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
一
代志江坐在学校操场边的杨树下,一边抽烟,一边用锤子往小板凳里钉钉子,把松动的一条凳子腿钉紧了,弄完了坐上去试了试,又拿起去年种的一个已经干透了的葫芦,用小锯条想把它锯开做成水瓢,在葫芦根儿锯了两下,锯条太细不趁手,直打滑,就扯长了袖子包住一头儿,又锯起来。孙女彩云和几个小孩儿在学校操场上滚着轱辘圈儿追着跑着。
晴朗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朵白得刺眼的云彩,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学校后面传过来,原来是一大群家雀儿在半空中追着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鹞子,黑压压的像片阴云。“真是怪事儿!家雀儿竟敢追老鹞子。”大老代疑惑地望着忽左忽右随着鹞鹰不停急速变换着方向的雀群。
代立新的女儿彩云这些天一直住在奶奶家,早晨吃完饭在学校下面的小树林里和几个孩子玩了一上午,快到中午时才跑回来,弄得浑身都是土,老代婆子拿鸡毛掸子边掸边道:“你这孩子,一个小闺女家的翻跟头打把式的,让你妈知道又该骂你了。”
彩云喝了口水,又从灶台上的饭盆里拿了块糊嘎巴走到院子里,黄狗见了就摇头晃脑地跟着她,她就边吃边掰下一小块儿伸着手喂它,结果嘴急的黄狗一口咬在她手上,她吓得哇哇哭起来。老代婆子刚把鞋底儿找出来穿上针线,听见哭声就赶紧跑出去。孙女的手背出了两个血点儿,她就一边骂狗一边哄着:“没事儿没事儿,‘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狗杂种,哪天让你爷勒死了咱们吃肉。”
她回到屋子从笸箩里拿过剪子,黄狗冲她摇头晃脑地想讨口吃的。她抓住黄狗的后脖颈子,剪下一撮狗毛,回到屋里放到炕沿上,划了根火柴把狗毛点着,又撕下一块白布条,然后拉过孙女的小手,把烧成灰的狗毛按在上面,用白布条包上:“去玩去吧,等结了嘎巴就好了。”
彩云这才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在门口碰到大麻子拎着一个塑料小筐,她问:“彩云,你奶奶在家没?”彩云冲屋子喊了一声“奶奶”就往下跑去了。老代婆子见是小姑子来了,赶紧把柜门关上,应声道:“快进来,快进来。”
大麻子把小筐放到炕头儿坐下来,道:“嫂子,有鹅蛋没?家里的芦花又趴窝了,刚攒了十个鸡蛋,我寻思着再孵几只鹅。”
“我家的鹅蛋前几天刚让邓文香给拿走了,过几天我再攒几个给你,现在天热,这鹅也懒得慌,三四天才下一个。”老代婆子不愿意把仓房里的十几个鹅蛋白给了小姑子。
“我又不是白拿你的,两个鸡蛋换一个。”大麻子撇着嘴道。
“瞅你说的,咱们是实在亲戚,又不是旁人,有了还不先可着妹子你,就几个鹅蛋还什么换不换的,这不是见外了吗!明天我去我妈家,她家也有大鹅,也有公鹅,还连蛋哩,我给你拿几个送家去。”老代婆子脸上挂不住,赶紧说道。院子里的几只大鹅好像听懂了她们的话一样,扑扇着翅膀嘎嘎嘎地边叫边追着跑起来。
搬到后屯的大麻子和大老代、代志河是堂兄妹,和大哥二哥家并不是很亲近,加上代志河原来就眼眶子高,老代婆子又极端吝啬,等老辈的一死,几家来往得就更少了,还不如邻居走得近。
大麻子的男人牛老板原来就在大队养马赶车,是村里唯一的车把式,就是在吃不饱饭的年月也把几匹马养得膘肥体壮、溜光水滑。等到分地了,他就把大队那匹枣红色的骒马留下来,又生了个颜色淡一些的公马驹儿。夏天时,天不亮就牵着两匹马到水库边上去吃头茬草。现在原来的几匹马都被别人换成了力气更大的牛,他却对马情有独钟,仍旧精心打理着村里仅剩的两匹马,天好的时候就牵到水库或者水线里给它们洗个澡。两匹马被侍弄得健硕、漂亮,皮毛在阳光下散发出缎子般的光泽。
除了这两匹马,他还有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二是村里唯一的龙凤胎,今年已经都二十了,大麻子正托人张罗着亲事;老三却是个傻子,今年也十八了,什么活儿都不能干,整天拖着大鼻涕在街上傻笑,被这个推一把、那个踢一脚地当乐子。
最不让她省心的是大儿子。牛老大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整天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上初中时就传字条处对象被人家家长找到学校,险些给开除了,等到了该处对象的时候却没有姑娘愿意招惹他。他初中勉强毕业后,立刻就和一帮社会上的小青年整天混在一起。有一次,他们十来个骚动不安、闲着无聊的小青年,在辉发山上设擂台,把县城来游玩的七八个人打得哭爹喊娘,下跪求饶。
第二天从县城来了两卡车手持木棒砍刀的小青年,牛老大他们也不示弱,纠集了百十号人,也是拎着各种家伙,有的还拿着火药枪,要不是有人报了公安,说不定要闹出多大事儿来。
