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
一
转眼就开春了,西南风带着温暖的气息吹起来,房檐上的雪水连着滴了好几天。大地里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剩下的小半截稻茬儿和黑魆魆将醒的土地。路上又是泥又是水,一队把剩下的几车粪送到地里,来来回回轧出又深又宽的车辙。日益升高的气温让村里到处弥散着暖烘烘的腐烂的稻草味儿。过完清明的第二个礼拜,村子里分到地的、没分地的都开始在稻田里育苗,整个村子都湿漉漉地等待着太阳的暴晒和犁铧的翻耕。
该育苗了。陈庆良听在公社做农业技术员的大舅哥大老吴说秧苗不用一定在水田里育,可以旱育,比水育长得结实,返青时间短。他就在园子里打了个苗床撒下一半儿的稻种,另一半儿还育在水田里。等到快插秧时,旱育的苗碧油油的,长得又粗又壮。
插秧时,中学也放了几天假,代志河到教育局开了一天会,第二天早晨说头疼,只喝了碗苞米粥就躺在炕上,媳妇催了几次才磨磨蹭蹭穿起高靿水靴,儿子立强挑着一担稻苗,上初一的闺女小秋拎着装着炒鸡蛋、咸萝卜和大饼子的两个铝饭盒,一块儿来到西边的地里。
他家的地紧邻路边,旁边是一个水泡子,边上的水草刚刚长出一两寸,水上一角浮漂着一些枯草细枝,在微风中微微涌动。旁边是公社电影放映员张书林家的地,再往里是张书森家的。
代志河是米南二高中毕业的,是中学的公办老师,性情阴沉,平时话不多,求到头上也捏着架子,在村里人缘并不太好,因为是中学的公办老师,对地里的活计也不上心,家里家外的农活都是媳妇和已经十七岁的大儿子立强担着,对于分地反倒觉得还不如不分的好。
九点多钟,太阳已经热辣起来,插了不到一分地,他就拿过暖水壶往壶盖里倒了半盖水,坐在扁担上喝起来,闺女小秋也凑过来接过壶盖喝水。
一辆吉普车从村子方向开过来。附近干活的人也都停下来直起腰望着这辆拖着一条黄龙疾驰而来的吉普车。吉普车在地头儿停下来,下来四个人,副书记章宝福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是中学的孔校长,还有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
“代志河,你被捕了。”两个公安腰里别着枪套,一个从后腰上掏出亮晃晃的手铐。
“咋了?他咋了?为啥抓他?啊?他犯啥法了?”代志河的媳妇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拦在男人面前,一边惊恐地问道,又回头看着失魂落魄的男人。
“弟妹,你就别问了,不是啥好事儿。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孔校长阴沉着脸对代志河媳妇说。代志河耷拉着头,脸苍白得像张没写字的纸,哆嗦着被戴上手铐。吉普车呼啸着绝尘而去,立强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觉得丢尽了脸面,拎着扁担挑子在尚未散尽的土灰中走了,留下坐倒在地垄上拉着闺女呼天抢地羞愧得号啕大哭的妈妈。
章宝福阴沉着脸走到张书森的田边,接过旱烟口袋,撇着嘴道:“把人家闺女给糟蹋了!”
代志河昨天去县城开会,还和中学的黄主任挤在人山人海的电影院门口等着看电影《少林寺》,回来后在中学遇到二年级的一个女生,借着给她补课的名义,就在办公室把那个女孩子糟蹋了,临走还给了她一块钱。女孩儿就是辉发江边任家的,不敢回家在同学家过了一宿,第二天回去被爹妈发现不对劲儿,衣服下摆内衬上沾着血,逼问之下才哭着说出来。
代志河媳妇第二天拿着二十个鸡蛋托了章宝福去公社问,说头一天公安的人问了一会儿就直接送到县城北山看守所了,“能咋样?回去准备给送点儿衣服用的吧,估摸着十年八年的是出不来了。”值班的公安小赵道。
到了七月中旬,田里的水稻已经长到一尺来高,陈庆良带着媳妇、儿子顶着小雨又薅了一天稗草,终于把这七亩七分地清理了一遍。他扛着铁锹沿着两边的稻埂又遛了一遍,把被雨水冲窄的地方加固加固,站在地中央左右环顾了一圈儿。灰蒙蒙的天空下,深绿色的稻秧被雨水冲洗得格外干净,往北一眼望不到头。在刚插秧时还看不出来分别,等过了一个来月,自己种地的人家稻秧都长得格外壮实,也不用补苗,尤其是在西边水线两侧一队和二队的地里,可谓泾渭分明,从颜色上就能看出来,二队的就像黝黑结实的小伙子,一队的却像闹饥荒长得又细又黄,补了两遍苗看起来更是一块青一块黄的。
最初种地时他没有觉得怎样,可是心思却不知不觉都放在自己家的一垧多地上,先是把房东头的一堆粪送到地里,肥多点儿总不会有坏处,然后就三天两头到育苗地里转一圈儿。插完秧开始担心苗缓得不好,返青了又担心肥力不够。从分地到现在,他就一直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精心侍弄着这几块秋天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收成的田地,老婆孩子几个人也付出了比在生产队多一两倍的力气。
他的力气没有白费,其他分到地的人也都欣喜地发现自家的秧苗比生产队的从一开始就长得壮实,秆儿粗叶儿宽。也难怪,生产队地里的草还像往年一样铲了一遍又很快长出来,他们家地里就干净多了,那些没分到地的一开始还庆幸不用自己借钱买化肥农药,也不用提心吊胆怕庄稼长不好,现在都揣着酸溜溜的心思看着人家长势喜人的秧苗。不用说,要是没有什么大涝大旱的,他心里盘算着,到秋收的时候估摸着一亩地怎么也能达到八百多斤,要是年成好,不旱不涝的搞不好能有九百斤,这可是打他记事儿起大队都从未有过的亩产纪录,一般的年份都是六七百斤。要是能有九百斤的话,除去交的公粮、化肥、种子薄膜,也会比在生产队时多剩些,孩子老人每月能多吃两顿白米饭,这一年就算没有白忙活。
他又把一个下水口扩了半锹。一只不大的蛤蟆从田里跳到田埂上,蹲在那儿,两侧的肚皮一鼓一鼓的,一转身跳到另一边的水里。雨仍旧不紧不慢地下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媳妇和孩子已经走得没了影。他咳了一声,朝它吐了口浓痰,沿着田埂往回走。
陈庆良在北屯南边村口遇到代志河的媳妇,她打着一把褪了色的油纸伞,胳膊弯挎着个用塑料布遮着的篮子,低声和他打了个招呼。代志河媳妇看起来瘦了不少,脸色蜡黄,自从上个礼拜男人最终被判刑之后,更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她刚刚把自己家大狗下的一窝没人要的狗崽扔到火车道东边的路基下。
“十一年,可是不短啊!”他想,代志河只比自己大一岁,等出来了也五十多了。陈庆良一直想不明白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干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傻事儿,哪怕是偷是抢也能落个不那么败坏的名声,糟蹋人家那么小的闺女,这叫人家以后怎么过啊?
