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汉旅行与硬汉文学

Ernest Miller Hemingway
欧内斯特·海明威

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1961），生于美国，被认为是20世纪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1954年，他凭借《老人与海》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写作之外，海明威酷爱斗牛、打猎、钓鱼、在森林和湖泊中露营等，这些旅行经历也极大地丰富了他的写作。

1954年，瑞典文学院在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海明威时，称他“有一种喜欢冒险的男子汉气概”。海明威自己不仅珍视这种“硬汉”的评价，而且对此很敏感。有一次文学评论家伊斯特曼撰文批评说海明威的写作有一种“往胸脯上粘假毛的文学风格”，海明威为此气得够呛，除了撰写表明自己多么富于勇气的辩驳文章，还在遇到对方时大打出手。

海明威作品中的“硬汉”风格与他的写作素材息息相关，而这些写作素材几乎全都源于他的旅行。20世纪30年代普遍被认为是海明威创作的低谷时期，却是海明威旅游的黄金年代。为了看斗牛、打猎和捕鱼，海明威周游列国，西班牙、非洲和古巴更是他的常驻之地。当时，不仅整个批评界对海明威的写作多有质疑，美国左派知识分子也对他在大萧条时期四处去猎狮、钓鱼、看斗牛深表不满。

面对质疑和批判，海明威心中一直在酝酿着一个回击计划，他决定一次定一个专题，写别人没有写过的内容，他相信认真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并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做，就能成功。他计划每两年就打倒一个，先从伊斯特曼开始，其他的人按抽签的次序决定。事实证明，他是成功的。斗牛、打猎、捕鱼这些他感兴趣的旅行所积攒的经验和素材，撑起了海明威反战文学之外“硬汉文学”的基底。从这个角度而言，痴迷于旅行的20世纪30年代，或许恰恰才是海明威创作上最重要、最具活力的一个时期。

西班牙：斗牛之旅

相关作品：《死在午后》、《危险的夏天》

提起西班牙，当然会想到斗牛。而提到斗牛，大抵都绕不过海明威。至于究竟是海明威成了斗牛的名片，亦或是斗牛成了海明威的注解，现在已经很难区分。但在海明威的生活中，确实有一件事是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更让他感到高兴，那就是在查拉哥查（Zaragoza）举行的一场斗牛比赛中，人们曾把两头公牛献给他，好几百人主动向他致意，争相表达喜爱仰慕之情，并把斗牛门票拿给他签名。

海明威和斗牛的联结主要归功于他所写的两本关于斗牛的书：《死在午后》和《危险的夏天》。为了写这两本书，海明威声称在西班牙观看了几百场斗牛，目睹过几千头公牛被杀。他喜爱斗牛，为此他还亲自上场斗过牛，尽管因为他粗壮有余，灵活不足，最终以受伤收场，但依旧热情不减，直到去世前两年（1959年），他还专门赶去西班牙看斗牛。

关于斗牛，海明威写下了一整套详细的旅行指南。在这份无所不包的斗牛旅行指南中，除了各种斗牛知识的术语大全、游客观看的技巧剖析和卖票选座的消费情报等，他还详细聊到了斗牛士们的职业病（肺结核和梅毒）和公牛的爱情生活。换言之，因为大量的斗牛实践，他已经成了那个时代最好最可靠的斗牛向导。

“如果你是第一次去看斗牛，你最适合的座位要根据你的性格来定。坐在包厢里或楼座第一排上，各种声响、混杂的气味以及让你领悟到危险的一个个情景，全都丧失或者大大减少了。但作为一个大场面，你把斗牛看得更清楚，而且，如果是一场精彩的斗牛的话，你也可能看得更有味儿。如果是一场蹩脚的斗牛，就是说不是一个富于技巧的场面，那么你坐得越靠前就越好，那样由于你看不到整个场面，因此你可以了解到所有细节以及前因后果。包厢与楼座适合于不想坐得太近观看的人，因为坐得太近看了会觉得心里不好受；那个地方适合于看斗牛整个场面或盛典的人，也适合于那些内行人，因为那些懂门道的人即使坐得很远也能看到细小的动作，他们想坐得高一点，这样他们就能看到斗牛场各个角落发生的一切，以便对斗牛表演能从整体上作出评判。如果你想看一看、听一听发生的一切，想离公牛近一点以便从斗牛士的角度观察，那么前排是最好的座位。”

“西班牙除了外省之外，报纸上事先是不登斗牛消息的。但是西班牙各地都有斗牛的大幅彩色海报，写明要刺杀的牛的头数，斗牛士的名字，送牛来的饲养人，斗牛小组以及斗牛的时间、地点。一般上面还写有各种座位的价目表。如果你从入场券经纪人那里买票，你还得准备在那个价格上加上百分之二十的酬劳金。如果你想在西班牙看斗牛，那么，从三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要是天气好，马德里每个星期天总有斗牛的。冬天里西班牙很少举行斗牛，只有巴塞罗那偶尔举行几次，有时候在马拉加或者巴伦西亚也有。每年第一场正式斗牛在卡斯特利翁，时间是二月底，或者三月初，那是玛格德林节；一年最后一场一般是在巴伦西亚、赫罗纳，或者翁达拉，时间是十一月上旬，不过，要是天公不作美，这些十一月的斗牛就不会举行的。”

