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
一
大老代赶着牛车,拉着一车育苗用的塑料薄膜,到西边水线里去冲洗上面粘着的泥土。现在的塑料薄膜又软又结实,不像以前的,用过一两年就像水面的薄冰一样一碰就碎,看样子用个三四年没问题。西边的这条路平日里还算平整,一下雨车走过就变得坑坑洼洼,响晴薄日地晒几天,那些深深的车辙就被固定下来,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像筛子上的豆子。
在小桥头,他遇到扛着铁锹回来的陈庆良和陈玉明,就停下来,说了几句闲话。“大兄弟,你是明白人,你说这好日子不会过两年就不让过了吧?”他问。
“谁知道!咱们老百姓让干啥就干啥,让种咱就好好种,不让种就再吃大锅饭饿肚子。不过我看呐,现在谁也不愿意再他妈的挨饿了。”陈庆良道。
“那是那是。”大老代笑着道,吆喝着新买的黑牤子往前走,心里还是不托底。他一直没像别人家那样只留下够吃的,其余的稻子都卖了添置物件儿,他总是觉得还是多留点粮食才踏实,万一以后地再收回去,家里的存粮也够顶一年半载的。他实在是饿怕了,无论大儿子怎么说,他都不以为然:“你懂个屁,等你挨饿喝西北风的时候要饭都没人愿意给你!”
傍晚时分,大柳树上突然聚集了一群乌鸦,落得满树都是,叽叽呱呱一片聒噪。村里人没见过这么多的丧门星,心里都惴惴不安。几个小孩子往树上扔石子,惊起的几只飞到半空中呱呱叫了几声,打了个旋儿又落下来。
“老鸹当头过,无灾也有祸,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陈庆喜站在园子角上对从茅房出来系着裤带的大老代道。
“可不是,喜鹊报喜,老鸹报丧。”大老代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惊惧,走到院子里,看见老三穿上外套,拿了块糊嘎巴边嚼边往门外走,“干啥去?”
“玩儿去,什么都管。”代老三没好气道,头也没回出了院子。
“活儿不知道干,屁股长刺儿,一刻都不愿意在家待着,他妈的。”大老代骂了一句,随手捡起一根柳条丢到园子里。
自从“严打”后,代老三消停了不少,很少去跟车,整天穿着时髦的箍着屁股的牛仔喇叭裤,留着女人一样垂到肩头的长头发,穿着棕色的花衬衫,戴着一个黑乎乎的蛤蟆镜,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流氓,气得大老代每次看他歪着脖子在镜子前面梳头都大骂几句:“你妈的,整天不学好,打扮得不男不女,到处丢人现眼!”
“这是时髦,什么都不懂!”代老三嘀咕道。
他整天像只找不到种配的发情公狗一样,夹着裤裆里热乎乎的东西东游西逛,嗅探着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气味儿,觍着脸逗弄那些暗忍风情的娘儿们。有一次,余木匠的老闺女小娟从长秋堡买了一小捆芹菜,骑着自行车哼着新学的《熊猫咪咪》,刚从大路上转到大酱缸那儿,突然脸蛋儿被摸了一把,吓得她一激灵,一个穿着花衬衫骑着个加重自行车的人从身边嗖地过去了,嘿嘿地笑着。她回头看了看,四下里空无一人。她就扯着嗓子骂起已经跑远了的代老三,一直追到代家,把自行车支好,见那辆车座儿磨得锃亮的自行车就靠在栅栏边,就站在大门那儿问正在园子里给洋柿子掐尖的大老代:“你家老三呢?”
“小娟啊,找俺家老三呐?刚进屋,快进来,快进来。”大老代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几片叶子,满脸堆笑道。
“我不进去,让他出来。”她气呼呼道,满脸通红,胸口一起一伏的。
“老三,有人找你。娟子,进屋吧,我给你摘两根儿小黄瓜尝尝,可嫩了。”大老代说着走到黄瓜架边找着还没长大的黄瓜纽儿。
代老三听见叫他,开门见是小娟,吓得立刻缩回去。小娟就骂起来:“代老三你给我滚出来,是人养的就别缩回去。”
大老代惊诧地回过身,脸上还堆着残留的笑意:“闺女,这是怎么说话的?”
“你去问问你的好儿子吧,不学好专门耍流氓,你们大人也不管管。代老三,你再不出来我就去公安局告你耍流氓,让你蹲大狱!”她堵着门口破口大骂起来。气得大老代抄起烧火棍进了屋,代老三正从后窗户往外跳,他就把棍子使劲儿丢过去,把靠墙窗户的两块玻璃打碎了。代老三从后面栅栏跳出去,一溜烟儿跑去姥姥家了。
代老三在姥姥家闲着没事,待了一天就跑去姑姑家。大麻子家自从老瞎太太死了第二年就搬到北屯去了,住在阚宏伟家西院儿。
正是农闲时节,村里的闲汉没事儿就凑在一起打扑克赌钱。代老三吃完饭,闲着没事儿逗了一会儿小狗,就到西院管二家和他们一起玩扑克,玩了几次就和管二的媳妇眉来眼去起来。没几天村里就风言风语,说有人看见代老三和管二媳妇晚饭后趁大伙儿打牌一前一后钻了西头的苞米地。
这天晚上西院儿没有凑成牌局,代老三就在路东陈电工家逛了一圈儿,也没玩上,心里烦躁,看了会儿热闹就回来了。姑姑在屋子里边看电视边挑着生豆芽用的豆子。他叼着烟在房后的茅房里蹲了会儿,瞄着西院儿亮着的灯,后窗户上不时闪动着电视变幻的光影,心里像猫挠似的,心急火燎,坐立不安。他在西栅栏边的李子树下转悠了一会儿,不小心被洋揦子蜇了一下手背,疼得龇牙咧嘴的。又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动静,他揪了根葱叶儿嚼着,使劲儿咳嗽了两声。一根烟快抽完了,西院儿的门吱呀响了一声,他吓得赶紧在豆角架边蹲下来。管二媳妇猫着腰在院子里好像在找什么,不时抬头往东院儿看一眼。
他悄悄迈过葱垄走过去,把一根儿巴掌长的木棍扔过去,啪地掉在她身边。她悚然回过头,立刻变得警觉起来。他压低声音道:“喂!是我。”
管二媳妇犹豫着,从墙角望了望趴在炕上看电视的男人和孩子,冲他使劲儿摆了摆手就要回去。他赶紧走到栅栏边做出要跳过去的样子,冲她急切道:“快过来,我有事儿和你说。”
她只好走过来站在离他四五米远的地方,手里攥着刚从栅栏上摘下来的一条纱巾,低声催促道:“他在家呢。明天再说。”
“明天咱俩去县城玩一天吧。”他道。
“不行。他明天要去县城那边的小城子赶礼,不回来了,我自己在家,你晚上过来吧。”她说完就扭身进屋了,留下欣喜若狂、恨不得在栅栏边守到第二天晚上的代老三。
第二天一早,代老三就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闲不下来,像患了相思病一般,茶饭不思。上午九点多,他在水井边吱呀吱呀地压着水,眼睛盯着西院儿的房门。门开了,管二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的确良蓝衬衫叼着烟出来,把手里的兜子递给跟在后面的儿子,儿子斜背着包坐在自行车后架上。代老三不好意思和他打招呼,就弯下腰装作弄东西。管二的媳妇也从屋里出来,穿着一件浅粉色的外衫,手里拿着织了一半的毛衣和竹针、一团儿淡绿色的毛线,对正往外走的管二道:“你晚上还回来吗?”
“不回了,明天下午回。”管二瞟了一眼在院子里弄着什么的代老三,带着儿子骑车往坡下去了。管二媳妇也跟着出去了,都没往东院儿看一眼。
白天的阳光刺得代老三晕头转向,时间慢得如同老牛拉车。他满脑子都是和西院儿的女人苟合的场景,有时候兴奋得直发抖,裤裆里湿了好几块。
西院的大门一直锁着,女人一天都没有着面儿。“去哪儿了?”他在前园子里直勾勾地看着上了锁的屋门,院子里的几只芦花鸡在东墙根的阴凉里趴着打盹儿,像塑料罩一样的眼睑一会儿滑上去又落下来。
他到村子里的大道上转悠了一会儿,几个孩子在玩藏猫猫,他帮着把棍子扔得远远的,吕二毛愣的大孙子飞快跑过去捡回来。北面的路上远远的有一个人骑着车子,看不出来是走近了还是走远了。他吐掉嘴里的烟屁股,伸手在后屁股兜里摸索着。烟忘带了。他吐了口唾沫,左右看了看:“这个骚货跑哪儿去了,不会是和哪个男的钻苞米地了吧?”