他脾气就像发情期的公马一样暴躁,心里好像总蓄满了火气,沾点儿火星就炸,人又有些犯浑,弟弟妹妹都不敢招惹他,村里人对他也都惧而远之。
牛老大上次和父亲大吵了一顿后,揣着仅有的一百块钱和西岗子的东子去了沈阳。他在陈玉亮的学校旁边一个工地只干了两天就累得腰酸背疼,不辞而别,逛荡了两天又找了个学校后勤的活儿,做了一个月,看着那些高昂着头拿着书本的大学生就觉得低人一等,觉得陈玉亮似乎也有些不热情,他又不辞而别。他在北京故宫转悠时,看到边上东华北巷一个陕西拉面馆招服务员,就和老板说想学拉面,正缺人手的老板收他做了学徒,不要学费,也没有工资,不过包吃包住。他觉得这是他人生的一次机会,等学好了自己攒点儿钱开个拉面馆当老板。
五月下旬,因为长秋堡一个同学结婚他回来赶礼,听说陈玉亮上个月学校放假时就回来了,他也不好意思见他。他一心想展示一下自己的能耐,上午在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回家就用一个铝盆熬着偷拿回来的一块看着像白石头一样的东西,他说这是专门做拉面的碱,院子里弥漫着洋碱的那股呛人味儿,等石头熬化了盆底儿都漏了。他用了一些黏糊糊发黄的热碱揉面,在桌子上摔得啪啪山响,那架势还真有几分大师傅挥洒自如的架势。等醒完面,他抻了一锅扁的,一锅细的,吃起来还真有些嚼头儿。大麻子就冲着丈夫直夸儿子有出息,就冲这手艺不愁找个好对象。
正吃着,陈玉亮推着自行车从门口进来,牛老大面子上过不去,赶紧站起来道:“亮子,快来快来,你怎么回来了?”
陈玉亮支好自行车,和大麻子打了个招呼,道:“学校现在都放假了,我也不愿意掺和其他的事,就自己回来待几天。听说你回来了,就过来看看。”
“能待几天啊?”大麻子问。
“说不准,也许十天八天的。”他推辞了一下牛老大给他盛的一碗面,拿着筷子吃了一口。“行啊大哥!手艺学成了,啥时候开个饭店啊?”
牛老大见他夸赞自己,又没问不辞而别的事儿,更加高兴,非要去买几瓶啤酒。
“我真不会喝酒,就过来看看,还要去趟长秋堡同学家。”陈玉亮极力推辞道,说了几句闲话就骑着车子走了。
下午两点多钟,牛老大睡醒了起来,到园子里挖了两锹土,把家里的农药倒了半瓶在土上拌匀了,院子里到处都是一股呛人的药味儿。大麻子道:“儿子,田里都打过药了,你弄这药做啥?”
“你别管了,有用。”他道。
他骑着自行车来到西边水线旁的水泡子,挽起裤腿,从后座夹子上拿下用塑料布包着的药土,抓起一把向水里撒去,等一包土都撒完了,他涮了涮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坐在水边抽起烟来,眼睛盯着微微晃动的水面。一根烟的工夫,就有十几条小鱼漂上水面,慢慢的,巴掌长的鲫鱼也侧着浮了上来,露出白色的肚皮。他走进水里,用网操子把那些死鱼都捞上来,还有一些泥鳅,装了小半桶。
他把那些泥鳅和小鱼倒在地上,鸡鸭鹅闻到味道直奔过来。弟弟傻二却用棍子撵它们。“你撵它们干啥?”牛老大喝道,从桶里捡了四条大的鲫鱼放到厨房的洗脸盆里,拎着剩下的十来条鱼去找代老三他们喝酒。
太阳刚落山,牛老板牵着自己的两匹高头大马从水库那边回来,在村头看到儿子和代老三几个敞着怀坐在大柳树那儿喝酒,地上摆着一堆空瓶子,旁边一个用几块砖搭的小灶上放着一个锹头,上面几条鲫鱼发出一股焦煳味儿。他就训斥道:“整天就知道喝酒,连点儿活也不知道干。”
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牛老大霍地站起来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你个老犊子管我?你再骂我一遍试试?”
牛老板当着大伙儿的面有些下不来台,作势举起鞭子骂道:“怎么的?还反了你个小杂种。”没想到牛老大伸出胳膊就是一拳,正打在毫无防备的老爹的眼眶上,把他打了个趔趄,吓得那匹小公马瞪大了眼睛倒着蹄子往旁边躲着。他跟过去拽住老爹的衣襟儿一伸腿就把他摔了个跟头,把旁边立着的一辆自行车也撞翻了。他好像和仇人狭路相逢一般,不顾代老三他们的阻拦又踢了想要起来的老爹几脚,指着代老三他们道:“你们他妈别掺和我家的事儿,不给面子连你们一块儿打。”
几个人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神色,转头望着地上更加尴尬无奈的牛老板。等牛老大又坐下来拿了瓶啤酒用牙嗑开盖子仰脖痛饮时,大伙儿才过去把牛老板拉起来。牛老板又气又羞,简直无地自容,浑身哆嗦着追过去捡起地上的缰绳,一路掉着老泪往北去了。
他把马拴在门口的桩子上,心里气闷得不行。红骒马点了点头,用嘴拱了拱他的胳膊。他突然就像疯了似的抡起鞭子狠狠地给了它一下,吓得大骒马往旁边一挣,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他气闷得要爆炸,抡起鞭子一下一下地抽着,仿佛把红骒马当成了大儿子,嘴里不住地骂着,打得大骒马围着桩子绕圈,撞得小公马里倒外斜地也跟着绕圈儿。
东院儿的代志河媳妇听见红骒马的嘶叫推开门问道:“妹夫,你这是咋了?怎么打起马来了?”
