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这天早晨,巴比特诗兴勃发,用瑰丽的散文写好打印信。过了十五分钟,派驻金莺谷的推销员切斯特·柯尔比·莱洛克走了进来,汇报一笔房产生意,并送上一份广告稿。巴比特对莱洛克一向看不顺眼,因为他常去合唱团唱歌,而且还在家里打扑克寻开心,玩那个红心与老处女纸牌游戏。他有一副男高音的嗓子,一头拳曲的栗壳色头发,嘴上一撇小胡子,望去有如一把驼毛刷子。巴比特认为,一个有家室的人粗声粗气地说:“你见过我这个小子新拍的照片吗——一个挺结实的小鬼,呃?”还是情有可原的,可是,莱洛克谈起自己的家里的事来,简直就像娘儿们一样有声有色。
“巴比特先生,我说我给金莺谷刚拟好一份妙极了的广告。我们干吗不搞一点诗歌形式试一试?老实说,准有极大的吸引力。请听:
琼宫玉宇快乐之乡,
任凭您到哪里游逛,
只要您能找到新娘,
我们就供应您新房。
“你听了感觉怎么样?你说——很像《可爱的家》。你认为——”
“好,好,好,挺好,我当然全都听得出来呀。可是——哦,我说,我们最好还是用一些更加正经、更加有劲儿的词汇,比如说,‘我们带了头,别人跟着走’,或者说‘切莫迟疑,坐失良机’。当然咯,要想达到目的,我也相信不妨运用一下诗歌和幽默或所有其他的噱头,可是,对于金莺谷这样限制甚严的高级住宅开发区,我们最好还得采用更加审慎的办法,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得了,切特,我想今儿早上就这样算了吧。”
二
这种悲剧在艺术界已是司空见惯:切特·莱洛克的早春四月的热情,只不过激发了这位年高艺精的乔治·福·巴比特的才思罢了。他虽然向斯坦利·格拉夫诉苦说:“切特的怪腔怪调,真烦得我要死。”可是,他毕竟受到了启发,一气呵成地写了如下这份广告:
你尊敬你的亲人吗?
令人悲痛的丧礼仪式一结束,你敢说,你对你仙逝的亲人已经算尽了孝心吗?不,你还没有呢,除非你的亲人安眠在——
林顿道
的美丽墓园。这是泽尼斯及其附近地区唯一真正现代化的墓园,墓地场圃幽美精致,坐落在雏菊点缀其间的山坡之上,俯瞰独翠坛的景色宜人的田野。
独家经营
巴比特-汤普森地产公司
利福斯大楼
他得意扬扬地说:“我想,这会儿就让钱·莫特和他那个长满杂草的野林墓园看看现代化的经营究竟是啥样子!”
三
他派马特·彭尼曼到登记处,去了解请别家经纪人代办招租广告的所有业主的姓名;他跟一个想租某座仓库开设赌场的客户进行洽谈;他看了一遍住房租约快要满期的清单;他打发托马斯·拜瓦特斯——电车售票员,业余时间兼做地产生意赚点外快——去走访冷僻的小街里“可望成为买主”的客户,对于这类客户根本用不着施展斯坦利·格拉夫的那一大套手腕。但是,巴比特那种荒诞的创作冲动早已消失殆尽,而且这些日常事务也使他厌烦透顶。他突然发现了一种新的戒烟办法,只有那一瞬间才感到自己是个英雄好汉。
他戒烟每月不少于一次。这一戒烟的过程和他身为殷实的市民,真可以说相映成趣:他承认烟草有害,发了狠心,定出戒烟规划,逐日减少吸烟支数,逢人就谈修养德行的乐趣。事实上,样样他都做到了,就是没有戒烟。
