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一
米村原来的房子和全公社其他大队的没什么区别,除了小段家的白墙灰瓦和大队仓库那栋高大的老集体户红砖房,其他的都是土坯茅草房。打土坯要用黏性好的黄土,拌上铡成一段一段的稻草或者细一些的茅草,然后装在长方形的木条模具里用锹压实,抹平晒干就能用了,有的在里面再加一两根竹片、木棍儿增加韧性。土坯一般只能垒到窗台高,再上面就要用泥滚子,也是黄泥加稻草,却是草多泥少,稻草拧成麻花状湿着围着柱子一层一层编着倒“8”字,就像巨大的粗针毛衣,编好了,外面再用黄泥抹平。房顶多是用茅草,也有像大乐子那种拉屎都懒得捡根草棍儿刮屁股的,就用现成的稻草,草秆粗软中空,看着厚实,禁不住风吹雨淋,两年不到头就会漏雨渗水。
自从去年夏天陈庆良家盖起了外墙面是水磨石的三间大瓦房,整个米村就变得骚动不安起来,从春天到入秋,不是这家打地基就是那家上梁,叮叮当当的就没消停过,只有在冬天了才迫不得已地安静下来,等到了五六月份,锛凿斧锯的大合唱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也就一年多的工夫,除了大老代、老瞎太太、大队、饲养所和小学,家家都起了瓦房,人少的盖两间,人口多的盖三间,在信用社上班的老钱更是起了个二层小楼。整个米村仿佛一夜之间就焕然一新,显出勃勃生机来。
只有张书森盖了个平顶的,地基和屋顶都是加固的,以后儿子结婚还可以在上面加盖一层。张书森是个精明人,已经当了几年的小队长,这一次被公社选了书记,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却乐开了花。
名声本来就不好的章宝福这一次被从队长的位置上一撸到底,不像邹春航刻意经营这么多年,虽然在村里名声不佳,却调到公社做了林业助理,成了国家干部,腰杆儿挺得笔直,乌黑油亮的头发往后梳着,那派头儿比县长也差不了几分。心里憋屈的章宝福这天把邹春航找到家里喝酒。
他从抽屉里找出几颗秋皮钉,把剪好的一块长方形胶皮钉在拇指粗的柳枝上。邹春航进来时,他正拿着这个新苍蝇拍“啪啪啪”恶狠狠地追打着几只飞来绕去的苍蝇。
“张书森?那可是个人精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不定又送礼了吧?”两个人刚坐下,章宝福就一肚子气说道。
“上次县里不是来人到咱这儿蹲点吗,对张书森印象不错。”
“就待了那么屁大工夫就把人家给黏上了!”章宝福哼了一声。
邹春航笑了笑,举起他的白瓷小酒盅和章宝福碰了一下:“书森还是有点能耐的,能说会道,这屯子除了代志河就数他了,说不定以后还真能混出个样儿来。”
章宝福又哼了一声,一口把酒喝尽了。“他妈的,现在是你一下来,他们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给个梯子就能上天。他妈的,当初就是少收拾他们了。”
章宝福“文革”时候可是个红人儿,和那个搬到县城边上去的叔伯大哥没少整治屯子里的人,把余木匠吊起来打过。所以邹春航和他搭班子的时候,一直不愿意和他有什么不痛快,这种没文化没见识的浑人,少惹为妙。
“春航,你说,我就觉得现在不如以前生产队那阵子,现在人心都散了,修个路,出个工都推三阻四的,哪像那会儿,喇叭一响就都乖乖地扛着锹集合。现在可倒好,工分没了,他就是不出力你也没法子治他,他妈的,搞来搞去早晚都搞散了架子,我看啊,早晚还得回去。”
“治他们的法子永远都有,现在就是当官儿的也不愿意操那个心,都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能多弄点票子才是真格的。”邹春航道。
“你说咱俩搭班子那阵儿,什么事儿不都摆弄得顺顺溜溜的,哪像现在乱成这样,真是黄鼠狼下豆鼠子,一代不如一代。连个像样儿的都没有。那阵儿咱俩也从来没红过脸儿、闹过离析,不知道上面咋就相中张书森了,说什么我岁数大了,我才比你大几岁,真不知道他用什么蜜把他们嘴堵住了。”
“现在的事儿谁也说不清,都在瞎折腾,早晚折腾出事了就都消停了。”邹春航一开始还觉得和章宝福有点儿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听他话里话外自己这岁数也应该跟着他一起下来,就从心里觉得不痛快。你有什么资格和我比?比我大了五岁不说,人缘臭得苍蝇都不落脚,还和我比,当初说岁数大那是给你找个台阶,谁不知道你那套不得人心。这要是真让你一直当头儿,说不定哪天就闹出什么荒唐事儿来,还和我比!他一边想着,一边笑着给章宝福倒满了酒:“要说书森还是年轻,挺多事儿大伙儿反映也不好,可是没人去说,上面也就不知道。就这么回事儿,想开点就好了。你这酒量又长了,来,再干一个。”
张书森平时不苟言笑、心机过人,人们对他都敬而远之。过了几天,有人风言风语说章宝福是因为和大王媳妇的事儿被人告到公社,村里人就觉得那个举报的人可能就是张书森,不然就算论资排辈也该做了七八年会计的汪玉金了。
张书森当书记后,就想把村里仅有的四个草房也变成瓦房。这三家都是困难户,爱打猎的老夏头和独居的老瞎太太倒是想住瓦房,可是没钱。他觉得自己这第一步要是踢不响以后就难以服众了,就到公社申请困难补助,最后老夏头因为参加过抗美援朝,又是老党员,给解决了砖瓦木料,工钱自己出。但是老瞎太太有儿有女的却不行,否则旁人也不服气。他只好用村里的钱给老瞎太太把墙面抹了层白灰,看起来不那么扎眼。大乐子家的就算了,一来拿不出这个钱,二来也没有什么像样的资格。
他在大柳树那儿碰到大老代和陈庆喜几个人,他们正在那儿说临县那边一只老母猪生了一个头上长角的怪物。“我上次去海龙我大哥那儿,离他们那儿十几里的一个村子一头小母牛还生了个两个脑袋的牛犊。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大老代道。
“这算啥怪事儿!”张书森道。
“张书记,你见多识广,去的地方多,还有啥更怪的?”大老代满脸堆笑道。
张书森看了看他,一本正经道:“全村都盖了瓦房,就你大老代家还住泥房,你说怪不怪。”大老代就尴尬地笑着,道:“谁不想住大瓦房啊!我家这么多人口,盖小了不够住,盖大了没有钱,要不村里赞助赞助我就盖。”
“操,你是抗美援朝了,还是皇亲国戚啊?还想要赞助,不罚你落后拖后腿就烧高香吧!”陈庆喜调侃道。
张书森见大老代没担当,装作打哈哈凑趣地闲说了几句。算了,他想了想,这也不是强逼着的事儿,等过一两年他儿子大了该结婚了,自然就张罗着盖房子了,总不能全家十来口人都挤在一个屋檐下吧。
