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为一八九七年某日之晨,朔寒料峭,透入被池,冷梦蘧然,不禁乍醒,则已有一人伏予之肩次而呼,视之吾友歇洛克·福尔摩斯也。额纹深皱,似有重思。
予曰:“老友何故如此?”
则曰:“毋多言,趣起,从我往,当有异闻飨君。”
予虽畏冷,然不敌好奇之心,十分钟后,吾二人已上道向楷零克洛斯车站而行。晓风如剪,天气冱寒,日光黯淡,犹匿彤云之背,似亦畏冷,不敢遽出。予虽拥重裘,然犹体颤不堪,喉间亦似凝冰缬。直至车站,稍饮热水之属,气乃少苏。
上车后,予已疲甚,迳蜷坐椅上,默坐不声,而福则活泼殊甚,诚不以严寒之故,少减其旧有之状态。
坐后,即出一函,向予朗读,且曰:“吾今当告汝此事矣。然事之底细,吾亦未知,今当为汝诵此书。”因诵曰:“福尔摩斯鉴:今又出一杀人之事,事颇棘手,除爵夫人予已释放外,均一无所动,遄待君慧眼观临。得书后,尤祈速来,以免牛司德勋爵尸身,久不得含殓,至盼至盼。哈伯根上。”又一行曰“自开德府寺院庄夜三点钟发”。
读已言曰:“哈伯根求吾为助之事,至今已七次,而无一不深有趣味者。今吾脑新磨,于今事,必又能及锋而试,可断言也。华生笔记之中,又将多一新记载矣。”
予曰:“诚然。”
福曰:“但汝所记,实有不愜于吾心者颇多。盖汝于审美之性质,虽为特具,然恒好以小说家之眼光观物,但尚辞藻,不求事实,则又未免失予本意。”
福言时,颇现滑稽之容,予因笑曰:“吾笔固劣,初未足为君作传,但君又何弗自作?”
福曰:“俟吾年老之后,用当为之。尔时,吾必以吾平生所得,著为讲义,以传于世。”
予方欲辩,而福已止之曰:“吾侪言牛司德勋爵被杀事耳,奈何言此?”
予曰:“汝何以知其被杀?”
福曰:“愚哉华生,哈伯根书中不已言之乎?哈伯根此书,潦草殊甚,想见其下笔时,心绪殊不宁耐。然哈伯根初非易于受惊者,而如此,则其事重大,殆可断言。且吾又可决定其书中所谓爵夫人者,必非杀人之犯,其曰释放云者,殆因牛司德被杀时,被凶人锢之于别室者,故哈伯根释之耳!且其人为贵族,事实未明,哈伯根又何得遽械禁之。既禁之矣,而于吾未至之前,彼又何得释之?”言次,出其烟斗吸烟不止,时复嘘其余烟为戏。烟袅袅破窗去,福观以为乐。
既而车忽停止,福曰:“抵基式黑司车站,吾侪可下车步行往,不必呼车。”既下,遂向林中深处而行。
其时树叶已脱落殆尽,乌巢三四,孤缀其上,状颇危险。予以坐车中久,血脉已和暖,故畏寒亦不如前之甚。前行,一别墅已在望,门前为花圃,草木凋残,仅有古榆一株,尚未全凋,黄叶随风簌簌落,堕地作响。屋年代已老,唯翅屋尚新,一司阍者鹄立门次,面上都现愁惨之色。
方审度间,而哈伯根已飞步而出,握吾友手曰:“君能来,且华生博士亦来,吾殊忻悦。但此事迄已就绪,无待乎探索。君来此行殊虚,吾乃愧对,盖夫人苏时,已将此事颠末,一一详言之矣。”
福曰:“然则诚吾之不幸,但其事如何?”
哈伯根曰:“君亦闻来微生盗党乎?”
福亟曰:“非即浪道尔父子党乎?”
哈伯根曰:“然,即彼父子三人也。两礼拜前,彼党犯越货之案于西登罕,而今又为此。吾知缳首台,已为之缺一席矣!”
福曰:“然则勋爵之死,当遭惨杀。”
哈伯根曰:“彼实因铁钳击伤脑部,以致殒命。”
福曰:“钳为勋爵家中物耶?”
