,听起来真叫人浑身发痒。
他先是哼了一声,就让滚粗的大腿从黄褐色毯子底下伸了出来,身上穿的浅蓝色睡衣早已褪了色。他坐在床沿上,用手指去拢他乱蓬蓬的头发,两只胖乎乎的脚丫子却在机械地寻摸自己的拖鞋。他难过地看了他的毯子一眼——这条毯子永远叫他想起自由自在与英雄气概。原来他是为了野营旅行才买这条毯子,但后来旅行永远没能成为事实。它却已成为可以身穿雄赳赳的法兰绒衬衣、满嘴污言秽语、东游西逛的象征。
他好不容易站起身来,顿感眼球后面一阵阵剧痛,喊了几声哎哟。他虽然在等待剧痛再次发作,但还是两眼模糊地望着窗外的院子。如同往常一样,这个院子总是使他感到高兴。那是一个买卖兴旺的泽尼斯商人的整洁的院子,换句话说,就是完美的典范,因而连他本人也都十全十美了。他凝望着波纹铁皮顶棚的汽车房,这是他一年之中第三百六十五次在暗自思忖:“那个铁皮车房,可太差劲啦。我得盖一个像样的木板车房才好。唉,我的天哪,这里样样都好,就是这个玩意儿不现代化!”他一边凝望,一边想道,他的金莺谷住宅区开发规划内必须包括修建一个公用汽车房。这时,他不再气喘吁吁,也不再摇头晃脑了。他两手叉着腰,暴躁而又睡肿了的脸上表情显得更加坚决了。他突然感到自己有能耐,是一个办事干练、善于出谋划策、指挥若定、有所成就的人。
他一想到这里就来了劲儿,便穿过坚实、整洁、似乎未曾启用过的前厅,走进了浴室。
巴比特的这座房子虽然不大,但像芙萝岗所有别墅一样,都有一个第一流的浴室,全套细瓷卫生设备、釉面花砖,以及银光闪闪的金属配件,丝毫不逊于皇家豪华的气派。毛巾架上有一条透明的玻璃棒,两端镶了镍。浴缸长得很,就连普鲁士近卫军也可以躺下。洗脸盆上方赫然在目地摆着一排排牙刷、修面刷、肥皂盒、海绵缸、药品橱,都光艳夺目,精美雅致,就像一块电气仪器板。巴比特虽说非常崇拜现代化设备,但此刻却皱起眉头,很不满意。整个浴室里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牙膏的怪味儿。“维罗娜又用这个怪东西了!她就是不肯用丽丽多尔 ,尽管我接二连三地跟她讲了,她偏要寻摸一些该死的臭东西来,简直叫人恶心!”
浴室里的草垫子都给弄皱了,地板上一片稀湿。(他的女儿维罗娜脾气真怪,常常大清早就洗澡。)巴比特在草垫子上滑了一下,撞在浴缸上。他说了一声:“真见鬼!”气呼呼地抓起他的那管刮胡膏,气呼呼地抹上皂沫,操起滑腻腻的修面刷,像掴人嘴巴子似的乱掴一通,然后气呼呼地又用保险剃刀往他的胖脸上刮将起来。刀片钝了,刮不干净。他又说:“见鬼!嘿,嘿,真见鬼!”