他转悠到东头大队的仓库,这还是“大跃进”那年为了放粮食盖的,比村里的住房高了一大截,后来集体户就住在这儿。现在都包产到户了,里面只放了一些没人要的杂物和一台推土机,显得空空荡荡的。这么大的房子既住不了人,又空着可惜,怎么处理好呢?他想过些天开会商量一下,把房子扒了,用这些砖瓦在学校操场北边盖个新村部。
包产到户了,村里的事儿一下子少了起来,书记当得也轻松不少。他心思活泛,可是这穷山恶水的也实在是没什么可搞的,他想了想,先稳当两年,他知道汪玉金心里可能不平衡,哪天一起好好喝顿酒,过两年找机会一起到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去考察考察,看看人家都是怎么搞的,顺便也见见世面。
插完秧,县财政局的一个人到镇里任镇长,为了丰富农村的文化生活,特别申请了一笔资金给各家安装小广播,这可是件大事儿,立柱子,拉线,入户,折腾了一个多月,家家户户都在屋里装上了一个小广播,就是一个带眼儿的四方盒子,其实只是喇叭,有一个像电灯一样的开关拴着根细绳,除了村里有事儿的广播,其余时间上午、下午放二人转,《回悲记》《马前泼水》《猪八戒拱地》一遍一遍地唱着,中午和晚上转播评书《呼杨合兵》。平时一到中午就聚在大柳树下听评书的大老代、陈庆喜他们现在都躺在炕上支着腿就能听了。
过了两个月,县里又号召各村建图书馆,张书森就让余木匠给打了个玻璃书柜,又找代立新给列了个书单,特地到县城新华书店,什么“四大名著”呀,还有《七侠五义》《说岳全传》《聊斋志异》《封神榜》《水稻栽培技术》《农村养猪实用方法》……买了百十本,还买了个双卡录音机,让小瞎宋偶尔换着放放李谷一、李双江和郭颂他们的歌儿。学校的篮球架也修好了,那些小伙子们没事儿吃完饭就到操场上打篮球,男男女女的好不热闹。
二
“锔锅,锔碗,锔大——缸——嘞!焊——洋漆盆——哩!”吃完午饭正在喂猪的老代婆子隐隐约约听见锔锅匠悠长的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吆喝声从后街那边传来,赶紧把桶里的猪食都倒进槽子里。把炕板掀开,用扫帚蘸着刚才调好的敌敌畏水淋到炕板、炕柜下,然后把窗户门都关上,用不了一个钟头,那些虱子跳蚤就都被药死了。锔锅匠又吆喝了两声,她就到仓房里把冬天冻裂的咸菜坛子拿上,放在漏了米粒大的小眼儿洋瓷盆里端着,一路紧走赶过去。
四十来岁的锔锅匠戴着一顶已经掉色有些发白的蓝帽子,推着那辆大梁上掉了一半漆皮的自行车,刚走到大柳树下就把车支起来,往下卸着后座两边的工具箱。卖货的余木匠推着小车站在那儿,把一个掉了一大块碴儿的大碗递给锔锅的。
“大叔,这还能补上吗?”老代婆子笑着问。
“碴儿都碎了,能补吗?”余木匠也问。
“补不了,这缺一块呢。”锔锅匠笑着道。
余木匠就拿了个黑枣放进嘴里,一边用残缺不全的牙齿碾着,一边把那根手杖横放在扶手下,推着吱吱呀呀的小车慢吞吞地往学校走去。
天儿一好起来,余木匠就开始准备起来,把儿子前几天从县城给他捎回来的黑枣,大拇指甲盖大的、上面带着粉色和蓝色条纹的糖豆儿,还有新炒的瓜子,一件一件地放在小车的每个格子里。他用下脚料做了个格子,正好放进小车里,装满了孩子们梦寐以求的小食品。
因为怕别人说在小学教美术和体育的儿子余德友闲话,他就把车停在学校大门里靠边儿的杨树下。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他掏出放在格子下面的一个卷了边儿的演算本,看看还有哪几个孩子欠的钱没还。一只小黑甲虫东瞅西看地爬过来,他用手杖头儿一下就把它碾死了。
从去年开始他的手就突然抖起来。岁数大了,也做不了木匠活儿了,再说二儿子余大福现在手艺也成了,该让他独当一面了。村里几乎所有的箱子、柜子都是他做的,年轻那阵儿,除了白天下地干活挣点儿工分,他就喜欢鼓捣木匠活儿,后来跟西岗子的赵木匠学了一年徒,加上他心灵手巧,乐意琢磨,很快就出了师,把屯子里的木匠活儿都担了下来,甚至连一开始不碰的棺材也做了。他有些迷信,怕鬼魂报应,就在家里偷偷刻了个巴掌大的关二爷供着,“文革”的时候险些成了他搞封建迷信的罪状。当时他正给邹春航家打立柜,多亏了邹春航说他是自己刻着给孩子玩儿的,烧了就算了。所以不管别人说邹春航什么,他都对邹春航心怀感激。不然以章宝福和他哥收拾人的那股狠劲儿,自己非被折磨一顿不可,轻则赏一顿嘴巴,严重的就像二乐子打老闫头儿那样被自行车上的铁弓子抽得皮开肉绽的。
在家里憋了两天了,虽然代老五他们几个孩子也偷偷跑到家里来买,毕竟不如在学校,一下课孩子们就围过来,三分钱、五分钱地买两块糖块、几个黑枣。他那个铁皮点心盒子里全是一分、两分和五分的硬币,一毛、两毛的毛票只有那么几张。
过了几天,老代婆子找到学校,说他撺掇老五从家里拿鸡蛋和大米换糖。妈的,他们欠了好几毛钱,难道就赖了不还?再说了,又不是自个儿让他们去拿的,是他们问能不能用鸡蛋和大米顶账。
“苞米呢?”代老五眼巴巴地望着他问。他想了想:“不行。”他就只收鸡蛋、鸭蛋、鹅蛋和大米。这法儿是代老五最先想到的,他对黑枣情有独钟,每次一看见老余头就忍不住撑过去,没钱就先赊着,一来二去,一个月就欠了七毛钱。这笔巨债让代老五坐立不安,终于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鸡蛋行吗?”他问。老余头没搭茬儿,又赊给他十个黑枣。
老代婆子偶然发现自己家的连蛋鸡突然就不连着下蛋了,一开始还很纳闷,后来有一天在后园子边儿的稻草垛那儿发现了五个鸡蛋。怪了?自家的鸡从来都是在窝里下蛋,怎么跑这里来了?莫非是后院陈庆良家的鸡在这里做窝。她还暗自高兴,隔两天就去稻草垛下看看。后来一天中午她又发现了五个鸡蛋,这次是用一块布包着,谁家的鸡也不可能自己把蛋包起来啊!她把鸡蛋拿回去,偷偷看看是谁放的。结果下午一放学,撅着屁股在掏蛋的老五就被她抓了个现行。她气得连打带骂,老五就撒谎说是老余头让他偷的,还有娄小西他们都偷。老代婆子于是就问他还偷什么了?他嘴倒是严实,只承认偷了两次鸡蛋,从来没偷过大米。
老代婆子找到还在学校等着收蛋的老余头。老头儿装糊涂说自己可不知道他们偷鸡蛋,也从来没收过他们的什么鸡蛋,自己家里有六只鸡,下的蛋都吃不完,怎么会让孩子偷蛋。
“到底欠了你多少钱?”老代婆子气呼呼地问。
“不欠不欠,孩子吃几个枣儿就当解馋了。不欠。”
老代婆子没敢把这事儿告诉男人,不然他非揍死代老五不可。“你这死孩子,再敢偷东西我就告诉你爹,把你腿打折了,让你偷东西。”
