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某些外省城市里,有些房子看上去使人感到凄惨,恰如阴森森的修道院、了无生气的荒野、不堪入目的废墟令人油然而生的感触。也许这些房子里既有修道院的宁静、荒野的乏味,又有废墟残砖破瓦的堆积。里面的生活如此平静,活动如此悄无声息。要不是街上响起陌生的脚步声,窗口会突然探出一张近乎僧侣的面孔,一动不动,用黯淡而冷漠的目光瞪着来人的话,外地人还会以为屋子里无人居住呢。
索缪城里有一所住宅,坐落在通到城市顶端的古堡那条起伏不平的街道的尽头,这所房子的外表就有这些凄惨的成分。这条街眼下很少有人来往,夏天炎热,冬天寒冷,有几个地方十分幽暗。引人注目的是,狭窄而曲折的小石块路面总是清洁和干燥的,往往响起橐橐声,而且属于老城的那些房子,城墙高耸其上,一片幽静。有些三百多年的房屋虽然是木质结构,却依然很坚固,并且式样不同,富有特色,使得索缪城这一地区受到古董家
和艺术家的瞩目。从这些房子前面走过,不能不赞赏那些两端雕着古怪形象的粗大梁木,上面黑色的浮雕覆盖在大多数房子的底层顶部。这儿,屋子的横木之上盖着青石板,在不牢固的墙上勾勒出蓝色的线条,木板屋顶因年深月久而弯曲,木板
也因日晒雨淋而腐烂变形。那儿,呈现出破旧黝黑的窗棂,上面精细的雕刻已模糊不清,似乎承受不了贫穷的女工种着石竹或者玫瑰的褐色瓦盆。再往前去,在布满大钉子的门上,我们的祖先匠心独运,刻上一些难解的护家符号,其意义是永远也弄不清了。时而一个新教徒刻上了自己的信仰,时而一个天主教联盟
的成员在上面诅咒亨利四世
。有的市民刻上了“钟声贵族”
的徽章,表示当过市政官员的光荣历史。整部法国史全在这儿了。一座墙面由木头之间夹上砖泥砌成的房子,摇摇晃晃,但当年的工匠把他的刨子使得出神入化;旁边耸立着一座贵族的公馆,在石砌的拱形门框正中,虽然受到一七八九年以来震撼国家的历次革命的摧残,仍依稀可见家徽的痕迹。
这条街上,底层全是做买卖的,既不是小铺子,也不是大商店,热衷于中世纪文物的人会在这里发现我们的祖先极其天真
而简朴的工场。这些低矮的店堂没有铺面,也没有玻璃门关闭的货架和橱窗,向里面伸入的幅度很深,黑魆魆的,里外都没有装潢。大门分成上下两部分,粗枝大叶地钉上铁皮,上半部分可以向里折叠,下半部分安装带弹簧的门铃,不断地开进开出。空气和阳光要么从上半扇门,要么从拱顶、天花板和半人高的墙壁之间的空隙,透进这间潮湿的洞穴般的屋子;这堵矮墙安装了结实的护窗板,早上卸下,晚上再装上,并且用靠螺栓连接的铁皮板顶住。墙是用作陈列商品的。招摇撞骗的东西是绝对没有的。陈列品按经营性质而定,有的是两三小桶装得满满的盐或鳕鱼,有的是几捆帆布、缆绳、挂在楼板小梁上的黄铜丝、沿墙摆放的桶箍,或者是货架上放着几匹布。
你要走进去吗?一个讨人喜欢、年轻漂亮、系着白头巾、手臂泛红的姑娘便放下手中的织物,召唤她的父亲或母亲过来。他们因性格不同,有的冷淡,有的热情,有的傲慢,按照你的愿望卖给你东西,或者是两个苏
的小生意,或者是两万法郎的大买卖。你也会看到一个做酒桶木板生意的商人坐在门口,一面绕着大拇指,一面和邻居聊天,表面上他只有蹩脚的酒桶木板和两三捆板条,但是在码头上,他装得满满的仓库能供应安茹
所有的箍桶匠;他知道,如果葡萄收成好,他可以卖掉多少酒桶,误差是一块酒桶板;阳光灿烂会使他发财,阴雨连绵会使他破产;仅仅一个上午,大酒桶
的价格可以从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这个地区和都兰地区一样,气候的变幻主宰着经济生活。葡萄农、房地产的业主、木材商、箍桶匠、客店老板、船老大,人人都盼望出太阳;晚上睡觉时,他们担心次日清晨得知夜里结了冰;他们惧怕下雨、刮风、干旱,又期望随心所欲地要雨水有雨水,要炎热有炎热,要云彩有云彩。天公与人世利益之间,搏斗是持续不断的。晴雨表轮流地使人忧愁、愁眉舒展、喜笑颜开。
这条街从前是索缪城的主干道,从街头到街尾,“真是黄金般的好天气啊!”这句话从这家到那家就代表有一笔进账。因此,每个人都会回答邻居:“下金路易了!”他知道,一场日晒、一场及时雨会给他带来多少财富。在美好的季节,星期六,将近中午,你在这些正直的酒商那里买不到一个苏的商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葡萄园、小田地,要到乡下去过上两天。那里,买进,卖出,赢利,一切预先计算好。商人的十二个小时中有十个小时用来寻欢作乐,高谈阔论,评头论足,不断地探听消息。一个主妇买了一只山鹑,她的邻居不会不问她的丈夫,她烧得是不是火候正好。一个少女从窗口探出头来,不会不被三五成群的闲人瞧见。所以,那儿的人内心是遮挡不住的,就像这些难以进入、黑洞洞、静悄悄的房子毫无秘密一样。生活几乎总是放在露天进行:家家人坐在门口,吃中饭,吃晚饭,争吵拌嘴。街上行人没有一个不被品评一番。因此,从前每当有个外地人来到外省城市,都会被家家户户嘲弄,由此产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昂热
人擅长编造这些市井笑料,由此得到“逗笑者”的绰号。
老城那些老宅位于这条街的高处,当地贵族昔日都住在这条街上。这些房子是世道人心具有淳朴特点的时代的古老遗物,但如今法国已世风日下,这个故事正是发生在其中一幢相当阴暗的房子里。在这条古色古香的街道上,任何小事都能引起回忆,总体印象使人不禁陷入遐想;在曲里拐弯地走过一段路以后,你可以看到一个阴森森的凹进去的地方
,葛朗台先生府邸的大门就隐藏在正中。倘若不介绍葛朗台先生的身世,便不可能理解外省人口中“府邸”这个说法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索缪城闻名遐迩,其中的原委是不曾在外省待过的人不能完全洞悉的。葛朗台先生,有些人还管他叫“葛朗台老头儿”,但这样叫他的老人的数目已明显减少。一七八九年,他是一个富裕的箍桶匠老大,会读写和计算。当共和政府在索缪地区拍卖教会财产时,箍桶匠年届四十,刚娶了一个富有的木板商的女儿。葛朗台把现金和妻子的陪嫁凑成两千金路易
,跑到专区政府,把岳父给他的两百枚双金路易塞给了监卖国有产业的蛮横的共和党人。虽然做法不正当,他却合法地用贱价买到了当地最好的几座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
和几块分成制租田
。
由于索缪城的居民很少有革命思想,葛朗台老头儿被看作一个大胆的人、一个共和党人、一个爱国者、一个接受新思想的人物,其实他只关心葡萄园。他被任命为索缪专区的行政委员,当地在政治和商业上都受到了他温和观点的影响。在政治方面,他保护大革命前的贵族,竭尽所能地阻止拍卖流亡贵族的产业;在商业方面,他给共和军供应一两千桶白酒,换回了原来留作最后一批拍卖的、属于一座女修道院的几块肥沃的草场。执政府时期,葛朗台老头儿变成市长,管理明智,葡萄的收获更好;第一帝国时期,他成了葛朗台先生。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人,他让一个大地主、一个有贵族头衔的人、后来帝国的一个男爵代替葛朗台先生,因为他被看作戴过红帽子