此外，海明威还是斗牛的绝对拥护者。事实上，关于废除斗牛的声音早在海明威的时代就已经是热门的话题，西班牙有好几家报纸都在开展反对斗牛的运动。普里·德里维拉政府就曾作出决定，要用一种内有衬料的垫子保护马腹部，以避免出现马内脏外翻的事故让外国人和旅游者感到反感和可怕。在海明威看来，有这么多的人全靠与斗牛相关的各个行业谋生，所以政府废除不了斗牛，而这种关于斗牛规定的更改才是更为致命的。“斗牛并非因外国人和旅游者而存在，不管外国人和旅游者怎么看，斗牛是一直都有的。采取任何改进措施以求确保外国人和旅游者的赞同那是永远办不到的事，这种修改斗牛习俗的任何步骤都是朝着完全抑制斗牛迈出的一个步骤。”

然而出乎海明威意料的是，到现在，就跟狩猎一样，能观看的斗牛确实变得越来越少了。

非洲：狩猎之旅

相关作品：《非洲的青山》、《乞力马扎罗的雪》、《曙光示真》等

从20世纪起，欧洲的有钱人和贵族都热衷于去非洲，过着白天拿猎枪追着野兽跑，晚上拿香槟追着女人跑的生活，那里成了他们的游乐场。英国的诸多王室成员和美国总统罗斯福也都是那里的常客，据海明威统计，两个白人去一趟非洲需要2万美金，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因此，去非洲狩猎在那时已经成了一种身份和经济的象征。

在写完《死在午后》后，海明威已经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英雄哲学，只像观看斗牛一样待在观众席上已经不能使他得到满足，他迫切需要在行动中去得到验证。虽然在去到非洲之前，他也经常在美国蒙大拿州和怀俄明州之间的野地打猎，可是那里的猎物根本不能满足他。早在1926年，海明威写《太阳照常升起》时，就已对去非洲作一次狩猎旅行念念不忘。杀上几头狮子，一直都是海明威的夙愿。

1933年，在他妻子波琳的叔叔的资助下，海明威终于踏上了前往内罗毕的旅途。先从哈瓦那坐船到达西班牙，之后到达巴黎，然后坐“梅津格尔将军号”客轮从马赛出发，经苏伊士运河入印度洋，最后到达肯尼亚的蒙巴萨港口。在当地，他和他的朋友雇佣了专门陪人打猎的白人专业猎手、当地的导游、追猎手和脚夫等，迅速组成了一支游猎队。

不得不承认，海明威是一个不错的猎手。他枪法准，善于追踪猎物，懂得判断风向，也有耐心。“打猎之道在于，只要那里有一头这样那样的动物在，你就得在那里待下去。在射击大型动物时，只要在你与猎物之间没有东西阻挡，只要你会打枪，知道该往哪里打，那就没有理由射失，除非你因为奔跑或爬山而手抖心跳，或者是因为汗水使你的眼镜模糊，你的眼镜被打碎或者没有布或纸头把它擦干净。眼镜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我常常带着四块手帕，每弄湿一块就把它从左边口袋换到右边口袋。”

然而喜欢炫耀的海明威，因为过于热衷争强好胜，却很难说他是一个好的旅伴。在打到第一头狮子时，他妻子波琳射了第一枪，然后海明威补了一枪，事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波琳打死了这头狮子，而海明威则认为自己那一枪才是致命的，并为此耿耿于怀。在狩猎途中，他不大看得上朋友卡尔的枪法，但卡尔却又经常打到比他更大的猎物，为这事海明威一直充满了嫉妒，以致于把整个旅途的气氛弄得很糟。

但从他的旅途照片上看，海明威又总是一幅咧着嘴大笑的样子，身边不例外总是趴着一头大猎物，他还喜欢把打到的猎物（狮子、犀牛还有羚羊）摆成一种跪拜的姿势凸显自己。在这次长达72天的狩猎之旅中，海明威一共捕获了3头狮子，一头水牛以及27头别的动物。而事后，这些猎物的角、头、皮和其他战利品，会一箱箱搭另一艘船运抵海明威在古巴的住宅。它们被用来装饰他的书房，以便向每一个来访的客人吹嘘。

除了这些战利品，海明威这次旅行的另一个收获就是《非洲的青山》。那时候，关于肯尼亚的作品大多都是些关于内罗毕的放荡生活，狩猎风险的提示，要不就是有关猎物的角比别人射到的长半英寸之类的无聊事儿。海明威一度也认为“在对这打猎的事有所了解之前，如果我真的要就此写点什么的话，也只能是幅风景画”，但经历完这次旅行，他觉得很有把握，在写《非洲的青山》时，他试图让所有人物和事件都保持真实，为的就是看看一个地区的形态和一个月中的活动的格局。