代老五吓得安分了几天。可是债还是要还的,老余头已经不再赊给他东西了,除非把欠的钱还上。“你妈说我让你拿家里东西,是我教你的吗?我这么大岁数了,会教你偷东西吗?真是的,我还差你们家那点东西了?真是的。”代老五发现鸡蛋已经不可能再得手了,妈每天都看得严,母鸡一进窝就坐在窗台那儿守着,每天早晨把鸡从架里放出来的时候,还会一个一个地抠着屁股摸摸,看看有没有蛋。可是大米却是没数儿的,多点儿少点儿也看不出来,于是他就每次捧两捧,用书包装着去还债。他也不知道该还多少。“够了吗?”他问。
“你家米这么碎,再拿一次就够了。”
还完了七毛钱的巨债,代老五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娄小西的事儿被老代婆子告诉了他妈,结果也挨了一顿揍。余德友知道这事儿后,就不让老爹再收人家东西了。从那儿以后,收不到农产品的老余头儿生意多少也受了一些影响。
现在他的货品变得丰富了一些,进了泡泡糖和芝麻糖,尤其是泡泡糖最受孩子们喜欢,几乎每个孩子嘴里都吹着个泡泡。玩累了就拿在手里捏着,过一会儿再放嘴里吹,直到嚼得太稀了吹不出泡儿来,就拿在手里抻成线一样的两米来长的丝拉在几棵树间。
“能不能进点能吹完泡儿还能再吃的泡泡糖?”孩子们问。“哪有那样儿的?”他让二儿子进货的时候在县城找了几家,都说没有又能吹又能吃的。
三
陈庆良的堂弟陈庆功家的坟茔没有入到江堤边的祖茔那儿,就在水库和南屯间的几个养鱼池边上,从坡上的学校那儿就可以望见。那里有三棵高大的榆树,一到夏天就像个巨大的伞盖。那天晚上,大骒马去学校把两条板凳还了,回去时突然看见大榆树下坟地里冒出一团一团蓝色的鬼火,一会儿就连成一片,火焰里依稀有个人在跳着。过了一会儿,火焰大起来,然后突然“砰”的一声像炸开的烟花,一弯新月从云际间露出来,远处的一切重新隐藏进神秘的夜色里。连着两天,大骒马都看见了这一奇异的景象。
第二天上午,陈庆良的大舅哥,住在米村西边的秦家大队,在公社做农业技术员的大老吴过来给陈庆良家的两棵李子树剪枝,还带了两根胡萝卜大小的人参。大骒马就对大哥说了鬼火的事儿。大老吴站在梯子上把头伸进树枝间,剪断了两根细枝,道:“庆良不是想开煤矿吗?你最好找人给掐算掐算。”
“我也是这么觉得,可是我家那个死鬼什么也不信。对了,大哥,你种参的事儿合计得咋样了?能行吗?”
大老吴把梯子挪到另一棵树上架好,把剪子插进后屁股兜里,点了根烟道:“报纸上说现在人参供不应求,正好老阎山头那儿种参就挺合适,我打算这几天就和村里说说,包个十亩山地,也不耽误种地。全国就咱们省产参,我估摸着这事儿能行。庆良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今天晚上和松岗煤矿的技术员一块儿回来,谁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大骒马道。
五年前,在米村南屯东南的旱田地里曾经开了个煤矿,出了百十来吨煤矿脉就断了,废弃的老井没有回填,周围已经长满了荒草。陈庆良一直听人说米村确实有条连着西边煤矿的矿脉,规模估摸在万吨以上。他就和大哥陈庆喜、堂弟陈庆功商量,托人到松岗煤矿请个探矿的行家来给看看。
松岗煤矿技术员老林来的当晚,老袁头的二儿媳妇邓文香碰巧来陈庆良家换几个能孵崽儿的鹅蛋,人家一客气她就歪着屁股坐上桌喝起来,推杯换盏地和林技术员喝了五六杯,当场就认起干哥哥来,那个殷勤劲儿让大骒马险些把眉头拧断了。
“妹子,今晚干脆把你干哥哥领家里睡吧。”大骒马送她到大门口戏谑道。
“二嫂,瞧你说的,我这不是觉得和我干哥哥有缘吗!再说了,这不也让人家对你们的事儿上点儿心吗?你不谢谢我就算了,吃的哪门子的干醋啊!”邓文香喝得就像一朵要败了的大红芍药,摇摇摆摆地走了。大骒马在后面重重地吐了口唾沫:“呸!这骚货隔着八百里都能闻到腥味儿。”
不知道是因为林技术员在米村结了亲,还是好酒好菜的吃着顺口儿,那两天他拿着手电和陈庆良几个从废弃的坑道里进去,用精致的小尖镐敲敲打打的,上来后看着手里的几块带着黑白色条纹儿的矿石,伸出下嘴唇举着在阳光下看了看,点了点头。
第四天,大骒马先去武家屯娘家的坟地给死去的爹烧了两刀纸,晚上梦见老爹眼睛里流出黑血,吓得她一宿都没睡好。马上就要动工开矿了,这让她坐立不安。就拿了十块钱去找老袁头给好好算算。开矿这种事儿老袁头还是第一次碰到,乐呵呵地收下十块钱,显得尤其郑重其事,斋戒了一日后才摆起卦。过了半晌道:“我昨晚特意看了看你家上面的云彩,形状不错。这个矿要是开好了可富贵三代。不过,凡是矿山都属阳性,被属地神的阴性压着,男属阳女属阴,开矿那天尤其不能有女人近前,你和庆良前七天也不能行房。”
“啊?我还想到矿上去看看热闹呢。”大骒马心有不甘道。
“哈哈,大侄女,你在家准备好个结实点儿的钱匣子就行了,凑那热闹干啥。”老袁头给她画了道符,开矿那天在白酒碗里烧了浇在动头锹土的地上。
煤矿沿着原来的坑道向右挖了有三十多米就出了煤,和以前的硬煤不同,这次的煤质很好,轻轻一磕就碎了。陈庆良望着堆起来乌亮的煤堆,不禁意气风发,打算干个一年半载的就买辆大解放拉煤。哥仨眼见财源滚滚,一商量,打算请个戏班儿唱两天热闹热闹。
请剧团的消息像一阵风一样刹那间就传遍了整个村子,每个人都兴奋得坐不住,多少年没看过戏了。这些日子这事儿就像粘在人们嘴巴上,各种关于戏班儿和剧目的小道消息满天飞。
最高兴的莫过于二乐子了,他一听说唱戏的事儿就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也是满面红光,仿佛要登台的是他自己一样。他早打算好了,想等唱戏的时候去找找那些角儿,要是能收下他这个徒弟那这辈子可是值了,即使人家不同意,指点他一出半出的也够自己这辈子受用的了。到时候自己就更有本钱在村子里唱了,谁也不会说自己是个二把刀、驴叫天了。
戏台是在唱戏那天下午开始搭的,就是戏班儿那辆卡车,算上拉弦儿打鼓吹喇叭的,一共八个人,就住在大队和老袁头家。各家该炒瓜子的炒瓜子,炒豆子的炒豆子,天还没暗,大队院里的戏台周围就有些人搬了小板凳儿坐在那儿了,连瞎眼的老牛太太都被用棍子牵着来了。余木匠早早就推着那个小车占据了旁边一个最好的位置,从大人那儿要来几毛钱的孩子们一直围着他,一会儿买几分钱糖块儿,一会儿买五分钱黑枣,他觉得这一宿可是能挣不少。
天色终于在期盼的目光中渐渐暗下来,旁边几棵榆树边一群一群的小咬儿在飞舞着。陈电工把吊在戏台两边松木杆上的两个二百瓦的灯泡点着了,这在昏黄的夜色中并没显得有多亮,那些小飞虫立刻被灯光吸引过来,在灯光下乱纷纷地飞着。台下已经挤成黑压压的一大片。