还没到下晌饭,玩牌的人还没聚起来。他转回到姑姑家,西院儿的门仍旧锁着,不会是让自己空欢喜一场吧?他不禁在心里憎恨起她的薄情来,仿佛她故意躲开自己,但转而又恨不得变成一只虱子钻到管二媳妇的裤裆里,在她胖乎乎软绵绵的奶子边的胎记那儿安营扎寨一辈子。
一整天他都像个怀春的少年一样心神不宁,西院像个巨大的磁场一样诱惑着他,随时准备把他吞噬进去。他想趁着没人,从窗户偷偷进去,像男主人一样躺在炕头儿,架起二郎腿慢悠悠地抽着烟,还想闻一闻柜子里她衣服上勾魂的香味儿:“今晚一定把她裤衩拿走。”
天色终于暗下来,西院的铁门哗啦哗啦响起来,像约好的暗号一样刺激得他浑身的汗毛跟着奓起来,接着他听见西院女人吆喝着把鸡鸭赶进圈里。他在一个旧作业本上扯下张纸,装作上茅房。西院灯亮着,明晃晃的如同一束天光照耀着他的眼睛。他磨磨蹭蹭等了一会儿,女人仍旧没有出来。
“三儿!”姑姑在屋子里喊道。他只好大声应着回到屋里帮她把山核桃用钳子敲开,吃了两口,递了一块儿给牛老二,道:“我出去玩会儿。”
“早点儿回来。”姑姑掰着核桃冲他喊道。
“早点儿回来。”牛老二也跟着用含混不清的语气跟着道。
他佯装从前门出去,在坡下绕了半圈儿就从姑姑家后园子跳进来,从西边栅栏边溜到前面,蹲在能看见西院屋子的地方。管二的媳妇穿着条米色的薄料肥裤子,正拿着小扫帚跪在那儿扫炕,圆乎乎的屁股把裤子撑得紧紧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扫完炕就从箱子上拿下被子铺起来。代老三四下里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刚刚冒出头儿,歇息了一会儿的蛤蟆又哇哇地聒噪起来,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他又焦躁地等了一会儿,管二媳妇仍旧没有出来。他终于忍不住翻过栅栏,站在后窗子边用中指骨节轻轻敲了敲玻璃。管二媳妇惊悚地抬起头瞪着眼睛,他从窗边探出半个脑袋,小声道:“我。”
管二媳妇就急匆匆爬到门边把灯关了,又爬过来把窗户推开半扇。他机警地看了看,然后扒着窗框一下就跳到窗台上,黑暗中头重重顶在窗框的上沿儿。他顾不得疼,跳进屋子就扑到管二媳妇身上,像只饿了几天的小狗拱进母亲的怀里。“把窗帘拉上。”管二媳妇道,挣脱他下地把窗帘拉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像蓄满水的大坝,她好像并不情愿似的往外推着他滚烫的身子。他在黑暗中飞快剥光了她的衣裤,又把自己褪个精光,一边喘着粗重的热气问:“你今天去哪儿了,想死我了。”
她并不言语,身体冰凉,头也扭过去不让他亲,两只手抗拒他对她下身的抚摸。他头昏脑涨地不明所以,只想在这堆诱人的软肉上发泄出来。他正和她较着劲儿,外门突然就被推开了,吓得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跟着屋里的灯啪的一声亮起来,管二手里拎着一个长柄扳子冷森森地望着赤条条的两个人。
他觉得天仿佛一下子塌下来,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嘴里语无伦次用近乎哀求的口气道:“二哥二哥,你看,二哥,别误会。”衣服不知道扔哪儿去了,他抓过身下的褥子遮住下身,女人倒是显得很冷静,默默地拿起褥子下自己的衣裳穿起来。
“不要脸的,你到外面去等着,我和老三好好说道说道。”管二拎着扳子骂了媳妇一句,女人顺从地下炕出去了。
“二哥,我不是人,你大人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他有些缓过神来,防备着这个长得身高马大暴怒的男人过来和自己拼命,一边想着找什么说辞打动他。
“行啊,老三,我好酒好菜给你吃,你倒给我戴绿帽子了。你说吧,咋办?咱们是报公安判你个强奸还是怎么的?”他仍旧站在门口,好像防备他狗急跳墙一样。
“二哥二哥,兄弟我不是人,一时糊涂。只要不报案,你说吧,咋办都行。”他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异常诚恳,眼巴巴地望着管二,希望能打动这个被羞辱的男人,心里还在想:“我的衣裳哪儿去了?”
“我看在和你姑邻居的分儿上,你又是小孩儿,咱们最好就别闹到公安局。”
“行行行,二哥,你说说,只要不去公安局,咋办都行,咋办都行。”他突然觉得这个大男人似乎能以什么办法被打动,然后放过自己,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
管二站在那儿想了想,才道:“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也没法在村里待了,我也不会放过你。这样吧,你掏点儿钱,算是给你嫂子买点儿东西赔偿。”
“行行行。你说,多少?二哥。”这时他倒有些糊涂起来,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多了你也没有,五千吧。”
“五千!哥呀,你卸了我的胳膊扒了我的皮也没有那么多啊!我最多就能凑出来两千,这还得去抬高利贷呐!”他带着哭腔道,心里盘算着怎么早点儿脱身。
代老三好不容易从管二家出来,阴沉着脸,在窗户外和姑姑招呼了一声就骑着车子往回走,骑到小桥那儿才发现前胎没气了,他捏了捏前胎,沮丧地支起车子,越想越不对劲儿,管二怎么看不出来有多生气,自己的衣裳怎么被弄到柜子底下去了?还有出来时,那个骚女人撩自己的那一眼。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从头到尾被这两个狗男女给算计了。他从裤兜里掏出那条从管二媳妇身上扒下来的淡绿色花裤衩,放在鼻子边闻了闻,一想到这女人的薄情寡义就气得浑身发抖,扯住裤衩的两边刺啦刺啦撕成一条条扔到水线里,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边咒骂着边推着车子往回走。
“万一她是给管二逼的呢?”他仍旧有些舍不得,心里禁不住还在想着那个女人曾经展示给自己的万种风情,还有那张捏在人家手里的三千块钱欠条。
二
这世上没有没漏过气的车里袋,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代老三的风流窝囊事儿很快就在村子里传得家喻户晓了,都说代老三被管二两口子给算计了。这天底下哪有免费的猪头肉,摸两把也就装作没看见算了,偷人偷到光腚子钻人家热被窝了,活该被人家逮住。代老三这样不系裤腰带的,就应该光着腚子捆在大柳树那儿示众,看他还敢不敢撩拨这个,撩拨那个的。
事主除了心疼那几千块钱,却浑不在意,没两天就又趾高气扬地在街上转悠,好像这不光彩的事儿只是给自己的浪荡史又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一样。
“我说老三,五千块钱心疼吧?”他小学同学赵老二问。
“操!你三哥我啥时候掏过冤枉钱,别说吃你个烂西瓜,就是到城里下馆子也有人请客。”他比比画画大言不惭道,心里又想起管二媳妇肥软白皙的胸脯,嫉恨的火苗又在心里“忽”地着起来,早晚逮个机会干死你!
大老代除了想拿斧子把他三儿子裤裆劈开,就是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这风言风语让他的老脸没处挪没处放的。老代婆子倒没觉得怎样,只是觉得该给三儿子找个对象了,也省得总被那些心怀叵测的骚货引诱。为了让自家这个惹祸精消停下来,大老代和媳妇都觉得该给不省心的老三早点儿找个对象把婚结了,有了家就能收心养性好好过日子。
大老代终于决定把原来的土房扒了盖个三间大瓦房。自从老二结婚另过后,他本想撑几年再说,可是连比自己穷得多的老夏头儿都住上了窗明几净的两间瓦房,这着实伤着他懦弱的自尊。
“大老代,你家啥时候盖房啊?”一遇到别人问这话,他就觉得脸上无光。“对付住着吧,什么房子还不是住人。”虽然他这么说,自己也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谁不愿意住大房子,哪个愿意在又黑又暗的土房里过日子。这些年但凡手头儿攒了几吊钱的都琢磨着起新房,看看自己房前屋后的都换成了瓦房。自家的房子已经斜歪得厉害,西房先用了两根木头顶着,上面的茅草到秋天又该换了,他都担心两个人的分量就会把房子压塌了。
野草已经长起来了,地里的苞米苗也长得差不多有小腿高了。他走到学校后面的斜坡上停下来,这里正好能看见自己家的那两间土房,被周围整齐阔气、抹着棕绿色水磨石墙面的一片瓦房包围着,孤零零、丑陋地斜歪在那儿,异常扎眼。他头一次感到这个房子又丑又小,怎么能住下这一大家子人。
他本来想挖点山草土,现在心思却转到盖房子上。看着远处山里那一片松树林儿,他想着等到上梁的时候后半夜可以领着孩子偷着砍几棵,剥光了皮,第二天就混在里面直接抬上去做檩子,谁也发现不了。
他从大队自留地那儿拐进山里。柞树也长出了鸭掌大薄薄的嫩叶,地下干脆的落叶间长着一些尖细的青草,一大丛野丁香的花已经快要落尽了,一小片牛蒡长得高低不齐,几只山雀在几棵槐树那边叽叽喳喳叫着飞来飞去。他走到那片松树林儿下,密实的松针已经泛绿,林子里散发着一股幽细的松香。他放下篮子,用锹头在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上轻轻砍了砍,震掉了两块皲裂的外皮。还是松木杆儿结实,做檩子最好。山里的黄菠萝太少,能长得这么高这么直的就没见过。椴树也不行,太软,用不了几年就要烂芯子。柞树都是又弯又硬,树节又多,除了劈柴烧火,根本就派不上用场。他在松树林儿里转悠了一会儿,选了几棵适合做檩子的,用锹砍了两下做上记号,打定主意到时候偷着伐回家去。
上梁的那天,代老三点着了挂在大门框上的一挂鞭炮。男人都在院子里忙活着,腾瓦匠指挥着代老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喊着号子用两条杠子抬起足有两尺粗的大梁,一前一后放到简易的绳架上,两边的人就蹲着身子向下使劲儿拽着绳子,先把系着红布的一头儿吊上去,又把另一头吊上去,用一尺长的把锔子钉上,低的地方用木楔子垫高了,再用大钉子锤进去,半空中都是敲打钉子和木头的空洞声音。
邓大屁股几个女人和老代婆子在西院儿老何太太家一边准备着晚上的饭菜,一边嘻嘻哈哈又说又笑。邓大屁股一条腿盘在炕上挑着簸箕里的米虫石子,问在地上刮土豆皮的汪玉金媳妇:“你家那个电饭锅哪儿买的?什么牌儿的?煮饭是不是比大锅的香?”