他也不吭声,拎着鞭子回到屋里,坐在炕沿上压着嗓子呜呜地哭起来。大麻子在邓文香家帮着做被子,等听人说儿子把爹打了,扔下针线一路小跑回到家里,牛老大正在院子里坐着抽烟,就骂道:“咋说他都是你爹,哪有儿子打爹的,你怎么下得了手,就不怕遭报应!”
牛老大嘴里喷着酒气道:“我就打了,谁让他不给我面子,以后谁不给我面子我就打谁。”
“那你连我也一块打死吧!”大麻子气得浑身哆嗦又无可奈何,进到屋子里看着头朝里倒在炕上的男人,唉声叹气地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从那之后,牛老板一个礼拜都没出院子,一看镜子里青肿的眼眶心里就恨得想拿把斧子把这个逆子劈了。夜里他起来在红骒马的草料里额外多拌了些饲料,伸手去摸红骒马雪白的鼻梁,红骒马却吓得把头一下子扬起来。他看着它身上的几道鞭痕,轻轻摸着它结实的脖子,心有愧疚地对它说道:“不打你了,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
二
谷雨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辉发江上的冰都化开了,连背阴地方的黑雪都消失了,到中午的时候,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直犯困。前些日子还灰茫茫的大地也有了些生气。地气蒸起来,在金黄的光线里像细烟从大地的毛孔里升起。野地里的婆婆丁、小根蒜在尖细的野草间长了出来,黄色的迎春花一片一片地开起来,远远望去,给苍凉的大地增添了无限生机。
又快到育苗的时候了,齁巴还没把毛衣脱下来,最近她总是觉得身子里往外透着寒气,有时候直打冷战。她在门口坐着晒了会儿太阳,发现芦花鸡的嗓子变得越来越沙哑,后屁股上的毛开始有些脱落,没事儿就在鸡窝里趴着。她伸手摸了摸,趴了半天了也没有蛋,又摸了摸它的肚子,滚烫,又到了趴窝孵蛋的时候了。她打算这窝只孵鸭蛋,自己留几只,剩下的卖了。鸭子虽然下蛋少,但是鸭蛋腌着吃却是最好的。
她又坐了会儿,进到屋子里把账本拿出来看了看大伙儿欠的账,打算这两天就去多进点儿吃的,趁着干活儿的季节也能多卖些。早晨吃完饭她就嘱咐代老二在家把鸡鸭喂了,看着点那只总喜欢钻进草垛里下蛋的母鸡,就自己赶着毛驴到城里进货去了。在北屯儿街上遇到许凤山媳妇,还闲说了几句。
代老二和北屯许凤山家的稻地挨着,又有点远亲,这两年两家互相帮衬着,谁家的稻苗先长好了,就先帮着谁家种。锄草、扬肥、看水、收割也都在一起。代老二没什么心眼儿,人家让干啥就干啥,齁巴也跟他说两家总比一家轻省,她地里的活计不行,正好让许凤山帮着照顾照顾。
代老二按照媳妇的吩咐等大白鸡下完蛋捡回来,让小月看着弟弟,就转悠出来,正碰到许凤山媳妇从黄淑芝家出来,他笑嘻嘻地叫了声“嫂子”。许凤山媳妇突然像想到了什么:“兄弟啊,来进屋帮我把大缸挪一下。”她家买下了老瞎太太的那两间土房,准备给儿子留着。代老二就跟着她进了屋。
只过了没有几分钟,代老二就满脸通红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许凤山媳妇在后面叫骂着:“代老二你他妈还是不是人!谁便宜你都占,咱们找个地方说理去!”正在街上站着说笑的邓文香和黄淑芝几个闻声走过来,看见代老二狼狈地低着头往家里奔去,许凤山媳妇站在大街上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是咋了?骂谁呢?”邓文香疑惑地问。
“我还骂谁?操他妈的代老二,死不要脸的,你还是不是人。”
“到底咋了?”
“丢人!代老二,我跟你没完!”
从铁道北那边过来的大麻子正好也走到眼前,许凤山媳妇正委屈地对黄淑芝道:“我刚从你家出来这代老二就跟进来搂住我,想和我……我死命才挣开,他还死皮赖脸的,我操起棍子给了他两下,他就跑了。这该瘟的,你还是不是人啊?我们全家帮着你种地,你竟然想……”看起来她气得有点儿要发疯了,叫嚷着要找书记评评理。邓文香几个人总觉得奇怪,这代老二胆子比耗子胆大不了多少,大白天怎么敢强奸她?几个人只好劝许凤山媳妇别和他一般见识。大麻子也气得脸上每个小坑里都充了血,一边骂着侄子一边劝着,大伙儿好劝歹说才把许凤山媳妇劝回去。
这还是不到晌午的事儿,下午还不到两点,许凤山媳妇竟然告到了派出所,说代老二摸她,把她按倒在土炕上想强奸她。这可真是村里这么多年发生的一等一的奇闻,没有一个人信她这话,就凭代老二?就那个头,那身量,那胆量,要说许凤山媳妇想强奸他还差不多。
下午三点半,齁巴赶着驴车从县城回来时,代老二已经从后院儿的榆树墙边被派出所给拎走了,架不住几个嘴巴,一电棍,就都认了。等齁巴跟头把式赶到派出所,人已经被送到县城北山看守所去了。“强奸,等着判吧。”值班民警冷冷道,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这事儿半宿都没消停,大伙儿都觉得这事儿来得蹊跷,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实巴交的代老二怎么会大白天的色胆包天。
“要我看啊,就是许凤山媳妇想讹代老二,代老二不答应就说他强奸,我是里里外外看得真真的,她身上衣裳都没个褶儿,根本就没什么被摁到炕上,又挣吧又扯吧的,身上干净得一根儿草末儿都没挂。也就是代老二好欺负,这要是换别人,当场还不给她几个大耳刮子。”邓文香一从小卖店回来就气不忿儿地对男人道。
“也是他活该,没事儿进人家屋里干啥?”袁老二道。
“你这话说的,他两家这几年可是一块儿种地,按说关系应该处得不错啊,万一真是代老二一时糊涂?”