曰:“然,钳固置火炉之次。”
福曰:“吾闻人言,勋爵姓为勃根脱,然乎?”
哈伯根曰:“老友何以知之如是其详?勋爵实开德府首富之人也。今其夫人正在室中,君亦欲见之否?可怜哉夫人,此事祸来仓卒,实足以揉碎其芳心。当吾初来时,夫人正晕绝,玉容惨淡,令人不胜怜惜。予顾勋爵,又顾夫人,寸心杌陧,乃竟不知如何而可。”
福曰:“毋多言,吾侪可入见夫人。”
哈伯根诺,乃前为导。
既入室,见夫人方独坐,修蛾深锁,泪莹莹犹含眼角之间,状似梨花经雨。御蓝色晨妆之服,秀发未沐,乃如飞蓬;然适足以增其美态。眼皮之上,乃起浮肿,似昨日实曾被暴徒所创,以致有此,不禁令人起为怜惜。
福尔摩斯因即请以昨夜之事为言,夫人乃懒然顾哈伯根曰:“密司脱哈伯根,此事吾昨日不已告君?但密司脱福尔摩斯既欲吾言者,则吾亦不得不言。不知君亦尝导此二位入餐室中乎?”
哈伯根曰:“夫人,吾意欲请夫人先言而后再赴餐室。”
夫人点首,因语曰:“吾为牛司德·勃根脱之妻,于兹已一载。但此姻缘,实非美满,此间邻右,无弗知之,盖吾夫实一酒徒也。”言次泪续续下,则以手自掩其面。袖宽,乃露其玉臂,福忽曰:“臂上尚有红斑二。”
夫人闻语,忽止泣,以袖掩之曰:“此与昨夜之事无关,愿君听言其事。予自幼即处澳洲,自由已成习惯,故于英国拘束之家庭,颇不能堪。况夫也不良,不但不解闺房之好,而酗酒尤其常事,勃溪之声,十日居其八九。薄命人处此,其何以堪!故频年以来,实无日不处于愁怨之中。今日吾夫且遭惨死,未亡人将来生活,正如行于漆暗之中,甘苦未可卜。或且从此飘堕,亦未可知,自问复何生趣!”言至此,泪又下,直被素颊,簌簌如珍珠之线,悲乃无伦。
吾侪皆屏息而待,亦不敢劝。直至其泣已,福始言曰:“愿夫人以昨夜之事相告。以吾思之,贼逸未远,夫人此仇,不难立复。”
夫人曰:“谢君。但此事祸来仓卒,及今言之,犹有余惊。吾寝在楼上第二层,而臧获诸人,则皆处于翅屋,去正屋甚远。唯予一亲近之女使,则后予而居,其寝室盖在三层楼上。向例,当临寝之时,予必至屋宇四周巡行一过,以吾夫除酒而外,他事一无所问,故照管之事,不得不予躬自为之。昨夜十二点钟,诸人已寝,予读书方罢,忽忆今日,尚未巡察,遂一人秉烛。下楼,至餐室,觉有寒风扑面,知必窗牗未键,以致为风所开。视之,则所垂帘,果正随风飘动。予乃前行,拟重闭之。此窗为法兰西式,直至于地,可以出入。予犹未前,徒见垂幕之后,有人影荡漾。方欲叱问,而其人已健步而进,一老而两少,状似父子。两少者直捉予臂,而老者则以手扼予吭,转瞬之间,身已就缚于椅上,口亦被幕,喑不能启。当其时,而吾夫亦至,衣寝衫,手一乌木短棍,直向贼而扑。顾贼矫健,闪身让之,乘其不备,而以炉次之铁钳,击其脑后。吾夫遽仆,不能声,贼乃从容搜刮所有,捆负而去。时又取佳酿一瓶,分饮之,以壮其胆。于时吾胆已碎,乃不禁晕去。此后一无所知,要当询之密司脱哈伯根,或较晰也。吾言只此,然甚望此后无再有询我者,以每一言及,辄令人惊悸也。”
哈伯根因致词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尚有所询乎?”