汪玉金媳妇不敢说是汪玉金和张书森去上海那边旅游买回来的,嗫嚅道:“亲戚从沈阳那边给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好像是三角牌的。你要买我给你问问。”
邓文香又问大麻子:“听说现在梅河那边都不带环儿了。”
“不带环带啥?总不能塞个袜子进去吧!”大麻子笑道。
“怎么总是咱们娘们儿受罪,啥时候发明个东西把老爷们儿的东西给系上就好了。”
“我说,你把胡萝卜刮那么光溜干啥?留着晚上用啊!”邓大屁股对陈庆喜媳妇道。
“你这个骚货,牵头驴都堵不上你的嘴。”
“老代婆子,你生完老五就没再怀过吧?”黄淑芝问。
“谁像你像根儿松紧带似的。哎,我说,芹菜叶可别扔,腌着吃才清香哩。”老代婆子生性保守,一听到这些男女丑事就好像被剥光了游街示众一样,暗自羞愧难当,忙把话岔开。
“老代婆子,你家老三该找对象了吧?想找个啥样的?”陈庆喜媳妇问。
“能找啥样的,咱哪有资格挑啊!”老代婆子一听这话倒是有了精神头儿。
“你家老三就是不着调,赶紧给找个厉害媳妇好好管管,要不登梯子都能把天给捅个窟窿。”邓文香道。
“谁说不是呢。他自己也不着急,看不合眼的还不乐意,再说咱村也没什么合适的。”老代婆子道,把被茄秆上的尖刺扎破的食指放嘴里吸了吸。
“我娘家两姨姐姐西院儿有个老闺女,今年二十九,我觉得和你家老三挺般配的,就是说话不大利索,有点儿大舌头,人长得可是挺俊的,比你个子都高。你要是觉得行就哪天去看看。”陈庆喜媳妇道。
“这事儿我哪做得了主,要问问老三,他眼光高,介绍几个了,就是挑来挑去的,都挑花眼了。”老代婆子一听说二十九了就像受到了侮辱一样,自己的三儿子今年才二十一,要是大个一两岁还行,大了八岁,又不是要找妈!她心里憋屈,就拎着米袋子和小姑子到东院去淘米做饭。
“你们知道吧,代老三让管二给逮住了。”邓文香见老代婆子和大麻子出了大门,小声道。
“啥好事儿?管二逮他干啥?”汪二姐道。
“还能有啥好事儿,还不是和他媳妇的事儿,光着腚子被管二当场给摁住了,这人都丢到人家炕头上去了。”邓文香道。
“有啥丢人的,公狗闲着不找母狗,难道还找鸭子?”黄淑芝附和道。
“管二媳妇那么精明怎么会看上代老三?”大骒马不解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都不是什么好货。”邓文香道。
“那倒是,这管二媳妇这些年也没少祸害村里的爷们儿,说不定就是她勾搭代老三的。”黄淑芝道。
“你们老娘们儿一天还有没有点正事儿了,整天就像鸭子啄泥,东触触一会儿,西触触一会儿。”陈庆良推门进来,笑道。
“代老三和管二媳妇的事儿早就招了不少风言风语,村里人说代老三死皮赖脸地缠着管二媳妇,整天像个长工似的长在人家,刚撂下筷子就坐上人家炕头儿,不到晚上管二撵他都不走,恨不得搬套铺盖住过去。”
“我离八百丈远就能闻到她裤裆里的骚味儿。那骚货就靠劈大腿祸害了多少老爷们儿,你家袁老二也跑不了。”她对质疑的邓文香不屑道。
“瞅你这张破嘴,冒不出什么好话来。你是狗鼻子啊,钻人家裤裆干啥?要我说啊,那也算人家能耐。你有本事也把裙子撩开,大伙儿不吓跑才怪,我看除了小瞎宋不嫌弃,没人要你。”邓文香也是嘴不饶人,笑着骂道。
“你这骚货,我就那么不值钱!兔子还知道不吃窝边草,有能耐光腚子去县城里敲几个回来。坏水都流在自己村里了,早晚遭报应。”黄淑芝道。
“你呀,就是想不开,管二知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能怎样?别看管二媳妇看起来老实,那性子可倔着呢,他儿子都多大了,这些年绿帽子攒得都够开个小卖铺的了,还不是当面屁都不敢放一个。人家也是想开了,与其让你白睡,还不如敲个几千实在。”
“操,干脆和管二一块儿过得了,一个一三五,一个二四六,礼拜天歇一天。”
“真是作孽,还不如直接开窑子了。”
“开窑子不得交税,这多好,也不用起牌照,用不用都不交税。”
“我还真佩服这样的老爷们儿,就能咽下这口气,换谁能像没事儿似的过下去啊!”
“哎,我说,你们说管二儿子会不会是别人的种儿啊?”
“我看八成不是管二的,你看那眉毛,管二是半截眉,他儿子可是又黑又重。我看像你家袁老二的,哈哈哈!”黄淑芝笑道。
代老三这几天可是窝了一肚子火,和老代婆子说想去鞍山二姨家玩几天。“我不管,问你爹去。”老代婆子道。
大老代一听就拧起眉毛:“干啥去?”
“没事儿溜达溜达,过几天就回来。”
“这地里马上就拿活儿了,懒驴上磨屎尿多,哪儿也不准去。”大老代骂道。
代老三听着村里人的闲话,却并不着恼,反而觉得脸上有光,你们也就捏着卵蛋躲厕所里想想,不管怎么说,她可是喜欢我。虽然他并没有像大伙儿说的和管二媳妇睡过,可是他觉得挺满足,“这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他一想到管二媳妇那身软乎乎的肉,迷离的眼神儿,暧昧的笑容,就忍不住想去。就算这次被敲了几千块,管二媳妇还抹着眼睛说是自己太不小心了,上了男人的当,还在他皱着眉的脸上亲了一口,他就又觉得心花怒放,爱情也回来了,而且在心里长得更茂盛了。除非自己死了,不然无论如何这辈子一定把她娶过门儿,到时候看他们还怎么说!
只有代老二觉得这事儿仿佛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丢人!
“你以后能不能少往管二家跑?”他在水井那儿,边吱呀吱呀地在压着水,边问,尽量让语气显得和气些。
“咋了?”
“你不怕人家说闲话,我还怕呢!”
“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得了!”代老三这时才感觉面子上下不来,愤愤地丢下这句话,就把还没压满的水桶拎回屋子。
只有老代婆子心急如焚,怎么也要赶紧给老三找个媳妇成个家,成个家就好了,让那些嚼舌头的都把嘴闭上。
三
暑假放了有一阵子了,校园里空荡荡的,紫色的马蛇菜已经长得有巴掌大,铺满了整个操场,老代婆子戴着个飞了边的草帽蹲在那儿,一会儿就又扯了一土篮子,拎回家倒在一起,拿起窗台上那把生锈、豁了个口子的菜刀,在那块已经有些烂心的圆木墩上叮叮当当地剁起来,把剁碎的马蛇菜放进猪槽子,倒上两瓢水,上面撒了两把苞米面,两头已经长到一百来斤的白克朗从湿泥里哼哧哼哧地站起来,走过去津津有味地吃着。
刺眼的太阳慢慢躲到一块灰色的云彩后面,大地被短暂笼罩在阴影里,连风都一下子变得舒适起来。老代婆子把剁完的猪菜收在大洗衣盆里,又拿起土篮子准备再去扯两篮子,却看见自家老太太拄着根棍子走进来。
“妈,你怎么来了?”她放下篮子问。
“快进屋,快进屋跟你说个好事儿,闺女,先给我瓢凉水。”老太太走得额头见汗,进屋上炕盘着腿靠在墙边,接过闺女递过来的半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紧喘了两口气,急切道:“三儿呢?”