然而，和斗牛一样，在打猎时海明威也没有太多动物伦理的考量，时不时会射到母性动物，他的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打到的这个猎物能够给他荣耀，如果捕杀到那头猎物足以使他成为同行中第一名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所以，《非洲的青山》自诞生之日起就饱受争议，其中表现出来的对野生动物的残忍猎杀，也一直受到评论界的指责和诟病。

古巴、基韦斯特：捕鱼之旅

相关作品：《老人与海》

由于骄傲，海明威对于自己的被传奇化是持着欢迎态度的，甚至他自己也参与缔造了很多夸大不实的说法，所以很多都只能当做趣闻轶事来听。比如他第二次去非洲旅行时曾遭遇飞机事故，至今流传的说法是海明威从不断冒着烟火的飞机中撞出来，手里摇着一串香蕉和一瓶琴酒然后喊道：“我的运气非常不错。”之后，一首以此为内容的流行歌曲被传唱开来，歌曲开头是一段坠机声，然后用近乎嬉闹的方式处理了这段非洲冒险。而事实上，从内罗毕找出的记录显示，在这次事故中，海明威得了严重的脑震荡、左耳失聪、手臂和头部一级烧伤、右臂右肩左腿挫伤、脊椎压伤、肝脏胰脏肾脏破裂。

当然，有些传奇却具有一定的可信度。1930年，海明威曾邀请朋友到基韦斯特（Key West）出海捕鱼，结果他们在海上遇风暴，被困了十七天，别人都怕得要死，海明威反而觉得以食鱼为生的日子过得非常有意思。这个传奇之所以可信，就在于海明威确实是太爱捕鱼了。为了捕鱼，海明威买了一艘价格高达7500美元的捕鱼船，甚至为了避免因为第二天要捕鱼而感到内疚，他通常在前一天的写作中加班加点。

他经常写信给他的朋友，邀他们到古巴捕鱼：“你可以来哈瓦那呀。三天后我会去那儿，在一艘三十四尺的船上捕鱼。去年这时候，我们沿着海岸捕了六十五天的鱼，那实在好极了。海湾的水流几乎是黑的，一直冲刷到海滩上。枪鱼游在水流中就像汽车开在高速公路上。你在船上向海岸靠近，低头看清澈的水中白沙子形成的皱纹，那样看起来就像你能轻松碰到水底，可当你把锚抛下去，绳子根本碰不到底。那儿有无穷无尽长的沙滩，硬邦邦的白沙，二十里内渺无人烟。我们白天出发，在海上晃荡，有时跳下去游泳，在晚上的某时某刻返程。可能在船上睡觉，也可能在城里睡觉。城里有一个能眺望整个码头的不错的旅馆，叫‘两个世界’，又好又干净的房间，一天才两美元。”

那段时间，海明威被捕鱼生活迷住了，从早到晚沉醉在自然的欢乐之中。出海捕鱼的日子，他常常是睡到阳光照进窗户才醒来，他习惯于一起床就去洗淋浴，穿上咔叽布裤和衬衫，早餐吃得很简单——一小块古巴面包，一杯维希矿泉水，一杯冰牛奶。他跟很多渔民打交道，积累了很多相关的经验知识。就连他与卡斯特罗的“两个大胡子相遇”，也是因为卡斯特罗被邀请去参加海明威组织的为期3天的捕鱼比赛。

后来，海明威之所以在古巴的哈瓦那近郊买下瞭望山庄（Finca Vigia），一直居住20年，捕鱼的便利无疑是一大原因。在那里，他有三个园丁、一个小僮、一个司机、一个中国厨师、一个木匠、两个女佣和一个照顾斗鸡的男人，养了30只猫，还有一群狗。那时，他觉得自信，而且舒适，“像我这号人物，全世界任我挑选，他们自然想知道为什么是这里。通常不想解释。太复杂。那些清澈凉爽的早晨，你可以好好工作，你可以训练斗鸡、赌那些你相信的，而且一切合法。……离农庄半小时远，你的船准备好让你在上船十五分钟后进入（墨西哥湾）洋流的深蓝海水，后面拉出四条白浪。”

在古巴的这段时光，是海明威宁静的一段时光。他根据自己的捕鱼经历和积累的海洋知识，写出了《老人与海》。相比之前“江郎才尽”的论调，这次他获得了批评界一致的肯定，声望愈隆，就连一直和他不和的福克纳也深表赞赏：“这一次，他提到了怜悯”。确实，《老人与海》已经彻底告别了“迷惘的一代”，书中的硬汉也像海明威自己一样，变老了，而怜悯或许是岁月加给他的对硬汉更为成熟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