福曰:“夫人已倦,不可再劳其深思,但君亦有所言乎?”言次,顾女侍。
女侍曰意理莎,年可四十余,对其主人,似颇忠挚。言曰:“诚告君,此事吾实与有其罪。盖此三人,吾于楼窗之间,实早已望见,然虽梦想亦殊不能料及其人,竟足致主人于死地也。一点钟后,始闻夫人呼警声,亟下,则吾主人已遭惨杀,脑浆迸矣,而夫人亦晕去。夫以戋戋女子之身,目睹惨杀之事,其惊悸又复何以!况被杀者即其夫耶?幸吾主母胆力素巨,当其为梅理·茀雷瑟时,即已如此。直至今,曾未少改。然而我夫人倦矣,不能再与客酬应,请暂别。”言次,迳拥夫人而去。
哈伯根顾吾友曰:“密司脱福尔摩斯,是媪殊忠主,渠盖为夫人保姆,数十年如一日,求诸今之世,殊为难得。”
福闻语,但点其首不答。吾知其心中,盖实失望。渠初得书时,满拟此事离奇,出于意料之外;而今者,其平淡又出乎意料之外,初无需乎彼,犹之著名之医士,忽逢伤风咳嗽之症,未有不皱眉摇首,以为大扫兴者,吾友亦如是也。然一至餐室,而现状又复大异,故福尔摩斯之双肩,乃不禁一耸。此室甚轩敞,壁上漆作绿色,满挂古代兵器。迎面有法兰西长窗一扇,帘幕垂之。室之右,则有小窗凡三,日光透彤云出,射入室中,颇熹和可爱。其左则有火炉绝巨,炉架制以橡木,旁有安乐椅,亦橡木所制。椅脚缠有红绳,似夫人即被缚于此者。凡此种种,皆事后握笔之时忆之,若在当时,则全神方注火炉毯上所卧之尸,弗及旁瞩矣!
死者身材甚长,衣绣花寝衫,跣足仰面,卧地上,目怒睁弗阖;齿亦微露,唇上有须角上翘,望而知其临死之时,实含愤怒。脑后一巨创,紫血凝然。乌木棍及铁钳,皆在其旁。钳已弯作弓形,想见击时,用力实至猛。福因顾哈伯根曰:“老浪道尔之膂力可谓极巨。”
哈伯根曰:“彼实剧盗,数年以来,悬案累累,迄未破获。”
福曰:“然则何为不悬赏缉之?”
哈伯根曰:“吾侪亦思及此。惟数日前,闻其已赴美洲,故暂止,孰知其竟未尝行。吾意今日不及,明晚当有赏格出缉其人。各处海口,已经通饬,谅彼虽有双翅,未必能更遁也。”
福曰:“但此贼亦可谓疏忽,何为但杀勋爵,而不杀夫人,彼岂不虑夫人之泄漏乎?”
哈伯根曰:“吾亦正以此为疑,盖浪道尔父子,实大贼,奈何做此卤莽之事?”
予曰:“或者彼见夫人不声,意为晕去,故舍之耳。”
福忽低声曰:“吾闻勋爵生平,颇不理于口。”
哈伯根曰:“倘在醒时,亦尚和蔼可即,唯至于醉,其狞恶实为魔鬼,行事且不衷理。尝有一次,以火油遍涂狗身,燃火而焚之。狗负痛狂奔,勋爵乃以为乐,故颠狂之誉,颇著于镇。又一日醉后口角,竟以铁罐猛掷其女侍意理莎,创其额,流血如注,几至伤命。”
福曰:“如是乎,是亦可谓之魔星矣!”因屈其膝,检察尸身,及椅上所缠红绳。此绳盖为铃索。福视顷之,忽犹疑曰:“是索必贼所掣断,以缚夫人者。但铃索遭此牵掣,则铃声不将大震乎?”
哈伯根曰:“彼等昨夜实未闻声,然此亦不足怪,以铃固在厨次而其仆人则均寝于翅厢中,不能闻也。”
福曰:“吾侪固知其不能闻,但贼非室中人,安能知绳动时,铃必不为人闻?且浪道尔非初次作贼者,何致冒昧如此?”