“不知道死哪儿去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我就急着赶紧奔过来告诉你,走得我都岔气了。”她从腰里掏出烟袋锅,扯过烟匣子,边往烟袋锅里按着烟叶,边对闺女说:“我今天和老蒋太太唠嗑,她说季家街有个闺女,才十七,叫什么玲子,爹得了急病要钱治,想找个婆家,我就想到咱家老三了,多合适啊!正好那个闺女是老蒋太太侄媳妇的闺女,这么论着咱们还沾点儿亲,也好说话。”
“才十七啊?”老代婆子却有些不信。
“也不小了,我有你大哥的时候也才十七。闺女小点儿好管。就是人家要的彩礼多点儿。”
“多少?总不能要个一万两万的吧?”
“一万两万的还好了呢!三万。”老太太说完吧嗒了一口烟,看着闺女阴晴不定的脸。
“妈呀,我哪有那么多钱啊!就算把我砸碎了骨头剥了筋也凑不够三万块啊!”老代婆子被吓出一身冷汗,在心里掂量着这份巨额彩礼,这可是要了她的命了。
“我还不知道你,这几年怎么着也攒了两万来块了吧,和妈还见外不说实话,真是白疼你了。”老太太撇着满是皱纹的嘴,用眼角瞟着闺女,又抽了两口烟,继续道:“我这急三火四地赶来告诉你,你赶紧和你女婿商量商量,拖几天怕是黄花菜都凉了,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隔几天给别人说合走了,你可别埋怨你妈我没和你说。我这心里急得直冒烟,这大热天走得都要中暑了,你看你还这么说,人家可是刚十七岁的黄花大闺女,长得又俊,连对象都没处过,可不像那些浪荡的娘们儿,别说三万了,这么好的姑娘就是五万也没白要你家的钱,值这个价!”
“真是三万块?没商量了?”她看着老娘含着烟管嘬成包子褶儿的嘴,心有不甘地问。
姑娘叫徐美玲,长得挺福气的,足可以把代老三装下,梳着两条油光光一尺长的辫子,圆圆的脸上两颗乌黑的大眼睛不时羞怯地瞄着坐在炕沿上的老代婆子和那个瘦小的可能成为她男人的人。她妈妈看起来就是一脸苦相,好像含着黄连一样,寡言寡语的。老代婆子就哭唧唧地央求未来亲家母高抬贵手,日子也要一点儿点儿过,从长计议,多少也给抹一点儿。她和徐美玲妈讨价还价了半天,徐美玲妈听老代婆子哭穷就有些犹豫起来,徐美玲就道:“我爹还等着瞧病呢,就三万,一分不能少。”徐美玲妈见代老三比徐美玲大了不少,娶妻心切,知道这个准姑爷不是个着调的主儿,听闺女这么说口气也跟着硬起来。老代婆子见徐美玲帮腔就先存了几分不满,这可是个顶天的数儿,村里还从来没人给过这么多彩礼。她哭丧着脸看了看儿子,儿子也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就暗自咬了咬牙,先把留着准备秋天卖的大米都卖了,再借一点儿先把彩礼凑够了再说,就道:“行,那就这么定了。”代老三抑制住心里的狂喜,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新娘子,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激动的表情,把头压得低低的。
徐美玲和母亲从媒人家回来后就趴在炕上大哭了一场,当妈的也坐在一旁唉声叹气地直抹眼泪。
过了一会儿,徐美玲妈哀怨道:“闺女啊,不是当妈的心狠,我也看不上那小子,可是你爸的病再不治就不行了,你就算为了救你爸一命吧,咱们在这里没亲没故的,已经借了那么多钱,但凡有一点儿活路妈也舍不得,不会委屈你啊!谁让咱命这么苦呢!”
徐美玲把头压在胳膊上,泪水止不住地流,一会儿就浸湿了袖子,听母亲带着哭腔凄苦无奈地说话,忍不住又号啕大哭起来。
“和谁都是过日子,怎么都是一辈子,咱们活着已经这么难了,哪能随着咱们的意挑来挑去的呢?好人家猫狗都跟着享福,咱这穷得掉底儿的能活下去就是老天给的福分了。咱们不比人家亲戚多的,三亲六故的哪个帮着一把,给撒把米,就把难关过了,咱家没这个福分。哪有当妈的不心疼自己闺女的。这细胳膊拧不过粗大腿,咱扛不过命啊!”
“可我还不到十八呢!”她哽咽道。
“人家小枝儿不也是十七就嫁人了吗?他家不是保证能给你登记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要怪你就怪自己生在这么穷的家里吧,下辈子托生到一个好人家,就不用受这么多罪了。”徐美玲妈抹了把眼泪,心里像被泥糊住了一样,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法子啊!你爸还躺在医院里等着钱手术呢,咱娘俩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咽气儿了吧?怎么说他也是你亲爹啊!”
她其实在一星期前相看那个拿不出那么多彩礼的跑腿子男人时,就下定决心,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傻子、瘫子,能出得起这三万块钱的就行,和谁不是过日子生孩子呢!谁让自己摊上这么个穷家破户,老妈的一身病还没看,爹又躺在医院里等着手术了。这就是自己的命!她只是觉得自己的命太苦了,自从母亲说要把自己嫁出去,她就只能在心里指望能遇到一个不让自己从心里厌恶的男人。
关于男人和女人的那些事儿,虽然她也无数次地向往过,可是现在那个将和自己成亲,占有自己的男人到底在哪儿?她是没有任何权利和能力去预知和选择的。至于岁数,不指望了,三十更好,四十也行,反正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如果相看的是一个傻子,只要母亲说行,她又能怎么样呢?医院已经催了三回了,再拖十天半月的恐怕手术都不行了。
她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不是吓醒了,就是哭醒了。她看着没有一件像样摆设的黑屋子,默默地流泪,哀叹自己的命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昏昏沉沉睡过去。她真希望自己能一睡不醒,永远都在梦里,哪怕是噩梦,也比难以预料的未来更令她心安。
她也想一走了之,永远离开这个让自己逃脱不掉的黑洞,人怎么还不是活,就算要饭吃也饿不死人,死也死在外面,一辈子不回来了,爹妈不能给自己幸福的未来,自己也顾不得他们的死活了。看看人家小兰,自己处了个县城的对象,骑着摩托车卿卿我我的,谁不羡慕,自己现在连处对象的权利都没有了。她打心里恨自己的父母,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无可奈何,谁让自己命不好呢!
代老三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老代婆子从娘家和妯娌那儿凑了不到一万块,好歹算是把这彩礼凑上了。
按照和亲家母的约定,结婚时要住新房子,单独过日子。这其实是徐美玲的要求,她心直口快,却害怕整天面对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也不愿意和公公婆婆搅和不清,让大伙儿看到自己的窘迫,给自己的日子添堵。
老代婆子本来可以空出西屋做新房,既然答应了人家,没办法只能盖个新的,哪怕两间房也要花个七八千块。自己这把老骨头,就算砸碎了也凑不上,便和儿子商量盖个土房。徐美玲家知道代家也不是有钱人,拿了这么多钱也掏空了,就没再坚持非要瓦房,这让代老三松了口气。就在新批的宅基地那里开始拉了两车黄土,在牛老板家借了铡刀,现在已经没有晒干的茅草了,就把干稻草在水塘里浸湿了。为了早点儿盖好房子把徐美玲接过门儿,他整天都光着膀子,把一堆黄土和成稀泥,再把干稻草铡成一段一段的混进去,然后把和好的黄泥放进两寸来高的土坯模子里,里面再放一两根细棍,没干一会儿就累得汗流浃背,直不起来腰来。他硬是咬着牙花了一星期时间把盖房用的土坯做出来。地基已经挖好了,大伙儿用湿稻草在黏稠的黄泥里滚着,然后开始一层层地编着堆起来,没两天窗户框都安上了,就等着土坯晒干了开始垒墙。
也是天公作美,整天都响晴薄日的。两小间新房子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盖好了,里外抹着白灰,上面盖着红瓦,看起来就像个砖瓦房一样。
就在二伏刚过了一个礼拜,稻子抽穗的时候,代老三把徐美玲娶回了家。婚礼办得挺简单,做了手术刚出院没多久的丈人也来了,从头到尾皱着眉头。娘家把那些改口、藏鞋的礼儿都省了,陈庆良也按照老代婆子的嘱咐,尽量能省皆省,就那么点儿钱,想办得有里儿有面儿的也是没辙。酒席办得也没什么滋味儿,每桌的鸡肉只有三四块,糖醋鲤鱼简直小得跟河沟里的鲫鱼一样,一人分不到两筷子。收的五千块钱礼金被代志河媳妇直接拿走了三千。
代老三穿着一身有点儿肥大的灰西装,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还扎着一条上面带白道儿的红领带,嘴丫子一直咧到耳朵根儿。一脸冷漠的新娘子迈过火盆,给公公婆婆磕完头拜完天地就钻到新房里再也没出来。
大伙儿都说新娘子长得可真俊,想不到偷鸡摸狗的代老三竟然有这么好的福气,娶了这么好看的媳妇,听说才十七,真是好白菜都让猪拱了。管二媳妇也来了,站在边上冷漠地看着他俩拜天地,连酒席都没吃就走了。人们推杯换盏,闹闹哄哄地带着种种怀疑和猜测一直折腾到天黑,想闹洞房的小伙子们最后都被陈庆良给轰走了。
代老三好不容易等那些小子走了,醉醺醺地回到屋里,反手插上门。刚才老代婆子还紧着嘱咐儿子,新媳妇还小,别吓着她。他一门心思想单独和自己的媳妇待在一起,一进到屋里突然就激动起来。
新娘子鞋也没脱,就靠着新立柜坐在炕沿上,两只手攥着衣襟,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爷们儿就要护着自己的媳妇,以后一定要好好干,让她过上好日子,再生个儿子,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在地上装作找东西转悠了两圈儿,终于鼓起勇气道:“累了吧,咱们早点儿睡吧。”
新娘子没吭声,还是坐在那儿没动。他虽然平日里恨不得和每个浪骚的女人胡搞,但是结婚了反倒没有胆量走过去,就自己脱鞋上了炕,把西服衬衫都脱了,坐在炕上看着她。
“你先睡吧,我等会儿再睡。”她轻声道。
“咋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睡?”