“有可能,别看外表老实,谁知道心里想的啥。”袁老二道。
“要是你我还信,代老二?借他一百个胆儿都不敢。”袁老二又被媳妇揭了年轻时在公社搞社教时的伤疤,红着脸笑嘻嘻道:“那我可得多和代老二学学!”
齁巴怎么也不信自己的男人会胆子大到光天化日之下去强奸许凤山媳妇。她也想不通为什么许凤山媳妇一口咬定他要强奸自己。自己家一直都小心翼翼,并没有哪儿得罪他们。上午在街上遇到的时候,她还问自己什么时候育苗呢。她脑袋里乱成一团,气得一宿没睡,不停地咳嗽、喘着,两个孩子也睡得都不踏实,一会儿醒来就问:“爸怎么还不回来?”
第二天一早,她做好饭也没顾得上吃,就到张书森家去了。
“这事儿村里咋管啊?又不是分地种地,这是犯法的事儿。”张书森在院子里搓着手面露无奈。
“张书记,你也知道我们家老二,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儿也不敢做出那种事儿啊,公安局我们谁都说不上话,求你去给说一声,我们娘仨实在是没活路了。”
“可是这事儿我也没法儿说啊,再说了,人不是都送到北山去了吗?不归派出所管了,咱也不认识那边的人啊。”
她又边咳边哀求了一会儿,眼看着是不行了,只好忍气吞声地回去。到家强喝了碗粥,她嘱咐小月照顾好弟弟,又去长秋堡找大哥代立新。代立新也是唉声叹气面露难色,说是看看校长能不能帮忙给找找人打听打听。
晚上,她做好饭,看着两个孩子吃着,心里像被塞满了棉花。她现在真是绝望了,闺女吃几口就眼巴巴望着妈妈。她心如乱麻,不知道为啥这种倒霉事儿摊到自己头上。平日里家里屋外都拿得起的她现在真是一筹莫展,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咋办呢?实在没办法了,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许凤山家,就算跪着求人家也让把案子撤了。
天已经黑了有一会儿了,她犹豫了半天,交代了闺女几句,在外面把门锁了。
“妈,你可快点,我们害怕。”小月在屋里喊道。
她硬起心肠,打起十二分精神,一路上琢磨着怎么开口才能让许凤山主动把状子撤回来。可是又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许凤山家门外她又给自己打气,正犹豫着,房门开了,巧珍走出来。
“珍儿啊,你爸在家吗?”她只好提高声调边问边走过去。
“啊,是姨啊,在。爸,花姨来了。”她冲屋子喊道。齁巴又止不住咳起来。
“在家呢,大哥,嫂子没睡呢吧?”她一进门看见许凤山站在外屋,问道。
“嗯,来了。”他也没让她进屋,自己转身进去了。齁巴跟着进去,还没见人就叫道:“嫂子在吧?”
“还没死。”许凤山媳妇对她的到来很诧异,没好气道。
“嫂子,我去进货,道上不还碰着你了吗?我一回来我家老二就被逮走了,说是和你吵了几句,到底咋回事啊?”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低气一点儿,和气一些。可是许凤山媳妇一听她这话头儿就气呼呼地嚷嚷起来:“你自己的汉子做了什么你去问他吧,这要不是我豁出命了,还不知道被他怎么了呢?”
“嫂子,我也不知道到底咋回事,这不是过来问问吗?如果老二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替他给你赔礼了。你也知道他胆子小,连个耗子都不敢撵。”
“胆子小?胆子小能做出这种事儿来!”许凤山截断她的话,冷冷道。
“大哥,这几年咱们都是在一起种地,都知道咱们两家走得近,真要是有个什么舌头碰着牙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老二要是被判个几年,你叫我这齁喽气喘的可怎么照顾两个孩子啊!”她忍不住边喘边哭出声来。可是许凤山两口子满脸不耐烦,许凤山直接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我们也帮不上你,他既然做出牲口事儿,等着法院判吧,只要法院说他没事儿,就当吃哑巴亏,我们认!”