哈伯根曰:“君言当,故吾甚疑贼之来,必有内应。但此间臧获,虽有八人,而人人皆愿谨,则又不类。”
福曰:“以理度之,则意理莎为近,以彼实遭主人之斥辱,宜有怨心。但观其忠于主母之态,则又不类。然此今皆不必语及,以但须浪道尔一就获者,则兹事根底,均不难立白也。”言次,徐步近长窗之次,推窗外向曰:“此间虽为泥径,然高燥殊甚,必无踪迹可寻。”又返身,忽曰:“此洋烛必已有人燃过矣!”
哈伯根曰:“贼能措置裕如,实即借此烛光。”
福曰:“其家失物共约几许?”
哈伯根曰:“无几,不过银器数事耳。”
福曰:“彼冒大险,犯杀人之罪,而所劫不及百镑,毋亦不值!”
哈伯根曰:“殆因见勋爵已死,一时慌乱,故不及大举。”
福曰:“但彼复取酒而分饮之,则又何其从容耶?”
哈伯根曰:“夫人固言,彼殆自壮其胆耳。”
福曰:“取酒在先乎?取物在先乎?”
曰:“取物先也。”
福点首,忽转身曰:“此何物耶?”言次,亟趋玻璃橱次,则其中置有玻樽三枚,其一尚有余沥,佳酿一瓶。福舍樽不视,而察其瓶曰:“瓶塞甚长,此酒必美。”又犹豫曰:“此塞如何而启?”
哈伯根指橱中一抽屉曰:“旋在此中也。”
福启视,果有一旋甚长。福曰:“汝心可谓细甚,但吾则谓其启瓶塞,必另有一旋。盖此旋甚长,一转即能穿透塞底,以拔瓶塞,颇不费力;而今瓶塞上所留之孔,长乃不及其半,故拔之三次,而瓶始启。哈伯根,夫人亦尝语及此乎?”
哈伯根曰:“否,夫人告予,当诸人启瓶时,彼实已散去(此处或应为晕去),故不得见。”
福又视玻杯曰:“哈伯根,夫人固告汝,谓亲见三人同饮乎?”
哈伯根曰:“夫人固言之。”
福闻语,兴趣顿高,展颜笑曰:“是矣,是矣!哈伯根,汝于此事亦觉其有他乎?”
哈伯根茫然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吾实不解汝言。”
福曰:“惜哉!汝倘能稍用心虑,即不难知今之所欲侦求者,实不在此而在彼,初不仅仅捕盗已也。”
哈伯根闻语微笑,颇不以为然。
福曰:“然则此事已无需于我,今不妨暂别,唯倘有其他消息,犹望君告我于培克街中。华生,日且午,吾侪归乎?”
途次,福默然无言。行抵车站,上车矣。车且开,福忽返身一跃下,予不解所谓,亦跃下从之,则汽笛一声,车已辘辘驰去。转瞬之间,且不见影,仅留余烟,飞宿枯树之中。
予不禁呼曰:“车行矣,奈何!”
福曰:“华生勿惊,吾心方有所思,不愿遂赴伦敦,故跃而下,乃累汝羁留,实所抱歉。”
予曰:“岂此案有疑窦乎?”
福曰:“此非寻常盗劫案也。是或为予幻想,亦未可知。但仔细思维,实有所不能解。”
予曰:“但夫人之言,固凿凿可据。”
福曰:“吾唯夫人之言,乃滋其疑耳。华生,使吾初无夫人先入之言,心中或且较有把握;然今所得足以证明此案之有疑窦者,亦复正多,华生汝愿闻乎?”
予曰:“原甚。”
福乃言曰:“浪道尔者,剧盗也。两礼拜前,又复犯案,人苟自讳其罪,而卸罪于盗,吾知其必浪道尔是择,无他,以浪道尔之名素著,足令深信也。”
予骇然曰:“汝谓夫人与女侍之言皆伪托乎?”
福曰:“以表面言之,此二人身为尸属,言固凿凿可信。但再一思之,则中有破绽实多,盖盗贼常例,性情类皆懒惰,既劫一处,必须将其所得,用至尽罄,然后更图别举。今才犯巨案于西登罕,曾不数日,又犯杀人之罪于此。纵谓其浪于挥霍,所得已尽,彼独不畏前事,固犹未消弭于无形耶?且大凡盗劫之事,恒在夜半三句钟后,今乃特早十一点钟即已举行,市上灯火且未熄,彼盗又何其胆巨乃尔?夫浪道尔者,积盗也,非有千镑,彼目不张,而今所劫,曾不及百镑,此又何耶?吾又尝闻之,浪道尔虽积贼,而不常杀人,且勋爵又非有膂力者,彼以三人,敌彼一人,何患不克?缚之足矣,奈何杀之!苟杀勋爵,何故不杀夫人?不杀矣,又复殴之,彼独不虑夫人之声张乎?”