。葛朗台先生毫不遗憾地离开了市政任职的荣耀。他曾经出于为城市谋福利,修建了几条通往他的产业的上乘公路。他的房屋和地产在土地登记
时占了很多便宜,缴纳不多的税。自从他各处的葡萄园分出等级以后,依靠他不断的照料,变成了当地的“头牌”,这个术语专指能酿出一流好酒的葡萄园。他本来可以申请获得荣誉团勋章。免职的事发生在一八〇六年。葛朗台先生当时五十七岁,他的妻子约莫三十六岁。独生女是他们的合法爱情的结晶,只有十岁。上天大概想安慰他丢了官,葛朗台先生在这一年相继获得葛朗台太太的母亲、娘家姓德·拉贝泰利埃尔的德·拉戈迪尼埃尔太太的遗产,然后是葛朗台太太的外公拉贝泰利埃尔老先生的遗产,还有葛朗台的外婆让蒂耶太太的遗产:这三笔遗产数目之大,无人知晓。这三个老人的吝啬到了狂热地步,长期以来,他们积聚金钱,为的是能够私下里观赏。拉贝泰利埃尔老先生把放债叫作挥霍,觉得观看金子比放高利贷实惠得多。因此,索缪城的人只能以看得见的财产收入来估计他们有多少积蓄。
葛朗台先生于是获得了新贵的头衔,尽管我们酷爱平等,但永远抹杀不了这种荣誉,他成了当地纳税最多的人。他经营一百阿尔邦
的葡萄园,丰收年可以酿出七八百桶酒。他拥有十三块分成制租田和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为了省钱,他把修道院的窗子、尖拱、彩绘玻璃封死
,把它们保存下来;他还有一百二十七阿尔邦的草场,一七九三年种下的三千棵白杨在茁壮成长。末了,他所住的房子是他的产业。这是他看得见的财产。至于他的资金,只有两个人能够约略估计得出:一个是替他放债的公证人克吕绍先生,另一个是索缪城最富有的银行家德·格拉散先生,葛朗台认为合适时私下里也和他一起赚钱。在外省,谨慎从事才能互相信任和发财,虽然老克吕绍和德·格拉散先生极其小心,但他们仍然在大庭广众下对葛朗台先生毕恭毕敬,让人从他们对他的谄媚态度中看出这位前任市长的财力有多么雄厚。
索缪城里,人人深信葛朗台先生有一个装满金路易的秘密宝库,说他深夜瞧着那一大堆金子,得到难以形容的快乐。那些守财奴看到老头儿的眼睛像染上了金子黄澄澄的颜色,都相信这种说法。一个习惯于靠资金获取巨大利润的人,就像色鬼、赌徒或者奉承者一样,目光中有着某种难以说清的习气和躲躲闪闪、贪婪、神秘的神态,绝对逃不过同他一路的人的眼睛。可以说,这种秘密语言形成了激情的秘密联系。
葛朗台先生得到大家的尊敬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从不欠人情。他是个老箍桶匠、老葡萄园主,按收成必须制作一千只还是五百只酒桶,他都以天文学家的精确估计得出;他做投机买卖,没有失过一次手,酒桶价格比要采摘的葡萄还值钱的时候,他总是有酒桶出售,把酒藏到地窖,等一桶酒涨到五个金路易时再抛出。一八一一年大丰收,他精明地把酒囤积在家里,慢慢地售出,赚了二十四万法郎。在理财方面,葛朗台先生好比一头猛虎、一条巨蟒:他懂得躺着、蹲着,久久地注视着猎物,然后扑上去;他张开钱袋的大口,吞进成堆的金币,接着安静地躺下,有如蛇一样不动声色,冷漠无情,有条不紊地消化。看见他走过的人,全都生出混杂着尊敬和畏惧的赞赏之情。索缪城里,人人不都感到过被他的钢爪锐利地抓了一下吗?有人要买田,通过公证人克吕绍向他借到一笔款,利息要一分一厘;有人拿期票到德·格拉散先生那里去贴现,要先提交一大笔利息。无论在市场上还是在夜晚市区的闲谈中,不提到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很少。对某些人来说,这个老葡萄园主财产之多是地方上的骄傲。因此,不止一个商人,不止一个客店老板,颇为得意地对外地人说:“先生,我们这儿的百万富翁有两三家;至于葛朗台先生嘛,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有多少财产呢!”
一八一六年,索缪城能掐会算的人估计老头儿的地产约值四百万法郎。但是,从一七九三年至一八一七年,按平均每季地租计算,他大概每年收入十万法郎,由此推算,他拥有的现金几乎和他的不动产的价值相当。因此,在打完一场“波士顿”牌局,或者谈过葡萄的年成以后,就会谈到葛朗台先生,一些自作聪明的人会说:“葛朗台老头儿吗?……葛朗台老头儿有五六百万吧。”要是克吕绍先生或者德·格拉散先生听到这句话,就会说:“你比我还有能耐,我从来不知道他的总数呢!”
要是有个巴黎人谈到罗特席尔德或者拉菲特
那样的大亨,索缪人会问他们是不是和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倘若这个巴黎人轻蔑地微笑着说“是的”,他们便互相对视,不相信地摇摇头。这样巨额的财产给这个人的一切行为都披上了一件“金缕衣”。即使起先他的生活特点给人提供了笑柄,这些笑柄也显得陈旧了。葛朗台先生的一举一动都有一锤定音的权威性。他的言谈、他的衣着、他的动作、他的眨眼,都成了当地的金科玉律,人人都像博物学家研究动物本能产生的后果那样研究他,然后才能发现他最细小的动作中深邃而不露声色的智慧。
有人这样说:“葛朗台先生已经戴上皮手套了,今年冬天会很冷,应该收获葡萄了。”
或者说:“葛朗台先生买了许多桶板,今年的酒少不了。”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和面包。他的佃户每星期给他足够食用的阉鸡、童子鸡、鸡蛋、黄油和麦子,都是用来抵租的。他有一座磨坊,承租人除了缴纳租金以外,还要来他家取走一定数量的麦子,再把麸皮和面粉送回来。他唯一的女佣、大个子娜侬尽管年纪不轻,但仍然每星期六亲自烤制全家的面包。葛朗台先生和承租种菜的讲好,让他们供应蔬菜。至于水果,他收获之多,可以把大部分拿到市场卖掉。取暖用的木头,是从篱笆上砍下来的,或者取自田边半腐烂的老截头树
,他的佃户替他锯开,用大车拉到城里去;为了讨好他,替他送进柴房摞整齐,得到他的几声“谢谢”。大家知道的他的几项开支,只有圣餐费、妻子和女儿的衣着费、全家在教堂座椅的租费、蜡烛费、大个子娜侬的工钱、锅子的镀锡费、税款、房屋修缮费和耕种费用。他刚买了六百阿尔邦的树林,交给一个邻居照看,答应给他津贴。自从他购置了这些树林,他才吃上了野味。
这个人举止非常简单,寡言少语,表达思想一般用格言式的短句,声音柔和。从他开始引人瞩目的大革命时代起,老头儿每当要长篇大论地说一番或者要进行讨论时,他便结结巴巴,令人讨厌。这种口齿不清、前言不搭后语,在一大堆话中淹没思想,表面缺乏逻辑的情况,人家当成缺少教育,其实他是佯装的,下文的一些情节足以说明这种诡计。此外,有四个用字准确的句子,如同代数公式,他习惯用来应付和解决生活和买卖上的所有难题:“我不知道”“我做不了”“我不愿意”“以后再说”。他从来不置可否,不留字迹。你对他说话吗?他冷漠地听着,右手托着下巴颏儿,肘子支在左手背上;任何事,他一打定主意,就绝不改变。一丁点儿生意,他也要琢磨老半天。经过一番巧妙的谈话之后,他的对手以为逮住了他,却把自己的底牌露给了他。他回答说:“我没有和太太商量过,什么都不能下定论。”