这两天,代志河的闺女小秋一直躲在西屋不出来,爸爸带来的羞辱像阵痛一样折磨着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她。她认识任霞,和她班上的卫生委员是邻居,长得挺好看的,不过没说过话。她想去找她问问,是不是她陷害自己的爸爸。爸爸那么老实,那么好,现在却要在监狱里受苦,十一年都见不到爸爸了,自己成了没爸的孩子。她有半个月没有上学,央求哥哥去和南屯的老何太太说说,他儿子在化肥厂中学当校长,她希望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给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争口气,让那些总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看看,代志河家永远都值得全村人尊重!
二
八月的第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代志江的大儿子代立新垂头丧气地从六高中骑着自行车往回走。分数下来了,离最低录取线差了十二分。他一刻也不想在县城逗留,不想见那些心花怒放、喜形于色的同学们,就和住在县城边上贾君店的也没考上的一个同学郭小刚一起骑车往回走。
过了贾君店,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快到辉发山时突然刮起一阵旋风,掉了几颗粗大的雨点儿。他把自行车锁在桥头,沿着一条小路爬到山上,脱下有些发黄的衬衫擦了擦汗,穿着背心站在断崖上面的那块大石头上,望着下面浑浊涌动的江水。几只燕子在江面追逐着急速掠过,飞到差不多和他一般高时又像片柳叶般斜着飘到岸边的树林中。
教政治的班主任刘老师劝他再读一年,可他知道自己的大学梦就此终结了,爹一定不会同意他再念一年,要是三叔在就好了,当初读高中就是三叔的主意。雨点密集起来,江面漂过一段粗枝,上面的绿叶随着水势起起伏伏,被桥墩挡住横在那里。他坐在大石头上,一辆牛车从江桥的另一头上来,后面还跟着一辆汽车,汽车一加油从牛车边上超过去,牛车上的一个小孩儿就站起来冲汽车直摇胳膊。
坐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几颗雨点儿落在面颊上,他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呜咽的江水中有股神秘的力量在拉扯着自己,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儿,沮丧地想:“以后该怎么办呢?”
对面江堤外的苞米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墨绿色的一大片看着就有些压抑。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了无希望,那截折断的树枝已经不见了,自己会漂到哪里呢?没有考上大学已经让他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要是再像父母一样种一辈子地,娶个农村媳妇,再生一堆孩子……自己这辈子就算完了,那可真是难以忍受的羞辱。他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儿扔出去,在浑浊的江面上溅起一小朵水花。
雨渐渐大起来,他仍旧站在那儿,一会儿就被淋湿了,心里既有一种对未来的疑惧,又有一种莫名的悲壮。远处已经烟雨朦胧,他从山上下来,不想回家,就推着车往前走着。从辉山屯穿过去走了一段儿才骑上车,打算去前面的姥姥家待两天。
代志江的丈母娘今年已经快七十了,仍旧耳聪目明,两只小脚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每天拎着那根白玉嘴的烟袋锅儿东家窜西家的,像只永远也闲不着的蜜蜂,隔三差五地就会出现在米村的街上,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互相传递、印证着各种小道消息。
外孙子进院时雨已经停了,她正跪在一块板子上歪着身子用炉钩子往外扒鸭圈里面的蛋。
“姥儿。”代立新把自行车靠栅栏歪放下,掸了掸头发上的水珠。
“大孙子,你怎么都浇透了,快进屋换身衣裳。这边也没下这么大雨啊!该死的,这只麻鸭老是把蛋下在最里面,早晚哪天剁了它吃肉。”她把沾着根软毛的绿皮鸭蛋拿在手里,慢慢直起腰道。
代立新打了盆凉水洗了洗脸,到园子里摘了根黄瓜,用手撸掉上面的刺儿,边吃边跟着姥姥进到屋里,一只还没有鞋大的小狗从柴堆边站起来摇晃着小尾巴想从门槛上进来,扒了几次都没上去。代立新走过去抱起小狗,问:“舅舅他们呢?”
“这不刚才下点雨就回来了,雨一停又去帮你大姑家盖仓房,一会儿你也过去吃饭吧,有好吃的。晚上屯里还有电影哩。大孙子,你大学考上没?”姥姥坐在炕上填上一袋烟,又拿起碎布在一件斜襟儿褂子上比量着问。
“没考上,我们老师想让我再复读一年,我爹一定不让,要是三叔在就好了,保准会再让我念一年。”他一边掰下一块黄瓜喂小狗吃,一边嘟囔道。他打定主意一会儿就回家,免得让他们问来问去的难堪。
“可不是!咋说你也是你三叔亲生的。”老太太划了根火柴没点着,又划了一根儿,满是皱纹的嘴巴紧嘬了几口,随口道。
快半夜,代立新才一身酒气地回来。
“这么晚了干啥去了?”大老代披着衣服坐起来生气地问道。
“喝酒。”
“和谁喝酒?不年不节的喝什么酒?”
