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风传承的廉洁自律
包拯受家风家教的传承影响很大:远祖申包胥“泣血秦廷”的爱国精神;祖父包士通勤俭养德的“耕读传家”;父亲包令仪出仕为官,“掌管冶炼、茶、盐”,不沾分毫、清白自守的品行……祖辈传承对于“生于草茅,早从宦学”一生为官的包拯,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
《朱子语类·本朝三》记载,包拯还在读书的时候,和一个姓李的同学寄宿于庐州香花墩兴化寺。“每出入,必经由一富人门,二公未尝往见之。一日,富人俟其过门,邀之坐。二公托以他事,不入。他日复招饭,意廑甚。李欲往,包公正色与语曰:‘彼富人也,吾徒异日或守乡郡,今妄与之交,岂不为他日累乎?’竟不往。”包拯对姓李的同学说:他是富人,我们今天吃了他的饭,假若今后回到这里来当官,就不好说话,不能秉公办事了。
从这则记录中我们看到,包拯自青少年时期就立志报效国家,修身立德,做好了为官的准备。请吃、吃请,一般人都认为是小事,独包拯想到:富人为什么平白无故请吃饭?吃了人家的饭,人家对你有所求该如何面对?特别是以后当了官,回到地方任职,还能秉公执政么?这一件小事,在包拯看来就是大事了。尚未为政,就能严格自律。令人惊叹的是,包拯在弱冠之年、读书之时就能严格要求自己,在求取学问的同时养德修身,防微杜渐。
宋以后,很多史籍志书的记录、传记、包拯的墓志铭,都记载有他在端州任职“岁满不持一砚归”的事。端州还流传有包拯离任时“掷砚成洲”的传说。据张国华著《包拯身前身后事》所述:“‘包青天’之美誉始于知州任上。”举的就是征砚“方足贡数”这个事例。
北宋时期,端溪名砚成为中国四大名砚之首,非常珍贵。宋代徐似道在《买砚》一诗中感叹:“俸余拟办买山钱,却买端州古砚砖。依旧被渠驱使在,买山之事定何年?”这位诗人因为迷恋端砚之精美,把准备还乡后拿来买山的钱买了一方端砚。在把玩这方砚台的时候,他又感叹说:我什么时候能有钱再买回一座青山呀。
端砚由于珍贵,便成为宫廷的贡品。因为成了贡品,便有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借征收贡砚之名,横征暴敛。《肇庆府学二先生祠堂记》记载:“且独闻孝肃时,州岁贡砚,前守缘贡,率取数十倍以遗权贵。公命制者才足贡数,岁满不持一砚归。此其律己之义,凛乎严凝,盖有肃于秋霜,而寒于冬雪者。”
包拯首任州一级行政长官,是一个只有八品的小官,要杜绝上上下下各级官员的横征暴敛是十分困难的,他没有抗衡征砚官、转运使、提刑官权力的力量。但是在他所管辖地方,可以公开征砚的数量,非常透明,让百姓心中有数,使高官权贵也心知肚明,有所顾忌。他在州官的权力范围内,公示“制者才足贡数”,多征一方就是贪污,即使权力再大,势位再高,有谁敢踏进雷池半步!这就堵住了贪污腐败、横征暴敛的源头。
在“才足贡数”中,我们同时看到了包拯的严格自律,“肃于秋霜”“寒于冬雪”,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按照大宋律例,官员离任,是可以带走亲友馈赠或自己购买的一些地方特产的。包拯却严格要求自己,“岁满不持一砚归”,包拯不谋端州一片石,坚持一个全职文官廉政清白的操守,体现了他恤民为本、勇于担当的精神。
《肇庆府学二先生祠堂记》载,包拯“为节操为政事,则足以动明主服生民”,这并非过誉之词。在九百三十余年之后,1973年,合肥文物管理部门在清理包公及其亲属的墓葬时,在包拯及其子孙的随葬物中,没有发现一方端砚。在包拯的坟茔中,也只发现他在知端州时从家乡带去的那一方六寸歙砚。端州百姓呼之为“青天”,给他立下祭祀的神位,流传着“羚峡掷砚”的传奇,千年至今,香火不绝。
“臣闻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今天下郡县至广,官吏至众,而赃污擿发,无日无之。洎具案来上,或横贷以全其生,或推恩以除其衅。虽有重律,仅同空文,贪猥之徒,殊无畏惮。”贪污腐败是一种可以传染的“病毒”,只有包拯所说的“果为国岂不以爱民为心哉”能够防御。
一个泱泱大国,需要庞大的全职文官队伍。自古至今,无论法制多么完善,都需要有人来执法,而人更需要以德来制约,这才能“大缓吾民,以安天下”。包拯离开端州之后,端州建起城墙,仅2 800多米长,百姓也只有万人上下,而如今的端州区已有数十万众。作为全职文官更必须清廉自守,否则“虽有重律,仅同空文,贪猥之徒,殊无畏惮”。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打铁还需自身硬”!
