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格蒙德·李斯特将军的装甲师从苏台德区挥师北上,于一九三九年九月六日从两翼包抄,拿下了克拉科夫这颗南部波兰的璀璨宝石。奥斯卡·辛德勒尾随其后,来到了这块在未来五年间就将使他飞黄腾达的宝地。虽说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对国家社会主义心生不满,他仍然看得很清楚,克拉科夫这个铁路枢纽的工业虽尚欠发达,可在新政权统治下必将迅速崛起。他可不想再做什么推销员了。从今以后他将成为一个商业巨头。
回顾奥斯卡的家族史,从中倒是并不容易找到他那股强烈的拯救本能的根源。他生于一九〇八年四月二十八日,生在弗朗茨·约瑟夫 治下的奥地利帝国,那个古老的奥匈帝国版图内山峦起伏的摩拉维亚省。他的故乡是工业城市兹维陶,十六世纪初,这里的商业机会将辛德勒的先祖从维也纳吸引至此。
奥斯卡的父亲汉斯·辛德勒先生非常赞同帝国的统治,自认是个文化上的奥地利人,不论是用餐、打电话、谈生意,还是甜言蜜语,都使用德语。可是在一九一八年,辛德勒先生和他的家庭成员却发现他们成了马萨里克和贝奈斯 治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公民,不过这也并未给做父亲的带来什么根本性的困扰,年仅十岁的儿子就更不用说了。据成年后的希特勒讲,童年时的希特勒就因为奥地利与德国虽在很多方面血脉相连,在政治上却毫不相干而痛苦万分。奥斯卡·辛德勒的童年却丝毫未曾受到这种神经兮兮的所谓归属断层的困扰。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是个林木丛生的蕞尔小国,当时还没有成为他人刀俎下的鱼肉,即便在大萧条时期,在后来政府的某些蠢行使民族关系日益紧张的情况下,讲德语的市民仍颇有尊严地安于他们的少数民族地位。
奥斯卡的故乡兹维陶,是耶塞尼克山脉南麓一个煤灰遍布的工业小城。它周遭的小山半被工业破坏,半被落叶松、云杉和冷杉的森林覆盖。由于苏台德德国人社区的需要,兹维陶保留了一所德语文法学校,奥斯卡上的就是这所学校。他读的是“实科中学”课程,是专为当地的工业所需培养矿业、机械与民政工程师的。辛德勒先生拥有一家农业机械厂,奥斯卡受的教育就是预备将来好继承家族企业。
辛德勒家是天主教徒。阿蒙·格特家也是一样,这时年轻的格特也在完成他的理科中学课程,正在维也纳准备高中毕业会考。
奥斯卡的母亲路易莎信教非常虔诚,她每个礼拜天都沉浸在香烟缭绕的圣莫里斯教堂里望大弥撒,衣服上都浸满了香烟味道。汉斯·辛德勒正是那种逼得妻子只能在宗教中寻得安慰的丈夫。他喜欢科涅克白兰地;喜欢泡咖啡馆。这位君主主义者汉斯·辛德勒先生,身上总是散发出上等白兰地、优质烟草和世俗享乐的味道。
辛德勒家住着一套现代化的别墅,远离城市的工业区,四周园林环抱。家里有两个孩子:奥斯卡和他妹妹埃尔弗丽德。不过除了最粗略的概念之外,我们对这个家庭的详情缺乏了解。比如,我们只知道,辛德勒夫人对于自己的儿子跟他父亲一样对宗教漠不关心深感忧虑。
不过,这个家不可能非常压抑。奥斯卡偶尔提到童年的只言片语中丝毫没有什么阴影存在。阳光在花园中的冷杉间闪烁。初夏的园角李树上挂满熟透的李子。即便奥斯卡在某几个六月的清晨去望弥撒,他回到别墅后也不会带回多少原罪感来。他把父亲的汽车开到车库前的阳光下,然后就开始乱弄车内的马达系统。要么他就坐在别墅边门的台阶上,一心摆弄他正在组装的摩托车的化油器。
奥斯卡有几个中产阶级的犹太朋友,他们的父母也把他们送到那所德语文法学校就读。这些孩子的父母都不是那些讲意第绪语、信正教的乖僻的德系犹太乡民,都是能讲多种语言、不太讲究犹太正统的商人。在汉斯·辛德勒出生在兹维陶一个纯种德国人家族前不久,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就出生在哈那平原对面贝斯基迪丘陵地带的这样一户犹太人家。
奥斯卡后来的作为不禁使人们对他的童年也产生了些许期盼。小奥斯卡应该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保护过几个受欺负的犹太男孩吧。其实发生这等事的可能性极小,我们并不知情也只有更好,因为这种场景未免太做作了些。此外,拯救一个犹太孩子的鼻子免于流血并不能证明任何东西。希姆莱本人就在一次训话中对他手下的别动队抱怨过,每个德国人都有一个犹太朋友。“‘犹太人都该被消灭,’每个党员这么说。‘当然,这是我们的计划:消灭犹太人,彻底灭绝——我们坚决执行。’可是执行起来却并不坚决,八千万可敬的德国人,每个人都有一位正派的犹太人朋友。当然,别的犹太人都是猪,可这一位却是个独一无二的犹太人。”