他翻检药品橱,想找出一包新刀片。(他心里照例在琢磨:“就得买那么一个小玩意儿,自己来磨刀片,可要便宜得多。”)当他在盛小苏打的圆盒后面找到那包刀片时,他心里埋怨他妻子把东西摆错了地方,同时又因为自己没有喊“见鬼”而感到非常得意。但隔不多久,他毕竟还是喊出了口。当他用沾满皂沫、又湿又滑的手指,试着打开讨厌的小封套,想撕去粘在新刀片上松脆的油纸的时候,他还是大声喊道:“真见鬼。”
接着又发生了他时常考虑但始终解决不了的那个老问题:旧刀片该怎么办?要不然,它会割破他的孩子们的手指。跟往常一样,他把它往药品橱上一扔,心里暗暗记住,总有一天他要把那些也是暂时放在那里的五六十片废刀片一起取走的。他一边刮胡子,一边感到烦躁,再加上头痛目眩,肚子饿,越发烦躁不安了。当他刮完了以后,圆圆的脸上既光滑又湿润,无奈眼里却因进了皂沫而有些刺痛,他伸出手去抓了一条毛巾。家里人的毛巾都是湿的,又湿又黏,还有怪味儿,他来回瞎摸,抓了一条又一条,他发现无论是他自己的脸巾,他妻子的、维罗娜的、特德的、婷卡的,还是那块单独挂开、边上镶着一个大大的“B”字(巴比特家姓的头一个字母)的浴巾,通通都是湿漉漉的。没奈何,乔治·福·巴比特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他竟然在客人专用的毛巾上揩脸了!那块毛巾,上面绣着三色紫罗兰,老是挂在那里,表示巴比特家乃是属于芙萝岗上流社会的一员。从来没有人用过它,客人也不敢动它一动。客人们总是顺手拣最近的普通毛巾,偷偷地在角儿上擦一擦了事。
他怒冲冲地说:“我的天哪,怎么搞的,所有的毛巾通通用过了,都是混账东西,把毛巾全用了,弄得稀湿稀湿,从来不给我放上一条干的——当然咯,我老是替他们受罪!——偏偏是在我要用毛巾的时候——在这个混账的家里,唯独我一个人替别人着想,至少还有这么一点最起码也要为别人考虑考虑,想一想在我用了以后也许还有其他的人要使用这个混账的浴室,末了,要考虑到——”
他狠狠地把那些冰冷的、可恶的湿毛巾一条条地扔进浴缸里,从它们啪嗒啪嗒落下去的浊音里泄了愤,这才痛快了。这会儿正赶上他妻子安详地走了进来,安详地向他问道:“哦,亲爱的乔吉,你在干什么呀?你想把这些毛巾都洗了吗?哦,用不着你去洗嘛。哎哟哟,乔吉,你没动过客人专用的毛巾,是吗?”
至于他是如何回答的,那就没有下文了。
这是好几个星期以来,他妻子头一次把他激怒了,他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四
麦拉·巴比特——乔治·福·巴比特太太——肯定是青春已过。从她嘴角边直到下巴颏儿爬满了皱纹,她的脖子窝里胖肉已然下垂。但说明她早已越过年龄界线的最重要标志是,她在她丈夫面前不再故作羞涩之态,也不再为自己不作羞涩之态而发愁了。这时,她身上穿着衬裙和胸衣,即便胸衣胀鼓鼓地凸了出来,她也并没有发觉。她对于婚后生活,早已习以为常了,因此,她完全是一副主妇的模样儿,就跟一个贫血的修女那样毫无性感。她是一个善良的、和蔼的、勤劳的女人,但在家里,也许除了她十岁的女儿婷卡以外,谁个都对她不感兴趣,甚至完全不知道她还活在人间。
从家庭和社会的各个角度相当详尽地议论过毛巾问题之后,她已向巴比特赔了个不是,因为他喝醉以后闹头痛了。后来他神志有所清醒,好歹把一件B.V.D. 衬衣给找出来了,虽然他说不知是哪一位恶作剧,把这件汗衫故意藏在他的一堆干净的睡衣里。
在谈论他的那套棕色便服时,他已变得相当和蔼可亲了。
“你看怎么样,麦拉?”他用手乱抓了一下搭在他们卧室里一张椅子背上的衣服,这时麦拉只管自己转来转去,故弄玄虚地整整自己的裙子,用他带有偏见的眼光来看,她好像永远穿不好衣服似的。“你看怎样?赶明儿我再穿这套棕色的,行吗?”