嘉祐元年(1056)十二月,包拯升右司郎中,权知开封府,当上了开封府尹。开封府旧有规制:“凡诉讼不得径造庭下。”府吏坐门,先收状牒,谓之“牌司”。贪官恶吏借此敛财,脸难看,门难进,不拿钱来打点,就进不了府衙大堂。“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说的就是这天子脚下的开封府。
包拯刚坐上开封府大堂,便做出决定:“开正门,径使至庭,自言曲直。”将长年“有理无钱莫进来”的门禁打开,让办事人、诉讼者直入大堂诉述。破旧制,立新规,这一破一立,改革了诉讼制度,堵塞了贪腐之门,开通了便民之道。包拯废除旧制,立下新规,整顿吏治,杜绝贪腐,使刑法清而政气新。
蔡河是北宋京都漕运四河之一,起自河南新郑,导洧、溱诸川东北流入东京,折东南出城经陈州入颍。河水清澈,京南、淮西一带的舟楫皆沿此河抵达京城,给开封百姓带来许多方便,故蔡河又被称为“惠民河”。由于两岸榆柳成荫,风光秀丽,环境优雅,朝中高官显贵,权势豪强者,便在两岸建造花园水榭、楼堂馆所,致使河道逐年淤塞。惠民河成了害民河。
嘉祐二年(1057)六月,开封连降大雨,洪水泛滥,危及两岸居民。为了疏浚河道,开封府尹包拯下令,将一河两岸的亭台水榭、楼堂馆所全部拆除。
京城“素号难治”,城内碰面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居者不由以迁,则由以败,而败者十常四五”。也就是说,有差不多一半的开封府尹因为得罪了权贵而丢了乌纱,连“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范仲淹也因为得罪权贵而黯然离去。那些权贵豪强恃势弄权,伪造契约,与包拯纠缠。包拯实地测量,寻找到深埋地下的界石,又将伪造的契约收集起来,调查核实,拿赃取证,指伪斥奸,致使皇帝、宰辅也无法相护,使权贵们一个个低下头来。
齐夫先生撰文说:“‘法立奸胥畏,官清凭素心。’是轻易不写诗的包龙图写的诗。”这两句“包龙图写的诗”,未见有史籍志书的记载。笔者猜度可能是齐夫先生把别人写包拯的诗,误为包拯自己之作了。或者是见自哪一部传奇、小说或是戏曲作品、说唱文本。而整顿蔡河,包拯确实是“威名震动都下”,“贵戚宦官为之敛手,闻者皆惮之。童稚妇女亦知其名”。当时京师有谚云:“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
一个国家必须有一支为国效力、为民请命的全职文官队伍,责无旁贷地为社稷、为百姓效命。包拯成为京官,从监察御史、知谏院、三司使到枢密副使。职位变了,官做大了,但是目标没有变,初心没有改,他的目标始终放在整顿吏治上,无论在什么职务上,都高悬反腐倡廉的利剑、实施整顿吏治的主张。
包拯弹劾的官员,既有京朝显宦,也有地方大员;既有行政长官,也有监察要臣。受到包拯弹劾或惩治的贪官,有贪污行为的有张尧佐、张方平、范宗杰、石待举、王逵、王涣、任弁、魏兼、张可久、张若谷……这些人贪污的手段也多种多样,有贪污自肥,以权谋私,行贿受贿,违法经商,勒索“羨余”,馈送“苞苴”,监守自盗官府财物,恃势强买他人房屋田产,不一而足。无论多高的官、多横的吏,包拯都针锋相对,毫无忌惮,决不手软。
最能说明包拯整顿吏治、反腐倡廉的是,他弹劾了两位在古今都有争议的高官,一位是李淑,一位是宋庠。他弹劾李淑不孝不忠,弹劾宋庠毫无建明。而两位被弹劾的高官又都是有学问的大家,不是等闲之辈。
李淑是翰林学士兼端明殿学士、侍读学士。包拯弹劾他“父子受国厚恩,其身久处清华,官职俱显,只以累守外郡,未获大用,几意怀怨愤。遂假前代为名,讥切本朝,迹其用心,诚罪不容诛者也……况母年八十,别无侍子……”包拯认为,李淑家有八十老娘而不恭亲侍养,出仕当官,已经是大不孝了;李淑不想在地方任职,求官不遂,对所任官职不满意,便讥议朝廷,是大不忠。这样的人在朝为官,影响极坏,应“落其翰林学士,与一外任,或令侍养。如此,则怀奸隐匿之臣有所畏惧,不敢谤谎矣”。
家是小的国,国是大的家;孝是对家的忠,忠是对国的孝。对家不孝是不可能对国尽忠的,这是五千年中华民族传统的精粹,也是考核国家全职文官最重要的条件。所谓“忠孝不能两全”,只是不忠不孝的人找的一个自以为是的借口,必然形成更为隐蔽的腐败。“蠹盛则木空,吏贪则民弊”,如李淑那样,达不到目的就发牢骚,满足不了私欲就怨懑,毁谤当朝,以求一逞。腐败由此而起。这种人贪恋权位,达不到目的就发泄不满,在全职文官的群体中影响最大,也影响最坏。
宋庠任枢密使,是当朝宰相,比任知谏院(谏官)包拯的官品职级要高得多(包拯晚年只做到枢密副使),而且还是个大学问家、史学家,是很有成就的一代文豪。包拯却毫不留情地上疏弹劾:“臣等昨于二月二十二日,具札子论列宋庠,自再秉衡轴,首尾七年,殊无建明,略效补报,而但阴拱持禄,窃位素餐,安处洋洋,以为得策。且复求解之际,陛下降诂,未及断章,庠乃从容遂止其请,足见其固位无耻之甚也。”
包拯弹劾宋庠,归结起来就是:当宰相七年,什么事也不做,占着高位,不履政事而安处洋洋。包拯指出,“执政大臣与国同体,不能尽心竭节,灼然树立,是为之过”,在其位而不谋其政,也是一种腐败,无论史学成就有多大,也不符合一个全职文官的标准。贪着高官厚禄而不谋政事,就是“固位无耻之甚也”。若然一个国家的全职文官都这样,那也就国将不国了,哪里还谈得上强国力、为民谋?宋庠终被罢相。
后人对包拯弹劾宋庠,历史上颇有争议。清人冯景读到包拯的奏议“读之流汗”。他大为宋庠抱不平,说:“庠固素有才望,不愧科名者,秉衡七年不为久,无所建明未为罪,又求解不得命乃止,而包公直以‘固位无耻’斥之,抑何过之深也!”
