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序
《欧也妮·葛朗台》是巴尔扎克的代表作之一,法国评论家指出,这部小说“长期以来是巴尔扎克最著名的作品”,巴尔扎克本人也认为,这是他“最完美的绘写之一”。
众所周知,小说塑造了一个吝啬鬼,也许这是古往今来塑造得最成功的吝啬鬼形象。莫里哀笔下的阿巴贡、莎士比亚笔下的夏洛克,都是文学史上著名的吝啬鬼形象,但比起葛朗台,则是小巫见大巫。巴尔扎克笔下还有不少吝啬鬼形象,如《戈布赛克》中的同名主人公、《柯内留斯老板》中的同名主人公、《纽沁根银行》中的同名主人公、《舒昂党人》中的奥日芒、《幻灭》中的赛夏、《搅水女人》中的奥松、《农民》中的拉博德雷和里谷等,虽然写得各有千秋,有的还是相当著名的典型,但总的来说都不能和葛朗台媲美。马克思指出,巴尔扎克“曾对贪欲的各种色层,做过彻底的研究”(《资本论》第1卷第645页)。巴尔扎克确实深入观察过守财奴,守财奴可列入他的一系列人物典型画廊中最具特色的几组形象。守财奴自古有之,似乎是自资本主义因素产生之日起就与之相伴而生的人物类型,尽管时代变化也使守财奴的特点发生了变化。
大体来说,这部小说从三个方面塑造了葛朗台的吝啬性格。第一个方面是以细节的累积去描写葛朗台的吝啬。葛朗台家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墙垣残破,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踏板和扶手被虫蛀坏了,女仆去拿酒,差点儿绊了一跤,而葛朗台舍不得叫人修理,自己拿起工具和一支蜡烛亲自动手修理踏板;每顿饭的面包,要用的面粉、黄油,每天要点的蜡烛,他都亲自分发;偌大的厅堂只点一支蜡烛,欧也妮生日那天,说是要“大放光明”,蜡烛也只多点了一支,他去修楼梯时,还把蜡烛拿走,让家人待在黑暗中;家中来了亲戚,不让加菜,竟让佃户打几只乌鸦来熬汤;欧也妮想让他的侄儿沙尔早餐吃得稍微好一点儿,多弄了几小块糖,多弄了一只鸡蛋,他就说是在设宴;多点了一支白蜡烛而不是黄蜡烛,用暖床炉烘一下沙尔的床,他就大惊小怪,说是浪费和多余;他不想给妻子零花钱,让买葡萄酒的外国人掏出额外的钱给她,随后一有机会便要妻子代他付钱,直到把这几个金路易都刮光为止;妻子卧床不起,他首先想到的是请医生要花钱;他连签署文书备案的钱也不肯出,并赖掉每月给女儿一百法郎的诺言,用沙尔的金饰来顶替……巴尔扎克将葛朗台的吝啬性格刻画得细致入微。
第二个方面是葛朗台对黄金的嗜好。吝啬是同贪得无厌地追逐金钱联系在一起的。在葛朗台的心目中,金钱高于一切,没有钱,什么都谈不上。夜里,他关在密室中瞧着堆起来的黄金,连眼睛都变得黄澄澄的,像带上金子的光泽;沙尔得知父亲去世后痛哭不已,他觉得这孩子不哭自己已破产,把死人看得比钱还重,真没出息;他以为别人一见钱就高兴,即使生病也会立即痊愈,因此,他的妻子被他吓得病倒以后,他便拿了一把金路易撒在她床上;他发现女儿把金币送给了沙尔,不禁大发雷霆,演出了一场“没有毒药、没有匕首、没有流血的市民惨剧”,他把女儿囚禁起来,只让她干吃面包、喝水;发现沙尔的金梳妆盒后,他像头猛虎扑过去,要用刀把盒子上的金子撬下来;他害怕妻子死后女儿要分掉一部分财产,赶紧跟女儿讲和;他瘫痪之后,坐在轮椅上,整天让人在卧室与密室之间推来推去,生怕有人来偷盗;还让女儿将金币铺在桌上,他长时间地盯着,心里感到暖和;他要女儿料理好一切,到阴间去向他报账;看到神父递给他的金十字架,他一把抓在手里,终于一命呜呼。资产者嗜财如命的本质真是被揭露得淋漓尽致。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中指出:“在资产阶级看来,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不是为了金钱而存在的,连他们本身也不例外。因为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赚钱,除了快快发财,他们不知道还有别的幸福,除了金钱的损失,也不知道有别的痛苦。”葛朗台就是这样一个资产者的典型。
第三个方面是葛朗台的精明和时代特征。他的一切行动都表现出了精明,小至对娜侬的盘剥。他发现这个身材高大的姑娘是一个廉价的劳动力,就把她留了下来,她确实为他死心塌地干了几十年活儿,整个索缪城都找不到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女仆,而他对她的同情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至多给她喝杯果子酒,送给她一只旧怀表和几双破鞋。