两个月前,他画了一张时间表,规定抽每一支烟的具体时刻,欣喜若狂地把相隔的时间拉长,结果缩减到每天只抽三支雪茄。可惜后来他的这张时间表也不翼而飞了。
一星期前,他发明了一个新花招,那就是:让雪茄烟盒和香烟盒都丢在大办公室函件柜底下一个不常使用的抽屉里。他振振有词地说:“我总不好意思整天价到那里去找这找那,在我自己的雇员面前出洋相!”可是过了三天,他动不动就离开自己的写字台,走到柜子跟前,取出一支雪茄,随手点上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
今天早晨,他突然发现要打开柜子未免太容易了。把它锁上,那才对呢!灵机一动,他马上跑出去,把他的雪茄和香烟,甚至连安全火柴也都锁了进去,并把柜子抽屉的钥匙藏在他的写字台里。可是,这一禁烟壮举使他的烟瘾难受极了,他马上把钥匙给找回来,凛然不可侵犯地走到柜子那里,取出一支雪茄和一根火柴棍儿。“但就用这一根火柴棍儿,要是这一支倒霉的雪茄自己熄了,那就天知道也只好算了!”后来,雪茄果真熄了,他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棍。到了十一点三十分,来了两个客户(一是买主,一是卖主)洽谈业务,他自然少不得递上雪茄烟给他们抽。他的良心在抗议:“喂,你怎么跟他们一起抽烟呢!”但他对它大声呵斥道:“呸,住嘴!现在我可忙着业务。当然咯,一忽儿就——”虽然这个“一忽儿”并不存在,可他相信本人已然破除了抽烟这个恶习,所以他感到自己很高尚,而又非常幸福。这时,他给保罗·赖斯灵打电话,也就神气活现,显得格外热乎。
除了他自己和他的女儿婷卡以外,巴比特在这个世界上就最喜欢保罗·赖斯灵了。他们在州立大学时是同班同学,又是同住一室的好友;但是,巴比特一直把保罗·赖斯灵看作自己的小弟弟,需要给予宠爱和保护。保罗·赖斯灵皮肤黝黑,身材颀长,头发纹路清晰,戴着一副夹鼻眼镜,说话犹犹豫豫,经常郁郁不乐,只是一味爱好音乐。保罗大学毕业不久就继承了父业,现在是油毛毡批发商兼小制造业主。可是,巴比特一个劲儿相信,并且喋喋不休地向“正派人” 大声发表自己的看法,那就是说,保罗本来准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小提琴家、画家,或者作家。“真的,这个小伙子在加拿大落基山脉旅游时写给我的信,写得那样绘声绘色,使你感到自己宛如身临其境似的。我敢说,就凭他的文笔,管保把目前那些红得发紫的作家远远地甩在后面!”
可是在电话里,他们交谈的只不过是:
“南城343号。不,不,不!我是说 南城 ——南城343号。喂,总机接线小姐,怎么搞的?你干吗不给我接343?当然咯,他们有人会接的。哦,哈啰 ,是343吗?我找赖斯灵先生,我是巴比特先生……你好,你就是保罗吗?”
“是的。”
“我是乔治。”
“嗯。”
“怎么样,好家伙?”
“不好也不坏。那你呢?”
“很好,保利巴斯 。喂,你有什么消息?”
“哦,好像没有什么。”
“你上哪儿去了?”
“哦,就在附近转转。你有什么事,乔吉?”
“今午十二点后,咱们一块儿进午餐,怎么样?”
“我想没有问题吧。在俱乐部吗?”