包拯并没有否定宋庠文学、史学的成就,只是弹宋庠的为官不为。这一点,清人冯景读包拯奏议,虽然“读之流汗”,却未能深刻解读。作为国之首辅,理应为国日理万机,宰相的职责直接关系到朝政的得失、经济的盛衰、人民的祸福、国家的安危。七年无建明,对国家有多大的影响?这种恋着高位不作为,比贪污腐败的危害性更大,作为一个全职文官,怎能够处之洋洋,无动于衷?一个国家的全职文官队伍,是一个国家正常运行的管理队伍,就如一个人运行全身的血脉,不能在任何地方、任何环节出现狭窄、脆弱、瘀阻与闭塞。
北宋张田的《包孝肃公奏议》,分30门10卷,共171篇,加上拾遗补阙,传下来的有187篇。其中很大部分都是整顿吏治、革除弊政。有55篇指名道姓弹劾了当朝官员,被弹劾腐败、无为的官员有64人之多。即使宋庠当官不作为是一个颇为特殊的案例,也是很普遍的案例,足以引起世人的关注。
北宋庆历二年(1042)九月初三日,包拯任端州知军州将满三年。提点刑狱周湛和钱聿到端州巡察,包拯陪同他们游了石室岩。包拯治端三年,政绩卓著,两位提点刑狱十分满意,共举包拯题词刻石,以作纪念。包拯写下了“提点刑狱周湛同提点刑狱钱聿知郡事包拯同至”20个字,记下了“庆历二年九月初三日”这一时刻。这20个字不张扬,不矫饰,体现了包拯为人做事的风格。送别了周湛、钱聿二位巡察官员,包拯回到州署,在清心堂小憩。回想任端州知州三年,心潮难以平复,见在石室岩题壁的余墨未干,包拯便在白壁上题下了留传千年的《题端州郡斋壁》诗:
清心为治本,
直道是身谋。
修干终成栋,
精钢不作钩。
仓充燕雀喜,
草尽狐兔愁。
往牒有遗训,
无贻来者羞。
“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首联典出《尚书·舜典》:“帝曰:愈咨伯,汝当秩宗,夙夜惟寅,直哉为清夫。”舜帝对伯夷说,你去当秩宗这个官,昼思夜想,就是要走直道,而要走直道,首先就要清心,这是你应该谨记的。包拯把清心、直道写入诗中,不仅警醒自己,也警醒了古今的全职文官,成为为官的原则。其立言之功,至今不朽。包拯把作为一个全职文官的行为,上升到理论层面、哲学高度,言之磊磊,行之落落,因此包拯也就成为古今的“为政者师”。石室岩题壁与清心堂题诗可称双璧。
添点笔墨,解读颈联。“仓充燕雀喜”“草尽狐兔愁”两句,在全诗中转折似乎有点突兀,却是包拯触景生情、直抒胸臆。这是包拯知端州军州事三年亲身实践的总结。这三年,包拯在端州和端州百姓一起,亲历了“草尽”之愁,迎来了“仓充”之喜,百姓安居乐业,水疍山瑶趋庭归化,他因此而发出感慨。诗中提到的“燕雀”,是岭南一种特有的喜鹊,小如燕子,当地人称之为峦鹊,说听到峦鹊的叫声,就有喜事来临。这是百姓对丰收的期盼,也是对清官廉吏的期盼。
张田在《包孝肃公奏议》的题辞中说:“公上禆帝阙,下疗民病,中塞国蠧,一本于大中至正之道,极乎是,必乎听而后已。其心亦无他,只知忠于君而为得也。”大中至正,恰当地概括了作为全职文官的要求。包拯不是全能的,包拯只有一能,这一能就是做一个“一本于大中至正”的完全、完美的全职文官。千年老包风仪,仍然可以作为今日全职文官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