“嫂子,算我求求你们了,咱们这么多年两好合一好,要是老二真对不住你们,我出点钱补偿你们,求你们去公安局把状子撤回来,算我求你们了。”她竭力憋住气,不让自己咳起来,说话声听起来又急又尖。
“那算怎么回事儿,是我们诬陷你家的吗?你回去吧,这个忙我们可帮不了,也没法儿帮。还有今年的地就各种各的,沾不起我们还躲得起。你回去吧,我们要睡觉了。”许凤山拉着脸不耐烦道。
齁巴又央求了一会儿,见人家态度冷漠,只好出来,使劲儿咳嗽着,迷迷糊糊地竟然转向了,走了两条街才发现走反了,满心沮丧抹身往回走。她这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回到家里呆呆地坐在炕上,心里既恨不起来,又气不起来,还担心男人在里面受罪,只盼老天开眼,关几天就能放出来。
三
大老吴和陈庆良媳妇大骒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原来是大连那边农村的,后来父亲在一次煤矿塌方中死了,母亲就带着他投奔住在武家屯的两姨姐,结果又嫁给了一个姓武的光棍儿,生下了大骒马和一个弟弟。他长得又高又瘦,大大的喉结在细长的脖子上上下蠕动,到现在他说话还不利索,舌头打着弯儿,带着一股子潮乎乎的海蛎子味儿。
七月初,陈玉亮因为同学的弟弟意外死亡,趁着周末回来参加葬礼,早上正收拾完了准备去县城,舅舅大老吴拿着一个纸口袋推门进来。
“亮子,这是我去年晒的地瓜干,还剩点儿,你尝尝。能待几天吧?”大老吴把纸袋子递给外甥,笑着问。
“也就三两天的,舅妈怎么没来?”陈玉亮问。
“她在家喂猪,一会儿过来。”大老吴道,拍了拍外甥的肩膀,“又结实了不少。”
陈庆良知道他喜欢旱烟,就把烟笸箩拉过来,从演算本上扯下一张,折着撕下来一条递给大舅哥,问:“小芹女婿落户的事儿咋样了?”
“张书记说只要村里没人反对就成。”大老吴卷完烟,把纸边在牙床上抹了抹,黏上,道。
“大哥,那你就挨家去问问,我看谁也不会拉下这个脸不同意吧。”大骒马给儿子拉了拉西服的后襟道,“我早上刚蒸了两锅发面馒头,就是碱多了点儿,有点发黄,一会儿给你拿几个。”
“我估摸着也差不多,咱对谁都实实诚诚的,一会儿就挨家问问去。”大老吴道。
这些日子他见谁都赔着笑脸,看见谁家的李子树没剪枝就进院儿告诉人家,然后从后屁股兜里掏出剪子干起来。他本是个本分人,虽然不大愿意主动和大伙儿来往,可是哪家有个大事小情地找到他头上,他也是二话不说。这回他招上门女婿的事儿,大伙儿一来见他总是笑脸相迎,二来也看在陈庆良的面子上,也就都没为难他,找到自己头上就签上字,按上手印。大老吴拿着几张签满了名儿,按满了红手印儿的白纸,打心眼里感激大伙儿,女婿终于能落户了。
吴家有两个闺女,大闺女小双早就嫁到梅河那边去了,只有小闺女小芹一直在身边。夫妻俩从小就宠着惯着老闺女,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就盼着日后找个上门儿女婿,没想到这心愿终于得偿。虽然他对还没过门儿的女婿并不太中意,长得有点寒碜,尤其是那两颗大门牙从上嘴唇支出来,难怪大伙儿还没怎么照面就给起了“高大牙”的外号。可媳妇说得也在理,咱招的是上门的,差个一星半点儿的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老两口觉得下半辈子算是有了指望,过一两年再添个孙子,参场也想让他接过去,自己和老伴儿也轻省轻省。
高大牙是河西倒骑驴卖臭豆腐、腐乳的老高家的,哥儿四个,家里并不富裕,眼见省了盖房子和彩礼,痛痛快快地就答应了上门的要求。高大牙虽然长得寒碜点,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了五六岁,却给村里人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都说他见谁都笑呵呵的,说什么都不急不恼,脾气好得像黄淑芝家那只大黄狗,把手伸到嗓子眼儿都不会咬人。看来这吴家二闺女这么多年没结婚真是没白等,终于找了个这么好的上门儿女婿,大老吴以后算是有人养老,有福享了。
大老吴选了个好日子。他天还没亮就起来把新培育好的几棵葡萄苗小心翼翼地种到葡萄园里,心里像喝了蜜似的。高大牙还是那样,脸上的笑容像是租来的,没有一会儿舍得收起来。担任司仪的陈庆良让他表个态,他扭捏地红着脸对坐在椅子上的丈人和丈母娘说:“爹、妈,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亲儿子,以前没养你们,以后我和小芹一定为你们尽孝送终。”大伙儿听了这实实在在的几句话,纷纷鼓掌叫起好来。大老吴老两口也听得热泪盈眶,乐得合不拢嘴。只有高大牙的父母亲戚在旁边有些尴尬地看着跪在地上举着茶水改口认亲的高大牙。
高大牙还真是勤快,而且特别听媳妇的,对媳妇的话简直言听计从。别看吴家老二平时蔫声少语的,可是却特别有主意。大伙儿都很奇怪她是怎么把高大牙料理得服服帖帖的,媳妇说东他不说西,媳妇说那是鹅,他看着鸭子也不敢说是鸡。他还不惜力,山上的、地里的活计都拿得起来。而且小芹没过三四个月就有了。这一年过得,大老吴两口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总感叹真是找对人了。
眼见来到九月中旬,天气转凉,到了该起参的季节了,大老吴心里像吃了蘸了蜜的糖块儿一样甜到骨头缝里。他坐在参棚旁边的树墩子上,望着在微风中哗啦哗啦作响的树叶,卷了支烟点上,使劲儿吸了一口,闻着混合着参棚那股带着土腥味儿的气息,心情倍感舒畅。人参长得这么好,三年生的都快赶上人家五年的了,连山那边秦家的柳社长都赞叹不已。他用小树枝在地上粗略地算了算,按照去年每斤五十元的价格来看,哎哟,可不得了!他眯起眼乐起来,满带欣慰地看着连成一片、顶上已经有点发黑的参棚,看起来用不了两个月自己就会戴着大红花参加县里的致富表彰大会了。
他挑了两棵看起来都会动的漂亮的人参,用红线系上,小心翼翼地装在自己钉的木头盒子里,拿着到梅河口坐汽车去了省城。按照柳社长给的一个收参的地址,拿去给人家看看自己的参娃儿。
大老吴第二天从省城回来,一进屋老伴儿就发觉不对劲儿。他阴沉着脸,眼睛里充满无奈,好像累得虚脱了一样,坐在炕边一言不发。
“老头子,到底咋了?人家不收还是你没找对人啊?”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扯过烟笸箩慢慢卷了支烟,老伴儿划着火柴给他点上,不敢再追问什么,坐在对面望着他。
他使劲儿吸了几口烟,才叹着气说道:“参价掉了不少,今年的不行了。”
“啊?掉了多少?掉点儿就掉点儿,咱就少挣点不是,后年不是还有一半五年参吗?”