“我愿意喝就喝。”他气呼呼地坐在北炕炕沿上解着鞋带。
“这么多年没打你,你是不是欠揍了?”大老代气得扭着头好像想看看有什么顺手的东西。老代婆子袒护道:“喝酒咋喝这么晚?都几点了,快脱鞋睡觉。”
“以后你们别管我,反正我也不是你们亲生的。”
“你喝糊涂了,谁告诉你的?啊?儿子,你是不是喝多了?”老代婆子吓得浑身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心里一阵阵发冷。最担心的情形终于来了。大老代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老大,又看了看揉着眼睛醒来的几个儿子。
“几点了?刚睡着就给你们吵醒了。”老三使劲儿眨巴着眼睛适应着灯光。
“妈的,睡你的觉。”大老代恨恨道。
“儿子,咱先睡觉吧。”老代婆子眼巴巴地望着大儿子道。
“你也不是我亲妈。我亲爹亲妈都不要我了,你们还管我干啥?”他突然呜呜地大哭起来,几个弟弟都醒了,一脸惶惑地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幕。
大儿子衣服也没脱,蒙着头躺下。大老代看了一眼女人,关了灯,他们知道瞒是瞒不住了。老代婆子一宿都没睡踏实,这就像她的一个梦魇,像个幽灵一样若隐若现,有时候躲得远远的,有时候像个讨债的一样如影随形。这突然的打击让她有些发蒙,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心里更不知道该咋办。他要是想回去怎么办?就这么送回去?白费了二十来年的心血。不是亲生的终究还是和自己有离隙。
第二天,老代婆子早早就起来做好了饭,还特意买了两个面包,蒸了一小盆鸡蛋糕。从锅里拿出来的热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香甜,几个孩子都暗自咽着口水。叫了两次,代立新都蒙着头不起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才起来,洗完脸在外屋碗架边吃了老代婆子特意给留下的半小盆鸡蛋糕,什么也没说就骑着自行车出去了。
自从代立新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整天坐立不安,觉得受到了双重羞辱。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深深地困扰着他,和大老代夫妻俩就像两条永不交叉的铁轨,在心里逐渐隔得远了。后屯的那两个人—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他们—他们虽然没有尽到抚养的义务,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自己就是不明白当初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给他们的哥嫂,他们的条件不是比哥哥家好得多吗?难道自己不是他们的骨肉?现在三婶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怜爱,让他又重新感受到一丝母爱的温暖。虽然妈,现在应该叫大娘,对自己也很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自己,有什么贴心话也愿意和自己说。现在想起这些,那层明显的隔阂逐渐消减了他们的付出。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弟弟们看自己的眼神也变了,既不是同情也不是理解,倒显得挺尴尬的。
尴尬凝重的气氛每天笼罩在这个家里,吃饭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对三叔三婶儿的观感也变得复杂起来。大老代几次有心和他说道说道,犹豫了几回,实在是怕他问出难以启齿的事儿来,终于什么都没说。也许真是小燕儿养大了,要自己找窝了。当娘的呢?别看老代婆子平日里叽叽呱呱的,一碰到正经事却没了主意,尤其是遇到这么大的事儿更是六神无主,只每天在心里祈求老天就让这事悄无声息地过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自己还是老大的娘,还会像以往一样心疼他。
说来也怪,老代婆子对大儿子格外好,即使现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她仍旧怀着那种浓浓的母爱,仿佛只有大儿子才是自己亲生的,其他的几个孩子是别人和大老代生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老大和自己最亲。
代立新自己也每天都被这件事困扰着,吃不香,睡不甜,觉得自己被所有人都抛弃了,要不是这个当娘的,自己可能早死了。这时候他对这个他一直叫妈的小个儿女人心里充满感激,但是一想到若是当初她没抱自己回来,也就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儿了。
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应该回到亲生父母那里,否则总是觉得挺遗憾的。再说,那边的条件也比这边好得多。但是这么多年的亲戚突然变成了更亲近的关系,他还是觉得有一道坎儿横亘在眼前。也许家里的弟弟妹妹会排斥自己的加入。立强原来见到自己总是挺亲近的,现在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合适。小秋倒是显得比以前更亲近了,但是他也不知道如果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回那边去。”他找了个只有父母在家的时机,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儿子,你要回哪儿去?这就是你的家,你怎么就不体谅当妈的心呢?妈疼你比你几个弟弟都上心,有口好吃的都给你留着,还供你上学,你可不能撇下妈啊!你这是要把妈逼死啊!”老代婆子立刻就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述说自己怎么艰难地把他养大,怎么比别的孩子更偏心疼爱他,说到后来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代志江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对哭哭啼啼的女人骂道:“哭什么哭?又不是你亲生的,人家翅膀硬了想飞你拦得住!就当这么多年都喂狗了!”
“你这个老鳖犊子就不能少说两句,不说话能憋死你啊!”老代婆子拉着儿子的书包哭着骂道。
“你们放心,以后我会把欠你们的都还给你们的。”
代立新的话气得代志江把烟笸箩摔到墙上,结结巴巴嚷道:“我他妈的养你还养出忤逆了,要不是把你捡回来你早被扔东山喂狗了,真是白养活你这么些年!你给我滚!”
代立新也脸色通红,站起来往外走。老代婆子死命拽住他的书包带,他就把她手掰开,道:“妈,你让我走吧。过几天我再回来看你。”
老代婆子哭着追到大门口,眼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大老代气呼呼地摔门而出,一脚把冲他抻着脖子嘎嘎叫的白鹅踢了个跟头,从栅栏上摘下镰刀往坡上去了。他在东山上气呼呼地砍了一捆架条,出了一身汗,把镰刀使劲儿往地上一掷,刀尖没进树林下松软的土里,他把褂子脱了搭在肩头,坐在架条捆上抽着烟,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了,这十八九年的付出就换来老大的一顿责难。他越想越觉得憋屈,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说书的不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养了!狼崽子养到最后还反咬你一口,真是不值!
女人的话勾起了他对往昔艰难生活的回忆,既有些舍不得就这么失去这个给自己带来些尊严的儿子,又在心里攒了一肚子替人做嫁衣的怨气。
大老代是二十五岁那年八月结的婚,在村里算晚的了,媳妇是三里地外北边西岗子的,只比他腰窝高一点。刚结婚时他们借住在陈庆良他爹家西仓房,每天天一擦黑就搂着媳妇在憋闷的小黑屋里办事儿,像个找不到种配的生牤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可奇怪的是,整整两年竟然没带来一胎半崽儿。陈庆良他们逗他“是不是捅错地方了!”他心里就觉得羞愧不安,还是精力旺盛,行房的次数却少了,打架的次数越来越多,到后来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被媳妇气急了就拳脚相加揍她一顿。这样又过了一年,看样子这辈子算是绝后了。他到爹妈的坟上蹲了一下午。“你二老总不能偏心啊,三弟都有个小子了,这又怀上了。你们要是心疼儿子,就别让我绝后了。”
过了三个月,三弟媳妇竟然早产了,整整早了三个月。“养不活了。”老罗婆子给接完生,在外面偷偷对代志河和代志江的媳妇说。孩子太小了,像只褪了毛的猫崽儿奄奄一息。“别让孩子遭罪了,到东山扔了吧。”老罗婆子临走时拿了十个鸡蛋说。
嫂子看着小叔子,道:“给我吧,我养。”就这样,她把孩子抱了回来。大老代看着包袱皮里这个又丑又小,眼睛都睁不开的小东西,像大队那头大白牤牛一样暴跳如雷,满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骂了半天,把脸盆也摔掉了一大块漆。
老代婆子却显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决心和勇气。没有奶,用鸡蛋换了点大米,把煮熟的蛋黄捏碎了放米汤里喂。这孩子命真硬,慢慢地小嘴儿也嚅动起来,也不那么喘了,看来一时还死不了。大老代咬咬牙,到西岗子大舅子那儿用东凑西借的十五块钱买了只奶羊,每天挤出小半铝盆羊奶煮开了给孩子吃。孩子有了奶吃,小脸蛋儿上渐渐有了光泽,过了一个月,眼睛也能睁开条缝了。媳妇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了,常常整宿不睡觉守着,等她熬得病倒的时候,孩子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大老代给起了个名儿:代立新。也不知道是他们感动了菩萨还是祖宗怕他这一支儿绝了后,第二年媳妇突然就怀上了,生了个大胖小子,代立成,他买了两刀烧纸,到海龙的祖坟烧给爹妈。这回可坏了,老代婆子就像开了裆的母鸡一样,接下去的几年丁零咣当一气又生了三个才消停下来。
大老代原来觉得孩子就应该像地里的庄稼,自己负责种上,他们就应该自己长出来,但是事与愿违,自从有了孩子,日子越来越难,好吃歹吃的都要先留给这些小嘴巴,他和媳妇也就将就着填填肚子,这些年基本没吃过什么饱饭,一年吃不上几顿米饭,一年到头都是苞米粥、疙瘩汤、大饼子就咸菜。卡片里那点油也吃不了几个月,省下来的钱还要买几斤肥膘炼油,才能将就到年底。对孩子的爱惜从老三开始就消减了,脾气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把火撒到孩子身上。
“家鸡再打团团转,野鸡不打绕山飞。”在他心里,老大还是弟弟的孩子,早晚都要回去。他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媳妇那么疼爱老大,什么好吃的都偷着留给老大,自己也从来没揍过他,而这个老大却毫不领情,老天怎么他妈的不开眼这么作弄自己!