妻子被他压得像俯首帖耳的奴隶一样,却是他在生意上最合适的挡箭牌。他从不去别人家里,既不愿意吃人家的,也不愿意请人吃饭;他从不发出响声,似乎什么都要节俭,甚至包括动作在内。他一贯尊重所有权,在别人家里绝不翻动东西。虽然他声音柔和,举止审慎,但仍然流露出箍桶匠的谈吐和习惯,尤其他在家的时候,不像在其他地方要有所顾忌。
在体格方面,葛朗台身高五尺
,体胖腰圆,腿肚子周长一尺,髌骨多节,肩膀很宽;圆脸盘,呈棕褐色,有水痘瘢痕;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儿曲线,牙齿雪白,眼神冷静而虎视眈眈,老百姓称之为蛇怪之眼;他的额角皱纹密布,凹凸不平,不知轻重的年轻人背后开葛朗台先生的玩笑,把他略带黄色的灰白头发称作“黄金掺白银”。他的鼻尖肥大,顶着一个布满血筋的皮脂囊肿,老百姓不无道理地说,它里面装满了诡计。这副相貌显出危险的精细、毫无热情的诚实和自私自利,他习惯于把感情集中在对吝啬的乐趣和对他唯一真正在乎的继承人——女儿欧也妮身上。再说,他的举止、行动方式、走路姿势,表明他只相信自己,这是他的事业始终一帆风顺养成的习惯。因此,葛朗台先生尽管表面上性情随和、柔弱,却心如铁石。
他的衣着一成不变,从一七九一年以来就是这副装束,至今仍旧如此。结实的鞋子用皮鞋带结牢;一年四季都穿着呢袜、一条栗色的粗呢短裤,下面用银箍束紧,上身穿一件黄色和棕色条纹相间、两排纽扣的丝绒背心,套一件衣裾宽大的栗色外套,系一条黑领带,戴一顶公谊会教徒的帽子。他的手套和警察的一样结实,能用上十个月,为了保持干净,他总以一种有条不紊的动作将手套放在帽檐的同一个地方。索缪人关于这个人物所知的不会再多了。
城里只有六个人有资格拜访他家。前三位中最重要的是克吕绍先生的侄子。这个年轻人自从当上索缪城初级法庭的庭长以后,在克吕绍的名字后面又加上了“蓬封”这个姓氏。他的签名已经变成“克·德·蓬封”。鲁莽的诉讼人称他为“克吕绍先生”,出庭时马上就会发觉自己干了一件蠢事。这位法官保护称他为“庭长先生”的人,对称他为“德·蓬封先生”的奉承者,他会报以和蔼可亲的微笑。庭长先生三十三岁,拥有一处叫蓬封
的田庄,年收入七千法郎;他等着继承两位叔伯的遗产,一位是公证人,另一位是图尔城圣马丁教堂的显要神父,据说他们都很有钱。这三个克吕绍的叔伯兄弟很多,和城里二十来家有联系,结成了一个党派,就像从前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
。克吕绍家族像美第奇家族一样,也有帕齐家族
与他们为敌。德·格拉散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坚持不懈地前来和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自己心爱的阿道尔夫和欧也妮小姐结婚。银行家德·格拉散先生不断地在暗地里为老吝啬鬼效劳,有力地支持妻子的计谋,总是及时赶到战场。这三个德·格拉散同样有他们的帮手、亲属和忠实的盟友。

在克吕绍一家方面,神父是家里的塔列兰
,得到他的兄弟公证人的有力支持,与银行家太太激烈地争夺地盘,极力要把葛朗台的丰厚遗产留给自己当庭长的侄子。这场发生在克吕绍一家和德·格拉散一家之间为获得欧也妮·葛朗台的婚姻而展开的明争暗斗,成为索缪城各个阶层热烈探讨的话题。葛朗台小姐会嫁给庭长先生还是德·格拉散一家的阿道尔夫先生呢?对于这个问题,有人回答说,葛朗台先生既不会把女儿给这一个,也不会给那一个。他们说,老箍桶匠雄心勃勃,在寻找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做女婿,他一年三十万法郎的利息收入,能让人接受葛朗台家过去、现在和未来所有的酒桶生意。还有人反驳说,德·格拉散夫妇是贵族,极其富有,阿道尔夫又是一个英俊的骑士,除非葛朗台还有一个教皇的侄儿可以左右,这样门当户对的婚姻应该让出身低微的人,让索缪全城人都看到过手里拿着木匠斧头、戴过红帽子的人心满意足。老于世故的人指出,克吕绍·德·蓬封先生随时可以拜访葛朗台,而他的对手只有在星期天才能受到接待。有些人认为,德·格拉散太太比克吕绍一家和葛朗台家的女人来往更密切,可以给她们灌输某些想法,这些想法迟早会使她获得成功。另外一些人反驳说,克吕绍神父逢迎拍马之术天下无双,女人对僧侣,势均力敌。索缪城有一个才子说:“他们是旗鼓相当,打成平手。”
当地更知内幕的老前辈认为,葛朗台家过于精明,不会让家产外流,索缪城的欧也妮·葛朗台小姐会嫁给巴黎富有的葡萄酒批发商葛朗台先生之子。对此,克吕绍一家和格拉散一家回答说:“首先,两兄弟三十年来没见过两次面。其次,巴黎的葛朗台先生对他的儿子有很高的期望。他是区长、议员、国民自卫军上校、商业法庭审判员;他不承认索缪城的葛朗台一家,一心想跟得到拿破仑恩宠的公爵之家联姻。”方圆二十法里
,甚至从昂热到布卢瓦
,在驿车里,都有人谈论这个女继承人的婚事,什么话没有呢?
一八一八年初,克吕绍一派明显胜过格拉散一派,占了上风。弗罗瓦封家的地产以花园、出色的古堡、农庄、河流、池塘和森林闻名,价值三百万法郎。年轻的德·弗罗瓦封侯爵因急需现款,不得不将它出卖。克吕绍公证人、克吕绍庭长、克吕绍神父,在他们的党羽帮助下,成功地阻止了将地产分块出售。公证人和年轻的侯爵做了一笔有大钱可赚的生意,他说服了年轻的侯爵,分块出售要同中标人打无数次官司,才能凑足一块块地的款项,最好是卖给葛朗台先生,他有支付能力,而且能用现金来购买地产。这片景色秀丽的弗罗瓦封侯爵封地于是送进了葛朗台先生的嘴里。使索缪人大吃一惊的是,葛朗台先生在办完手续之后,打了折扣,用现款一次付清。这件事在南特和奥尔良
引起了轰动。葛朗台先生搭别人的一辆回程车去查看他的古堡。他对自己的产业以主人身份瞥了一眼,然后回到索缪,深信这笔投资有五厘利,而且产生一个出色的想法:要扩大弗罗瓦封侯爵封地,和他的所有产业并到一起。随后,为了重新填满他几乎空虚的金库,他决定把他的树木、森林砍光,把草场上的白杨也卖掉。
现在很容易明白葛朗台先生的“府邸”这个词的全部分量了。这是一幢灰白、阴森、静悄悄的房子,坐落在城市的高处,城墙的废墟掩映着它。两根支柱和拱顶构成门洞,像房子一样,用石灰华砌成,这是卢瓦尔河畔特产的白石,质地松软,平均使用寿命不到两百年。恶劣的天气在拱顶和门洞侧壁形成无数大小不等、形状古怪的小洞,外表宛如法国建筑中使用的布满虫形的石块,也有几分像监狱的大门。在拱顶上面,有一长条硬石浮雕,代表四季,形象已经剥蚀,发黑。浮雕上面有一块突出的石板,板上有好几种随意生长的野草、黄色的蒿草、牵牛花、旋覆花、车前草,还有一棵已经长得很高的小樱桃树。褐色的大门是用整块橡木做成的,因干燥而到处开裂,表面看来不牢固,但有一排排对称的钉坚实地将它固定住。边门中央有一个小方洞,装上密密的、已生锈发红的铁栅,铁栅上挂着一个环,环上面吊着一把突出的铁锤,铁锤正好敲在一枚形似鬼脸的大头钉上。铁锤呈长方形,属于我们的祖先称为敲钟铁锤的那一种,酷似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文物爱好者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锤子原先大体是一个小丑的形象,由于长期使用,表面纹饰已经被磨掉了。小铁栅在内乱时代是用来辨认来客的,好奇的人可以往里看到幽暗发绿的拱廊尽头,有几级损坏的石级通往一座花园,四周的厚墙潮湿,布满渗水痕迹和一丛丛瘦枝败叶的小灌木,别有情趣。这些墙壁是城墙的一部分,附近人家在上面建成了花园。