予曰:“汝何故知其被殴?”
福曰:“汝不见其眉间乃坟肿耶?且以三盗而饮酒一瓶,行且如鲸吞耳,而乃尚留其半,果何因而斯文如此?凡此种种,皆不得谓为情理中事也。华生,汝将以为何如?”
予曰:“此数事倘偶见之,则容或有之;今一事之中,而乃有种种,则未免奇矣。尤不近情理者,则何处不可缚人而乃缚之于椅脚之上?盗岂无刃,而必以铁钳创人?且夫人不见诸人之启酒瓶,而独见其饮,岂晕而重醒乎?毋亦可疑。”
福曰:“此尤显而易见者,而吾所最用以为疑者,则决为三玻樽。华生,汝以为此三杯者,昨夜果均已盛酒乎?”
予曰:“酒色犹润,乌得云否?”
福曰:“然则第三杯中,何为独有酒滓?”
予曰:“或此杯斟酒在最后。”
福曰:“否。使瓶中而酒已空,则最后受酒之杯,当然有滓;今酒尚留其半,则第三杯之酒,乌得遂异于前?吾今于此,但有两种解释。”
予曰:“其第一种如何?”
福曰:“汝不见瓶中之酒,淟滓浮起殆满耶?故吾意瓶中渣滓,本皆沉淟,至斟第三杯时,忽然摇动,以至泛起;而第三杯之酒色,亦遂因之而异,然此绝不能生问题。盖此瓶启时,拨之三次,瓶中酒未有不泛起者,其先两杯,乌得无滓?”
予曰:“然则汝第二种解释如何?”
福曰:“吾谓第三杯初未尝用,杯仅用其二。直至饮后,而倾其余沥于第三杯中,以欺人耳目耳。华生,汝疑吾言乎?此固无用疑者,盖酒滓质沉,随酒而流。酒既入第三杯,酒滓当然亦入第三杯中,故第一、第二两杯,乃转无此也。此事势之必然,无可疑也。”
予至此,骇愕不知所云,良久乃叹曰:“密司脱福尔摩斯,汝诚神乎技矣!”
福曰:“姑毋赞我,使我所度而当,则兹事必有变出非常者,吾必不能任其自然。华生,时且不早,吾侪其重返寺院庄乎?”
吾侪去而复返,庄中诸人颇以为诧,幸福善辩,乃不疑。时哈伯根已归伦敦,福尔摩斯遂得独据餐室,冥心搜索。予则追随左右,如学校小生从其教师试验化学品物。室中什物,遍察既已,福忽立其身于火炉架上,以手攀已断之铃绳,不及,乃跪其一膝于花瓶架上,然后曳其断绳,仔细谛视,欣然满现笑容,一跃而下曰:“华生,当贺我,此案破矣!此絷人之铁链,虽尚未完全铸成,然所欠缺,实已无几。”
予曰:“汝已得主名乎?”
福曰:“虽未得其名,但其人实为我劲敌,身高六尺三寸,体强壮有力。汝但观其以铁钳击勋爵时,仅一举,而钳已曲,其膂力可知。其人心思尤细慎,汝当知夫人顷者所言种种,实莫非此人之所授也。顾亦有失着,乃为吾获。华生,汝以为此铃绳果曳而断之乎?”
予曰:“然。”
曰:“然则何为不断于铁丝连接处,而断于去绳尾三寸以前?”
予曰:“椅足所缚,吾已视之,盖其绳此处已糜,故曳之,遂中断。”
福笑曰:“吾谓此人心细,亦正以此,盖此糜处,实为刀刮而然;若其铁丝上所余者,固显然刀割,非曳而断也。此必其人欲用此绳,曳之又恐铃响,致惊家人,故立身于火炉架上,而割之。今架上尚有足印,以吾之身,犹不能攀及,尚需藉足之物,则其人当然较我为长。以我例彼,则其人之长必在六尺三寸左右。”忽又曰:“华生,汝视椅上何物?”