小瞎宋领着二乐子、牛老大、代老二几个半大孩子把大队里的几把有靠背的椅子搬到台上,放在左边靠车厢边的角上。人群立刻有些骚动起来。又过了一刻钟,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又高又瘦、戴着个便帽的男人,手里拎着把胡琴从后边走到台上,扭着头左右看了看两边榆树杈上站着的几个人,把胡琴放在一把椅子上,从左边走到右边,有时候使劲儿用脚踩一踩,像在试跳板结不结实。最后他走过去拿起琴坐下来,先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看不清是什么牌子,在一只手掌上顿了顿,倒出一支,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拨了两下,闪出一些火星。他抖着腕子甩了甩,又打了两下才冒出火来,点着烟吸了两口,然后在嘴边斜叼着,把一块手绢大小的布垫在右腿上,把琴竖起来左右摇晃了两下。人群静下来,他的右手缓缓地从左向右地拉了两下,立刻发出两声绵长的低音。他又用左手拨了拨琴弦,拧着上面的横木把琴弦紧了紧,吱吱呀呀地又拉了几下,然后却斜扶着琴抽起烟来。
又过了十几分钟,打鼓的、吹喇叭的都走上来坐好。几个人凑过身说了几句,那个打鼓的把两支鼓槌都扬起来,停了几秒钟,然后敲起一阵下雹子一样急骤的鼓点儿,下面的人群有的就开始边鼓掌边喝起彩来,夹杂着尖锐短促的口哨声。敲了一会儿,那个长着连毛胡子吹喇叭的把吹嘴儿放到嘴里,又拿出来,用舌头在牙床上拱了一圈儿,咽了口唾沫,这才吹起来,那声势立刻就高涨起来。他耍了几个花活,鼓足一口气,左右腮帮子里像塞着两个大核桃,那个打鼓的就停下来,吹喇叭的突然把头扬起来,喇叭就像一个插在头上的漏斗,那声音高亢得直冲云霄,连绵不绝,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低下来,就在将断要断的时候又突然高扬起来,再低下来,来回几个往复才歇住了。人们扯着脖子鼓噪着,为他精湛的技艺叫好。接着轮到拉胡琴的,他几乎是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拉起来。大伙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就是觉得辗转缠绵,过了一会儿,调子突然变得欢快起来,到最后竟学着马惟妙惟肖地嘶叫起来。人群又是爆出一阵叫好声。这时候,随着小锣当当当地敲了几声,三件乐器才真正在一起演奏起来,那两个化着浓妆的演员穿着戏服款款登场了,人群又发出一阵喧嚣。
陪着他们一起登台的张书森先向大伙儿讲了一段话,底下突然有人喊“下去吧”。他停下来装作很严肃地向喊话的方向看了看,接着又说了几句,这才请站在旁边的那两个角儿说话。他俩父老乡亲地叫着,先自我介绍了一番,插科打诨的,逗得大伙儿一直笑个不停,然后小锣先当当当地敲起来,各种乐器接着加入,大戏终于开始了。
那男的长得很精神,个头不高,举手投足都似模似样,声音很亮,开口唱起小调儿《送情郎》:“送情啊郎啊,一送那送至在呀,炕头上啊啊。”
那女的立刻用手里的扇子示意他停下来:“哎,我说你个臭不要脸的,咋还直接上炕了呢?”
“外边冷,炕上暖和。”
“那也不能上炕啊!”
“对,不能上炕。‘送情啊郎啊,一送那送至在呀,苞米地啊啊。’”下面的人就哄笑起来,几个面嫩的姑娘却在黑暗中羞红了脸,偷偷瞄着不远处自己的意中人。
“嘿!你咋净不往好道儿领呢?咋又钻苞米地了,不剌得慌吗?”
“没事儿,有老妹儿在,忍一会儿完事儿就好了。”
“干啥啊?完什么事儿啊?人家还是黄花大闺女。算了算了,我可跟你说,这最后一次了,你可别动那小歪歪心眼儿,别又给领高粱地里去,再到处乱钻,我可不让你送了。”
“行!送情啊郎啊,一送那送至在呀小村外啊。”
他们终于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唱起来。台下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在心里小声跟着哼着。一段小戏很快就唱完了,接着唱起大戏——《王二姐思夫》,女的悲悲切切,男的笑料不断,足足唱了一个小时。台下的人还觉得不过瘾,有人喊着《猪八戒拱地》《大西厢》,最后他们给唱的却是《马前泼水》,女的唱得俏皮:“梳洗打扮喜心头,去到人前卖风流,卖风流……”又足足唱了一个小时。
二乐子站在戏台的最前面,再往前一步就能碰到架子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脸上充满了崇拜兴奋的神情,嘴里还小声跟着唱着,有时候还半抬着胳膊耍两个花活。他暗暗记着一些新的唱段和花腔的唱法,对他们高亮的嗓音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段“王二姐独坐绣楼眼望京城,思想起我的二哥哥张相公”婉转的腔调一起来,他就热泪盈眶,心里道:“他妈的,咋能唱得这么好哩!”他今天算是真的开了眼,不但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偶像,还在后台和他们说上了两句话,这让他早就望眼欲穿的心里充满了得意。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角儿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幻想着自己化身张相公和王二姐缠绵相思,刻骨铭心。
唱最后一个单出头的时候,人群后面突然一阵骚乱,牛老大几个人追着辉城的两个年轻人打起来,灯光里扬起一阵轻烟,牛老大把一只鞋向那两个人跑的方向使劲儿撇出去,扯着嗓子骂道:“操你妈的,再敢来米村装逼把你屌蛋剁下来喂狗!”
戏班唱了两晚走了,第三天大伙儿才发现邓大屁股和吹喇叭的跑了。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她自己拎着个编织袋子回来了,穿着一件新的浅粉色花布衫,一双黑凉鞋,在火车道那儿碰到陈庆喜几个,陈庆喜就笑嘻嘻地问:“这么快戏就学成了?看你都累瘦了。”
“你挺大的老爷们儿在这儿甩什么哈喇子?磕三个头认我当奶奶我教你一出《马前泼水》。”邓大屁股扭扭哒哒像得胜的母鸡,走了。
“操,这大屁股越来越肥实了,袁老二他妈的真是窝囊,要换成我早把她腿打折了,还让她像野鸡到处下蛋!”陈庆喜面红耳赤地对哧哧笑着的几个人道。
陈庆良的煤矿只开了一年就卖给了一个山东人——老孟。还没等他认得村里的十个人,邓大屁股就和他打得火热,大伙儿就笑话她:“我说大屁股,敢情这煤矿既不是陈庆良的,也不是老孟的。”
“那是谁的?”她疑惑道。
“你的呗!”大伙就哈哈地笑起来。
她也不以为耻,也跟着笑:“要是我的就好了,我把炕都扒了全铺上煤。”
“你就不怕你家袁老二晚上偷着把你点着了。”
“他敢放个屁我就把他劁了!”