他轻轻摇摇头,眉头锁成了个肉疙瘩。
“到底掉了多少?总不能比萝卜还便宜吧?”
“唉!和萝卜也差不了两块钱了。”
“啊?去年秋天最高不是还一百多一斤呢吗?这咋一下掉这么多?他们是不是在糊弄你,压你的价儿啊?柳社长家的呢?他不是有亲戚在市里吗?”
“压啥价啊,谁家的都一样,就是十块钱一斤,还不上门收,愿意卖就自己雇车拉去。”
“哎哟!这可怎么活啊!咱家投了那么多钱在山上,到头来还不如这几年种萝卜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当家的,到底怎么办啊?你这是要急死我啊!我这嗓子都说不出话来了。你快想想办法吧!”
“有啥办法,这也不是咱能说了算的事儿,等等看,听天由命吧!”
人参价格狂涨到三五十之后,随着种植户越来越多,价格逐渐往下掉,等到今年全省大丰收的时候,这价格自然就一路狂跌。现在这些养参户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能吃不能卖,只能眼睁睁看着地里长得又粗又壮的参娃儿,感叹自己运气不好,没赶上发财的好年景。
到了冬天参价还是没见涨。他笼着手站在院子里,看着夏天新孵的七八只鸡在稻草堆边上的草末里边用爪子扒拉边不停地啄着,那只还不知道哪天就要被剁下脑袋的大公鸡抖着冻得通红的大冠子不时扭动着脑袋,威风凛凛地守护着自己的妻妾,一会儿就咯咯咯地叫两声。两只大白鹅都被它撵到一边,又找了块地方把两个粉红的鹅掌慢慢藏到身子下边趴下来,有时抻着脖子在旁边的雪里啄两口,好像那里藏着什么好吃的似的。
他想,等开春了也抓两个猪羔子,养到年根儿,卖一头,杀一头,除了卖肉,自己还能剩下头蹄下水,再炼两坛子猪油,够吃半年的了。
卖不出去人参,什么都要精打细算,他只好盼着过两年等五年参下来的时候,行情能好起来。养参户其实都是这么想的,大不了让这些参娃儿再长两年,再长壮实点儿,到时候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四
没有了蛤蟆和秋虫这些活物的喧闹,隆冬的寒夜显得空旷而寂静,若是没有一两户还亮着灯,村子就像一个黑魆魆冰封的丛林。夜里还起了风,冷得连狗都在窝里蜷缩成一团儿懒得动弹。坚硬的路面泛着冷森森的幽光,默默地伸到远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灶坑里的木头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徐美玲把蒸好的黏豆包连着盖帘端出来放在新买的铝盆上晾着,又把几根木头柈子填进去,坐在炕头儿看着熟睡的儿子。孩子两岁了,已经什么都会说了,这几天有点儿冻着了,她打算明天带着孩子去长秋堡看看,顺道回娘家待几天陪陪老妈,劝劝她也找个人家算了,村里的董大爷就不错。
她现在有时候还会想起自己的不幸来,老爹在她婚后没几个月就死了,临死前拉着她的手直淌泪:“闺女,爹亏你了。”那几万块钱只续了他几个月的命,却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她妈有时也哀叹早知道这样那三万块钱就不用糟蹋了,多少也给她留点儿棺材本儿。她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有时候她觉得就是爹拖累了妈和自己,才让自己这么早就嫁人生孩子,连一天的幸福生活都没体验到。
代老三仍旧是整日游手好闲,婚姻的新鲜劲儿还没有缸里的酸菜保持的时间长,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这个土坯小房子到了冬天就要整天都烧着木头,不然就冷得像个冰窖,西边的冷山角上结着一层霜,水缸里也总是漂着一层薄薄的浮冰,没有井,挑水还要到后街的公公家。这些事儿在自己的男人眼里就好像不是自家的。她看着嚅动了几下小嘴儿的儿子,只有儿子还能给她带来一点儿时有时无的快乐,生活对她仿佛就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她摸了摸孩子稚嫩的小手,小家伙立刻就醒了,揉了揉眼睛伸出手来,她就把他抱起来,解开衣服喂他吃了会儿奶,又想起来要去二嫂家借点儿钱,就把被褥都铺好了,用小薄被把孩子包起来,锁好门出去了。
代老三和陈庆喜几个在张书林家西屋玩三打一,还有几个人围着观战,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杨淑兰和孩子在东屋看电视,闺女突然问:“妈,外面有人敲什么呢?”