“那敢情好,你穿着合身极了。”
“我知道,但是,嗯,还得熨一熨。”
“这倒也是。也许要熨一熨。”
“它当然经得起熨的,没有事。”
“是的,也许熨不坏。”
“不过,嗯,上装用不着熨。既然上装不用熨,那么,整套都拿去熨,就没意思了。”
“这倒也是。”
“但是裤子非熨不可。你瞧——你瞧瞧这么多皱褶——裤子非熨不可。”
“这倒也是。啊,乔吉,你干吗不穿棕色上装,配上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的那条蓝色裤子呢?”
“哎哟哟,我的老天爷!你几时看见我穿过不配套的上装和裤子?你把我看成是什么人?难道是一个倒了霉的记账的?”
“得了,你今天干吗不穿上那一套深灰色的,路过裁缝铺就把棕色裤子撂在那里?”
“噢,这条裤子还是非熨不可——但深灰色的那套放到哪个鬼地方去了?哦,瞧,原来就在这儿。”
至于穿着方面的其他难关,他倒是比较果断而平静地渡过了。
他给自己打扮的头一件行头,就是凸纹方格细布无袖B.V.D.衬衣。他穿着它,活像全市化装游行时身穿粗布坎肩的一个滑稽的小伢儿。他一穿上B.V.D.衬衣,总是感谢进步之神,为的是他用不着像他的岳父兼合伙人亨利·汤普森那样还得穿又长又窄的旧式内衣。他给自己打扮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头发往后面梳。这么一来,他的发型底线要比原来升高了两英寸,使他的额角显得格外宽广。但是,最最妙不可言的,还是他的那一副眼镜。
每种眼镜都有自己的特性——有自命不凡的玳瑁架眼镜,有小学教员的温顺谦和的夹鼻眼镜,还有村中遗老的变了形的银边镜框的眼镜。而巴比特所戴的,是一副又圆又大的无边透镜,上等晶片,金丝镜架。一戴上眼镜,他就是一副摩登商人的派头:向手下的雇员发号施令,自己驾驶汽车,偶尔打打高尔夫球,谈到推销术真有一大套学问。他一下子变得老成持重,再也没有孩子气了,你看到的是他的大脑袋,迟钝的大鼻子,方方正正的嘴巴,又厚又长的上唇,以及他那稍嫌肥厚,但仍显得坚强有力的下巴颏儿。你怀着敬意,看他把符合他殷实市民身份的礼服的其他配件一一穿上。
他的这套深灰色衣服,剪裁合身,缝工精致,十分大方得体。这是一套标准服装。上衣V字形领口镶上一道白色花边,给他平添了一点儿严肃而又有学问的味道。他脚上穿的是有鞋带的黑皮靴,是质地优良、经久耐用的标准皮鞋,可惜式样非常不好看。唯一花里胡哨的东西,是他的紫色针织领带。这还是在他向巴比特太太(可她正在玩杂耍似的,用一枚安全别针把她的罩衫后裾扣在裙子上面,一句话也没有听见)发了一通议论之后,才在紫色领带与花锦缎领带(上面的图案是鲜花盛开的棕榈树加上棕色的无弦竖琴)之间做出的选择。稍后,他又给紫色针织领带插上一枚蛇头胸针,蛇的眼睛上则镶嵌着蛋白石作为装饰。