予曰:“血渍也。”
福曰:“夫人伪语至此全败矣!使彼先被缚椅上,则死者之血,但能溅及夫人之衣,安能溅于椅上?是必夫人之被缚,乃在勋爵被杀之后。华生,汝果不信者,可一视夫人昨夜所衣之衣,其后实有一同样之血渍。华生乎,吾侪之事,可称尚有顺利,今当一见意理莎,探其语气。华生,来,汝当知此事实变出非常也。”
既见意理莎,福遂问以夫人勋爵平日之感情。
意理莎初不肯言,福以温言谀之,始稍稍转于和蔼,且自承其心恨勋爵不少讳。
福曰:“吾闻勋爵尝以铁罐掷汝额,有之乎?”
曰:“有之。盖是日勋爵酒醉,又殴其妻,吾不能忍,因詈之,且谓行将告之吾主母之兄,一创勋爵。勋爵大怒,遽以铁罐掷予,使予受创。夫使勋爵竟改其牛性者,则吾虽创,亦乐。顾勋爵之虐其妻如故也。实告君,夫人臂上之红斑,亦为其夫所炙者,盖其惨酷,殆无人道。幸夫人贤惠,能自譬解,否则大祸之临,岂待于今日哉!”
福曰:“夫人嫁勋爵几年矣?”
曰:“十有八月。然此十八月中,实无一刻之安。及今思之,殆较十八年为久。”
福曰:“汝侪至伦敦几年矣?”
曰:“前年之六月。而识勋爵,则在七月中,此后即为魔祟之日。直至今日,始不闻诟谇之声。”
福曰:“姆言殊耐寻味,但吾尚欲一见夫人,姆其许之乎?”
曰:“可。但夫人甚倦,愿毋谈久,致彼生厌。”
福曰:“诺。”遂入起居之室,则夫人仍坐于晨间所坐椅上,见吾二人入,则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吾体殊惫,愿毋再向予有所盘问。”
福和声曰:“岂敢更劳夫人,然我甚愿为夫人效力,不知夫人亦能剖诚相示乎?”
夫人正色曰:“凡吾所欲言者,顷均已言之。”
福摇首曰:“否,夫人顷之所言伪耳。”
时意理莎适入,闻语乃大怒曰:“囚,此何语,奈何侮吾夫人?行耳,否则予老拳不能让人。”
福殊不为动,顾夫人曰:“夫人不悔乎?”
夫人遑然,不知所对,既而决然曰:“吾无所语,所语者顷已均语之矣!”
福微耸其肩,遂别夫人而出,携予手,行于园次。既而,步近一池塘,池水已冰,然有小孔,足容一鸭凫入。
福视之有顷,然后舍去,乃出铅笔,草一字条,封而付之阍人曰:“留上密司脱哈伯根。”遂出曰:“华生,吾于此事,诚不能恝然不理,今计唯至英澳轮船公司。”因呼车而往,求见其经理人,且询以一八九五年六月中,曾否有邮船来自澳洲。则云仅有一艘,查其乘客名籍,则梅理·茀雷瑟与意理莎之名,均在其中。经理又告吾侪,谓此船方于日内开往苏彝士运河,船员均仍旧,唯一大副已易人;以大副已迁升巴西洛克船主,其名曰夹克·白路格,此船不久亦将出口,今则尚在苏珊登,而船主之家,则居西登罕也。
福尔摩斯乃又以船主之品行性格为询,则云颇尽职,其历史亦甚佳,无疵可摘,唯任侠好抱不平,是其缺憾。
福谢之,乃呼车还伦敦之苏格兰场。既至警署,转不下车,至楷零克洛斯,始下车发一电报,迳归培克街。顾予曰:“华生,吾自为侦探以来,其迟疑不能决者,厥唯此事。盖此案主名,吾虽已得,然殊不愿令蹈法网。顷者车至苏格兰场,欲下而不下者,即为此也。盖拘票一发,则其人必无幸,不问事理之曲直,遽加以杀人之罪,吾心实有所不愿,故吾意宁可舍之。知之而故犯之,吾虽有背于法律,然亦无奈何矣!吾自探案以来,从未有转以破案为不幸者,此事殆亦创格。”
日暮,哈伯根忽来,抚掌笑曰:“密司脱福尔摩斯,君其仙乎?奈何知所失银器,即在池中。”
福曰:“哈伯根,汝何谓耶?”