“好的。十二点三十分在那里碰头。”
“得了。十二点三十分。再见,乔吉。”
四
巴比特对上午的办公时间并没有划分得一清二楚。与口授回信和草拟广告交织在一起的,还有说不尽的恼人琐事:不时有小职员打来电话,满心希望想找到月租六十美元的一套五室,家具齐全,另加浴室的房子。而且还得具体点拨马特·彭尼曼如何向没有钱的房客催收租金。
巴比特作为一个地产经纪人,也就是作为一个给人们寻找寓所、给食品商寻找铺面的社会公仆来说,他的主要优点是坚定与勤勉。按照当时公认的标准来看,他是诚实的,他对买主、卖主都有完整的记录,他办理租约和产权契据合同很有经验,而且,他对各种价格记性极好。他的肩膀宽阔得很,说话时声音低沉有力,并且富有强烈的幽默感,足以使他成为“正派人”的统治阶层中的一员。其实,除了知道善于投机的营造厂商那几种房子式样以外,他对建筑一窍不通;除了懂得曲径的功用、草地,以及六种常见的灌木以外,他对园林景观也是一窍不通;甚至连最普通的一些经济学原理,他也还是一窍不通。纵然一窍不通,他依然神气十足,自命不凡,这样一来,他对人类可能具有的重大价值也许有所减少。他心安理得地深信:地产生意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乔治·福·巴比特赚大钱。果然不错,在促进会的午餐会上,以及“正派人”应邀参加的形形色色的年会宴席上,声若洪钟大谈其无私地为公众服务、经纪人绝不辜负客户的信任,以及谈论到所谓伦理道德时,便说,伦理道德这东西的性质叫人很难捉摸,但是,如果有了它,你就是一个高级的地产经纪商;而反过来说,如果没有它,那你就是一个大滑头、一个小瘪三、一个夜间逃债鬼。以上这些的确可以大大地吹嘘一通。反正你有了这些品德,就可以博取人们的信任,去办更大的事业。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你要是碰到买主是个大傻瓜,不向你杀价时,你就死心眼儿拒绝收取高于房价两倍的钱。
巴比特常常在这些宣扬经商道德的宴会上发表宏论。他说:“地产经纪人的作用,首先在于他能够预见到社会的未来发展,并且还得具有先知之明,为不可避免的变化扫清道路。”言外之意是说,地产经纪人只要善于猜测城市的发展方向,就可以赚大钱。他管这种猜测叫作“有远见”。
他在促进会的一次演说中承认:“地产经纪人的义务与权利,就在于了解他自己所在的城市及其周围的一切情况。正如外科医生是熟悉人体每一根血管和每一个神秘的细胞的专家,工程师是了解电气的各种特性,或者深知横跨汹涌江河的大桥之上每一个螺栓的专家一模一样,地产经纪人必须了解他的城市,了解它的每一寸土地,以及它的所有优缺点。”
他确实知道泽尼斯某几个区每一寸地皮的市价,可他并不知道警察力量是太大了还是太小了,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与赌场和妓院串通一气。他尽管知道建筑物上的防火设施,也知道保险费缴纳标准是按照防火安全程度而定,可他并不知道市内一共有多少个救火队员,他们是怎样进行训练的、他们的工资收入又有多少,以及他们的救火器械是否完备。他尽管大声赞美学校校舍靠近出租房子的好处,可他并不知道——而且他也不知道了解到这些是很有必要的——那就是说,市内各校教室暖气、照明、通风等设备是否安装齐全;他也不知道那些教师是怎样选聘的。他虽然引吭高歌说:“我们教师的薪金特别优厚,是值得泽尼斯引以为自豪的。”那是因为他看到《鼓吹时报》上就是这么说的。至于他自己呢,他可说不出泽尼斯或者别的地方的教师的平均薪金究竟有多少。
他曾听人说过县监狱与泽尼斯市监狱的“卫生条件”远远不符合“现代科学化要求”。泽尼斯受到这样的批评,不由得使他感到气愤。他翻阅了臭名昭著的悲观派塞尼卡·多恩(亦即那位激进派律师) 的一份报告,其中声称:把少男少女扔进挤满了患有梅毒、震颤性谵妄与精神病的犯人的牢房,这并不是教育他们青年人的好办法。他气呼呼地驳斥了那份报告,说:“有人认为监狱就是要办成豪华的桑蕾旅馆那样,真叫我听了作呕。你要是不欢喜监狱,那自个儿要品德端正,不让关进去就得了嘛。再说,这些狂热的革新派老是要夸大事实嘛。”这就是他对泽尼斯的慈善事业和惩戒所、感化院进行调查的始末。至于那些“有伤风化的场所”,他倒是兴致勃勃地表示:“这些事情嘛,正派人都不敢问津的。不过,事实上,我可要给你说句心里话:这对我们自己的闺女和正派女人倒是一种保护措施,反正有了这些场所,流氓阿飞要胡闹,也就有地方可去了,包管不会闯进我们自己的家门啦。”