底层最体面的房间是厅堂,从大门的拱顶下进去就是厅堂的入口。很少有人了解安茹、都兰、贝里
这些小城里厅堂的重要性。厅堂同时是候见室、客厅、书房、贵妇的小客厅、餐厅,是家庭生活的舞台、公共场所;街区的理发师一年两次在那里给葛朗台先生剪头发;佃户、本堂神父、专区区长、磨坊伙计就踏进这儿。这个房间的两扇窗面向街道,房间装着护壁板;灰色的壁板镶着古色古香的线脚,从上到下装饰着房间;天花板由外表同样漆成灰色的梁木组成,梁木之间填满了已经发黄的、掺毛的灰泥。一具镶嵌螺钿的阿拉伯式图案的黄铜旧挂钟装饰着雕工粗糙的白石壁炉台,上面是一面暗绿色的镜子,磨出斜边的两侧显示出镜子的厚度,沿着镶嵌金银丝的钢框的哥特式细工板壁,闪射出一丝亮光。放在壁炉两边的两个金黄色的枝形铜烛台是两用的,主干与古铜镶边的蓝色大理石底座相配,去掉用作托盘的玫瑰花形灯芯,底座便是一只烛台,可供平常日子使用。古式的座椅套上织锦,锦面是拉封丹的寓言图案,但是,必须知道这个寓言,才能看出是什么题材,褪尽的色彩和布满补丁的画面已经很难辨识。在这个厅堂的四角放着墙角柜,这是一种餐具橱,上面是油腻腻的搁板。一张细木镶嵌的旧牌桌上面绘着棋盘,放在两扇窗子中间的空当里。这张桌子上,有一支椭圆形的晴雨表,黑色边框,饰以丝带状的金色木头,苍蝇在上面攀爬拉屎,有多少金色就成了问题。壁炉对面的墙上,有两幅水粉肖像画,据说,一幅画的是葛朗台太太的外公德·拉贝泰利埃尔先生,穿着法国禁卫军中尉的军装,另一幅画的是坐在安乐椅中已故的让蒂耶太太。两扇窗子都挂着图尔出产的、批发买来的红绸窗帘,用教堂那种有流苏的丝线细绳束起。这种奢华的装饰和葛朗台的习惯很不协调,其实这是买下这幢房子时就有的,包括护壁板、挂钟、带套子的家具和红木墙角柜。
在离门最近的窗子下面,有一把草垫椅子,四只脚下面有垫板,为的是将葛朗台太太抬高到可以看到行人。一张褪了色的樱桃木小针线桌塞在窗洞下面,欧也妮·葛朗台的小扶手椅放在旁边。十五年来,从四月到十一月,母女每天的日子都在这个位置平静地度过,手里总有活计。从十一月一日开始,她们便在壁炉前过冬。只有到了那一天,葛朗台才允许在厅堂里生火,他到来年三月三十一日就熄掉火,不管春寒料峭和秋凉袭人。在四月和十月寒意难挡的一早一晚,大个子娜侬从厨房里弄出些炭火,手脚麻利地放在脚炉里,给太太和小姐驱寒。母女缝制全家的衣物,尽心尽责地像女工一样整天操劳,如果欧也妮想替母亲绣一条细布绉领,她便不得不占用自己的睡眠时间,为了点灯,还要骗过她的父亲。长时间以来,吝啬鬼给女儿和大个子娜侬分发蜡烛,就像每天早上分发当天消费所需要的面包和食品一样。
或许只有娜侬一个人受得了她主人的专制。全城人都嫉妒葛朗台夫妇有这样一个女佣。她身高五尺八寸
,所以才叫大个子娜侬,她在葛朗台家里已经干了三十五年。尽管她每年的工钱只有六十法郎,她仍然被看作索缪最有钱的女佣之一。这六十法郎,积攒了三十五年,使她最近在公证人克吕绍那里存了四千法郎的终身年金。大个子娜侬长期坚持不懈地积蓄,总数看来着实可观。每个女佣看到这个六十来岁的可怜女人有了晚年的面包,都嫉妒她,却不去想想这是艰苦地当牛做马换来的。二十二岁时,可怜的姑娘因为长相实在丑陋,找不到婆家。可是这样说也未免不够公正:她的脸要是放在一个禁卫军掷弹兵的肩膀上,会受到何等的赞美啊。不过,常言说得好,什么都要相配。她曾在一个农庄放牛,农庄失了火,她只得离开。凭着无所畏惧的坚定勇气,她到索缪来寻找工作。这时,葛朗台老头儿想结婚成家。他发现了这个在每家都碰壁的姑娘。作为一个箍桶匠,判断一个人的体力是不会错的。这个女人的体形就像大力士,双脚一站,仿佛一棵有六十年树龄、根深蒂固的橡树,虎背熊腰,一双手像车把式,诚实憨厚,正如她的贞操纯洁无瑕一样。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能获利多少,他看得清清楚楚。无论是雄赳赳的脸上长满的疣子、紫酱的脸色、青筋暴突的手臂,还是娜侬的破衣烂衫,都吓不倒箍桶匠,尽管他当时还处在会对女人动心的年纪。于是他给可怜的姑娘衣着、鞋袜、吃住、工钱,使用她,却不过分斥责她。
大个子娜侬受到这样的款待,高兴得暗中流泪,便真心实意地依附箍桶匠,而箍桶匠像对封建家奴一样盘剥她。娜侬什么都干:做饭,洗涮,到卢瓦尔河洗衣,再扛回来;清晨即起,很晚才睡;在收获季节给所有摘葡萄的工人做饭,不让人捡地上的葡萄;像一条忠实的狗那样保护主人的财产。总之,她对主人盲目信任,对他离奇古怪的非分之想一一服从,毫无怨言。在一八一一年那少有的一年
,收获葡萄要付出前所未有的辛劳。这时娜侬已经干了二十年,葛朗台决意把他的旧表送给她,这是她从他那儿得到的唯一礼物。尽管他也把自己的旧鞋丢给她穿(她穿着也合脚),但不能把每一季得到葛朗台的鞋子也看作礼物吧,鞋子也真够破旧的了。缺吃少穿使这个姑娘变得十分悭吝,葛朗台终于像喜欢一条狗那样喜欢她。娜侬心甘情愿地让人在脖子上套上带刺的项圈,连刺戳也感觉不到痛了。即使葛朗台过于精打细算地切割面包,她也不抱怨。这户人家的饮食制度十分严格,但从来没有人生病,她乐呵呵地享受这种卫生上的好处。再说,娜侬属于家庭的一分子:当葛朗台笑的时候,她也笑,同他一起发愁、挨冻、取暖、干活儿。在这种平等中,有着多么甜蜜的补偿啊!主人从来不责备女佣,既不责怪她摘野杏或葡萄园的桃子,也不责怪她在树下吃李子或油桃。在果实把树枝压弯的年头,佃户不得不拿果子去喂猪,葛朗台对她说:“吃呀,娜侬,吃个饱。”
对一个从小受尽虐待,后来被人好心收留的可怜的乡下姑娘来说,葛朗台老头儿那种含混的微笑是一道真正的阳光。再者,娜侬心地单纯,头脑狭窄,只能容纳一种感情、一种想法。三十五年来,她总是记得自己光着脚,穿着破衣烂衫,来到葛朗台老头儿的工场前面,总是听到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呀,小妞儿?”她的感激总是常新的。有时,葛朗台想到,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来没有听到过一星半点儿奉承话,她不知道女人所能激起的柔情蜜意,将来在天主面前受审时,她能比圣母马利亚还要纯洁。他不禁产生恻隐之心,望着她说:“可怜的娜侬!”
他的感叹总是引来老女仆难以名状的目光。这种不时冒出来的感叹,久已成为一条绵延不绝的友谊锁链,每发一声,就增加一个锁环。这种出自葛朗台内心,使老姑娘感激涕零的怜悯,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可怕意味。这种吝啬鬼令人难以忍受的怜悯,在老箍桶匠心中唤起千百种快感,对娜侬来说却是全部幸福。“可怜的娜侬!”这句话谁不会说呢?但从这句话的音调和神秘莫测的哀叹中,天主会认出谁是善人。
索缪有大量人家对待仆人要比葛朗台好得多,主人却得不到仆人任何满意的表示。由此生出另外一个句子:“葛朗台家究竟是怎样对待娜侬,能使她这样死心塌地地肯为他们往火坑里跳呢?”