代立新自从知道了自己是三叔的儿子后,给在监狱的生父写了封信,信里还叫他三叔。他本来就最和三叔说得来,现在他知道原来自己能念到高中全是因为三叔是自己的生父,虽然在心里怨恨他们,但是骨肉亲情却越来越重,只是自己的亲爹做的事也连累了自己抬不起头来,他整天都无精打采的,不是去别村的同学家就是和几个同学到水库去钓鱼玩儿,直到晚上才回来。
过了有半个多月,他接到了三叔一封很短的信,除了希望他原谅自己之外,还给他指了条未来的工作之路,做代课老师,然后再做民办老师,找机会转正。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不知道和谁说去。赶巧在小学教四年级、住在长秋堡的孔老师托了在县里教育局工作的亲戚关系调回中心校,现在的代课老师赵桂珍本来就是小学文化,这次也是赶鸭子上架,学生都背地里说她教得不好。刘校长也想就此把她撤换了,就亲自找到代立新,想让他先代段时间课。代立新想了想,说要是民办老师就做,代课不做。
他是村里这么多年唯一的一个高中毕业生,论条件比那些初中都没毕业的几个代课老师强多了。校长就找中心校领导商量,最后还真给了他一个民办老师的名额。被撤了的赵桂珍气得在学校操场上指桑骂槐地闹腾了一下午。
就这样,代立新在小学一开学就成了四年级的班主任,正好借机搬到学校打更的小屋自己住,惹得水库和村里几个春情萌动的姑娘总是找各种借口晚上到学校找他。
就要到期末了,晚上八点多钟突然就停了电,代立新正在刻卷子准备明天的测验。他放下铁笔,在抽屉里拿出半根红洋蜡,把炉子上的水壶拎起来,蜡捻一碰到通红的煤炭就着了。他端着蜡到外屋看了看灶坑里的木头,已经烧了一半,他用脚把木头往里推了推,又滴了几滴蜡油,把洋蜡沾在锅台上,到外面花坛那儿装了满满一水桶雪,倒在滚着热气的大锅里,回到办公室在窗台上找了个空瓶子,把蜡烛插在上面。
他把最后两道题刻完,拿起蜡纸借着烛光看了看,淡黄色的蜡纸上的字迹像是透明的一样。他伸了伸胳膊,扭了扭腰,把那个旧油印机的木盖子掀开,把蜡纸夹好,倒了一些乌黑的油墨在滚匣里,用滚子蘸着油墨在里面滚匀了,然后在蜡纸上从上到下,再从下往上滚了两遍,支开蜡纸框,拿出下面印好的一张卷子看了看,有个逗号刻成句号了。他一张一张地把卷子印出来放在一边晾干。现在他的心里平静了许多,只想着早点考上公办教师。
过了几个月,他又到水库办的夜校去教职工识字,其中一个叫韩子美的朝鲜族姑娘喜欢上了他。他们彼此喜欢,偷偷约会了几次。没想到韩子美和父母说了之后,遭到她爸爸的强烈反对。他是个老八板儿,族群观念强烈。韩子美生性善良软弱,不敢过分违逆父亲,这段短暂的恋情还没开花就被生生扼杀了。没多久,韩子美就匆匆嫁给了化肥厂一个姓崔的吃红卡片的朝鲜族人。
三
从米村去县城除了起早走四五里路到光辉车站坐五点钟的那趟火车,还有一趟上午八点多的汽车,或者赶着牛车、马车去,或者骑自行车去。代老三中午着急忙慌地喝了碗粥,拿了半个大饼子往北边大酱缸那里走,在北屯遇到袁老大赶着牛车去江北亲戚家,就坐上去。
“老三,这是要去哪儿啊?”袁老大问。
“去县城。”他满腹心事,闷头儿抽着烟,心不在焉道。在丁字路口他跳下车在那儿等西岗子的东子,又抽了一根烟,东子还没见影儿,他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不时抻着脖子往东看。又过了会儿,东子才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从东边的坡上探出头。他跨坐在后座上,把嘴里的烟紧抽了两口,“噗”地吐进旁边的水沟里,骂道:“你他妈咋才来?”
“我妈非让我给她捎块布,找布料了。不会赶不上吧?”东子道。
代老三自从中学毕业后就跟着家里种地,也不怎么出力。他生性不喜农活儿,一天到晚在外面闲逛,总是想出去见见世面。大老代却不想让这个“吃肥走瘦”不得消停的儿子到外面惹是生非。代老三从前年开始就和东子随着姥姥后院儿一个外号叫“大刀”的混,没事儿的时候不是在一起打扑克耍钱就是偷鸡摸狗,从去年开始每个礼拜天他们都会跟着火车“洗车”,手气好的时候每人弄个十块二十块的,也有什么都偷不着的时候。
“三哥,你说大刀能判几年?”东子歪着头问。
“我又不是公安局的,哪知道,一会儿公审大会完了不就知道了。”他不耐烦道,大刀“进去”之后他想去看看,听无事不知的陈庆喜说不是亲戚不让看。最近他发现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也在跟车“洗车”,要是大刀在就好了,好好教训教训那两个瘦猴似的愣头青。
“小娟儿可真不够意思,跟了大哥几年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不愿意就算了,还告他强奸,大哥白他妈对她那么好了,你说是不是?”车子被一道土棱颠了一下,东子断断续续道。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娟要告大刀强奸,不就是因为大刀晚上带着王芳去星光看电影去了吗?他想等小娟儿从鞍山亲戚家回来当面问问她,做人也不能太不仗义了。
“我昨晚越想越不对劲儿,觉得小娟就是故意的,她又不是只和大哥睡了这一次,为啥一早醒了就非要说大哥强奸她?大哥也是,忍忍就算了,非打她两个嘴巴子,小娟可能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说呢?”