从棕色衣服的口袋里把东西挪腾到灰色衣服的口袋里,这也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他对待那些东西非常认真,觉得它们如同棒球或者共和党一样具有永恒的价值。它们包括一支自来水笔和一支银铅笔(老是不去配新的笔芯),这两样东西都插在右上方的口袋里,少了它们,他就会觉得自己身上光溜溜的,好像赤膊一样。他的表链上挂的是一把金鞘铅笔刀、一只镀银的雪茄烟头的切割器、七把钥匙(其中两把钥匙的用处,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附带一块好表。拴在表链上的,还有一颗个儿很大、略呈黄色的麋鹿牙齿——说明他本人乃是友麋会 的会员。但千重要万重要的,还是他的那个袖珍活页笔记本。这是一个既时髦而又很实用的笔记本,里面包括:他早已置之脑后的一些人的通讯处;精心保存的一些邮政汇款收据,虽然那些汇款好几个月前早已到达了目的地;背面胶水已失去黏性的邮票;一些剪下来的T.考尔蒙迪雷·弗林克的诗句和报纸社论(巴比特的见解和深奥词汇即来源于此);一些备忘录,记上他应该做但根本不乐意去做的事情,等等,此外还有一行稀奇古怪的大写字母——D.S.S.D.M.Y.P.D.F. 。
但是他唯独没有香烟盒。从来也没有人送一个给他,所以他至今没有这种习惯,见到别人带香烟盒,他还认为脂粉气十足呢。
最后,他把促进会 的圆形小徽章别在上装胸前的翻领上。徽章上只有“促进会友——加劲干”两个单词,可以说寓简洁于伟大的艺术性之中。一戴上这个玩意儿,巴比特确实感到忠贞不贰和自命不凡。它把他和“好伙伴”,以及那些富于人情味的工商界巨子联系在了一起。在巴比特看来,它就是他的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他的荣誉军团 绶带、他的菲·比塔·卡帕 的钥匙圈。
穿着上这些微妙的细节,同其他复杂的烦恼连在一起了。“今天早晨我感到有点儿不好受,”他说,“我想昨儿晚上我吃得太多了。你不该做那些香蕉馅儿过多的油煎饼。”
“可是你自己叫我做的嘛。”
“我知道,可是——我告诉你,一个人四十岁一过,就得注意自己的消化能力了。有许多人就是对自己的健康不够关心。现在我要告诉你,人到四十,只要不是傻瓜,准是一个医生。我的意思是说,做他自己的保健医生。人们对于饮食问题总是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现在我想——当然咯,一个人忙活了一天之后,理应好好地吃一顿,不过,要是我们能吃得清淡些,对咱们俩都会有好处。”
“可是,乔吉,我在家里吃的总是再清淡不过咯。”
“你言外之意,是说我在出去上班时像一头猪那样大吃大喝?是的,差不离呢!你要是到了康乐会 ,新来的跑堂端上一份邋里邋遢的饭菜,叫你非吃不可的时候,那才叫美呢!可是今儿早上我真的觉得不太舒服。真怪,就在这儿,左边,觉得有些痛——不,不会是阑尾炎吧?昨儿晚上,我开车到味吉尔·冈奇家去,一路上就觉得肚子也在痛。就在这儿——好像是在阵阵剧痛。我——那个十分钱硬币是花到哪儿去啦?早餐时你干吗不多上一些梅脯?当然,我每天晚上吃一只苹果——一天一只大苹果,不找大夫乐呵呵——可是,你还得多寻摸些梅脯来,不要净搞这些花色点心。”
“上次我拿出梅脯来,可你又不吃。”
“哦,那一次我怕是不想吃呗。其实,我好像还是吃过一点的。反正——我告诉你,最最要紧的是——昨儿晚上我还对味吉尔·冈奇说过,大多数人都不够注意自己的消化能力——”
“咱们下星期请冈奇一家子来吃饭,好不好?”