不过,有关劳工情况,巴比特倒是想得很多,他的意见不妨归纳如下:
“一个好的工会,它之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它拒不接纳那些破坏财产的激进工会。不过,可不应该强迫人家加入某个工会。所有企图强迫人家加入工会的劳工鼓动者,通通都得绞死。事实上,咱们关起门来说一句话,任何工会都不应该容许存在;作为与工会斗争的最好办法,就是每一个商人都应该参加雇主联合会和商会。联合起来就有力量嘛。所以,我说凡是没有参加商会的自私鬼,就是非要强迫他参加不可。”
巴比特俨如行家里手,循循善诱,能叫人家迁入新的住宅区住上一辈子,但他对环境卫生学的无知,真可以说妙不可言。他甚至连疟蚊和蝙蝠也都分不清;他对饮用水的化验法一无所知;别看他一谈到水管装置与污水处理就头头是道,实则也是一窍不通。他时常提到他经手售出的房子里的浴室如何美不胜收。他喜欢解释欧洲人为什么从来不洗澡的原因。他在二十二岁时,有人对他说过,凡是污水池都不卫生的,以后他就一直公开指摘污水池。要是有一个客户很不识相地托他卖掉一所有污水池的房子,巴比特在把房子接过来再卖出去之前,老是提到这一话题。
他拟定了金莺谷住宅区开发规划,将林地和低洼的草地铲平垫高,成为一无谷、二无莺的,只被烈日炙烤的一块平地,到处插着小木牌,标上他想象中的一些街名。这时,他自以为是地埋设了一套完整的下水道系统。这一创举就使他感到自己确实高人一等,可以暗中窃笑马丁·拉姆森所拟定的筑有污水池的爱芳里开发规划;他还大吹大擂,登出整版广告,赞扬金莺谷住宅区除了幽美、方便、价廉之外,尚有最高级的卫生设施。唯一的缺点是:金莺谷住宅区下水道出口太窄,所以常有污物淤积,很不雅观,而爱芳里的污水池倒是一个韦林 式的化粪池。
综观金莺谷整个工程,可以看出,巴比特虽然打心眼儿里憎恨那些公认的骗子手,但他自己也并不见得太过分的老实。投机商和买主最喜欢掮客不要越俎代庖,同他们去竞争,而只要一心照顾他们的客户的利益就行了。从表面上看,巴比特-汤普森公司仅仅是经营金莺谷地产的代理人,是替真正的主人贾克·奥法特效劳的。然而,事实上,巴比特和汤普森拥有金莺谷股份的百分之六十二,泽尼斯电车公司总经理兼采购代理人拥有百分之二十八,而贾克·奥法特(此人是一个帮会头子、小业主、爱嚼烟叶的引人发笑的老丑角,喜欢搞一些肮脏的政治交易、商业外交,甚至打扑克时还要搞鬼)总共只占百分之十,而且还是巴比特和电车公司送给他的,请他帮衬去“疏通”卫生检查员、消防检查员和本州交通管理委员会里的一位委员的。
但巴比特却是有品德的人。他赞成禁酒,但他自己并不身体力行;他称赞限制汽车超速行驶的法令,但他自己并不遵守;他有债务必定清偿;他向教会、红十字会和基督教青年会捐过款;他遵循他的那个家族的习俗,仅仅是在有先例可援的情况下才堂而皇之地搞个骗局;而他本人还没有堕落到搞骗局那样的地步——虽然他曾经这样关照过保罗·赖斯灵:
“当然咯,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写的每一个广告都是真实可靠的,也不是说,我每次给买主大谈生意经时所说的每一句话,我自己都是深信无疑的。你要明白——你要明白,事情是这样的:第一,也许是那个业主在委托我经办他的产业时夸大了事实,由于我所处的地位,我当然不便戳穿他来证明我的东家是满嘴谎言!其次,眼下人们多数是自己心术不正,巴不得别人也要说点假话,所以说,我要是像个大傻瓜似的从不虚晃一招,反正别人照样也认为我在说假话!为了自卫起见,我不得不自吹自擂,正像律师替他的委托人辩护一模一样——把那个受审的可怜虫的优点一一给指出来,难道这不是律师应尽的职责吗?嘿,如果这位律师不这样做,连法官本人也会非难律师,即使他们两人都知道那个被告是有罪的。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不随意歪曲事实真相,就像塞西尔·劳恩特里或塞耶或其他地产掮客那样。事实上,我认为:要是有人存心撒谎,从中谋利,就应该枪毙!”