“谁知道他们到底咋回事!睡了分,分了睡的。”他心不在焉道,呆呆地望着向后掠过的田野和已经变得金黄的稻浪,不知道大刀到底能判几年,作为拜过把子的兄弟现在就应该去劫法场。他在后座上闭着眼睛,想象自己挥舞着一把青龙偃月刀所向披靡的光辉形象。
在圆林子,一辆解放车在铁道口下停着,发动机冒着白烟。他俩在旁边看了几分钟热闹,等他们赶到设在火车站前的公审大会现场时,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最中间是学校组织的学生,两侧是看热闹的人。两辆大解放尾对尾停在那里作为公审台,面向道路和人群一侧的挡板打开,每辆车驾驶室上都架着一挺机枪,后面是一个表情严肃的解放军,他做出准备射击的样子。那些罪犯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一个写着罪名和姓名的白纸糊的牌子。每人身后站着两个解放军,解放军一手抓着犯人的一条胳膊,一手按住肩膀往下压头,犯人都低着头、身子前倾着。车厢面对车站的一侧站着四个解放军,面朝外,背对着人群,手里握着的半自动步枪紧贴在胸前。旁边还有两辆警车,有几个穿着雪白制服的公安站在车前。代老三在心里数了数被押着的人,一共十八个。
一个穿着白制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看样子是个领导,手持喇叭声音洪亮地在念着手里的判决书,从左边那辆车依次开始,念到哪个人,哪个人就被押前一步。“根据中央依法严厉打击犯罪分子的指示精神,维护社会秩序,依法判处抢劫犯顾明友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押赴刑场,立即执行。”旁边的一个公安立刻拿着毛笔在罪犯身前的纸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代老三突然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伸手抓住东子的胳膊。等念到大刀的名字时,他几乎觉得那个领导在用严厉的目光瞪着自己。“罪犯王建国,犯流氓强奸罪……依法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押赴刑场,立即执行。”大刀在听到判决的一刻双腿抖了抖,努力地想抬起头来,旁边的解放军把他使劲儿往下一压,还耸了他一下,警告他老实点儿。
代老三这一趟吓得够呛,鼻子里似乎还能闻到白色脑浆那股让人恶心的浓浓的腥味儿,他一路上都在想:“幸亏三叔前两个月就判了,这要是拖到今天,非和大刀一样给一枪崩了不可。”
四
秋收了。
小瞎宋去帮张书森家割地,回来打开锁才发现狗女不见了,他屋里屋外找了半天也没见个影儿。小瞎宋心里微微有些失落,在一起生活的这半年多,狗女胖了,手脚上冻疮留下的疤瘌都好了,穿得暖吃得饱的,怎么就走了呢?过两天就该割稻子了,眼看着天已经凉了,不知道她在外面又要受多少苦,要是挨饿受冻的,最好再自己找回来。
昨天夜里又刮了一宿的风。风停了,太阳出来了,萧索的大地暂时又恢复了往日的静穆,似乎还没有从前几日的大风中缓过神来,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连鸡鸭鹅狗都欢实起来,叫声格外响亮。学校边上的一棵烂了一半芯的大杨树被大风拦腰刮断了,压塌了下面的铁栅栏,上面的喜鹊窝竟然还安然无恙,放了几天也没人清理。陈庆良家的牛就拴在旁边的一棵小树上,他把手里的稻草打开放在它前蹄边,那头牛瞪着鼓突的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低头闻了闻,衔起一绺横在嘴里嚼着,抬起头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操场,过一会儿又低下头衔起一绺,一边吃一边不停地摇着尾巴。
喂完了牛,他拎着锹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这瞧瞧那瞅瞅,紫艳艳的沙果挂满了枝头。他捡起落到地上的三颗吃起来,又甜又沙。他看了看,在离旁边的海棠树三四米远的地方挖起来。眼看着再过十天八天的就要秋收了,那么多白菜土豆要有个地窖存放才能吃到来年清明。挖了三锹深,下面的土坚实起来,他就抡起镐头刨着,刨一会儿就用锹把碎土清理到一边,不到两根烟的工夫就堆了一堆土。他从一米深的坑里爬上来,脱掉外衣又跳进去,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哼哧哼哧地挖起来。
吃过晚饭,陈庆良拿了碗水,坐在院子里在那块弧形的大磨刀石上磨着几把镰刀,来回磨几下就用大拇指肚儿在刀刃上刮擦着试试刃口。大公鸡咯咯叫着钳住芦花鸡后脖子,踩在它的背上。那只黄母鸡扒着栅栏边的浮土啄小甲虫吃。他抬头看了看天,蔚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棉絮般的白云。明天就要割地了,这几天最好别下雨。
对于包产到户,一开始人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也觉得和以往大帮哄没什么分别,无非就是凡事都要自己张罗,其余的该干什么还是要干什么,什么心都要自己操,什么主意都要自己拿,指不定比在队里种地更累,也不知道自己付出的这些辛苦到头来能换回什么。难道就比挣工分强吗?随着秧苗越长越好,这种担忧越来越重,那天章宝福突然在街上对大老代他们几个说:“让他们先蹦跶几天,秋后说不定就把粮食收上去重分。”大伙儿现在可都巴不得这样,这年头儿再给你弄个打土豪分田地都不稀奇。陈庆良也忧心忡忡,又多少抱着一点儿希望,最后干脆就先把地种好喽,妈的,到时候该怎么样怎么样,大不了收上去重分,大家再一块儿吃稀饭啃窝头。
到九月份稻秧开始变黄的时候,看着沉甸甸籽粒饱满的稻穗,大伙儿心里的希望又多了几分。他捏着还没完全上饱浆的稻粒儿,放进嘴里嚼着,估摸着差不多能打到一千斤,这可是整个公社都没有过的纪录,除去每亩上缴的二百来斤,自己家的地还能剩四千斤,按照六个出米量算还能有两千五百斤大米,一麻袋二百斤,他吓了一跳,那可是整整十二三麻袋大米,一家人一天三顿都吃大米饭也够吃一年多。从他记事儿起家里的米袋子就从来没满当过,他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这么多大米堆哪儿呢?