她又不说话了。
他立刻就觉得既有些气馁又很失望,心里那股邪火腾地顶了上来:“你觉得嫁给我受委屈了是不?”
她想了想,才道:“不是。”
“那是咋了?”
“我身上来了。”
他早经人事,也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个女人怎么办好。人家结婚入洞房都是甜言蜜语,高高兴兴的,她却冷若冰霜,看起来对自己还很厌恶,这让他倍感屈辱。也许只是她太小了,还不懂迎合男人。他伸手把灯关了,斜着身子伸手去拉她,她却一下子站起来把他拽了个趔趄:“你先睡吧。”
“哎!你到底咋了?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
“不是。”
“那是啥?”
“我都已经和你结婚了,是你的人了。我只是不习惯和别人在一起,过几天的……”她最后的声音很低,仿佛准备放弃一样。
代老三光着膀子穿着新的红裤衩坐在那儿喘着粗气,觉得异常沮丧。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他就躺下迷迷糊糊睡着了,留下新媳妇在黑暗里靠着墙站着。听见炕头男人的呼噜声,她轻手轻脚走到炕尾,从炕柜里扯出一条薄被,衣服也没脱,反身躺着,默默地淌着眼泪。
老代婆子第二天偷偷问儿子,他装作若无其事说挺好的。老代婆子这才放下心来。新媳妇虽然年纪不大却很能干,屋里外头的活儿都能拿得起来,就是话很少,回门之后,每个礼拜都要往娘家跑一趟。
四
就在大老代家灶坑里被乡林业站的人晚上扒出两小截没烧完的木头,罚了二百块钱的第二天,后屯老国家的老头儿死了,送殡的人群抬着棺材刚过火车道,老代婆子就慌里慌张地进了院子,从鸡架边拿过半截锹头到灶下搓了一锹带着火星儿的草灰,从大门东门柱撒向西门柱。代立新拿着写大字用的刷子从屋子出来,问:“妈,你这是干啥?”
“你没听见后屯老国头抬着棺材过来了吗?不用草灰封上咱家大门,晚上就得闹鬼。”老代婆子又端着一锹草灰继续抖落着。
代立新“哼”了一声,和从村部下来的张书森拎着白灰去到陈庆良、张书林、邓文香几家临街的墙上刷标语:“计划生育是我国一项基本国策”“只生一个好!”“二胎坚决人流坚决罚!”“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这两个月里,乡里管林业的隔三差五就到各家检查滥砍盗伐,米村人心惶惶的,各种谣言像柳毛一样满天飞,有人说只要生过的,不管怀没怀孕,年龄多大,都要结扎,吓得陈庆良那连针都没怎么打过,快七十的老娘一个劲儿问:“真要连我也要扎吗?疼不疼啊?”
大骒马就笑道:“妈,让你生都生不出来了,还结什么扎啊!”
乡里已经开了两次动员会了,乡民政助理赖光荣喝了点儿酒,把桌子拍得山响:“带环儿现在不灵,怎么办?结扎!一了百了。大伙儿也别说得那么邪乎,没见过结扎还没见过劁猪吗?不痛不痒的,谁见过劁猪死过的?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谁敢违反,不但罚款,还要进局子。”
大伙就给赖光荣起了个外号——刽子手,听说正带着乡医院的几个大夫到各村现场做结扎。女人们更是惊惶起来,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就东躲西藏。尤其是齁巴,已经怀上老二六个月了,更是吓得不轻。老代婆子打算过两天实在不行就让老二带着媳妇到鞍山的妹妹家去生完了再回来。
这天上午,齁巴给大麻子打完酱油到园子里拔了一小盆小水萝卜,在水井那儿冲洗干净准备中午吃,听到外面有人喊:“崩爆米花了!崩爆米花了!”就用小铝盆装了两碗苞米,又拿了个塑料袋子赶过去。
崩爆米花的已经在大柳树下架好炉子生起了火,摇着鼓风机,炉子里的煤很快就呼呼燃起来。大骒马是第一个到的,却拿了两碗大米。“什么米都能崩出花来。”师傅把大米倒进崩爆米花机黑乎乎、圆滚滚的肚子里,往里面放了两捏糖精,盖好盖子,架在炉架上,慢悠悠地摇着手柄转动着,一会儿又摇几下鼓风机,让火烧得旺一些,火苗呼呼地从圆滚滚的肚子两边向上蹿着。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师傅看了看手柄上的指针,一手拿过钩子钩住机器前面的扳手,一手拎起机器,平着拎到一边的铁丝网桶那儿,把机器的头伸进车胎做的桶口里,用脚踩在机器身上,弯腰搬动扳手,“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一股洁白的热气,大米花崩进了两米长的网桶里,他拎起机器把剩下的倒出来,又用钩子在里面刮了刮,再放进另一家的苞米开始崩第二锅。旁边捂着耳朵的孩子们都松开手,眼巴巴地闻着带着一丝香甜味道的大米花。大骒马就抓了几把分给他们,把网桶里自己的倒进面袋子里,拎着回家了。
齁巴回到家时,代老二正要去田里看水。她叮嘱了几句,回到屋子里又把空啤酒瓶子都放进塑料箱中,就觉得身子有些沉。这些日子她都有些睡不安生,结扎、流产的传闻让人害怕,这万一……她想都不敢想,要是真躲不过了就和他们拼了。她摸着自己的肚子,大伙儿都说这胎准是个小子,怀小月的时候不像这个,肚子是尖的。最近她觉得身子越来越沉,靠在炕头的被堆上就迷迷糊糊打起盹儿来。
“快起来,快起来!结扎的来了。”她睁开眼,婆婆正急切地对她道,“乡里大夫来结扎了,快点儿藏起来。”
“在哪儿呢?”她一下惊醒过来,问道。
“就在张书林家西屋,张书森正带人挨家逮人呢,刘芳几个都给逮去了。”
“我这身子往哪儿躲啊?妈,你到外面把门给我锁上,我就在屋里不出去。”她对婆婆道,手忙脚乱地找锁头。
手术室就设在乡电影放映员张书林家西屋,用学校的几张课桌拼成一个手术台,上面蒙着块白布,炕上码着三个医用铁盒子,放着手术刀、小镊子、消毒棉什么的。乡里的两个女大夫在盆里洗了手,用酒精棉擦了擦,摆弄着放在铁盒里的手术刀。刘芳四个女的在东屋心惊胆战地向赤脚医生杨淑兰问这问那,赖光荣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三十来岁的人拿着板凳堵在门口,张书森则和汪玉金,还有乡派出所的一个民警挨家找人。一些无聊的男人则围在院子里说着闲话看热闹,旁边圈里的两头母猪受到惊吓呵哧呵哧地喘着粗气。
这次手术只做了六个,其余听到风声的女人都跑了,因为手术室过于简陋消毒不好,刘芳和赵老大媳妇还落下盆腔粘连的后遗症,一到刮风下雨就腰酸腿疼的。
等到年底的时候,米村该做结扎的都到乡医院做了。齁巴直到快生前半个月才到县城边上的一个亲戚家躲起来,等把孩子生下来半个月后抱着儿子坐着驴车回到米村。天气已经冷了,大杨树的叶子变得又脆又干,一刮风就落了一地,再过几天就该割地了。
比齁巴早生了一个月的闫振来家已经被罚了款,因为没有那么多钱,闫振来就连夜收拾了两包衣服,带着藏起来的一千多块钱抱着孩子跑了。
齁巴这几天一直心惊肉跳,回到家里后就想过两天还是回娘家躲些日子,又怕男人自己在家应付不来。她越想越是害怕,仿佛这一劫无论如何是躲不过了。
没过几天,中午刚吃完饭桌子还没收拾,张书森和乡里管民政的另一个人就进了院子。她就把剪子捏在手里,故意掐了一把刚吃完奶的孩子,孩子立刻就哇哇哭起来。她对张书森二人带着哭腔道:“我这身子大夫说做不了流产,我也不想生。”她故意喘得更厉害了,齁齁齁地咳起来,孩子也哭得更厉害了,鼻涕流得老长,她也不给擦,只用眼睛望着张书森。
“生了就是二胎,就要罚款。”那个人皱着眉头道。
“张书记,你给说说,我这‘齁巴’活今天没明个的,我死了不打紧,可怜这孩子他爹也没个本事,可怎么养活孩子啊?你说,我生你干啥啊?这不是作孽吗?”她假装拍打了两下孩子,越说越咳。
张书森也皱着眉头拉着那个人的胳膊走到院子里,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推门进来,道:“我也知道你和老二不容易,你这孩子都生了,咋说也是二胎,多少也得罚点儿,不然别人也有意见。”
最后,她还是交了五百块钱罚款,乡里的人见她病歪歪的也再没来为难她。
五