他靠大革命时期的社会变动起家,通过贿赂,低价买到当地最好的葡萄园、一座修道院和几块分成制租田,还利用当市长的机会,修了几条公路,直达他的产业;复辟王朝时期,他照样如鱼得水,利用当地的葡萄酒业主压着酒不卖,暗地里与外国商人洽谈,以高价售出自己的葡萄酒,背信弃义,坑害了所有的同行;索缪人都受到他的伤害,他像老虎和巨蟒一样,长时间地窥视着猎获物,然后扑上去吞掉,再躺下慢慢地消化;他计算精确,知道什么时候该卖酒,什么时候该卖酒桶,什么时候该种白杨,什么时候该种牧草;他骗人的手段之一是在关键时刻结巴,让人替他说出他想说的话,办他想办的事,德·格拉散就这样做了冤大头,为他到巴黎去办理他弟弟破产还债的事宜;葛朗台熟悉欠债和还债这一套,摸透了债权人的心理,自己一个子儿也不出,着实耍弄了这些债权人;他看不起巴黎人,认为他们不是他的对手;他尤其精于金融投机,尽管他酷爱金子,但他懂得在金价涨到最高点时,不失时机地把自己所有的金币全部抛出去,再兑换成公债,他深知公债利息高,更有利可图。公债投机是刚刚出现的一种金融投机活动,内地人比较闭塞,不知道公债投机可以发财,而葛朗台不但弄明白了,还非常精通此道。葛朗台是个大土地所有者、大房产主,又是金融资产者。他拥有一千七百万法郎,他的日益得势和无往而不胜,反映了复辟王朝时期土地和金融资产阶级主宰一切的社会现实。
也许是葛朗台这个形象塑造的巨大成功掩盖了欧也妮这个本应是主要人物的光辉。如果说巴尔扎克对葛朗台是持批判态度的话,对欧也妮则是抱着同情态度的。她对堂弟的爱情始终不渝。当她父亲要毁坏她视如生命的、沙尔寄存在她那里的金梳妆盒时,她抄起一把刀,表示如果父亲动一下盒子,她就以命相抵。她不同于母亲之处,是有一点儿葛朗台的强硬本性,敢于和父亲对抗,不在乎被囚禁。当她得知沙尔负心时,虽然悲伤,但仍然对他有挥之不去的感情,愿为他清偿所有的债务。沙尔不择手段地发财致富,不讲感情,只看重金钱和地位,与欧也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毅然做出决定,同意和德·蓬封先生结婚,但保持童身。她听从神父的劝告,不进修道院,履行对社会应负的责任,但又明白德·蓬封看中的是她的巨额财产,而无爱情可言。她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这个神父所说的“两难问题”。欧也妮是这场婚姻喜剧的中心人物,她受到当地两家富户的包围,德·格拉散一家在竞争中败下阵来。葛朗台去世以后,欧也妮更是成了克吕绍一家势在必得的目标。蓬封一再表示“我会做您的奴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显示了他信奉金钱拜物教的丑态;他的早死和他企图独吞财产而定下的遗产归活着一方的结婚条款,既是作者对贪婪者的嘲讽,又留下了这场追逐金钱的闹剧尚未结束的余味。作者感叹她本应成为贤妻良母,却成了没有丈夫、没有儿女、没有家庭的孤苦伶仃的可怜女人。不过,巴尔扎克虽然忠于现实主义,将欧也妮限定为服从父亲、接受父亲管理财产的教诲,受到宗教教育的影响并逃脱不了人间利益的算计,既有父亲的遗风又不同于父亲的一毛不拔这样的角色,但这样一个正面人物形象显然不如葛朗台这个反面形象具有更深刻的社会意义。
从艺术上看,这部小说具备了巴尔扎克小说的主要优点。一是精细的环境描写。巴尔扎克开创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现实主义原则。他认为,一个典型环境正如动物化石反映一部生物史一样,能表现时代的真实面貌。环境是人物活动的舞台,葛朗台的住宅的破败寒酸跟它主人的吝啬是相得益彰的。巴尔扎克由表及里,特别是对厅堂的描绘,不仅再现了19世纪20年代法国外省的风貌,也留下了远至中世纪法国市民生活和建筑的面貌。典型人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的。二是巴尔扎克重视人物的外貌描写。作者突出葛朗台的眼睛和鼻子上的皮脂囊肿,认为这能体现他的阴险、狡猾和吝啬,他表面平易近人,骨子里却心如铁石。三是巴尔扎克善于以性格化的语言来表现他所塑造的人物。如葛朗台说家里人上下楼梯不会挑结实的地方落脚;娜侬说沙尔不肯吃饭,这样会伤身体,葛朗台回答“节省了也好”;葛朗台太太提出要为死去的弟弟戴孝,他说“你只知道出点子花钱。服孝是在心里,而不是在衣服上”;他对女仆说,乌鸦熬汤是道美味,女仆问他,乌鸦吃死人“可是真的”,他回答:“乌鸦就像大家一样,找到什么吃什么。难道我们不是靠死人生活吗?那么,什么叫作遗产呢?”葛朗台把继承遗产和吃死人等同起来,言之凿凿,活生生地表现出吝啬的性格,又显示出了这个资产者的歹毒和凶狠。在塑造这个人物时,虽有夸张笔法,但并不影响人物的真实性。正如作者所说,在法国的每个省都有葛朗台式的人物,只不过其他地方的葛朗台不如索缪的葛朗台那么富有罢了。
小说情节非常紧凑,显示出巴尔扎克的艺术创作功力。小说先从环境和人物的介绍开始,转入正题后,从欧也妮的生日叙述起,引入一场争夺女继承人的斗争;沙尔这位不速之客倏然而至,出现了第二条线索;葛朗台面对复杂的局面灵巧地周旋并展开投机活动,是第三条线。这三条线索彼此交叉,一环紧扣一环,笔势酣畅细腻,占去小说三分之二的篇幅。紧接着写家庭纠葛,故事达到高潮。继而沙尔回国,欧也妮得知他负心,故事急转直下。但她处事果断,而且天遂人愿,惩恶扬善,结尾留有余味。小说夹叙夹议,但并无废话。从结构上说,也达到了成熟阶段。
郑克鲁
201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