哈伯根曰:“汝毋故弄狡狯,非汝留书告我,谓求贼赃,当在花园池塘中耶?”
福笑曰:“然则已得之乎?”
曰:“得之矣。所失之物,完全一一无缺。”
福曰:“吾能助汝一臂,吾甚自幸。”
哈伯根皱其眉曰:“汝愈助我,我乃愈模糊死矣!彼贼果以何故,身犯重险,而转弃其所得于池中?饮马投钱,吾恐为今之世,无如是人。”
福曰:“使其人初无取物之心,但以掩饰侦探耳目,则彼不弃之池中又将弃之何所?”
哈伯根曰:“此语吾不能信,彼何故以此掩饰侦探耳目?”
福曰:“然则汝当以之为藏脏矣!”
哈伯根乃拍其手曰:“是矣,是矣。彼昨夜行劫,为时犹早。途次不便携带赃物,乃凿冰而沉之池中,可云狡矣!然而君之思想,可谓敏妙绝伦。”
福笑曰:“汝以为敏妙乎?则吾固助汝矣。”
哈伯根曰:“汝虽助我,今乃又受打击,盖顷得美洲来电言浪道尔已于昨日被捕于纽约。”
福夷然曰:“然则寺院庄之劫案,非浪道尔矣。”
哈伯根曰:“然。然此事岂不益加棘手,君将何以教我?”
福曰:“吾所教子者已言之,奈汝不信何?”
哈伯根曰:“吾乃未闻。”
福曰:“吾岂不告汝,是为掩饰侦探耳目之举耶?”
哈伯根摇首曰:“吾斯之未能信。今时已晏,别矣!”
福曰:“汝不能与吾侪共餐乎?”
哈伯根曰:“谢君,吾胸中为此案所梗,已饱满欲死,不暇餐矣。”言次遂去。
晚餐以后,福独坐胡床上,默默不作一声。但时时视其手表,若有所俟。既而呼予曰:“华生,吾盖在此坐待事机之变。”
予骇然曰:“兹事乃有变耶?”
则微笑曰:“然。此事吾本当语之哈伯根,但我殊不愿罪人陷于法网,故宁秘之。”
予曰:“其事奈何?”
曰:“毋多问,瞬息汝即自见,我不在楷零克洛斯发一电乎?即为此也。”
予方欲问,陡闻有剥啄声起门外,福曰:“进。”则一少年已昂然而进。
其人年事约廿四五,唇际微须,作黄金色,碧睛隆准,英姿焕发。入时,即向吾友福尔摩斯为礼,且致词曰:“尊电吾已备读,君料事殊可谓神敏,故吾亦无讳。今特来自首,如何判决,我一任君处之。盖我能为彼美效力,虽死亦甘。矧我之罪,尚不致死耶?密司脱福尔摩斯,实告君,彼恶徒今已死,则亦已矣!倘尚生者,吾必更诛之,虽沥血斩头,吾亦无悔。夫梅理·茀雷瑟为如何人,彼伧又如何人,乃敢侮辱玉人?至于如此,纵死犹不足被其过也。”言次,气宇昂昂,义形于色。
福乃起握其手曰:“密司脱夹克·白路格,聆君言,殊令人钦佩无已,鲰生何人,乃敢以君付之有司,做投井下石之举。吾请君来,盖欲以证实我之理想果确与否耳,何敢有他意?特未知君何故乃与夫人相识,其原因亦可得闻欤?”