有一件事轰动了整个县,就在狗女出生的那个缸窑村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村里的铁匠用一把精心打造的大砍刀把村长一家八口全剁了,最小的孙女才四岁,扔下的砍刀刀刃都卷了,据说是因为村长把他已经订婚的闺女给糟蹋了,还威胁要把他送进去。县里的电视台每天都滚动播放通缉令,让大家注意安全,提供信息的还奖励五千块钱,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大家晚上睡觉把大门二门都锁了个严实。
陈庆良的舅丈人老夏头认识那个铁匠,有一次他的猎枪枪托坏了就是找他修的。铁匠姓冯,右侧脸上有一道烫伤的疤瘌。电视里杀人犯的照片看起来阴森可怖,抿着薄嘴唇,紧皱着眉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
老夏头一早吃完饭坐在窗边上,叼着烟杆儿望着从外面挑着一挑水回来的儿子。他家还没打井,仍旧要到村东的大井挑水。儿子夏聋子把一桶水拎进屋倒进水缸里,剩下的一桶用水瓢舀着洒在打开的几捆干稻草上。
苞米楼子上的一截草帘被风吹得耷拉下来,已经有些糟烂了。他就拿着根杆子量苞米楼子的长度。量完了,夏聋子站在那儿挠着头想了想,拿了两捋稻草蹲下来不紧不慢地开始编草帘,一会儿就编了七八米长。
老夏头到院子里给鸡鸭搓了两穗苞米,抬头看了看有些阴晴不定的天空,心里越发毛躁起来。他到屋子里摘下挂在墙上的单筒猎枪,已经半年多没动过了,用油布仔仔细细地擦着磨得油亮的花纹栗木枪托,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铁盒,把里面的十发子弹都装进那件已经褪了色的苏式薄呢子大衣兜里,背着猎枪出门时叮嘱了儿子一句。在街上碰到大骒马,大骒马疑惑道:“大舅,你这是上山打黄皮子还是打鸟啊?”他只应了句“到山上转转”。
今年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夏头是村里唯一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党员,还立过三等功,不知道怎么的就特许了他一支单筒猎枪,他就用这支猎枪打猎。山里除了野鸡、獾子就是黄皮子,后来野鸡、獾子越来越少,他就只打黄皮子,用枪、下夹子,每年都会打个十来只,剥了皮用白碱鞣了做成熟皮子卖。肉就腌着吃一个冬天。现在他家墙上还钉着一张完整的皮子,是在五月份被夹住的,剖开时肚子里有五只像耗子般大的粉红色的崽儿。
村里人都说黄皮子有灵性,就算把整窝的鸡咬死也不敢下药,怕得罪了黄大仙招来灾祸。每次老夏头用枪筒挂着猎物回来他们都深感恐惧,觉得老夏头一定是被黄大仙诅咒了,不然不会生了个又聋又哑的儿子,家里更是穷得叮当山响。
初秋的阳光晒在老夏头的苏式破呢子薄大衣上,一会儿就晒得他浑身发热昏昏欲睡。他在山里转悠了一会儿,坐在半截树桩上,双手扶着枪管,下巴担在交叠着的大拇指上,望着不远处五彩斑斓的树林,耳朵里留意着那些不寻常的声音。
那些夏天还散发着旺盛生命力的树已经开始向冷风投降了,叶子都半黄着,地上散着一些落叶。几棵碗口粗的柞树边上是一棵挺拔的桦树,挂着一树金灿灿的叶片,衬得树干发出耀眼的白光。脚下草窠里几只土黄色的蚂蚱也失去了夏日的机警活泼,在叶片上慢慢地爬着,偶尔才会张开翅膀蹦一下。那些已经由深绿变成土黄色的乱草匍匐在地上,等待一场霜降彻底结束仅存的一丝生机。秋风掠过树林,发出空明的呜呜声。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形从西边远远地向南飞着,不时发出参差的几声鸣叫。
他坐了有一袋烟的工夫,慢慢站起来,端起猎枪向空中瞄了一下,胳膊却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他叹了口气,放下枪。这几年他明显老了不少,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了,眼睛也越来越不好,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有时候夜里还直喘,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可心里也觉得自己恐怕折腾不了几年了,再也不会像年轻急行军那会儿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也不会像那些小动物般敏捷了。
他从小就不信邪,性子执拗,别人不敢干的事儿他都从不惧怕,在战场上也是勇往无前。他相信只要自己够胆量,那些子弹就会绕着他走。他在朝鲜待了两年多,除了手脚上的冻伤从来没负过伤。现在他重新拿起猎枪,心里突然又聚起了那种久违的力量。
老夏头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既然出了杀人犯,那他就应该带上猎枪去为民除害,就像当年打美国鬼子保家卫国一般。他又转了一会儿,除了山雀和机警的小桦鼠外什么都没有,就坐在一个斜坡上,前面正好有一棵大柞树挡着,从这里可以看见四周的风吹草动,真希望那个冯铁匠会从水库西边那里经过,那样他就能隔着三五十米一枪把他脑袋轰开花。
在他的印象里,那个铁匠黑脸膛,话不多,但是手艺不错。铁匠媳妇他也见过,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那个女娃子倒是没见过,真是可惜了。他一想到女娃子就想起自己的聋儿子今年已经四十了还没成个家,都怪自己太穷,耽误了孩子,让他死去的妈死不瞑目。
入秋了,黄皮子开始长出密实的新毛,他准备过些天再去弄点子弹多打点儿黄皮子,现在黄皮子值钱,趁着自己还能举得起枪,攒个两年三年的,好歹也要给儿子说个媳妇。
一只桦鼠从那棵大柞树的一根粗枝上露出头儿,身上黑色的花纹已经开始变深,机警地看着坐在下面的老夏头儿,一扭身就不见了,一会儿又从树干的后面探出头,蓬松柔软的长尾巴轻轻摆动着,像捉迷藏一样时隐时现。前面林子里似乎传来一两声斑鸠的叫声,要是前些年他立刻就会像只老猎狗一样蹑手蹑脚地绕过去,在树后隐藏好,慢慢探头盯住猎物,再慢慢举起枪,瞄准,食指扣动扳机,猎物从半空坠下来。现在他只歪了歪头,连走过去的兴致都没有了。他只想在和煦的太阳底下好好睡一觉,就是那些鸟落在他头上也不会惊醒他。
老夏头从山里回来后好像着了凉,晚饭也没吃两口,就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他让儿子到小卖店买了几片去痛片吃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夜里,他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儿,被一阵唧唧唧的叫声给惊醒了。儿子在炕尾打着呼噜,皎洁的月光从窗户上射进来,照在墙上那张黄皮子上,朦胧中那张皮子好像突然动了动,跟着就使劲儿往外挣着鼓起来。他挣扎着坐起来去开灯,却停电了,就摸索着到外屋碗架下找出那把短柄斧子,把皮子头上、四肢和尾巴上的几根露在外面半寸来长的钉子都砸进墙里。皮子紧紧地被固定在墙上,他放下斧子,喘着气道:“叫你跑!”
老夏头没有活过这个冬天,在冬至刚过就死了,死时大叫了三声,嘴里、鼻子都冒出血来,屎尿拉了一裤子。邓文香几个女人说总听见有黄大仙在他家屋后叫,临死前一天晚上有人看见有几只黄皮子蹲在他家鸡架上,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儿,才吱吱叫了几声走了。
人们都说老夏头这是让黄大仙把魂儿给勾走了。唯一能让他瞑目的就是终于在一个月前给儿子成了个家,就是陈庆喜媳妇娘家两姨姐姐西院儿那个说话不利索的老闺女,她其实是个哑巴,说的话没人能听清,个子倒是不矮,身量也不弱,看起来壮壮实实的。哑巴和聋子两个人看起来很是恩爱,倒让村里人啧啧称奇。
过了一年,哑巴和陈庆良的大儿媳妇脚前脚后都生了娃儿,陈家是个闺女,夏家却是个长得挺周正的胖小子。一群孩子就围着房前屋后边跑边喊:“夏聋子,娶哑巴,生出一只小蛤蟆,呱呱!夏聋子,娶哑巴,生出一只小蛤蟆,呱呱!”夏聋子捡起一根儿干枝装作要打他们,嘴里囫囵地喊着:“小鳖—犊子!”