厨房装着铁栅的窗子朝向院子,始终干干净净,收拾整齐,冷冷清清,是名副其实的守财奴的厨房,什么东西都不会糟蹋。娜侬晚上洗完碗碟,收好剩菜,熄灭炉火,便到与厨房隔一条过道的厅堂去跟主人待在一起织麻。晚上全家人只点一支蜡烛就够了。女仆睡在这条过道尽头的一间陋室里,陋室从开向邻家的小窗洞取光。她健壮的身体允许她睡在这样一个小窝里而不受影响,她在屋里能听到日夜都寂静无声的府邸的轻微响声。她像一条警犬,竖起一只耳朵睡觉,一面休息,一面守夜。
屋子的其余部分,在故事的下文中还会描绘,但对全家奢华所在的厅堂的素描,已经可以令人想见楼上几层的寒酸相了。
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大个子娜侬第一次生起炉火。这一年秋天,天和日丽。这一天是克吕绍一家和格拉散一家牢记的日子。因此,六位主要角色准备好全副武装,到厅堂里来相会,比一比谁与这家的友情更深。早上,全索缪的人都看见葛朗台太太和小姐在娜侬的陪伴下到教区的教堂
去望弥撒,人人都记得这一天是欧也妮小姐的生日。因此,克吕绍公证人、克吕绍神父和克·德·蓬封先生算准了晚饭该结束的时间,急急忙忙赶在德·格拉散一家到来之前,来向葛朗台小姐祝贺。这三个人捎来在自家小花房采摘的大束鲜花。庭长要呈献的那束花的花梗上,别出心裁地裹上一条有金色流苏的白缎丝带。早上,葛朗台先生按照欧也妮生日和本名节日这两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的惯例,突然来到她的床前,郑重其事地把他作为父亲的礼物交给她,十三年来每次都是一枚稀有的金币。葛朗台太太一般根据情况送给女儿一件冬天或夏天穿的长裙。这两件长裙,再加上元旦和父亲的节日她得到的金币,组成了五六百法郎的一小笔收入,葛朗台喜欢看到这笔钱积攒起来。难道这不是把他的钱从一只银箱放到另一只银箱里吗?可以说,这是用喂小鸟的小棍儿去喂养他的女继承人的吝啬,他有时过问一下她的库存有多少。葛朗台太太的外祖父母从前也给过她钱,对她说:“这是你将来结婚时的压箱古币。”
用古币做压箱钱是一个古老的风俗,在法国中部有些地方还很流行,并神圣地保留着,在贝里,在安茹,一个姑娘结婚时,她的家庭或者夫家应该给她一只钱袋,根据财产的多寡,放上十二枚、十二打或者一千二百枚银币或金币。最贫穷的牧羊女没有自己的压箱钱是不会出嫁的,哪怕那只是大铜钱。在伊苏登
,至今还谈论一个富有的独生女,她的压箱钱有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币。凯瑟琳·德·美第奇嫁给亨利二世
时,她的叔叔、教皇克莱芒七世
送给她十二枚价值连城的古代金勋章。
吃晚饭时,父亲看到女儿欧也妮穿上新裙后显得更美丽,便喜盈盈地大声说:“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我们就生起炉火!图个吉利吧。”
“小姐今年一准要成亲了。”大个子娜侬一面拿走吃剩的鹅肉一面说。鹅是箍桶匠家的野味。
“我看索缪压根儿没有配得上她的人家。”葛朗台太太答上一句,一面胆怯地望望她的丈夫,以她的年纪,这副神态显示出这个可怜的女人对丈夫唯命是从,逆来顺受。
葛朗台端详了一会儿女儿,喜上眉梢地大声说:“今天她二十三岁了,这孩子,该为她操心了。”
欧也妮和她母亲心照不宣地互相瞧了一眼,没有吭声。
葛朗台太太是个干瘦的女人,面色蜡黄,动作笨拙、迟缓,就像那种天生受欺压的女人。她骨骼粗大,大鼻子,宽脑门儿,大眼睛,乍一看有点儿像既没味道又没汁水、棉絮般的果子。牙齿发黑,所剩不多,嘴巴四周满是皱纹,下巴颇像木底皮面套鞋往上翘起的形状。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一个真正的拉贝泰利埃尔家的后代。克吕绍神父很会找机会对她说当年她不太难看,她居然也会相信。天使般的温柔,像被孩子折腾的昆虫那样任人摆布,少有的虔诚,心灵保持不变的稳定,心肠慈善,这些使她得到普遍的同情和敬重。丈夫给她的零用钱每次从不超过六法郎。尽管相貌可笑,她的陪嫁和继承到的遗产却给葛朗台老头儿带来了三十多万法郎。她却总是自惭形秽,感到寄人篱下,地位低贱。她性情柔和,妨碍她起来反抗。她从来不要求一分钱,对公证人克吕绍要她签字的文件不表示一点儿异议。这种埋在心底里愚蠢的傲气,葛朗台始终不了解和一直伤害的高尚心灵,支配着这个女人的行为。
葛朗台太太常年穿一件淡绿色绸裙,照例要穿上一年,披着一条棉质的白色大围巾,戴一顶缝制的草帽,几乎总是系一条黑色塔夫绸围裙。她很少出门,鞋子很省。总之,她从来不想为自己要点儿什么。因此,葛朗台有时想到,自从上次给过她六法郎后已过去很长时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契约上要买主给她一些赠予。向葛朗台买酒的荷兰人或者比利时人所给的四五枚金路易,构成了葛朗台太太每年最可观的收入。但是,一旦她收到五枚金路易,就仿佛他们的钱是共有的,她的丈夫就常常对她说:“借几个铜板给我,好不好?”可怜的女人由于她的听忏悔神父对她说,她的丈夫是她的老爷和主人,所以她很高兴能为他干点儿事,一个冬天下来,便在别人赠予的钱中还了他好些。葛朗台从口袋里掏出每个月的零碎花费,买针头线脑呀,买女儿的衣服呀,把钱袋扣上以后,他不忘记对妻子说:“还有你,孩子他妈,你要些什么?”
“孩子他爸,”葛朗台太太回答,受到做母亲的尊严的激励,“我们再说吧。”
这种崇高是白费心思!葛朗台自以为对妻子十分慷慨大度。像娜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这样的人,如果哲学家遇到了,不是很有理由觉得嘲讽是天主的本性吗?在第一次提到欧也妮的婚事那餐晚饭以后,娜侬到葛朗台先生的卧室去拿一瓶黑茶藨子酒,下楼时差点儿摔跤。
“大笨蛋,”她的主人对她说,“你呀,你也像别人一样摔跤吗?”
“先生,是您的楼梯踏板不行了呀。”
“她说得对,”葛朗台太太说,“你早该叫人来修了。昨天,欧也妮差点儿扭了脚。”
“好吧,”葛朗台看到娜侬脸色惨白,对她说,“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差点儿摔跤,就喝一小杯黑茶藨子酒压压惊吧。”
“当真,这杯酒是我挣来的,”娜侬说,“换了别人,会把瓶子摔碎,可是我宁愿摔断手臂,也要把瓶子举起来。”
“可怜的娜侬!”葛朗台一面给她斟酒,一面说。
“你扭伤没有?”欧也妮关心地望着她说。
“没有,我把腰一挺就站稳了。”
“好吧,既然今天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我就去替你们修踏板吧。你们这些人哪,你们就不知道踩在角上还结实的地方吗?”
葛朗台拿走蜡烛,让妻子、女儿和女仆坐在除了壁炉里熊熊的火焰照亮以外,没有其他亮光的黑暗之中,径自走到烤面包房去找木板、钉子和工具。
“要不要给您帮忙?”娜侬听到他在楼梯敲打,向他喊道。
“不要!不要!这一套我在行。”老箍桶匠回答。
正当葛朗台亲自修理被虫蛀蚀的楼梯踏板,大声吹着口哨,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时,三个克吕绍来敲门了。
“是您来了,克吕绍先生?”娜侬透过小铁栅观看,问道。
“是我。”庭长回答。
娜侬打开了门,壁炉的火光映照到门洞下,让三个克吕绍能看出厅堂的入口。
“啊!你们是来祝贺生日的。”娜侬闻到花香,对他们说道。
“不好意思,各位,”葛朗台听出来客的声音,大声说,“我就来!不要见笑,我亲自修理一下楼梯的一块踏板。”
“干吧,干吧,葛朗台先生,区区烧炭翁,在家也是市长。
”庭长说了句谚语,独自笑了起来,别人却不理解他的影射。
葛朗台太太和小姐站了起来。庭长利用黑暗,对欧也妮说:“小姐,今天是您的生日,请允许我祝您年年快乐,岁岁健康。”
他献上一大束索缪城罕见的鲜花,然后捏住女继承人的手肘,在她的脖子两边分别亲吻了一下,那种殷勤的态度使欧也妮十分羞赧。庭长活像一枚生锈的大钉子,以为这样是在求爱。

“别拘束,”葛朗台走进来说,“就像平时过节一样,庭长先生。”
“不过,和令爱在一起,”克吕绍神父也准备好一束花,回答道,“我的侄子就像天天过节呢。”
神父吻了吻欧也妮的手。至于公证人克吕绍,则老实不客气地吻了姑娘的双颊,说道:“真是岁月催人,一年十二个月又过去了。”
葛朗台把蜡烛放在挂钟面前,他要是觉得哪句笑话很逗,就会不厌其烦地把它挂在嘴上,他说:“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就来个大放光明吧!”