四
六月,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声音又回荡在树林里,树上的叶子已经变得异常稠密,要是从山边经过,还能听见啄木鸟时歇时续空洞的敲击声。新生的刺棘条的颜色还嫩,一场新雨过后,草甸子里鸭跖草蓝色的骨朵都绽开了,在微风中像一只只落在草尖休憩、随风摇曳的蝴蝶。老代婆子在从包家屯回来的路上拐进东山,摘了两朵骨朵还没长好的黄花菜看了看,再等半个月应该就能采了,要是能晒一小簸箕,等老二办喜事时就省了一个菜了。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她挎着装满猪草的篮子从路边的山坡出来,手里拿着几棵酸木浆,揪了片嫩叶边嚼边想着刚刚给老二相看的姑娘,说话办事儿都没得挑,回去和男人商量商量,等割完地卖完粮就把喜事儿办了。她从孩子刚舍奶就憧憬着当婆婆抱孙子的时刻,现在终于要在老二身上实现了。
原来她指望老大当了民办老师后就赶紧找个相当的把婚结了,有个自己的家,也让她这个当妈的别再那么操心。但是老大似乎自己并不着急,水库穆主任的闺女也看不上,后屯儿腾瓦匠家那么好的二姑娘也不行,一问就说不着急。最近她听老三说,老大可能和一个长秋堡中心校的女老师好上了,还一起去了县城,就是长得不耐看,还挺黑的。她就晚上拿着几个煮好的鸡蛋到学校拐弯抹角地问,老大却道:“就是认识。”“这孩子,长大了倒和当妈的隔起心来。”她笑着嗔怪道。
代老二今年虚岁刚二十,还不到结婚登记的年龄,老代婆子已经央着娘家人和老罗婆子给张罗介绍了几个,最后都没成,不是嫌他太老实,就是嫌他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彩礼来,结婚了也没有新房子住。这次北屯儿许万芝给介绍的这姑娘真是可心儿,要说不称心的地方就是属狗的,从属相上看倒也不犯相,只是比老二大两岁。她在心里合计着,自己比男人大一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这两岁?女大二,抱金块儿!她一想到这个就高兴起来。老二天性老实懦弱,有这么个媳妇给算计捯饬着最好不过了。
她和儿子、媒人又去了两趟,亲事就这么定下来。老代婆子就像只刚下了蛋的小母鸡儿一样迫不及待地咯哒咯哒叫着来到街上,逢人就说:“我这个儿媳妇真是哪儿哪儿都好,要模样有模样,要手艺有手艺,居家过日子给个好老爷们儿都不换,那可是百里挑一,这南北二屯的姑娘都没一个能比得上的,提亲的人隔三差五地就找上门儿,可人家姑娘就相中了我家老二,别说三大件了,连彩礼都不要,一门心思就想好好过日子。你说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呐!”邓文香这些人对老代婆子的话将信将疑,谁相信这么好的一朵鲜花会插在代老二头上。代老二每天都在街上晃悠,脸上也洋溢着遮掩不住的幸福,全家人筹划着等秋后卖完粮就办喜事儿。
办喜事前,代老二这个百里挑一的对象连老代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彩礼确实没要,但有一个条件,结婚后分家单独住。大王家原来的两间草房,就在陈本志的西院,因为地方窄,就在前面一趟街的最西边新批了三间宅基地盖了新房。老代婆子和大王家讨价还价了七八次,最后买下来,重新把屋里屋外抹了一遍泥,外墙用白灰刷了,收拾了一番,看起来倒也干净规矩。
到了农历十月末卖完粮,老代婆子找老袁头算好了日子,代志江就请陈庆良主持张罗老二的婚礼,该收拾的收拾,该采买的采买,该准备的准备,一直忙活了半个多月。到了结婚那一天,早晨四点钟大老代就拿着大竹扫帚把已经挺干净的院子又扫了一遍。刚刚五点钟,那些帮忙的就都陆陆续续聚拢到代家来,院子里的大锅已经咕嘟咕嘟熬了一锅粥,帮忙的就着饼子、咸菜吃了早饭。代老三放了一挂鞭,把晨霭中的村子给唤醒了。
到了八点钟,在岗上一直打探消息的几个孩子飞一样跑进院子,喊道:“来了来了,新媳妇来了!”望眼欲穿的人们一下子就又忙碌起来。迎亲的人们刚一露头,挂在门外杨树上的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代家的第一个儿媳妇穿着肥大的大红袄,在硝烟喧闹中坐着四轮拖拉机,在人们异样期待的目光中进了院子。
新媳妇姓花,叫花万巧。几个坐在新房热炕头儿等着张罗接待新媳妇的女人发现,传说中代老二千娇百媚的新媳妇不但看起来如同患了肺痨,喘起气来嗓子里咝咝作响,像藏了个风匣子,而且背上还鼓了一个包,驼得比代老二还厉害。大伙儿都说佝偻娶了个“齁巴”,这两口子出去要饭都不用化装,拄根棍儿就行了。
晚上,闹洞房的小青年们终于被陈庆良给哄走了,老代婆子又把二儿子偷偷拉到外面叮嘱了一遍,她知道儿子老实,怕他弄不懂夫妻间的那些事儿。
村里人渐渐发现可是小瞧了这个齁喽气喘的驼背女人,她说话做事儿头头是道,为人处事也没得挑,可是比代老二强百倍,而且家里的活计也都拿得起放得下,除了大儿子代立新外,简直就是老代家的当家人,家里外面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多久,齁巴就和屯子里的人打成了一片。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齁巴用二十公分宽的木板钉了一个长方形的框子,然后把一整块塑料布铺在底下,从方框内侧把塑料布向外包住,像做了个塑料盆,里面倒上一巴掌深的水,上面再铺一层塑料布,插上一支温度计,等温度上来了,把鸭蛋放在塑料布上,盖上薄被孵起鸭雏来。女人们将信将疑地都盼着那些鸭蛋变成臭蛋。过了十来天,邓文香几个又过来看,拿起一个鸭蛋举在眼前,用右手掌遮在上面对着窗户,发现里面的蛋黄已经开始有了黑影,过了半个多月,已经能看到里面的动静了。一个月后,除了一个没有孵化的,其余的都破壳而出,长得都挺壮实的。村里的娘们儿们都觉得这个齁巴可是不简单,连那些老爷们儿都不知不觉把她当作了女人的榜样。
五月末的时候,天气已经热起来,地里的稻子栽完了,有的已经开始返青。齁巴坐在院子里,靠着篱笆边择小白菜,边琢磨着这日子,新孵出来才十几天的几只小鸡叽叽叽地从栅栏缝儿里钻出来,啄着她扔到地上的菜叶。虽然她知道婆家过日子一贯节省,但是也实在是没什么指望,自己的男人老实又懦弱,也没什么主意,自己的户口刚迁过来,地要等到年底才能给,靠着这不到两亩的水旱薄田怎么撑得起一家人的日子。等以后有了孩子,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怎么办呢?她知道自己身子骨弱,也就是拿个主意,地里的重活全靠老二自己忙活。怎么办呢?她因为先天残疾养成了倔强不服输的刚毅性格,凡事都不能落在别人家后面。当人家给她介绍代老二时,她只看了他一会儿就应了下来,除了男人老实可靠外,她可不想变成个老姑娘,在别人歧视的目光中活一辈子。她要活得有滋有味儿,让人羡慕,活得有尊严。
过了一会儿,代老二拿着小半碗从老妈家借的粗盐回来。齁巴把洗好的小白菜放进滚开的锅里,望着深绿色的菜叶慢慢变成娇绿色,她突然有了个好主意,这让她激动得浑身直哆嗦。
第二天,她回了趟娘家,借了五百块钱,让余大福给打了一个玻璃柜台和两个货架子。第三天和代老二起早赶着驴车去了趟县城,晚上回来时拉回来一车东西,油盐酱醋什么的应有尽有。看着一件件摆在柜台和货架上的东西,她觉得生活突然泛出无限希望。