村里的那些娘们儿原来还担心夏家生个聋子或者哑巴,结果一岁零两个月就会叫爸爸妈妈了,喜得哑巴呜呜呜地用手比画着,夏聋子虽然听不大清楚,也乐得合不拢嘴。
六
今年的霜降比往年延后了几天,天气预报说夜里大幅度降温可能引发霜冻,陈庆良媳妇就催着他把葡萄藤埋起来,免得冻死了。
第二天一早,整个村子都披着一层白霜,有水的地方还结了层薄冰,连空气都一下子变凉了,眼看着再过些日子就该入冬了。太阳一出来,亮晶晶的霜花就消退了,茄秧上挂着发黑的叶子,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像被煮过一样。一切还残留着一点生机的东西都被这一场霜冻终结了,整个大地都显出即将入冬前的萧条和荒凉。
“吃完饭你去买点儿盐,今天没事儿先把芥菜疙瘩腌上吧。”大骒马在菜板上当当当地切着土豆丝,对从碗架里拿碗筷的丈夫道。
“坛子还没腾出来呢。”
“什么事儿就不能痛快点儿,要不是昨天催你那葡萄都该冻死了!”媳妇埋怨道。陈庆良虽然觉得昨天晚上把葡萄埋起来的决定很英明,但是嘴上还是显得满不在乎。媳妇也知道他这个脾气,做好早饭,拿出新做的板板正正的哔叽外套,悄悄问道:“你今天和小明一起去省城给孩子看病吗?”
陈庆良的大儿子陈玉明娶的是北屯在信用社上班的老钱的二闺女小娜,他俩从小学就是同学,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经人一说和就成了,小两口相亲相爱,美中不足的是生了个闺女。陈庆良媳妇心里盘算着过两年等风声小些再生个孙子,就算罚点儿钱也值了。
渐渐地,大骒马发现孙女到了一岁多,除了腔调怪异的哭泣之外发不出一个字来,她心里就感到一丝不祥的预感。等比孙女还晚生了一个礼拜的夏聋子的孩子已经会说整句的话时,孙女仍旧不吐一语,也不像人家孩子那般活泼,小手小脚还不灵活。陈玉明和媳妇也是心急如焚,大骒马非要去老袁头那儿看看,儿子、儿媳妇却不很相信算命的,就带着孩子到县医院,儿科主任看了看说怀疑是脑瘫,要做进一步检查。
陈家如五雷轰顶一般,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所有的希望都已经开始一个个破灭了。儿媳妇生性温和,除了哭哭啼啼就是哀叹自己的命不好。陈玉明到现在也没有什么主意。结果出来了,脑瘫。大夫说孩子太小,等长大一些看看做一些康复训练或许能达到生活自理的程度。
作为一家之长的陈庆良也感到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尽管他尽量显示出对奇迹出现的坚定信念,咒骂那些大夫毁了他们一家,可心里也知道这孩子恐怕是保不住了。
大骒马从后屯吕二毛愣家弄了个偏方,把绿豆塞进癞蛤蟆肚子里,等晒干了熬水喝。她把小明抓的两只大癞蛤蟆的内脏去了,塞满绿豆,缝好吊在房檐下燕子窝边,过了两个月风干了取出绿豆熬水给孩子喝了半个多月,还是不见好。
吃过早饭,陈玉明和媳妇抱着孩子坐汽车去省城。陈庆良在园子里把胡萝卜起出来,又把这一小块地平整好。快到中午时,太阳热起来,晒在身上热烘烘的。他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喝了几口,找出编鸡轱辘的竹插子,在柴火垛那儿捡了捆长些的稻草,坐在小板凳上开始编起来,一会儿就编了三分之一。媳妇拿了大洗衣盆坐在水井那儿准备洗衣服。张书森和会计汪玉金拿着本子从外面进来。
“编鸡轱辘啊!”张书森笑着道。
“去年的都要糟烂了,编两个新的。有事儿?”陈庆良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掸了掸腿上的草末问。
“乡里要求统计万元户,每个村至少十个。”张书森道。
“我家哪够啊!”
“你家要是不够咱村儿就没有达标的了。”汪玉金笑着道。
“操,咱们村儿要是找出个三两个还行,十个?那还不要两三家捏成一个?”陈庆良道。
“乡里就是让报个数,要说现金存款,哪个村也没有那么多。物件儿也算,一头猪算一千块,大米、立柜、自行车、电视、牛马都算,做个价加吧加吧就够了。”汪玉金道。
“我操,净扯蛋!敢情这万元户都是这么凑出来的?”
“就是,这才单干几年啊,家家都要盖房、娶媳妇生孩子的,哪有多少余钱,上面非要报,咱们就只能凑,别的村也是这么凑的。”张书森笑着说。
“那你们自己看吧,我家这些东西凑巴凑巴估摸着也能够格儿了,就是没现钱。”陈庆良媳妇笑着说。
“你家啊,不用凑,随便拿出个存折就够了。”张书森恭维道,和汪玉金简单算了算凑了一万多就到后院儿代志江家去了。
“他妈的,要是连房子都算上,不然还不得家家都是万元户了!整天就扯这些驴蛋子不干正经事儿。”陈庆良骂道,坐下来继续编着鸡轱辘。
“我说,你觉得去省城能行吗?”媳妇把衣服泡在大盆里,系好围裙,拿过搓衣板撩了一把水,给一条裤子打上肥皂开始洗起来。
“谁知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唉!谁让这事儿就咱们摊上了呢。”他叹了口气道。
“怎么弄?还不如夏聋子、地委,这脑子坏了不就成了傻子吗?”陈庆良媳妇还是相信老袁头的灵符能解救她的孙女。
“你这话说的,我知道怎么弄!老袁头到底怎么说的?”他把鸡轱辘掉过来放在腿上,用竹插子刺进去,把一绺稻草从中空的竹节里穿过去,拔出竹插子把稻草弯过来打个结。
“他说这是病不归神儿不归仙儿。我好说歹说给画了那两道符,都烧完了,你觉得孩子见好吗?”
陈庆良长长出了口气,没搭腔。长着长长尖趾的红冠子大公鸡咕咕咕地绕到地上放着的稻草边,啄着里面散落的小甲虫。那只白母鸡跳上搭在鸡架上的木板,慢慢进到上面一个已经有些糟烂的鸡轱辘里趴下来。他看了眼院子里四轮子边的柴油桶,皱着眉头突然道:“不行就扔了吧,省得孩子遭罪。”
“儿子不说咱们也不能做这个主,不然还不得落一辈子埋怨。”媳妇并没有显出太吃惊的样子,把洗过的裤子扔在旁边的凳子上,又把一件儿子的藏蓝色中山装打上肥皂,在搓衣板上洗起来。她也想过,邓大屁股她们都劝她扔了再生一个,只有老代婆子觉得能养好,说她家老大当初早产了三个月都养活了。
“那你就找机会偷着和儿子说说,别让小娜听到,好像咱们做爷爷奶奶的心狠,传出去也不好听。”陈庆良道。
“我知道!看小明还挺舍不得的,我再好好劝劝他,当妈的都是为他好,总不会害他。”
“嗯。”他把编了一多半的鸡轱辘放下,上面斜伸着一绺一绺的稻草,像只没了屁股被掏空的大刺猬。他现在是村里过得最富裕的人家,家庭和睦,大儿子像自己一样肯吃苦,儿媳妇也好;二儿子在念六高中,那可是全县最好的高中,老师说考个大学没问题,发挥好说不定能走上重点;小闺女在念中学,等毕业了找个好人家嫁了。谁知道自己会摊上这种摧心伤肝的事儿。全村人不管老的小的,穷的富的都没他们家这么倒霉,原来充满希望的生活转瞬间就被摧毁了,这个家不再有爽朗的笑声光顾,整天笼罩在一种阴郁难挨的悲凉气氛中。
孙女一开始和爸妈住在东屋,现在和太奶奶住在西屋。他们都尽量避免到西屋去,不想看着孩子一副无助的样子。只有太奶奶整天陪着她,喂她吃喝,给她收拾屎尿,嗫嚅着掉光了牙的瘪瘪嘴给孙女讲瞎话,为孙女默默求助过往的神仙。陈庆良也于心不忍,觉得对不住老太太。老太太擦着眼角对儿子道:“好歹也是条小性命,咱不照顾还能指望别人替你照顾吗?”老太太还给她起了个小名儿,叫“扔儿”。
儿子、儿媳妇都不同意把孩子扔了,总是抱有一丝幻想,毕竟这是他们小两口第一个孩子,看着夏聋子的孩子已经满地跑了,他们就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在地里付出更多的汗水。
陈庆良也是一样,这件事让他在人前失去了说笑打趣的资本。他本来就脑子活泛,总是能想出一些主意比别人多挣一些钱。他把这几年攒下的一万块钱买了辆四轮子,带着老婆孩子不是给水库拉沙子土方,就是给村里用车的人出工;在亲家的建议下把剩下的钱都放了一分五厘的高利贷。靠着全家人沉默痛苦的付出,不到两年的工夫就攒下了实打实的几万块钱,成了村里人人羡慕的大财主,只有一个锥心的隐痛像座山似的压在他们心头,就是那个一直在西屋炕上躺着、梗着脖子流口水的可怜崽儿——扔儿。
七
每年冬初一卖完粮,一直到出了正月的这段日子,是赌徒们的狂欢节。腰包鼓起来,心里被扑克、牌九撩拨得不安分起来。