他小心翼翼地摘下枝形烛台的分支,在每个底座安上小烛盘,从娜侬手里接过一支用纸卷着的新蜡烛,插进洞眼,固定好,点燃以后,走到妻子身边坐下,轮流打量他的来客、女儿和两支蜡烛。
克吕绍神父矮小肥胖,脂肪饱绽,戴着扁平的红棕色假发,面孔像个嗜赌的老太婆,伸出穿着银搭扣的大皮鞋的双脚,说道:“德·格拉散一家没有来吗?”
“还没有。”葛朗台说。
“他们该来了吧?”老公证人做了个鬼脸,说,他的麻子脸像把漏勺。
“我想,是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您的葡萄收完了吗?”德·蓬封庭长问葛朗台。
“通通收完了!”老葡萄园主说,站了起来,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挺起胸膛,就像他说“通通收完了!”这句话一样扬扬得意。
大个子娜侬坐在炉火前,点着一支蜡烛,准备织麻,不参加节庆活动。葛朗台从通往厨房的过道门那里看到了她。
“娜侬,”他走到过道里,说,“灭掉炉火和蜡烛,跟我们在一起,好吗?没错!厅堂很大,我们都待得下。”
“可是,先生,您有贵客呀。”
“你同他们不一样吗?他们和你完全一样,都是用亚当的肋骨造出来的。”
葛朗台回到庭长跟前,对他说:“您的收成都出手了吗?”
“没有,说实话,我还留着。眼下酒价固然很好,但过两年还会更好。您很清楚,业主都发誓要坚持合适的价格,今年比利时人是战胜不了我们的。即使他们走了,嘿,他们也会回来。”
“是的,不过我们要坚持住。”葛朗台说,他的口气让庭长不寒而栗。
“难道他在谈交易?”克吕绍心想。
这时,门锤响了一下,宣告德·格拉散一家来到,打断了葛朗台太太和神父开始的谈话。
德·格拉散太太是一个活泼矮小的女人,胖乎乎的,皮肤白里透红,由于外省修道院般的饮食习惯和清心寡欲的生活习惯,她在四十岁上还保持着青春的风采。这样的女人犹如秋末的最后几朵玫瑰,看上去令人赏心悦目,但是花瓣有种说不出的冷色,而且香味淡了。她穿着相当讲究,让人带来巴黎的时装,开了索缪城风气之先,并时常举行晚会。她的丈夫从前是帝国禁卫军的军需官,在奥斯特利茨战役
中受了重伤,现已退伍,虽然对葛朗台很尊敬,却保持着军人表面的坦率。
“您好,葛朗台。”他对葡萄园主说,一面伸出手去,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气派,这往往压倒了克吕绍一家。他对葛朗台太太行过礼,对欧也妮说:“小姐,您总是这样秀外慧中,我真的不知道怎么祝愿您。”然后,他呈上仆人捧着的一只小匣子,里面是一株好望角的欧石楠。这种花新近被带到欧洲,非常稀罕。
德·格拉散太太十分亲热地抱吻了欧也妮,握着她的手说:“我的一点儿小礼品,让阿道尔夫代我献给您吧。”
一个高大金发的年轻人,脸色苍白,身子瘦弱,举止相当文雅,表面看来很腼腆,可是他到巴黎去学法律,刚花掉八千到一万法郎,还不算膳宿费。他向欧也妮走来,抱吻她的双颊,奉上一只针线盒。里面的用具都是镀金的,盒盖上相当细致地刻上哥特体的E.G.
两个字母,能使人认为它做工精巧,其实它是真正的假货。欧也妮打开一看,出乎意料,喜不自禁,这是使少女高兴得脸红心跳、浑身颤抖的快乐。她转过头望着父亲,仿佛想知道她能不能接受。葛朗台先生说了一句:“收下吧,女儿!”那种语气能使一个演员闻名遐迩。这样贵重的礼物在女继承人看来似乎见所未见,三个克吕绍看到她投向阿道尔夫·德·格拉散的快活和激动的目光,一时目瞪口呆。德·格拉散先生给了葛朗台一撮鼻烟,自己也取了一撮,把系在蓝色上衣纽扣上面沾着烟末的荣誉勋位绶带抖抖干净,然后望着三个克吕绍,那副神态好像说:“我这一剑抵挡得了吗?”
德·格拉散太太带着好嘲弄人的女子装出来的真诚,像在寻找克吕绍一家的礼物,望了望插着他们送的花束的蓝色花瓶。在这种种的较量中,克吕绍神父丢下围坐在炉火前面的一伙人,和葛朗台走到厅堂的尽里面。这两个老人来到离德·格拉散最远的窗洞下,神父凑在守财奴的耳畔说:“这些人简直是把钱扔到窗外。”
“如果是扔到我的地窖里,那有什么关系呢?”葡萄园主反问道。
“您想给女儿几把金剪刀,也完全办得到。”神父说。
“我给她的比金剪刀还贵重。”葛朗台回答。
“我的侄子真是一个傻瓜
,”神父望着头发蓬乱、褐色面庞又不讨人喜欢的庭长,心里思忖,“他就不能想出一点儿有价值的小玩意儿吗?”
“我们来陪您打牌吧,葛朗台太太。”德·格拉散太太说。
“大家都来了,我们可以开两桌呢……”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们来摸彩吧,”葛朗台老头儿说,“让两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从来不赌博,他指着女儿和阿道尔夫:“来,娜侬,摆桌子。”
“我们来帮你,娜侬小姐。”德·格拉散太太兴致勃勃地说,她得到了欧也妮的欢心,喜形于色。
“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欧也妮对她说,“我在哪儿也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东西。”
“这是阿道尔夫从巴黎带回来的,而且是他亲自挑选的。”德·格拉散太太在她耳边说。
“得,得,你占先吧,诡计多端的坏女人!”庭长心里想,“如果你或者你丈夫打官司,那么你们绝对得不到好结果。”
公证人坐在角落里,平静地望着神父,心想:“德·格拉散一家是白费力气,我的财产、我兄弟的财产和我侄子的财产,总数达到一百一十万法郎。德·格拉散一家至多有我们的一半财产,而且他们有一个女儿,他们愿意送什么就送什么!女继承人和礼物,有朝一日一切都会落在我们手里。”
晚上八点半,两张牌桌摆好了。漂亮的德·格拉散太太终于设法让儿子坐在欧也妮旁边。这饶有趣味的一幕的上场人物虽然外表平淡无奇,手执有数字的五颜六色的纸牌和蓝色玻璃做的筹码,仿佛听着老公证人说笑话,他每抽一个号码都要发表一个见解,但是他们都惦记着葛朗台先生的几百万家产。老箍桶匠自负地端详着德·格拉散太太帽子上的红色羽毛和新潮的打扮、银行家气势逼人的脑袋、阿道尔夫的头、庭长、神父、公证人,心中寻思:“他们都是冲着我的钱来的。他们为了得到我的女儿,到这儿来活受罪。嘿!我的女儿哪一方都不给,所有这些人都只用作我捕鱼的鱼叉!”
在这间只有两支蜡烛照明的灰暗的旧厅堂里,居然也有家庭的欢乐;在大个子娜侬的纺车声伴奏的这些笑声中,只有欧也妮或她母亲的笑声是真诚的;狭隘的心胸想的是如此重大的利益;这个姑娘受到奉承、包围,她以为他们的情意都是真心实意的,她活像标了高价出售的小鸟。这一切使这个场面喜中有悲。难道这不是古往今来到处都在上演的场面吗?只不过这里表现得最简单明白罢了。葛朗台利用两家的虚情假意,占足便宜,他的形象主宰着和阐明了这出惨剧。他难道不是人们信仰的唯一现代神祇吗?难道不是在一个人的身上体现了金钱的万能吗?生活的柔情在那里只占据次要位置,只激动娜侬、欧也妮和她母亲这三个人的心。再说,她们的天真中包含了多少无知!欧也妮和她母亲对葛朗台的财产一无所知,她们只凭模糊的观念去看待生活中的事物,对金钱既不看重也不看轻,习惯于用不着花钱。她们的情感虽然不知不觉地受到了伤害,却仍然不变,这是它们存在的秘密,使她们在这一群纯粹追求物质生活的人中成为有趣的例外。人类的处境多么可怕啊!没有一种幸福不是在稀里糊涂中得来的。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苏的彩,在这个厅堂里,这是押中的最大的彩。大个子娜侬看到太太把这一大笔钱放进口袋,高兴得笑逐颜开。这时候,大门口响起了门锤的撞击声,响声那么大,把太太们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这样敲门的不是本地人。”公证人说。
“哪有这样敲门的,”娜侬说,“想把门砸破吗?”