开始割地了,陈庆良觉得磨得异常锋利的镰刀怎么也割不完地里的稻子,一铺炕那么大的地方就割了足足有十几捆稻子,乐得他像喝了蜜似的合不拢嘴,一天下来全家五口人才割了二亩地。他和家人把铺满稻地结结实实的稻捆码起来,每排二十捆,他来来回回数了两遍,不住地嘟囔着:“我操!怎么这么多?”这可要比大队的多出两倍来。他走到西边不远处一队的地里,那里已经都收工,在一亩地里他数了数,心里更有数了。他在心里高兴地骂道:“妈的,早这么干早都吃饱了!”
陈庆良家七亩多地一共打了一万两千多斤稻子,按六个半出米量算也要出将近八千斤大米,一家人一天三顿白米饭两年也吃不完。到了年底,陈庆良打算把家里的那头大白克朗杀了,除了自家留的还能卖些,好好过个年。
这天吃完早饭没一会儿,陈庆良就用新买的大竹扫帚把院子里的清雪扫了一遍,阚宏伟就带着磨得锃亮的杀猪刀来了,后面还跟着二乐子,两只手抄在油亮的袖筒里,怀里抱着刮了毛的白铁皮板子,一进院儿就冲着陈庆良喊道:“二哥,我来帮忙,吃你二斤猪肉不心疼吧!”
陈庆良媳妇虽然不待见他,也笑着道:“别说二斤,就是十斤八斤的也管你饱。”
陈庆良本来打算也就请请左邻右舍的,烀两根大骨头,切个五六斤白肉炖一大锅酸菜,大伙儿乐呵乐呵。没想到屯子里一听说他家杀猪,竟来了十七八个人帮忙,搭不上手的,就站在院子里一边抽烟,一边乐呵呵地看热闹。
用砖新搭的大灶下木头柈子呼呼地烧着,从大队饲养所借的十二印大铁锅里的水已经从锅盖缝隙里冒出白气。阚宏伟让陈庆良、陈庆喜几个去圈里抓猪,自己指挥着把学校的两条长凳子并排放在一起,上面放着几块两寸厚的木板。
圈里的猪喝喝地吼着被放了出来,几个人围着它,二乐子想显示自己真不是来混肉吃的,第一个弯下腰一把抓住它的一条后腿儿。白猪尖叫着一挣,把二乐子带趴在地上。
“你他妈就是个吃货,拽耳朵,拽耳朵。”阚宏伟指挥着。陈庆良一把拽住一只耳朵把猪头扯得斜歪过来,二乐子爬起来和几个人赶紧去抓猪腿。白猪尖叫着狠命一挣,又挣脱了,耳朵都扯出血来了。
“我操,这没吃肉就是没劲儿哈。掏住后腿一掰就倒。来来来,我掏后腿,你们按倒它,别咬着啊!”二乐子自嘲道。阚宏伟只好自己亲自上阵,绕到团团转的惊恐愤怒的公猪一边,蹲下身子,等它把屁股掉过来的时候,一把抓住外面的那条后腿使劲儿向上一提,公猪身子就被扭得斜过来,两只前腿儿不住地倒腾着,这时几个人抓耳朵的抓耳朵,推身子的推身子,一下子就把它推倒在地,用膝盖死死地压住身子和脖子。阚宏伟接过小明手里的绳子,麻利地把两只后腿捆住,又把两只前腿绑好,大伙儿才站起身,个个竟都出了一身汗。大白克朗不住地在坚硬的地上尖叫着、扭动着。
“先过过秤。”陈庆良拿过从大队借来的大秤,用大拇指粗的秤钩把猪的前后蹄子上的绳子一块钩住,把一根小臂粗的杠子从秤头上的大铁环里穿过去,二乐子和陈庆喜弯下腰,把杠子放在肩膀上,“哼”的一声慢慢直起腰,悬空的公猪又惊叫起来。陈庆良把秤砣向后拽着,在二百三十三斤那儿停下来,秤杆微微向上撅起。
“还不到二百五十斤,再喂两个月就好了。”阚宏伟接过递过来的烟点着抽了两口,指挥大伙儿把公猪抬到木板上,让二乐子和陈庆喜按着,拿起杀猪刀,用手试了试刃口,然后拿脚把旁边的洋瓷盆蹚过来放在猪脖子底下,摸了摸猪脖子下面,用锋利的刀把那儿的硬毛刮了刮,拿刀尖抵在那儿。二乐子伸着两只胳膊按着猪肚子,陈庆良媳妇吓得赶紧扭身进了屋子。阚宏伟使劲儿把刀向里一捅,锋利的刀身悄无声息地滑进大白克朗肥胖的脖子里,血立刻就从伤口冒出来,公猪最后的尖叫声整个村子都听得见。他把刀在它身体里左右动了动,公猪的叫声突然就弱下来,变成了哼哼,他这才把刀拔出来,鲜血立刻就随着刀哗哗地涌出来,泻进下面的盆里。陈庆喜把剥光了干叶子的苞米秆折成个三角,在盆里搅着冒着热气的猪血,免得结成块。脖子里涌出的血差不多有半盆。大白克朗一动不动地躺在木板上,下体的毛滴着几滴尿,还拉了一截粪,像是吃饱睡着了。
大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上面垫着两块半尺多宽的木板。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死猪抬起来,横着放到木板上。阚宏伟扎好了他那个油亮的帆布围裙,拿起水瓢从大锅里把滚烫的热水一瓢瓢浇在死猪身上。死猪身上立刻就腾起一团团的热气,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臊味儿。他拿着刮板试了试,又从头到尾浇了一遍,这才用双手握住刮板开始“沙沙沙”地刮起来,刮完一面再把死猪翻过来,把没浇透的地方浇上热水,没一会儿就把一头猪刮得干干净净。
几个人再把猪抬到旁边的木板上,阚宏伟先把猪头和四个蹄子割下来,让陈庆喜拿着在旁边的小灶上把上面的猪毛燎干净,院子里立刻就传来一股焦香味儿。锋利的刀从猪脖子一路滑下来,猪皮裂开,下面的白肉随着刀尖儿翻出来。他用小斧子把后腿与躯干接合的地方劈开,整只猪就被平铺在木板上。
“膘不厚啊!”大伙儿看着破开的肚子,用手在膘厚的地方比量了一下,也就顶多四指膘,“不喂粮食就是不行,再养两三个月就能有一巴掌膘了。”
阚宏伟刚把热乎乎的肠子捣出来,代志江就抄着袖子走进了院子。“来得正好,你和二乐子把肠子赶紧捣干净了好灌血肠,肠皮翻过来,多放点儿盐好好搓搓,弄干净点啊!别吃出粪味儿。”代志江就笑着过去蹲在装肠子的洗衣盆边,捏着青灰色肠子的一端走到栅栏边,一手高高拎着,从上往下沿着滑腻的肠皮往外挤着里面的粪便,挤完了就用一根细棍儿顶着头上的肠皮从肠子里穿过去把肠皮翻过来,然后扔到装雪的大盆里,二乐子就用雪先揉一遍,再用盐揉一遍,然后再冲洗干净。
屋子里,陈庆良媳妇和她嫂子,还有黄淑芝已经开始在菜板上叮叮当当切酸菜了,一会儿就切了一大盆。“够不够?”