米村第一个小卖店在淫淫细雨中开业了,这是老袁头给看的日子,宜开业。齁巴特意让大哥代立新在一块刨得光溜溜的松木板上用毛笔写上“米村小卖店”,因为下雨就先竖放在窗台上。代老二高兴地把两挂鞭炮挂在大门框上,划了两根火柴才点着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在米村上空回响着,被雨淋湿的碎屑像血水一样流得到处都是。
人们顶着小雨来看热闹,把小屋子挤得满满当当,都夸齁巴精明能干,这以后买个油盐酱醋的就不用再特意跑到长秋堡去了。每半个月,齁巴就把需要进的货写好,要到哪儿,进多少,多少钱,然后代老二就一大早赶着小灰驴车慢腾腾地去县城,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回来。媳妇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是不是又像前几次买错了、买贵了。她对男人着实放心不下,他既认不得多少字儿,也算不明白账,常被人连唬带蒙地多花冤枉钱。他脾气倒好,怎么说都只笑嘻嘻的,露出一嘴土黄色的四环素牙。
小卖店的生意还不错,也有人挑剔说她家的东西贵。齁巴很会做人,没带钱就先赊着,实在没钱就等到了秋天粮食下来再一块儿算。谁家要是急着挪个五十一百的,她也从不拒绝。虽然大伙儿都瞧不起代老二,但是对他这个齁巴媳妇却赞誉有加,都说这个齁巴真不简单,不知道是不是大老代家祖坟冒了青烟,捡了个这么能干的好媳妇,不知不觉连带着对代老二也有点儿尊重起来。
又过了两个月,地里的苞米已经长到半人多高,代老二和大老代去给苞米施肥去了。老代婆子去小卖店拿瓶酱油,发现儿媳妇好像怀上了。
“媳妇,你是不是有了?”她笑着问,心里却紧张得像叼着骨头的野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等着。
“我也觉得这几天直犯恶心,嘴里总是冒酸水儿。”齁巴道,不自觉地搓了搓肚子。
“我看那八成就是有了,你身子骨软弱,可别累着,有啥活就让老二多干点儿。”老代婆子喜上眉梢,不停地嘱咐道。
齁巴的肚子越来越大,本来就佝偻着,现在看起来更痛苦了,前面抱着一个包,后面背着一个包,像段儿长了两个大疖子的病树。自己的男人就是那么老实窝囊,她一个人左右逢迎,让这个家在人前活得有点儿尊严,现在她怀着极其强烈的愿望,企盼孩子顺利生下来。
代老二还像往常一样,媳妇让做啥就做啥,这个家对他仿佛就是个窝,他是一个溜边儿的鸡崽,全靠能说会干的媳妇支撑着,这也让他觉得心里异常踏实。他从小就总被别人欺负,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家的小卖店给自己带来了一丝尊严。他站在柜台里,笑嘻嘻地望着推门进来的人,就像人家求着他把东西施舍出去一样。有时候小孩儿来买东西,正赶上缺货,“你家咋什么都没有?”小孩儿不屑地问。
“去去去,小卖店是你家开的啊?想要什么有什么。”他显出从未有过的威严,板起面孔训斥道。遇到大人时则满脸赔笑,“过两天就去进货,过两天就去。”
过年的时候,生意好得让他俩闲不下来,四五天就要去进次货。代老二弄丢了三十多块钱,齁巴就骂道:“你是不是给哪个相好的了?”他红着脸笑嘻嘻地搭腔:“谁能看上我啊!”有一回老代婆子“空空空”地咳嗽着到小卖店拿盐,“你倒是买点药吃啊!别什么都舍不得。”她知道婆婆吝啬得像只光吃不拉的草爬子,就劝道。
“还要折腾到化肥厂、长秋堡的医院,过两天就好了。”齁巴就觉得应该进点头疼脑热的药。这次进货她和代老二一起去的,到县医院旁边的一个药店看了一圈儿,什么也没买,弄得那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卖药的都不耐烦了。她又到二百货东边的一个药店,价格果然便宜了一点儿,她就进了两百片去痛片,五十片安乃近,五十片土霉素。这次她还发现一种只贵了一毛钱的卫生纸比原来的更密实,垫在下面也更舒服,就两种各进了一半儿。以后每两个月她就要自己亲自去一趟,看看有什么又便宜又好的东西。
老代婆子又去老袁头那儿掐算,说没事儿,代老二命里还有个儿子,这让她更安下心来,偷着把那个老袁头给的铜钱缝在儿媳妇的枕头里。齁巴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很小心地照顾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了,后来的两个月能不干就不干,可是还是提早了一个月就生了,是个姑娘,哭起来嗓门特别大。因为难产,只好动手术把孩子拿出来,险些母女双亡。不过大夫告诫她再次怀孕的风险很大。她看着被裹得严严实实,脸色蜡黄的闺女,小姑娘熟睡着,娇嫩的小嘴儿有时候一动一动鼓弄着,就忍不住掉眼泪儿,自己活到现在真是太不易了,现在还有了一个闺女,这让她感到心满意足。
“哟!你看,这姑娘长得多俊啊!比你俩都好看。”陈庆良媳妇大骒马用手指摸着孩子肉嘟嘟的下巴,夸道。
“给你拿二十个鸡蛋,别人生孩子就到你这儿买两瓶罐头,你家真麻烦,生孩子也不能在你家买完了再给你呀!好不容易在你婆婆那儿凑了二十个鸡蛋。”邓大屁股把盖着蓝布装鸡蛋的小篮子递给站在柜台里的代老二,“倒出来把篮子给我。对了,你的胎衣拿回来了吧,给我割一小块儿,我妈给了我个偏方说治白癜风可好使了,我给你叔鼓捣鼓捣。”
“我自己都没见着,胎衣一下来就让大夫拿走了。”齁巴道。
“让我看看多长的口子,疼不疼?”黄淑芝坐过来伸手掀她的衣服,看到一拃来长横切的刀口和缝线留下的痕迹,“哎哟妈呀,这么长,没把你板油掏出来吧!”
“你这张破嘴说不出什么好话。你还别说,我都能觉到大夫在我肚子里掏来掏去的,我还说‘大夫,可别把肠子掏乱了’,哈哈,哎哟,这一使劲儿笑还有点儿丝丝疼。头一个星期可疼了,现在就是痒痒,一阴天就刺痒,又不敢挠,这疤瘌也不知道能不能好。”齁巴笑着道。
“老二,你媳妇给你生了这么好的闺女,再刺痒你就给齁巴舔舔。”
代老二红了脸嘿嘿地笑起来。几个女人有说有笑。代老二看起来并没有特别的喜悦,似乎躺在薄被里这个瞪着小眼睛的小东西侵占了他在家里的地位一样。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姑娘早晚都是给别人养的,他想要个儿子。
五
冬天,老牛太太瘦得像根儿被风飕干了的干枝儿,穿着袖子磨得发亮的大襟儿黑棉袄,灰败的旧棉絮从胳膊上刮开的两个口子里露出来,肥大的棉裤脚用鞋带扎了起来,那双有些不合脚的棉胶皮鞋已经穿了三个冬天,鞋帮都有些糟烂。她在寒风里哆哆嗦嗦用那根烧火棍机械地在地上左右划拉着,像在驱赶地上的爬虫,一股大风就能把她掀倒。
天一擦黑,她就不敢出门了,穿着棉衣蜷缩在温热的炕头,把褥子和那条破被都盖在身上,还没到半夜,整个屋子就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了,到后半夜更是冷得像个冰窖,小窗户上的破塑料布被风吹得呼啦直响,她就把一块破布掖在那儿,然而窗户仍旧发出鬼哭一样的呜呜声,像在召唤她似的。她把整个身子都缩成一团儿,还是冻得浑身发抖,就一声接一声地哀号着:“冻死我了!老天爷呀,可怜可怜我吧,可不受这个罪了,早点让我死吧!”她不知道为什么前院的儿子听不到自己凄惨的叫声,他们总是睡得那么沉吗?有几次她鼓起勇气想去问问儿子,还要不要她这个妈了?