巴比特对他的委托人该有多大的重要性,且看今天上午十一点三十分,巴比特和康拉德·莱特、阿奇博尔德·珀迪一起开会的情景就行。
五
康拉德·莱特专干地产投机生意,他这个投机商神经很紧张。他在下赌注之前,总是请教银行家、律师、建筑师、承包营造厂商 ,以及他们所有的办事员和速记员,只要他们肯动脑筋,就给他出主意。他是一个大胆的企业家,他只是要求他的投资应该绝对保险,自己不想为琐事操心,但希望得到百分之三十或百分之四十的利润——根据所有权威人士的意见,这是每一个既有远见卓识,又要经受风险的首创者理应得到的利润。莱特是个矮胖子,灰色拳曲的短发,活像一顶鸭舌帽;他身上的衣服哪怕是名师精工缝制,看上去还是很寒碜。他眼睛底下有两块半圆形的凹窝,像是被银圆压过之后留下的痕迹。
莱特不仅特别喜欢,而且还经常找巴比特商量,相信他办起事来从容不迫,缜密周到。
六个月前,巴比特打听到,在那个名叫林顿的尚待形成的住宅区里,有一个叫阿奇博尔德·珀迪的食品商,谈起要在他的食品店旁边开设一家肉店。巴比特查了一下附近地皮的业主的情况,发现珀迪只有他眼前的店铺地面,但近旁毗连的那块地皮并不归他所有。他就劝康拉德·莱特出价一万一千美元把那块地皮买下来,虽然按租金来估算,那块地皮的价值最多也不会超过九千美元。巴比特说,尽管目前的地租太低,但是,等上一段时间,他们就能迫使珀迪按照他们的开价拿出钱来。(这就是“有远见”。)他不得不要挟一下莱特把那块地皮买下。作为莱特的代理人,他所采取的头一个行动,就是增加那块地基上的破旧不堪的仓库的租金。租户尽管说了不少污言秽语,不过租金还得照付。
这么一来,珀迪似乎有些想买的样子了,但他由于行动迟缓,慢了一步,使他不得不多花一万美元——这是社会付给康拉德·莱特先生的酬金,多亏他的主意高明,雇来了一个富有远见,并深知论据、战略价值、关键时刻、“过低估价”,以及推销心理学的掮客。
莱特兴冲冲赶来参加会商。今天上午,他特别喜欢巴比特,管他叫“老兄”。食品商珀迪(此人鼻子很长,神情十分严肃)似乎不太喜欢巴比特和他的“远见”,但巴比特却在交易所大门口迎接他,并把他领到自己那个房间,一面怪热乎地低声说道:“珀迪兄,这边请,请!”他从文书柜里拿出一整盒雪茄,向客人们殷切劝烟。他把他们的座椅向前推了两英寸,可又往后挪了三英寸(算是表示殷勤好客),然后仰靠在自己的转椅里,好一副发福的高兴样子。可是,他对那位懦弱的食品商说话时,语调却很坚决。
“嗯,珀迪兄,近来有一些肉店掌柜,还有不少其他的人都到我们这里来说,他们愿意出好价钱,购置贵店隔壁的那块地皮,可是,我劝莱特老兄说,我们应该首先让你得到购置那块地产的机会。我对莱特这样说的:‘要是有人跑来,就在隔壁开设一家兼售各种食品的肉店,把珀迪好端端的铺号给挤垮了,那真是太缺德啦。’特别是——”巴比特身子微微向前凑过去,用刺耳的声音说:“如果那些现金购买、自行运送的联号商店在这里开设一个支店,不顾血本,来个大削价,把所有竞争对手通通压倒,直逼得你走投无路,那才真的倒霉呢!”