“人多,再切几棵。”陈庆良媳妇又挽起袖子从到胸口高的大酸菜缸里捞出几棵来。
“哎我说,这么大个事儿你不弄两挂鞭炮放放?”阚宏伟忙活完了,把刀收起来道。
“就杀个猪,又不是娶媳妇。”陈庆良笑着道。
“宏伟说得在理儿,咱就是要亮亮堂堂的,让那些气迷心的人看看,咱可是村里头一份儿杀猪过年的。别说人了,就这猪都觉得脸上有光。小明,去拿两挂鞭炮去,再放几个二踢脚,崩崩穷气。”陈庆喜冲小明喊道。
小明就把前几天刚买的一挂鞭炮挂在大门上点着,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得纸屑纷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立刻就有了股过年的气氛。
天一直阴沉着,中午时飘起了雪花。院子里的血腥气已经变成了浓郁的肉香,四下飘散。人们一边忙活着,一边吞着口水,等着这顿酸菜白肉,还有一水壶已经坐在小灶上的老白干儿。雪势渐渐大起来,不一会儿就在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陈庆良接过小明和小瞎宋从学校搬过来的两张长条课桌,并排摆在地上。炕上已经放了两张饭桌,邹春航、会计汪玉金、小队长张书森几个人围坐在炕上一边嗑着瓜子、抽着烟,一边高声说笑着。
“行行好,可怜可怜要饭的,给口吃的吧。”一个老头拄着根棍子,肩上背着褡裢,一进院子就对旁边的人拱手作揖道。
“你这老头儿可真会挑人家,闻着肉味儿来的吧!”二乐子笑着道。
“行行好,行行好,都是善人积德,儿孙享福。”老头儿用棉手套抹了把鼻子,满脸堆笑道。
“咱们穷人不嫌穷人,吃口热乎的暖和暖和。”陈庆良高声道,把大锅盖侧着揭开,腾起一团白雾,乳白色的肉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骨棒上的肉都煮滑脱了。他盛了一碗酸菜,上面放了两片白肉,又叫人从屋里端来一小碗二米饭:“吃吧,别嫌少啊!”
老头儿接过饭菜,就站在旁边的案板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了咂摸咂摸嘴,对在旁边张罗着摆桌子拿碗的陈庆良道:“好人啊!好人有好报!”却站在那儿不走。大骒马就拿了两穗巴掌长的苞米给他,老头儿笑着放进前面的褡裢里,这才慢腾腾地走了。
酒席摆好了。陈庆良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一大盆酸菜炖肉,两盘子白肉,一盘子血肠,从炕上站起身,提起那一水壶从壶嘴儿往外冒着热气的老白干,给每个人面前的小碗倒上,心里像喝了蜜似的,朗声道:“今儿就是吃肉喝酒,也没多准备啥,大伙儿敞开吃,咱们穷人也热闹热闹!”
地上的一桌儿也都坐满了人,代志江、小瞎宋、二乐子和家里人也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每个人都笑吟吟的,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就像过年一样高兴。陈庆良媳妇虽然有些心疼炖了那么多肉,但听着大伙儿不住口地夸着自己家,也觉得脸上有光。
“二舅,啥时候盖个大瓦房啊?”小瞎宋只喝了两口酒脸就跟抹了猪血似的红起来,筷子上穿着一块儿血肠,扭过身子道。
“这房子也真是挺不了几年了,等种完苞米了就盖。”陈庆良原打算来年再攒一年,盖房子的事儿要排在买个手扶拖拉机之后,听大伙儿一嚷嚷,立刻就觉得盖房成了今年最大的事儿,自己要盖村里第一个三间大瓦房,亮亮堂堂的。
二乐子一直闷头一筷子一筷子夹着肉,狼吞虎咽,不住嘴儿地吃着。“我说二乐子,你他妈的是不是一礼拜没吃饭了?瞅把你急的,快赶上狗抢食了。”陈庆喜看到二乐子只两筷子就夹了小半盘白肉,笑着骂道。
二乐子把一筷子酸菜往嘴里放了一半儿,鼓囊囊的嘴里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两根粉条从嘴里滑出来吊在那儿,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吃吧,乐子,今天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管你一顿饱饭。”陈庆良媳妇看着二乐子的狼狈相,心里也不痛快,嘴上却道。
“操,你们哪个少吃一口了,我又不喝酒,多吃两块儿肉咋了?又不是从你屁股上割下来的,要是你家的,请我吃我还得寻思寻思哩。”他嘴里终于倒出一点儿空,含混道。
大伙儿又笑起来。一会儿就加了两次肉,半水壶白酒在人们的肚子里烫着兴奋的神经。二乐子吃完第二碗饭,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火。”他把敞开的棉袄抿起来,走到鸡窝旁边弯下腰就吐起来,没有嚼碎的肉菜撑得他嗓子直疼。他用手背抹了抹嘴,抓起鸡窝上的雪搓了搓手,咳嗽着吐出一口黏痰,回去坐到桌边又吃起来。
天已经有些暗了,雪还下个不停,大灶下未燃尽的木头还呼呼地烧着,带着肉香的白气像在逗引着飘落的雪花,雪花躲躲闪闪地飘散开。大黄狗趴在鸡窝另一侧,神情专注地啃着一块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的大骨头,不时地哼哼两声,瞪着大眼睛望着屋子里仍旧在肉香和酒气中吃着喝着、说着笑着的面红耳赤的人们,还有站起来扬着手比画着开始唱起小调的二乐子。
五
天还没亮,陈庆良推醒了女人起来做饭,自己先去给大黑牤子添了草料。
吃完饭,他从褥子下掏出放了一宿热乎乎的鞋垫儿,又用布把脚裹得暖暖和和的,戴上棉帽子,出去把背上结着层霜的大黑牤子拉出来套在辕上,扔了小半捆稻草在车上。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又去牛老板那儿借来大骒马,用绳套套在右辕外。村子南边那个坡,一头牛再有劲儿也拉不上去。他和陈庆喜一起把十几麻袋稻子装到车上,把那几麻袋籽粒不饱的压在最下面。他浑身冒着热气站在高高的稻堆上把绳子系好,又拉着试了试,绷得紧紧的。