她侧着耳朵听了听,好像有人在当当地敲什么,就站起身来到外面,听见南边有人好像在敲着铁皮水桶喊:“着火了着火了,代老三家着火了。”她赶紧走到街上,南边的天上映出一片红光,她就跑回屋子喊道:“代老三,你家着火了!”
代老三这把牌正要剃他们个光头,便把牌揣在兜里穿上鞋往外面跑。街上已经有一些人在往他家那里跑,有拿着盆的,有拎着水桶的,还有拿着铁锹的。等他跑到陈庆良家时,看见自家的房子像浇了油一样,长长的火苗从窗户里舔出来,红光之中,十几个人远远地站在那儿,有几个人从旁边的汪二姐家和高大牙家拎水,大老代正和代老二把两边地里薄薄的积雪搓起来准备扬在火里。火借风势,火头儿像条耀武扬威的火蛇,接着房上的檩子也着了。不到十来分钟,整个房子就成了一片火海,飞灰在火光里上下飞舞,烧得里面噼里啪啦直响。热浪扑面,大伙儿立刻撤得远一些,眼看着房子被大火吞没了,轰的一声,房梁烧断了,房顶跟着塌下来,火星四溅。很快,房子就烧得只剩下四面墙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代老三从兜里掏出扑克使劲儿摔到灰烬里气呼呼地走了。人们站在那儿满怀同情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徐美玲。她只一个劲儿哭着说:“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徐美玲和老代婆子一回到家,代老三就指着她大骂起来:“你他妈个傻逼娘们儿,脑袋长屁股上了?木头还在灶坑里你他妈就把被捂上了。你妈的,晚去一会儿赶不上投胎啊!你妈的,这回你高兴了!”
“怨我吗?你天天吃完饭扭腚就走,从结婚到现在,你烧过一次炕吗?你他妈还好意思说。我就是故意的,你有能耐打死我!我他妈活得还不够憋屈啊!要钱没钱,要穿没穿。这日子还不如不过了。”
“操你妈的,不过就不过,我怕你啊!”
“那就离婚。不离就不是你妈养的。”她气得头昏脑涨,也不顾隔壁的婆婆,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第二天一早,徐美玲从婆婆家起来也没做饭,回到家里,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被烧得黑黢黢只剩个残墙的房子,周围还弥散着木头烧过后的焦灰味儿。她用棍子在厚厚的灰烬里扒拉着,什么都没有了,能烧的都烧了,前天新买的棉花还没来得及做,家里一切物件儿都被烧成了灰烬,连碗都烧裂了,大铝盆有一半也被砸瘪了,水缸也缺了半片。她走到鸡架那里,四只被烧得焦煳的鸡像四块儿磨圆了的块煤,发出一股臭肉味儿。
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一片片的飞灰。她蹲下来,这么多年的日子刹那间闪回在脑海里。这几年她已经麻木了,从来不去想以前的事儿,每天就是看看孩子,做两顿饭,跟着种地,收割,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她有时候从镜子里看着越来越胖的自己,才会想起在家做姑娘时无忧无虑的时光,就偷偷抹起眼泪。一看到自己家的男人没心没肺的样子,更觉得这辈子毫无希望。平日里,她把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但是想到了这些,就连对孩子的爱也不自觉地随之减少了。“要是没有孩子多好啊!”她有时看着儿子哭闹心里竟这样想。她真希望昨晚把木头架在灶里后自己就睡过去了,这日子也就算熬到头儿了。
怎么办呢?房子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村里的空房子倒是有,可是自己又没钱,又不愿住在婆婆家。一想到以后的那种日子,她心里就直哆嗦。以后村里人更看不起自己了,她实在不愿意再面对这一切了。她站起身,腿一阵阵发麻,这可怎么办呢?
代老三又重操旧业,几乎每天都到北道那里跟车,手顺的时候弄个百八十的,不顺的时候就搞几盒烟钱。有了点儿钱他就和村里那些人玩扑克赌钱。徐美玲时常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十天半月的,她琢磨着等来年开春了让妈带着孩子,自己出去打工。
五
在代老二被送到北山后过了几个月,县公安局又来村里调查了一次,这回几乎每个人都给代老二说好话,连张书森也打了证明。又过了半个多月,就在操场北侧学校新房子上梁的第二天,代老二终于被放了回来。他整个人几乎脱了相,脸色蜡黄,两只眼睛呆呆的,身上浮肿,小腿一按就是一个发白的坑儿。他在里面没少吃苦头,第一天一进去就被打得不轻,加上他又不会溜须拍马、见风使舵,胆子又小,连同屋最没能耐的人都敢给他两脚。拿大顶、蹲马步、顶尿盆儿、开飞机、蛤蟆跳,什么苦头都吃了不止一遍,直到他出来前两天还被新进来的一个人给了两个嘴巴。
代老二在家里待了几天,媳妇让他把西边荒着的自留地重新犁一下,种点儿白菜。他就去老头家套好牛车拉着犁杖,趁吃下晌饭的时候去了。他家西边的自留地一共有四根垄,东边挨着余木匠,西边挨着陈庆喜,都种着苞米,穗子已经长得挺结实了。他费了半天劲才把犁杖卸下来套好,把牛吆喝着赶到地里,闪亮的犁尖一下就插进土里,他把犁稍微倾斜了一些,突然加重的力量让黄乳牛一顿,接着就使劲儿低头走起来,黑色的泥土像被一柄锋利的刀滑过,连绵不断地斜着挨着犁杖头翻上来。他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不对劲儿,扯了一下绳套停下来。他数了数,怎么是三根垄?不是四根吗?他想了想,就该是四根啊!哎!这是怎么回事儿?明明是四根垄。他又数了一遍,没数错,眼前可是三根儿!难道是自己找错地了?他站在那儿,东看看,西看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往东走了十几米,又折回来左右看了看,走到最边上开始数起来,他记得挨着路的余木匠家是五根垄,他数了两遍,是五根垄。难道是西边的陈庆喜多占了自己一根垄?