村子里最能赌的有那么几个,牛老大、代老三、段长星,还有老实巴交的余德龙,加上北屯和南屯的几个,还有水库的杨大军,他们整天都凑在一起打扑克、推牌九。虽然在秋收的时候,余德龙的大哥余德友从梅河口亲戚家拿回来一副骨牌麻将,可是除了他们几个老是在业余玩几圈,村里人,甚至连镇里人都还没几个见过这一堆木头块儿。
赌博的项目仍旧主要是推牌九。一开始他们都进行得很秘密,像约好了似的,谁都不说。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他们玩大的,代老三说一宿输赢都在五六百,最多的一次段长星一晚上输了一千,不过第二天又捞回来不少。好家伙,一晚上就把一年的收成都输了!听得大伙儿心惊肉跳。不过代老三虽然自诩是其中的干将,其实也就是在旁边看看热闹,他可拿不出那么多钱,最多也就三百两百的,忍不住坐上去玩几把试试手气,输了就下来成了看客。村里人都挺佩服代老三的,虽然好赌,但是却从来不把身家性命押上。大伙问他,他满脸鄙夷道:“谁那么傻!一年到头撅着屁股好不容易挣俩钱儿,一宿就揣别人兜里了!又不是我亲爹,拿走了都不道个谢,犯不上。”大伙儿都觉得代老三这点真是让人打心眼儿里佩服。
赌性最重的是牛老大和余德龙。余德龙是最古怪的一个,平时他老实巴交不声不语的,整天穿着个破烂衣裳,年把月都不洗回头,而且懒得出奇,农闲时常常裹着被子吃早饭,撂下筷子接着睡,总是眯缝着小眼睛像没睡醒似的。可是一到赌桌上就像换了个人一样,精神抖擞,连熬两宿两只眼睛还是贼亮,出牌毫不犹豫,而且记忆力好,算路精准,谁剩什么牌基本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按说他应该能给本来就困窘的生活赢点额外的收入,可是这个人就像是揣着丧门星一样,几乎逢赌必输,每年都把家里一半儿的卖粮钱背着媳妇黄淑芝装进别人的腰包里。不过大伙儿都说他赌品极好,从来都不急赤白脸,输了赢了都笑呵呵的,跟没事儿人似的。所以都愿意叫上他,输光了,赢家会毫不犹豫地借钱给他,他也总是过几天就把钱还给人家。
牛老大却是个没赌品的赖子,平时牛老大和代老三偷鸡摸狗的啥事都干,赌起来他却是输红了眼能把爹妈都押上的主儿。可今年运气着实好,连着赢了三天,足足赢了三千多,第二天就到县城买了一身涤卡布的西装,还买了一辆“二百踹”,大冷天一出门,不管几步远都突突突地骑着去,冻得鼻涕老长。赵老二说牛老大秋天的时候专门去到临县找人学了,他牌里有鬼。耍钱鬼,耍钱鬼,没鬼还耍什么。他还有一个绝活儿,你随便抽出一张牌,他在那儿拿着牌一张张地数着,最多把牌数四遍就知道你手里的牌是什么,每次都准。他好赌成性,大局小局都玩儿,但是大局却只和固定的几个人玩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二百踹给闹的,牛老大接着的几天又把钱输了回去,还搭进去一千多。这一天,他带着沈大海一起去了水库玩牌,后半夜沈大海就赢了两千多。连玩儿了几天,几个人累得眼都睁不开了。公鸡打第一阵鸣儿,他们就散了,沈大海数了数,一共赢了两千八百三。
黎明前的夜色是藏蓝色的,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直响,南屯不知谁家的灯亮着,在寒夜里像被冻住了。
“咋样?手气挺壮啊!”牛老大拿下嘴里叼着的烟,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那把要不是出错了,还能多赢点儿。”
“听说西岗子这两天有个大局,想不想去看看?”
“多大?”
“听说是临县过来的,带着两个保镖,这个数儿。”他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在眼前翻了一下。
“一万?”
“一万?十万!”
“我操,真他妈有钱。”
“要是不带保镖早他妈把他钱给洗了,还让他到处咋咋呼呼的。听说他昨天一把牌就输了五千,眼都没眨一下,这才叫能耐!”
沈大海第二天下晌一吃完饭,就穿着在北屯王正波那儿定做的三接头皮鞋,跟着牛老大去会那个带着俩保镖和一皮箱新钱的朋友。他抑制不住那只大皮箱的诱惑,晚上七点,替下一个输得手干爪净的西岗子的小伙子。
他坐在桌子边,悄悄把又板又硬、让脚后跟都磨破了的新皮鞋蹬下来,撩了一眼对面的牛老大,他也正在看着自己。“他妈的,来几把好牌,赢了就不玩了。”拿起牌时,他心脏跳得像只被揪着耳朵拎起来的兔子,脑袋里嗡嗡直响,口干舌燥,觉得牌桌都斜歪着,上面的钱冲他直跳。屋子里烟雾缭绕,他没看见那两个什么保镖,那十来个人他都不怎么认识。牛老大和其中的几个人说了会儿,站在他身后看那个人玩牌。那个人看起来也就四十不到,眼睛很小,戴着一副茶色眼镜,右手无名指戴着一个方方的大金镏子,没看清上面刻着什么字儿,也穿着一双有点儿旧了的棕色三接头。他手气一般,不但没赢,几把牌就输了一千多块。
沈大海尽量让自己镇静,显得老到些,别让人看出来是个刚出壳的鸡雏儿。这几把他运气旺,赢了小一千。那个人打了个哈欠,翻眼看了看他,把嘴里的烟头儿用两根手指捏着看了看,扔到地上用鞋尖碾得粉碎。
他的心一直哆嗦着,像被细线缠着,手脚全是汗,浑身不自在。看着眼前的钱堆起来,他胆子大了起来,这一回要是能赢个几万的,以后坚决不玩了,盖个房,然后娶个媳妇,村里人一定又眼红又羡慕。
他一共带了一万块钱,还没到八点半,他眼睛里就充血变得通红,像发了情的二牤子,头晕得更厉害了。“借我一万。”他瞪着对面的牛老大。牛老大斜了眼那个叼着烟眯缝着小眼睛的人,把面前没开封的一万块扔给他。
“我尿泡尿。”那个人站起来,示意摆局子的人看着点自己的黑皮兜子。
“输点就算了,手气不好别玩儿了。”牛老大趴在沈大海肩膀上在他耳边小声说。
“没事儿。”他狠下心肠,我就不信邪了,只要回本儿就不玩了。
那个人从外面带着一身冷气回来,用手提了提蓝色的牛仔裤,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才坐下来。
这一晚沈大海整整输了两万五,那可是他的全部彩礼钱,过几天就要到女方家定日子。他现在连死的心都有,最后那几把牌,他坐在那儿像灵魂出了窍,心里不停地请过路的神仙保佑捞回来一点儿,哪怕就是八千一万的也行啊。他手心脚心全都潮乎乎的,眼睛也起了花,有时候恍惚觉得似乎这是在梦里一样,要是这一切都没发生就好了。他开始恨牛老大把自己拐来玩儿,他一定没安什么好心,干什么非要拉着自己来玩儿。他倒是也输了,还不到五千,那是他活该。
他往回走时脑袋晕得厉害,悔得肠子都绿了,觉得魂魄连那几沓钞票一起都被拿走了。他害怕回去,等过两天要去提亲时怎么和家里说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厄运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想找谁先借点把这个窟窿堵上,可是这么大一笔钱,谁愿意借?或者去借高利贷先应付过去。两万块钱,利息一年就要五六千,太多了!
他这几天神情恍惚,茶饭不思,家里人还以为他病了,母亲问他,他也不说,就是自己沿着火车道不是往东就是往西,一走就是半晌。到第三天头上,早晨一起来,当妈的准备早点儿做饭,收拾完了好去提亲。到西屋叫儿子时,发现他光着身子坐在墙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唉!你这孩子,咋裤衩也不穿。真是的。”母亲脸也红了,拿过旁边的衣服扔过去,“赶紧起来,吃完好早点去定亲。”
沈大海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突然就哇哇大叫起来:“天杠,我赢了,赢了!”
沈大海就这么疯了。时好时坏,有时候什么都明白,有时候你说什么他都不懂,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你,有时候还嘿嘿嘿地傻笑。老沈婆子逢人就说自己家大海是被牛老大给骗了,输了那么多,就是让人给坑了。“作孽啊!都是爹妈生的,这么缺德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赢了钱也不得好花!”
钱没了,对象也黄了。过了正月,村里又像往常一样恢复了平静,只是街上多了个总是自言自语、又哭又笑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