白天,太阳从破塑料布上晒进来,她哆嗦着自己点着火,用铲子把水缸里结的冰敲开,烧火做饭,然后,就着上了冰碴儿的咸菜疙瘩喝掺着苞米碴子的热粥,边吃边哀叹自己命苦,眼泪不知不觉就从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吃完饭,她缓过劲儿来,就坐在热乎的炕头那儿晒晒太阳,昏昏沉沉地又眯了一觉。到了晚上,又陷入冰冷的恐惧中。
有一天晚上陈玉玲从后屯儿代小秋家回来,正听到老牛太太在号叫,那声音时大时小,在黑漆漆的夜里听起来像鬼哭一般,吓得她一溜小跑,一脚踩在一截圆木头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崴了右脚,膝盖也蹭破了,一进门就道:“哎呀妈呀!吓死我了!”
“咋了?”大骒马疑惑地问。
“老牛太太在屋子里鬼叫,什么‘我要冻死了’。她闺女儿子怎么就没人管她?”她一边揉着有点儿发青的脚脖子一边道。
“这老太太命真苦,今年冬天这么冷,早晚得冻死。”大骒马道。
“死了倒享福了,都说养儿防老,她白白养活了两儿一女,谁都不管,亲儿子就住前院儿,自己的妈夜里冻得直叫,整宿也能睡踏实了?真是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冲你摇摇尾巴。以后少和他们家打交道。”陈庆良气愤地骂道。
“都是大麻子心肠黑,牛老板又那么窝囊,当着大麻子面连根草棍都不敢给他妈。明天把咱家仓房的那条破被子给她吧,垫在炕上怎么也能暖和点儿。这老太太,人一老了就没用了,人嫌狗厌的。等我老了要是不能动了,你直接挖个坑把我埋了,也比这等死的日子痛快!”大骒马说着,给闺女把被褥刚铺好,电灯就灭了。陈庆良在黑暗中骂道:“这他妈也不知道咋了,三天两头停电。”
老牛太太的三个孩子在村里过得都不孬,都是溜溜的三间大瓦房,一人一个屋都有富余。尤其是二儿子家,别人家都是用树枝、刺棘,好点的用木板,他家是砌起两米高的院墙。自己的瞎眼妈一个人住在全村仅存的两座小土房里。平时二儿子偶尔会过来看一眼,放个屁的工夫就没影了。大孙女儿大梅倒是常从北屯过来陪陪奶奶,给她水缸里挑满水,扫扫地。村里人背地里都说长麻子的人心都歹毒,可是也没见过像老牛太太儿子闺女这样的,即使逢年过节也不会把老太太叫到家里吃口热乎饭,平时看见老太太自己在院子里佝偻着摸柴火都装作没看见,没人听见他们叫过一声妈。这些人的心一定是黑的,长满了麻子坑儿。
平时还好,老太太自己在道边,谁家在地里捡点烧的,看见了老太太就也帮着捆两捆送回来。一到冬天,烧柴少就得挨冻。前年不知道二儿子怎么发了善心,拉来一车稻草,堆在院子东头。
眼看着到元旦了,大梅去县里二姨家串门前到奶奶家,给老太太带了一饭盒干豆角炒肉。老太太好像感冒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着,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就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喘气,把饭盒捧起来,抽动着湿润的鼻子,脸上柞树皮一样的皱纹也绽开了。“这干豆角可真香,还有肉哩!”
大梅把筷子递给她,掰了块馒头放到她有点哆嗦的小手里。“奶奶,你先吃,我要去二姨家几天,你想吃啥我给你带回来。”
“大梅啊,你可别笑话奶奶,咳咳,我想吃烧鸡哩,做梦都想吃个大鸡腿儿。”老太太在嘴里抿着干豆角,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笑话啥,你是我奶奶,又不是别人。我先去拎水。”大梅到外屋看看缸里还有多少水,发现竟然有只巴掌大的耗子淹死在里面,吓得大梅缩起手大叫着跳到里屋。
“咋了?”
“水缸里有只耗子。”
“啊?怎么掉缸里了?”
大梅硬着头皮用两根细棍,夹了几次才把这湿漉漉的恶心东西弄出来,拨拉进灶坑里,又怕烧火的时候会臭,又战战兢兢夹起来扔到园子里,吓得出了一身汗。她把水缸里的水掏干净,到前院大伯家拎了两桶水。奶奶已经吃饱了,仰着土黄色的脸半靠在被子上,偶尔眨巴两下昏暗的眼睛,阳光斜打在她满是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灰白散乱的头发像是透明的一样。
纷纷扬扬的雪又下了一整天,把整个村子重新粉刷了一遍,到处都飘散着清寒的气息。大梅戴着粉色的新围脖,和弟弟把院子里扫成一堆的雪用木锨扔到园子里,看看快到晚饭时候了,就想着把从二姨家带回来的酱牛肉给奶奶送去,又把自己买的饼干包了半包,和弟弟骑着摩托车往南屯走。路上还想,要是奶奶问,就答应她等去办置年货的时候再给她买烧鸡。大地里的积雪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金光,小桥头的两只喜鹊被惊得斜着飞起来。
一进门,大梅就看到奶奶张着嘴佝偻在炕角,两只手缩在下巴那儿,像看到什么吓人的东西一样。“奶奶!”孙子大着胆子去推,她像坨冰,又硬又沉。孙子跑到前院去找大伯,大梅站在门边看着奶奶吓人的样子,“哇”地哭了起来。
老牛太太就这么死了。两个儿子阴沉着脸商量了一下,连孝服孝帽都没戴,只在胳膊上缝了块黑布。老大从家里找了套媳妇的灰色的旧衣服给老太太换上,棺材也没有,就用妹妹家的梯子垫块板子,把老太太盖了块白布放在上面。
大麻子却穿得异常隆重,披麻戴孝地见人来就扑在老太太身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的妈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怎么就撇下我不管了呢,这叫我以后可怎么过呀,我的妈呀,你醒醒啊!”来吊孝的人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她装模作样地哭丧。她兀自在那儿哭了一会儿,邓文香看了看大骒马,只好过去把她拉起来。大麻子抽抽噎噎地拉着邓文香的手,边使劲儿揉着眼睛边悲悲戚戚道:“妹子,我前几天还和你哥哥说等开春儿了我家老大出去打工了,有地方了就把老太太接家里去,你瞅瞅,她怎么就走了?也不给我个尽孝的机会,还让人家说我们不孝顺,你说这人怎么这么难做啊?我既要管家里的老老小小吃喝拉撒,自己身子骨儿也弱,一到冬天这腿就肿得下不了地。老天怎么就不开眼,谁懂我的难处啊!”