白路格不禁现为感激之容曰:“此乌乎不可,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初无惭乎清影。然以之语君,君或且笑我痴也。初吾为船中大副,适夫人偕其保姆意理莎自澳赴英,舟中相遇,予之一线情丝,遂不觉随身漾荡,终乃自缚,至于无可解释。即夫人纤纤所履之地,吾亦且一一遍吻。然梅理者,固洁如冰壶之玉,其芳心款款之中,初未尝知有夹克·白路格其人者,爱慕之至于如此之深也。船既抵英,夫人遂别予登岸,见予有恋恋不舍意,乃不禁一笑。嗟乎!此一笑者,遂种予愿为效死之心,然欲与之求婚,则予之身份固未逮夫人,颇难于启齿。且予亦尝探意理莎口风,则谓其女公子会当嫁之贵族,作爵夫人。吾穷措大耳,故此希望遂死,而爱情终不死,仍时时绻忆夫人。自念吾身,虽不得与玉人亲近,但须玉人能怜我,或感我者,则我虽死亦甘。已而,吾闻夫人已嫁牛司德勋爵,而予亦升为巴西洛克船主。船竣工未久,百事待举,予遂忙冗无一刻暇,然亦微闻勋爵酗酒状,吾心乃奇痛,以为夫人何不幸如是,乃嫁荒伧,实则其人虽为夫人捧舄进履,亦且嫌其秽俗。而今者,彼乃夜郎自大,竟敢殴辱夫人,天下宁有公理!颇思一往省夫人,现作何状,而终不得间。直至昨日,船中事务,已大体告成,不日且开往外国,予乃不得不拨冗往见夫人。盖知夫人曩时,虽未尝向我表其爱情,然而临去秋波,其微意实已可见。此语诸君不得笑我为妄,盖天下实唯爱情之为物,相映至灵,有逾于闪电,故予遂不避冒昧,迳往寺院庄。数日前,吾尝遇意理莎于途,审知夫人每夜,恒读书起居室中。至是,予遂逾墙入,隔窗呼之。夫人初犹不肯开门,继见予久立朔风寒月之中,乃始绕出餐室,启门而纳我。相见之余,不禁相持而泣,夫人且诉其夫种种之虐待。顾语未毕,而彼伧者,已狂吼而出,举棍直扑其妻,中额。予至此,亦不禁大怒,即举铁钳格之。彼伧举棍相应,击钳,钳乃立弯。予急不暇计及其他,竟以钳击其脑,脑乃立碎,其人遂仆。吾能以力诛一恶人,使情天之中,不致再有蟊蠹,今思之,且有余快。”
福尔摩斯曰:“汝不患被罪耶?”
白路格岸然曰:“吾不已告汝,誓以死酬夫人。吾死且不畏,何畏罪?”
福曰:“壮哉!请续语其事。”
白路格曰:“此后之事,君固已料想而得。初夫人见予杀人,乃大惊恐,予乃斟酒饮之,并取一樽自饮。于时意理莎亦至,渠见状,殊不惊骇,且以彼伧不死为快。予尔时,急中乃生智巧,遂授意于意理莎,令设种种疑阵,而予遂行。返居处,自谓事出万全,必不能为警察所破,而孰知竟破于君手。”
福曰:“君此举诚快人意,然而大祸及身,亦复可虑。故吾意不如暂避海外,俟稍寝而后归,特不知君意将以为如何?”
白路格毅然作色曰:“汝欲我尽卸罪于夫人耶?汝意殆以为设捕我,则君此举为不公。然于君之职务,又不得不尽,故将释我而捕夫人,为一举两得之事,可耻哉!此如何事,乃欺侮一妇人,吾宁死不为。”
福尔摩斯乃第二次握其手曰:“密司脱白路格,君诚男子,令我钦佩无已。君为此事,吾必深隐,不为宣暴。非谓行凶之事,可以风世,实以彼勋爵自有取死之道。但英国法律严,君此举虽义,终不能自免于罪。君正青年,奚能以宝贵之光阴,消磨于铁窗之下!故事秘之。且吾于哈伯根之前,已尝指示圭角,彼自不能觉悟,于吾无与。此后但须我一日口不启者,则彼辈警察,即一日不能如缧绁于君身。华生,取酒来,浮一大白,为我贺此情天之大侠。”
夹克·白路格曰:“止。吾尚有问,君何故知杀人者为予?”
福乃抚掌笑曰:“予见炉架上之足印,作航海家靴式耳。且炉架之板薄不盈三寸,非习缘桅之术有素者,奚能登之?”
白路格不禁倾倒曰:“君诚匪奚所思矣,我当转敬君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