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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静 |
【编者导言】这是作者的心得笔记一则。笔记本上写明:“旧记选”(一九五七年八月)。据此可知此心得写成于一九五七年八月之前。标题为编者所加。
儒家、佛家、道家皆要静,皆以静入手。然则何谓静?
如前所云:犹豫之延长为冷静。冷静是在行动之前的,与行动相对待的,不是随顺着一切生物向前有所贪欲,有所探求的那种趋势,而宁逆反着的。此只在人乃有可能。因为只有人从犹豫延长的那种发展中才突变——质变出不为着行动的冷静来。那亦即是突破了本能,达成了理智。
古语云:休心为上,却念为下。佛经云:歇即菩提。大凡生心动念都在有所贪取有所探求。曰休曰歇,其旨皆在静,很明白的。休心所以胜于却念者,以却念又是一念,以念止念其势盖难。尤其要紧的是:与动静相对之静,非真静。真静——绝对之静,非动非静、即动即静者乃是耳。
儒家何以要静?为心静乃明故。明者,明于是非取舍也。是非取舍即行动所由以决定也。《乐记》有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以至其“天理”“人欲”之说,可以代表儒家对于人心人生的认识。公道、正直皆所谓天理,一有所私皆人欲。熊先生书中有“健为静君,仁为寂主”的话,甚好。儒家所贵正是这个寂而仁、静而健的人心。儒者在世间法上所以表见其伟大作用者亦即在此。
然儒家之静亦止于此(他是不绝欲的)。《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在佛家断不说“天命之谓性”的话。在道家断不说“率性之谓道”的话。儒家只是要成其为人(践形尽性)而已。“天地之性,人为贵”,其所贵者只这人类的人,未尝贵乎超于人之佛或仙也。
道家何以要静?像一般这样的人(俗人)非道家之所贵。他所贵的是其所谓至人、真人、神人等。他要求比一般人类有更高的主动性(主动能力),更少受身外的拘碍束缚。在饮食男女两大问题上,他第一要断欲——男女之欲,在饮食上亦要有很大的伸缩自由。他所要的静似乎更深。他之逆反乎向前有所贪取有所探求的生物趋势更甚(对比儒家说)。
但其实不然。这应从两面看:说更深更甚,是其一面;另一面,儒家之静得之于毋必毋意毋固毋我,是不与动对待的静,又高超圆融过道家。
《参同契》陈致虚注云:顺行而生,生人生物;逆用而成,成佛成仙。又云致虚极,守静笃,精自然化炁,炁自然化神,神自然还虚。(精即男子精液。炁即气。)
佛家何以要静?佛家之静较前两家为彻底。儒家道家皆不过破除分别我执而已,俱生我执未破也。生物之动势(向前有所贪取或探求)本于俱生我执而来。只有佛家才当真破除了这俱生我执,亦即破了这动势的根本。此其所为彻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