乳牛伸着舌头够着一片苞米叶子,一卷就放进嘴里,扯得苞米秆儿斜了过去。他想先把这三根垄打出来,等回去了去问问陈庆喜是不是种错了。他阴沉着脸赶着牛默默地犁着地,把三根儿垄打得粗的粗,细的细。
在邓文香家后面正好遇到陈庆喜,他就问起来,陈庆喜道:“没有啊!我家五根垄,你没看见我在挨着你家那个垄头上还钉了根木头橛子吗?”
他心里知道这两家欺负自己,挤丢了自己的一根儿,把他们的垄扩宽了,活生生地就弄丢了一根儿垄,回去可怎么和媳妇说啊。她一定又骂自己无能、人家明着欺负到头上拉屎了也不敢吭声。操他瞎妈的,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多种几棵苗就能发财了?叫你们家吃苞米也得噎死。他想哪天趁着没人把他两家地里的苞米偷着掰一袋子,算是对占了自己地的赔偿,或者弄点药把他家鸡都药死。
齁巴的病并没有因为他回来变好,反而日渐沉重,常常喘得上不来气,喉管里像藏着条蛇一样咝咝作响。小卖店也难以为继,把剩下的货卖了之后就关张了。
眼见来到年前,她已经起不了炕了,浑身哆嗦成一团儿,没日没夜地咳嗽,还开始一口一口地吐血,吓得两个孩子看着炕沿上的血渍哇哇直哭。她似乎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看着日渐破败的家境,想起这么多年的苦日子,要是没有许凤山媳妇闹的那回事儿,可能自己还能多活两年。
“你和许凤山媳妇到底有没有?”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对天发誓,她让我帮她进屋挪水缸,然后说后背痒让我帮她挠挠,我刚伸手她就拽住我的手说我摸她,想讹我钱,我不干,她就说我强奸她,这个该死的老娘们儿早晚要让雷劈死。”她相信男人的话,可是又能怎么样,蹲了半年大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到头来还不是没坐实给放了,他许凤山家也没再放个屁出来。人心怎么能这样?
她这些年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双儿女,虽然不开小卖店后的日子过得挺紧巴,可是看着两个孩子能帮她烧火做饭的,就觉得有了依靠,就算自己真的哪天死了,自己的男人也有个伴儿。可是又不放心他带孩子,村里人一定会欺负他们爷仨。
“我要是死了,咳咳,你就自己带孩子过吧,再找一个,咳咳咳,咳咳咳,对孩子不好。”她知道没人会像她一样看着火坑跳进来,看着坐在一边愁眉苦脸的代老二,突然觉得自己的男人真是可怜。
邓文香、黄淑芝几个女人过来看她,见她病势沉重,一天比一天没精神,心里都不好受,邓文香就拉着她枯瘦的手开解道:“万巧,我看你今天气色可比前几天好多了,也不那么喘了,脸上也有血色了,别什么都往心里去,好好养养,吃点中药准保没事儿。”说完冲黄淑芝使了个眼色,黄淑芝就接着话茬也劝慰道:“我听了一个偏方治肺子最好使,用醋泡鸡蛋,连皮都泡软乎了生着吃,一顿饭一个,我二叔那个村子一个寡妇比你喘得还厉害,吃了几个月都好了。”
“连皮一块吃?”邓文香问。
“连皮一块吃,皮都是软乎的。”
“那就吃,一顿吃两个,咱没别的,鸡蛋管你吃个够!”女人们都鼓励齁巴试试。
“哎,咳咳,那我试试。我这病自己心里清楚,怕是一时也好不起来,熬一天,咳咳,算一天吧。”齁巴苦笑道。
“你看看你,就算不看代老二,也要看看两个孩子不是,整天死啊活啊的,听着就让人不痛快。不管怎么的咱们都要好起来。”邓文香埋怨道。
“我就是担心孩子,老二自己就算是要着吃讨着吃都能对付着活,孩子这么小,他又不会带孩子,我这就算是走了也走得不安心啊!”齁巴说着又流起眼泪来。
她这病是胎里带来的,咳嗽、哮喘一直折磨着她,尤其是一到秋天的时候,憋得她想拿剪子把胸口豁开透透气。
她终于没能熬过年去,就在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晚上,她的喘息声终于停下来,死在一片鞭炮声中。她最放不下的两个孩子扯着她渐渐冷却的手拼命地哭着。三十那天晚上,代老二望着包好的一盖帘饺子,觉得天都塌了下来,看着两个抹着鼻涕的孩子,真觉得还不如就死在监狱里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