珀迪一会儿把两只瘦手从裤袋里抽出来,随手往上拉了一下裤子,一会儿又把两手插进裤袋,身子歪靠在笨重的栎木椅子里。他强颜欢笑,替自己据理力争,说:
“是的,那当然招架不住啦。可是,我认为你也许不了解:在那一带开店做买卖,个人的信誉很有吸引力呢。”
了不起的巴比特笑了一笑,说:“那倒也是。老兄,你想得倒很不错呀。可我们呢,只不过把机会优先给你。好吧,那么——”
“且慢,且慢!”珀迪苦苦哀求,“我知道有一块地皮,大小与这个差不多,离我铺子很近很近,大约是在两年前卖了,八千五还不到,那是千真万确的事;而今天,你们几位倒要我出两万四!噢哟哟,我马上就得把所有一切都给抵押出去了。要是出一万二,我倒不会有多大计较。可是,我的老天哪,巴比特先生,你现在的要价是比翻一番还高呢!而且还威胁说,要是我不买,就要毁了我!”
“珀迪,你那么个说法我可不喜欢!真的,我一丁点儿都不喜欢!假定说莱特和我真的卑鄙透顶,要叫众乡亲都给毁了,难道你不想一想,要是泽尼斯人人都富起来,岂不是更符合我们自己的利益吗?但这些都是题外的话。老实告诉你,我们的想法是:现在我们愿意减到二万三——五千要现付,其余可作抵押欠款——你要是想把旧房子拆掉重建,我想我不妨就请莱特爽气大方一点,以宽厚的条件给予(用房子作抵押)借款。我的天哪,我们多愿意为你老兄效力呀!我们跟你一样,也不喜欢这些外国佬的食品商托拉斯呀!可是,指望我们仅仅为了跟乡亲套交情而牺牲一万一千美元或者更多一些,那是要不得的, 可不是 吗?你看怎么样,莱特?你愿意把价钱减点下来吗?”
巴比特既然如此热心替珀迪说话,也就说服了好心肠的莱特先生,把他的价钱减至二万一。巴比特一看时机合适,就从抽屉里取出他一星期前叫麦戈恩小姐打好了字的那份合同,把它塞到珀迪手里。他露出亲切的微笑,抖抖他的自来水笔,确实知道里面有墨水,然后递给了珀迪,用赞许的眼光看着他签字画押。
这么一来,买卖就算办成了。莱特一下子赚了九千多美元,巴比特拿到佣金四百五十美元,珀迪依靠现代金融极为微妙的结构,获得了一座商业大楼。没有多久,林顿道幸福的居民们,将会得到大量肉类供应,只是价格比闹市区略高一些。
这是一场要有男子汉魄力的硬仗啊,但硬仗一过,巴比特也就浑身疲惫无力了。在他不断策划的钩心斗角之中,唯有今天这一回真的最费劲,下面不会再有逗人发笑的场面,剩下的只是有关租约、估价、抵押等琐事。
他喃喃自语地说:“所有的工作都是我一人干的,赚来的钱绝大部分被莱特这个老剥皮拿走了,一想起来就挺别扭!哦,得了吧——今儿个我还得要干些什么呢?……真想来一个时间长一些的假期。开了汽车去旅游,等等。”
他一想到要跟保罗·赖斯灵共进午餐,就又精神奕奕,便一跃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