邓文香就劝道:“你也别想不开了,老太太死了到那边也没有什么不好,那也是享福了。”
大麻子知道这话里的讥诮,又不好说什么,就又抽抽搭搭地说起自己的种种难处,对老太太如何如何地照顾,比对自己亲妈还上心,把眼睛揉得通红,头发也没怎么梳,看起来确实像死了亲妈一样。
虽然兄妹仨都说老太太是病死的,可是大伙儿背地里都说老牛太太是活活冻死的,不然怎么会是那个姿势。真不如养只狗,还能看家护院。这三个牲口一定心里乐开了花,终于把这个毫无用处的累赘甩掉了,说不定现在就坐在一起好酒好菜地吃喝起来了。
老太太第二天一早就被拉到县城北山的火葬场烧了,据说大麻子还带了个腌咸菜的小坛子,省了买骨灰盒的钱,本来别人家的亲人骨灰盒都是套放在棺材里,他们也没做,草草把咸菜坛子埋在坟地里,假模假式地干号了几声应应景儿,就急匆匆地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几只山雀落下来,围着连雪带土的新坟跳来跳去,在翻上来的新土里啄着,坟头上压着的一块烧纸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六
昨夜的小雪已经停了,代老三用大竹扫帚扫着寸许厚的积雪。老五坐在园子里,把打家雀的夹子撑开放好,上面用浮雪轻轻盖上,只露出夹在夹子里的一小截稻穗。放好了三个夹子,又在周围撒了几撮稻粒儿。出来倒尿桶的老代婆子就冲儿子嚷嚷道:“可把园子门关好了,别让鸡进去把腿儿打折了。”
回到屋子里,她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把昨晚在灶台上烘干的鞋垫扔给炕上的丈夫,道:“一会儿你把那只总叨人的公鹅杀了。”
大老代正坐在炕沿上,捋着腕子粗的一把笤帚糜子做锅刷子,把半尺长、系着细铁丝的木棍横在食指和中指里,拉着铁丝使劲儿勒了三道,用钳子把断头拧紧了,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又用木梳刮着糜子上的干籽。弄完了,听媳妇说杀鹅,就磨磨蹭蹭地在炕上抽着烟,弄着包脚布。别看他长得高高大大的,却天生晕针晕血,看别人打针都躲得远远的,一辈子也没打过针。孩子小时,逢年过节迫不得已杀鸡杀鹅的,也只好硬着头皮。
“你可别杀错了,没有蛋包疤瘌眼的那个,有蛋包的是母鹅。”老代婆子把饭桌递给炕上的老三,不放心道。
“妈的,唠唠叨叨个没完,一会儿都给你剁了!”大老代骂道,从灶坑里拿了根细枝点着烟,这才拎着菜刀来到院子里,把鸡架的挡板拿开,蹲在那里等大公鹅出来。两只芦花鸡最先从上面的鸡架跳了出来,展开短膀子扇了扇,咯咯咯地叫着跑到被冻得硬邦邦的食槽边。一只大鹅刚把长脖子伸出来就被大老代一把揪住脖子,翻过来看了看又松开,那只母鹅吓得扑棱着翅膀跑到一边,抻着脖子嘎嘎嘎地叫着。他又等了会儿,那只大公鹅才从鹅圈里出来。他一下按住公鹅的后背,拎着脖子走到房东头,把鹅脖子放在一截圆木上,用脚踩住鹅背,大白鹅抻直了脖子叫着。他举起菜刀,弯下腰,照准了离鹅头半尺远的脖子一刀剁下去。菜刀砍断了公鹅的脖子嵌在木头里,他看也不看,也不拔刀,扭头就走,大公鹅在雪地上歪歪斜斜地扬着冒血的半截秃脖子走了两步,倒在雪地里扑棱着,与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雪地里留下了斑斑点点殷红的血迹。
早饭的时候,代志江拿出二百响小鞭和两个二踢脚让老三拿出去放了。吃完饭老代婆子就领着几个孩子忙活起来,她心疼地挖了小半碗白面,在已经温好水的大锅里打浆子。老二拿出前两天请余德友写的对联和福字比量着,不知道哪个是上联哪个是下联,就去问在炕上准备报纸要糊墙、糊棚的大哥。
大老代劈了一会儿木头柈子,把斧子靠在栅栏边,抹了一把被冷气飕得潮乎乎的嘴巴,掏出烟口袋卷了支烟抽起来。天虽然冷得厉害,可是孩子们却干得热火朝天的,让他们惦记了一个多月的新年终于到了,晚上就可以吃饺子放鞭炮了。老三用空罐头瓶子做了两个灯笼,里面放着十字苞米秆,上面钉子上已经插好了小半截白蜡,他已经约好了陈玉明他们吃完饭去玩儿。
代志江让老二去陈庆良家借来推子,给几个孩子挨个剃好头,看着几个兴高采烈的孩子,他也被感染了,整日不见笑容愁眉不展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温情。
多少年了,去年分地后,他就盼着秋天早点到来,赶紧把那些长得壮壮实实的稻子都变成雪白雪白的大米。他们终于有了足够的余粮,能过上一个吃得起肉,包得起饺子的年了。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这世道真是说变就变,咋能变得这么快这么好呢?他知道自己想不明白,但就是心里感到高兴。小仓房里除了两麻袋雪白的大米,还摞着十几麻袋稻子,几乎把小仓房堆满了。看着这些他就觉得从未有过的踏实。今年他下定决心小年把那口白克朗杀了,原本打算卖一半儿留一半儿过年,哪想到阚宏伟的尖刀把猪肚子一划开,就发现翻出来的肥肉上有一些疙瘩,道:“痘肉!这膘可是白瞎了。”全家人哪里舍得把痘肉扔了,就在吃的时候烀得烂烂的。
大老代还特地买了几刀纸去给老爹上坟。老头子是闹饥荒那几年饿出的病,饥荒还没闹完就不行了。他把一碗白米撒在坟头:“爹!现在咱家也能顿顿吃上大米白面了,再也不用挨饿了。早分地你也不用吃观音土饿死了,你也尝尝咱家这米。”几只山雀在旁边的树上叽叽叫着,好像在等着他早点儿离开。
到了正月初三,扭秧歌和摇旱船的就开始到各个村子走家串户了。他们先是在大街上扭一会儿,然后就到各家的院子里单独打个转儿,拜个年,主人就拿出十块钱递给领班的,领班的就高声唱道:“赏钱二十!”扭秧歌的人就一起喊道:“谢赏!”初五这天上午不到十点,秧歌就到了米村南屯,大鼓和喇叭一下就把人们唤到了街上,站在两边看热闹。老代婆子也跟着看了一会儿,眼见开始挨家拜年了,就赶紧回家把大门锁上,回到屋子里。
老五问:“大白天锁门干啥?”
“一会儿扭秧歌的就来了,有十块钱干啥不好。你别出去让人家看见。”老代婆子脱鞋上炕,继续包着剩了一半儿的黏豆包。
欢乐的日子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除了吃元宵,还有送灯、滚冰的习俗,滚滚一年的好运气。晚饭后,人们穿戴好了,捂得严严实实的,嫌水库远的人就三三两两去到东头黄淑芝家东边的大井那儿滚冰。
夜晚的空气砭人肌肤,冻得人鼻子都酸唧唧的。黑咕隆咚的街上晃动着几盏橘红色的小灯笼,是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鞭炮声已经响了一会儿了,代老三用柴油和了一小盆儿稻糠,在院子里放成十几个小堆儿,点着了,院子里立刻就弥散着一股柴油味儿。弄完了,就和牛老大、段长星几个人去滚冰,在路上边抽着烟,边拿着几个小鞭点着了撇出去,还没落地就啪地炸响了。
大井那里一到冬天就从井口到四周冻成了一个冰坡,延展有十来米长。黄淑芝和儿子先一步一挪地走到井口,坐下来斜着滚下去,嘴里叫着:“骨碌骨碌冰,肚子不疼。”几个孩子也都跟头把式地往上爬,大人就在后面叫骂着:“死崽子,离井口远点儿,别掉井里!”
段长星和牛老大也跟着一个一个滚下去。代老三却站在旁边没动,贼眉鼠眼地看着管二和他媳妇,跟在他们后面走上去,脚下一滑就打了个趔趄。管二先滚了下去,代老三瞄着管二媳妇,见她也滚了两米就跟着她滚下去,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碰在一起,他趁管二没注意在管二媳妇裤裆里掏了一把。管二媳妇笑着站起来对丈夫道:“撞死我了!”代老三得了便宜,就又起来往井上走,等着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