他俩一前一后赶着牲口在暗蓝色肃杀的寒气中出了村子。东边的斜坡有两百多米长,地面已经被送粮的车轧得结结实实,陈庆喜一手扬着鞭子在空中不停地打着响儿,嘴里不住地“驾驾驾”地吆喝,一手拉着车辕。陈庆良戴着棉手套在后面用力推着,大黑牤子低着头,弓着厚实宽阔的脊背,黑亮的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白气,新钉的铁掌踏出一道道白印;骒马也梗着漂亮的脖子一顿一顿地使劲儿拉着,车轮碾着碎雪发出沙沙的声音,等到坡上时无论牲口还是人都出了一身汗,大黑牤子发出低沉的吼声,黑色的大鼻孔里流着长长的黏液,大骒马也摇着脑袋“突突”地喷着响鼻。
天还是干冷干冷的。他们停下来喘口气,掏出烟各自卷了一支。陈庆喜坐在车辕边,陈庆良爬到麻袋堆上裹紧棉大衣缩着脖子坐着,车轮慢慢转动起来,过了前面的饲料地,两边光秃秃的树干树枝都挂着层霜,山里面被前几天的那场中雪盖住了一半儿。村子里早起的人家已是炊烟袅袅。
他们转到去粮库的那条路上时,远远就看见粮囤的一圈儿尖顶从围墙上露出来。粮库大门口已经排了十来辆车,拉车的牲口都冒着丝丝热气,呆呆地站在原地,嘴里嚼着白沫,偶尔倒腾倒腾腿儿,有的在吃地上的稻草,只有一头土黄色的断了只犄角的大牤牛骚动不安,不停地用后蹄刨着地,发出低沉挑衅的吼声。
陈庆良挨个看过去,没有米村的,倒是碰上前面排在第二位的一个缸窑的熟人,就站在那儿聊起来。
“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像狗一样叫的女的?”他把帽子摘下来,拂掉边上的白霜,接过烟纸边卷边问。
“你说马木匠家的狗女啊,好像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哪儿冻死了。”
他就把话岔开,问些产量的事儿。前面那辆车上的人突然和检验员争起来,气呼呼地嚷道:“我这稻子都是挑家里最好的装的,八个水!不卖了。”
“验得这么严?”他有些担心地问。
“这个小年轻的验得严,昨天那个年纪大的松多了,又不是装自己家囤子里,那么严干什么?”
他走到大院里面问了两遍,长星还没来,他不禁焦躁不安起来。直到前面那两头乳牛拉着车去称重,段长星才骑着自行车来了,过去和年轻的检验员指着陈庆良的车说了几句就进去了。
段长星趁着年轻的检验员把取样的等子插进中间的袋子里,把一盒迎春塞到他手里。检验员什么都没说,给了六个水儿。过完秤到窗口拿上一沓崭新的票子,他出来对哥哥道:“你先赶车回去,我正好赶火车去趟米南买点儿东西。你回去和嫂子说晚上做点儿好吃的,晚上咱两家一起吃。”
本来他想过两天去县城,县城的东西多,也可以好好挑挑,可现在陈庆良却等不急了,中午有一趟货车经过旁边的板杖子车站到米南镇,买完东西搭个车天黑前就能赶回来吃晚饭。
米南镇只有一个商店,售货员告诉他,最近电视都被卖完粮的农民买走了,新货要等下周才能到,只剩下一台十二寸的三环牌的。陈庆良发现这台电视右下角有一条细缝儿,售货员说可以给便宜五十块钱,一共三百二。
“就是外壳裂了道缝儿,一点不影响效果。”搽着胭粉的售货员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把电视打开,节目时间还没到,只有一个下面有时间显示的图像,哗哗地响着,“要是有问题,不出影儿,可以拿回来换。”
陈庆良围着电视左看右看,着实犹豫了一会儿,想给孩子老婆一个意外惊喜的心情强烈地侵占了他。
“拿回去晚上正好能看上《霍元甲》,武打片,我们这儿的人都看疯了,一停电就都跑到庆阳去看,我都跟着跑了两趟。”售货员继续鼓动道。不管怎样,他决定把这个金贵的东西抱回家,这样,晚上一家人就可以坐在自己家热乎乎的炕头上边嗑瓜子边看电视了,再也不用厚着脸皮到阚宏伟家了。这个可比阚家那个九寸的大多了,坐在炕里就能看得真真儿的。虽然美中不足有条裂缝儿,可是又不影响出影儿,还便宜了五十块钱。售货员给他试验天线的空当,他在另一侧的柜台边看中了一双翻毛皮鞋。他还想过两天让老婆领着孩子去趟县城,每人买一双新鞋,再买几身布料。
陈庆良用包袱皮背着电视机,又买了两块猪头肉,两只酱猪蹄儿,在汽车站旁边的饭馆要了个菜,把自己的猪头肉切了半盘,又要了三两老白干,喝两盅暖和暖和再回去。他吃两口菜喝一口酒就看看放在对面凳子上的电视,忍不住找话和饭馆的人炫耀。
吃完饭,他站在往粮库去的路口搭上一辆往造纸厂送稻草的牛车,正好可以坐到长秋堡东,两个人边抽烟边闲聊着,他的手一直按在电视上,生怕它飞了。
他从长秋堡背着电视走到火车道时天已经有点儿擦黑了,旁边村子的炊烟已经升起。他加快了脚步,一步跨过两根枕木,现在他浑身还蓄着使不完的劲儿,恨不得长对儿翅膀飞回去。秋去冬来,铁路两边的稻田重新又被雪覆盖,显得空旷荒凉,一群麻雀突然在他前面的一小堆稻草里惊起,飞到旁边几株胳膊粗的杨树上。走了一半儿,他把电视换到另一侧肩膀,心里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盘算着以后的生活,盼了多少年了,终于不用再为几毛钱的咸盐、洋火纠结了。虽然自己不是当官的,可却是村里最有头脑的,等过年再买一台手扶拖拉机,盖三间砖瓦房,自己家的日子在全村一定是数一数二的,大伙儿都会对自己刮目相看,仿佛整个村子的人现在都等着他大展宏图。他现在心里像喝了蜜一样,对以后的日子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一路上他都想象着自己抱着电视进门的情景,媳妇、儿子一定乐开了花。在他看来,这可是村里第一台电视,阚宏伟家的那个和这个一比就和戏匣子差不多。明天晚上自己家就会被挤得关不上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