“是哪个混账东西?”葛朗台大声说。
娜侬拿起两支蜡烛中的一支,走去开门,葛朗台跟随在后。
“葛朗台,葛朗台。”他的妻子叫道,她有点儿害怕,也向门口追去。
牌桌上的人面面相觑。
“我们要不要也去看看,”德·格拉散先生说,“这样敲门似乎来意不善。”
德·格拉散先生隐约看到一个年轻人的脸,后面跟着一个驿站的脚夫,扛着两只大箱子,拖着几只旅行袋。葛朗台突然回过头来对妻子说:“太太,去玩你的牌戏吧。让我来同这位先生打交道。”
说完,他便赶紧把厅堂的门拉上。骚动的玩牌的人回到原位,但是没有继续玩牌。德·格拉散太太问她的丈夫:“是不是索缪城的人?”
“不是,是从外地来的。”
“只能是从巴黎来的。”公证人掏出一只两指厚、形状像只荷兰战舰的老怀表看了看,说,“果然不错,九点整。该死!长途驿车从来不误点。”
“这位先生年轻吗?”克吕绍神父问。
“是的,”德·格拉散先生回答,“他带来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斤。”
“娜侬没有进厅堂来。”
“只能是你们的一个亲戚。”庭长说。
“我们下注吧,”葛朗台太太柔声地说,“听葛朗台的声音,我看出他很不高兴,他看到我们谈论他的事情,也许会不乐意的。”
“小姐,”阿道尔夫对身旁的欧也妮说,“一定是您的堂弟葛朗台,一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我在德·纽沁根先生的舞会上见过他。”
阿道尔夫没有再说下去,他的母亲在他脚上踩了一下,大声地要他下两个苏的注,又凑在他耳边说:“闭嘴,你这个大傻瓜!”
这时,葛朗台回来了,但不见大个子娜侬,她和脚夫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噔噔地响;葛朗台后面跟着那位外地来的客人,刚才他激起了那么多好奇,那么强烈地吸引大家的想象。他来到这个家,落在这些人中间,恰如一只蜗牛掉进了蜂巢,或者是一只孔雀被引进乡下幽暗的家禽饲养棚。
“坐到炉火边来吧。”葛朗台对他说。
年轻来客就座之前,对在场的人十分优雅地鞠了一躬。男客们起身还礼,那些女的过于客套地行了屈膝礼。
“您大概感觉冷吧,先生,”葛朗台太太说,“您大约来自——”
“真是娘儿们!”老葡萄园主手里拿着一封信,停下看信,说道,“让这位先生歇口气吧。”
“可是,父亲,这位先生也许需要什么。”欧也妮说。
“他有舌头。”葡萄园主厉声回答。
只有陌生人对这个场面感到惊奇。其他人对老头儿的专横霸道早已习以为常。不过,陌生人听到这一问一答,就站了起来,背对炉火,提起一只脚,烘烤靴底,他对欧也妮说:“堂姐,谢谢您,我在图尔吃过晚饭了。而且,”他望着葛朗台,补上一句,“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甚至一点儿都不累。”
“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吧?”德·格拉散太太问道。
沙尔,巴黎的葛朗台先生之子是这样称呼的,听到有人问他,便举起有根链子挂在脖子上的单片眼镜,搁在右眼上,观察着桌上的东西和坐在桌旁的人,肆无忌惮地打量德·格拉散太太,把一切都看清楚后,才对她说:“是的,太太。你们在玩牌戏,伯母,”他加上一句,“请继续玩吧,太有趣了,停不下来啊……”
“我早就拿稳了,这是那位堂弟。”德·格拉散太太思忖道,一面向他抛了几个媚眼。
“四十七,”老神父叫道,“德·格拉散太太,记分呀,这不是您的号码吗?”
德·格拉散先生在他妻子的纸板上放上一个筹码。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轮流观察着这位从巴黎来的堂弟和欧也妮,忘记了摸彩。年轻的女继承人不时地偷偷看几眼她的堂弟,银行家的妻子轻易就能发现这目光中有渐增的惊讶和好奇。
沙尔·葛朗台先生是个二十二岁的俊俏后生,这时和那些地道的外省人形成了奇特的对比,他的贵族举止足以引起他们的敌意,人人都在琢磨怎样嘲弄他。这需要做一番解释。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还很接近童年,免不了有些孩子气。因此,他们一百个人当中也许有九十九个会同沙尔·葛朗台一样行事。之前几天,他的父亲叫他到索缪的伯父家住几个月。或许巴黎的葛朗台先生想到了欧也妮。沙尔头一回来到外省,很想露一手时髦青年的派头,摆摆阔气,让外省人自叹弗如,便把巴黎生活的新玩意儿带了过去。归根结底一句话,他想在索缪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刷指甲,在衣着方面不惮讲究,不像有的时候一个风流少年故意不修边幅,倒也不乏潇洒。因此,沙尔带来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漂亮的猎刀、最漂亮的刀鞘。他带来了一件件做工极其精细的背心:有灰的、白的、黑的、金龟子色的、闪金光的、用闪光片装饰的、花色条纹的、重叠襟的、大开领的、直领的、翻领的、纽扣一直扣到脖子的、全套金纽扣的。他带来了当时流行的各种各样的硬领和领带。他带来了两件布伊松
制作的衣服和最精美的内衣。他带来了母亲给他的一套漂亮的纯金梳妆用具。他带来了花花公子的小饰物,没有忘记至少是他认为最可爱的女人送给他的漂亮文具盒;这个贵妇,他称为安奈特,正陪着丈夫在苏格兰旅游,心中却很烦闷,由于受到怀疑,不得不暂时牺牲自己的幸福。然后是极其漂亮的信笺,以便每隔半个月给她写一封信。总之,这是尽可能齐全的、巴黎浮华生活的全套货色,从决斗开场时使用的马鞭一直到决斗结束时使用的镂刻精美的手枪,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打发日子必备的工具一应俱全。父亲嘱咐他独自轻装出门,他是定了一辆驿站双座马车来的,很高兴不用糟蹋那辆定制的舒适的旅游马车,那是为了用来明年六月去巴登
温泉和贵妇安奈特相会的。
沙尔预计在伯父家遇到上百个客人,在伯父的森林里围猎,领略一下古堡生活;他到索缪城打听葛朗台,只是为了问去弗罗瓦封的路;等他知道伯父就住在城里,便以为他住的是一座广厦大宅。无论是索缪还是弗罗瓦封,初次到伯父家总得体面一点儿,他便穿上最雅致、最简朴又最讲究的,用当时人们形容一个人或一件东西尽善尽美的话来说,就是最可爱的旅行装束。在路过图尔时,一个理发师给他重新卷过他美丽的栗色头发;他换过内衣,系上一条黑缎领带,配上圆领,将他那张笑容满面的小白脸衬托得招人喜爱。一件旅行外套,纽扣只扣了一半,束紧腰身,露出一件圆领羊绒背心,里面还有一件白背心。他的怀表随便塞在一只口袋里,一条短短的金表链系在一个纽孔上。他的灰色长裤纽扣设在两边,黑丝线绣的图案装饰着边缝线。他优雅地挥动手杖,镂花的球形黄金杖头丝毫没有改变灰色手套的新鲜感。末了,他的鸭舌帽品位高雅。一个巴黎人,一个最高层的巴黎人,才能这样打扮而不显得可笑,使所有这些无聊的装饰搭配得和谐而又能自鸣得意,再说,勇敢的神态,一个拥有漂亮的手枪、百发百中的枪法和美妇人安奈特的年轻人的神态,可以作为后盾支持。
现在,如果您真想了解索缪人和巴黎青年彼此间的惊讶,想看清这位风度翩翩的来客在这灰暗的厅堂里投射的强烈光彩,想看清构成这幅家庭画面的人物,那就请竭力设想一下克吕绍一家的模样。这三个人都在吸鼻烟,早就不再想避免淌鼻涕,也不想避免弄污褶皱发黄、棕色的翻领衬衫的襟饰。软绵绵的领带一系上脖子就扭成一根绳子。数不胜数的内衣使他们只须半年洗一次,让内衣留在柜底,日子一久就印上了灰暗、老旧的颜色。在他们身上,邋遢和衰老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他们的面孔像他们磨损的衣服一样憔悴,像他们的裤子一样全是褶裥,容貌枯槁、干瘪,一副鬼脸相。
其余人的衣着也一律马马虎虎,完全不配套,一点儿都不光鲜,就像外省人的衣着那样。大家不知不觉地都不再关心衣服要穿给别人看,而是留意一副手套的价格,这种马虎和克吕绍一家的无忧无虑十分协调。唯有讨厌时装这一点是格拉散和克吕绍两派完全一致的见解。巴黎人拿起单片眼镜,观察厅堂的古怪陈设、天花板的梁木、护墙板的色调,以及苍蝇在墙板上留下的污点,数目多得足以标点《实用百科全书》
和《箴言报》。那些在玩摸彩牌戏的人马上抬起头来,带着对一只长颈鹿表现出来的好奇心打量他。德·格拉散先生和他的儿子,虽然也见过时髦人物,但也跟牌桌上的人一样感到惊奇,要么是因为他们感受到众人情绪无以名状的影响,要么是因为他们通过充满嘲讽的眼神表示赞同,他们对同乡说:“巴黎人就是这种德行!”