“哦,当然行,你放心好了。”
“现在你听我说,乔治,到那天晚上,我要你穿上你那套漂亮的晚礼服。”
“胡扯淡!他们都不会穿晚礼服的。”
“当然他们都会穿的。你记得那次利特尔菲尔德家的晚宴,你没穿礼服,而别人都穿了,你多窘呀。”
“说我多窘,真见鬼!我才不窘呢。谁都知道,哪怕是再贵的塔克司 ,别人穿得起,我也穿得起。要是有时候我难得没有穿上,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是个累赘呗。穿这穿那,对你们娘儿们来说,反正一天到晚净在家里转悠,那并不费事。可是,爷儿拼死拼活地干了一整天活,他才不愿意被人硬催着去穿什么燕尾服呢,无非是给人家看的,其实他当天看见人家穿的,也才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便服罢了。”
“可你知道你还是挺喜欢让人家看见你穿礼服的。几天前的晚上,你自己也承认,多亏我一个劲儿要你换礼服。你说你一穿上就感到舒坦多了。不过,哦,乔吉,我真希望你不要再说‘塔克司’,应该说‘晚礼服’嘛。”
“废话,那又能有啥两样?”
“可是,有文化教养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哦,要是露西儿·麦凯尔维听到你管这个叫塔克司呢?”
“哦,得了吧。露西儿·麦凯尔维哪儿都不见得比我强!她自己的亲戚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尽管她的老公和她的亲爹还都是百万富翁。我估摸你这是想强调一下 你自己的 崇高的社会地位。得了吧,让我干脆告诉你,令尊大人亨利·汤就连‘塔克司’这个字眼都不乐意用!他只管叫它‘卷尾巴猢狲穿的截尾巴夹克衫’,你不用想叫他穿上这个玩意儿,除非你用氯仿 把他全身麻醉了。”
“算了,你可不要满嘴都是粗言恶语的,乔治。”
“哦,我可不想说什么粗言恶语,但是我的天哪!你却变得跟维罗娜一样好找碴儿了。大学毕业以后,她简直太任性了,真没法跟她住在一起——她不知道自个儿想要吗——哼,我倒知道她要的是吗——她还不是想要嫁给一个百万富翁,定居在欧洲,跟哪个传教士手牵手,而同时,嘿,她又要待在泽尼斯娘家,当一名讨厌的社会主义吹鼓手,或者趾高气扬的慈善机构工作人员,或者别的什么混账东西!我的老天哪,特德也是同样的糟糕!他一会儿想进大学,可一会儿又不想进大学。三个孩子里头只有婷卡才知道自己要动动脑子。简直闹不明白,我怎么会有罗娜 和特德这样游手好闲的一对宝贝疙瘩!当然咯,我自己既不是洛克菲勒,也不是詹姆斯·杰·莎士比亚 ,但我确实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在公事房 里总是辛辛苦苦地忙活,还有——可你知不知道最新消息?据我猜测,特德新近竟然胡思乱想去当电影演员,还有——我成百遍跟他念叨过,他要是上大学,进了法学完,学成以后,我就会帮他开个事务所。维罗娜也是同样糟糕透顶。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得了,得了,走吧!你准备好了没有?女用人打铃,已然过了三分钟啦。”
五
巴比特在跟他妻子下楼以前,是伫立在他们房间西边尽头的那个窗口。芙萝岗这个住宅区坐落在一座小山坡上,虽然市中心是在三英里以外——现在泽尼斯已有三四十万居民——他望得见第二国民大厦那座高达三十五层、用印地安纳州石灰岩砌成的建筑物的屋顶。
这座大厦闪闪发亮的墙壁高高耸立,顶端还装饰着一圈简朴的飞檐,在四月晴空的衬托下,放眼望去有如一道白色的火焰。它坚强有力而又浑然一体。它貌似轻盈,其实强劲,好像一名身材高大的士兵。巴比特纵目远眺,紧张不安的神色已从他脸上消失,他带着崇敬的心情抬起了他那松弛的下巴颏儿。他禁不住脱口而出:“这景色真美!”他在这个城市的旋律的鼓舞之下,对它的爱又油然而生。这座大厦——在他看来如同代表商业这一神圣的殿堂的塔尖,一种热烈、崇高、超群绝伦的信仰。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下楼进早餐,一面吹着口哨,哼着“哎哟哟”民谣的调子,仿佛这是一首忧伤而崇高的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