再说,他们可以随意地观察沙尔,不用担心惹主人不高兴。葛朗台全神贯注地看手里的长信,为了看信,他拿走了桌上唯一的一支蜡烛,顾不上他的客人和他们的乐趣。欧也妮从未见过衣着和长相这样完美的男子,以为她的堂弟是从什么仙境降落下来的人物。她愉快地闻到了从他闪闪发亮、优雅地卷曲的头发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她多想抚摩这副漂亮精致的白皮手套啊。她羡慕沙尔的小手、他的肤色、他的娇嫩与清秀的容貌。总之,这个风流公子给无知的姑娘的印象可以概括成如此。她不停地专心织补袜子,缝补父亲的衣服,她的生活在这些污秽的护墙板下面度过,在这条静悄悄的街上一小时也见不到一个行人。看到这个堂弟,她的心里涌起柔情蜜意,宛如一个年轻人在英国画册上看到韦斯托尔
绘画,经芬登兄弟
手法灵活地刻制在版画上的千娇百媚的女人,以至令人担心,在仿羊皮纸上吹一口气,就会把这些天仙吹走。

沙尔从兜里掏出一块由那个在苏格兰旅游的贵妇刺绣的手帕。看到这件为爱情做出牺牲,花上几小时情意绵绵地完成的漂亮作品,欧也妮望着她的堂弟,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使用它。沙尔的举止,他的动作,他手持单片眼镜的方式,他的故作傲慢,他对刚才使富有的女继承人那么喜欢的针线盒的不屑一顾,他显然感到这只盒子毫无价值,俗不可耐。总之,凡是克吕绍一家和德·格拉散一家反感的东西,都令她那样喜欢,以至睡觉之前,她不得不久久地想着这只堂兄弟中的凤凰。
摸彩号码抽得非常慢,不久就停下来了。大个子娜侬走进来,高声说:“太太,得给我床单和毯子,让我替这位先生铺床。”
葛朗台太太跟着娜侬走了。于是德·格拉散太太低声说:“我们把钱收起来,歇了吧。”
每个人从缺角的旧碟子里收起当赌注的两个苏。随后大家一起挪动,来到炉火旁,聊了一会儿。
“你们不玩了?”葛朗台说,仍然在看信。
“是的,是的。”德·格拉散太太回答,一面走过去坐在沙尔旁边。
欧也妮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萌生一个想法,她离开厅堂,去帮助母亲和娜侬。如果她受到一个灵巧的听忏悔神父的诘问,她准会向他承认,她既不想她母亲,也不想娜侬,她是受到一种揪心的欲望的驱使,去照料她的堂弟,哪怕放上一点儿什么,以防有所遗忘,预先考虑到一切,尽可能使他的房间收拾得典雅而又干净。欧也妮已经自以为只有她才理解她的堂弟的趣味和想法。果然,她来得正是时候,及时告诉以为一切准备就绪而返回来的母亲和娜侬,一切还得安排一下。她提醒娜侬弄一点儿炭火来,用暖床炉把被窝儿烘热;她亲自在旧桌上铺上一小块桌布,吩咐娜侬每天早上要换桌布。她说服母亲把壁炉的火生得旺旺的,要娜侬瞒着她父亲,搬上来一大堆木柴,放在走廊里。她跑到厅堂去,在一只墙角柜里找出已故的德·拉贝泰利埃尔老先生身后留下的一只旧漆盘,还拿了一只六角水晶杯、一把镀金褪尽的小汤匙和一只雕刻着几个爱情小天使的古瓶,得意扬扬地通通放在壁炉的一角。她这一刻钟里想出的主意,比出世以来有过的主意还要多。
“妈妈,”她说,“堂弟准受不了蜡烛气味,我们去买白蜡烛,好吗?……”说完,她便像一只小鸟似的轻盈地跑去,从她的钱袋里拿出当月五法郎的零花钱。
“拿去,娜侬,快去。”
“但是,你父亲会说什么呢?”葛朗台太太看到女儿拿着葛朗台从弗罗瓦封古堡带回来的塞夫勒
古瓷的糖罐,便厉声阻止说,“再说,你到哪儿去弄糖呢?你疯了吗?”
“妈妈,娜侬可以去买蜡烛,也可以去买糖呀。”
“可是,你父亲会怎么说呢?”
“他的侄儿连一杯水也喝不上,这得体吗?再说,他不会注意的。”
“你父亲心明眼亮。”葛朗台太太摇摇头,说。
娜侬迟疑不定,她了解主人的脾气。
“倒是去呀,娜侬,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侬头一回听到她的小主人说笑话,不禁咯咯地笑出声来,按照她的吩咐去做了。
正当欧也妮和她的母亲想方设法把葛朗台安排给侄儿的房间布置得漂亮一些时,沙尔成为德·格拉散太太进攻的对象,她在挑逗他。
“您真有勇气呀,先生,”她对他说,“敢在冬天离开京城,不在那里寻欢作乐,而是住到索缪来。不过,如果我们不让您觉得太可怕的话,您会看到,在这儿还是可以玩一玩的。”
她向他抛了一个外省味儿十足的媚眼。外省女人平时眼神十分拘谨和审慎,反而传达出贪婪的欲念,那是把一切娱乐看作偷盗或者罪过的教士所特有的眼神。沙尔在这个厅堂里感到很不习惯,他原以为伯父住在宽大的古堡里,生活奢华,眼下所见与想象的相去太远;他仔细观察过德·格拉散太太以后,终于发觉她还有巴黎妇女朦胧的影子。他听出话中有一种对他的邀请,便客气地回答,自然而然地与她谈起话来。格拉散太太压低声音,以便和她的体己话相配。她和沙尔之间都需要信任。因此,经过一阵调情和严肃的说笑之后,这位手腕高明的外省女子趁其他人热衷于谈论凡是索缪人都关心的葡萄酒行情,不会被人听到时,对他说道:“先生,要是您肯赏光到舍下,我丈夫和我准定都会高兴。在索缪,只有我家的沙龙才是商界巨头和名门贵胄聚会之地,我们属于这两个阶层,他们只愿意在我家相聚,因为可以玩得尽兴。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的丈夫受到这两个阶层的人同样的敬重。这样,您在这儿逗留,我们会尽力为您消愁解闷。要是您待在葛朗台先生家里,天哪,您可得闷死了!您的伯父是个守财奴,心里只有他的曲枝压条法繁殖的葡萄枝;您的伯母是个虔诚的教徒,都不知道把两种想法结合起来;而您的堂姐是个小傻瓜,没有受过教育,平庸粗俗,没有陪嫁,整天在缝补破衣烂衫。”
“这个女人很不错。”沙尔·葛朗台一面回答德·格拉散太太的献媚,一面心想。
“我看,太太,你想把这位先生独占了。”高大肥胖的银行家笑着说。
听到这句评语,公证人和庭长说了几句挖苦的话,而神父狡狯地望了他们一眼,吸了一撮鼻烟,拿着鼻烟壶向在座的人让一让,把大家的想法归纳起来说:“谁能比得上德·格拉散太太,能尽索缪城的地主之谊呢?”
“哎哟,神父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德·格拉散先生问道。
“先生,我这句话对您,对尊夫人,对索缪城,对这位先生,都是一片真心的好意。”狡黠的老头儿边说边转向沙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