如果受希姆莱的启发,还想为奥斯卡成年后的拯救热情寻到点早年的蛛丝马迹,我们可以拿辛德勒家的隔壁邻居来顶缸:持自由主义思想的拉比 费利克斯·坎托尔博士。坎托尔拉比是德国犹太教自由主义思想家亚伯拉罕·盖格尔的信徒,盖格尔宣称,做一个德国人并没什么罪过,事实上,跟做一个犹太人一样值得称道。坎托尔拉比可不是个犟头犟脑的乡村冬烘。他穿着时尚,在家讲德语。他把他的礼拜地称为“教堂”(temple),而不用那个更古老的名字“犹太会堂”(synagogue)。来他的教堂礼拜的有兹维陶地区的犹太医生、工程师和纺织厂的老板。如果他们外出旅行,他们会向别的商人炫耀,“我们的拉比是坎托尔博士——他不仅给布拉格和布尔诺的犹太杂志写文章,还给各家日报撰稿呢。”
坎托尔拉比的两个儿子跟他的德国邻居辛德勒家的儿子上的是同一所学校。这两位公子都天资聪颖,也许终能成为布拉格的德国大学杰出的犹太教授。这两个剃着平头、讲着德语的神童,穿着及膝短裤在夏日的庭院里撒欢儿奔跑。跟辛德勒家的两个孩子不是你追我就是我追你。望着他们在紫杉树篱间奔进奔出尽情嬉戏的坎托尔博士,应该会欣慰地想,盖格尔、格雷茨、拉撒路,还有十九世纪所有那些德系犹太自由主义思想家的预言不是已经成真了吗?我们过的是开明的生活,我们受到德国邻居的尊敬——辛德勒先生甚至在我们听力所及的范围内讥笑那些捷克政客。我们既是《塔木德经》细致贴心的阐释者,又是通晓俗世学问的学者。我们既属于二十世纪又属于那个古老的部落种族。我们既无意侵害他人,也不会遭到他人的迫害。
然而,到了一九三〇年代中期,这位拉比就将不得不改变他这一乐观的判断了,他最终会明白,他的两个儿子单靠一个德国语言的博士学位是没办法买通国家社会主义者的——事实上,无论二十世纪的技术还是任何一种世俗的学识,都无法为一个犹太人提供遮风挡雨的避难所了,更遑论那些犹太拉比了,在新一代德国立法者眼中,他们是最不能容忍的。坎托尔全家于一九三六年移居比利时。辛德勒一家从此再未得到他们的任何音信。
处在青春期的奥斯卡才不会去理会什么种族、血统和领土云云。他是个摩托少年,对他来说,摩托车才是整个宇宙最让他欲罢不能的偶像。他父亲又是个天生的机械工,似乎也一直在鼓励这个男孩对最新型机械的狂热。在高中的最后一年间,奥斯卡成天骑着辆火红的500CC加洛尼摩托在兹维陶乱转。他的同学埃尔温·特拉加希就常常怀着无法形容的渴慕,望着那辆火红的加洛尼在大街上绝尘而去,吸引着在广场上散步的市民的目光。这辆摩托车也跟坎托尔家的两个神童一样,是当地的一绝——它不仅是兹维陶独一无二的一辆加洛尼,不仅是摩拉维亚绝无仅有的一辆500CC的意大利加洛尼,而且整个捷克斯洛伐克恐怕都找不出第二辆来了。
一九二八年春既是奥斯卡青春期的尾声,也是他跨入成人的序幕,因为当年夏天他就会坠入爱河并决定结婚。正在这个时候,他跨着一辆250CC的摩托-古兹出现在城市广场上,除了原产国意大利之外,整个欧洲大陆另外就只有四辆这种型号的摩托,而且全部归国际级的赛车手所有——吉斯勒,汉斯·温克勒,匈牙利的约和波兰的科瓦奇科夫斯基。兹维陶城里肯定有人大摇其头,感叹说辛德勒先生实在是把这个男孩给宠坏了。
不过这将是奥斯卡一生中最甜美最单纯的一个夏天了。这个对政治漠不关心的男孩,头戴皮质头盔,猛踩摩托-古兹的油门,跟当地工厂里的车手在摩拉维亚的群山间风驰电掣。说起来他们全家都对政治无甚用心,最积极的政治姿态不过是为弗朗茨·约瑟夫皇帝点一根香烛。小奥斯卡还不知道,就在铺了层松木的弯道前方,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暧昧的婚姻,一次经济衰退,以及长达十七年的政治灾难。不过此刻,这位追风少年的脸上还是单纯一片,只有因高速行驶被风吹成的一脸怪相。正因为他是个新手,并非职业选手,因为他所有的记录还有待他去一项项创立,他才比那些必须跟时光对抗的老手,那些职业选手更有可以任他挥霍的本钱。
他在五月参加了他第一场比赛,布尔诺至索伯斯拉夫的山地摩托车赛。这是场高等级的竞赛,所以富足的汉斯·辛德勒先生给他儿子购买的昂贵玩具至少不至于在车库里生锈了。他驾驶红色摩托-古兹得了第三,仅落后于两辆改装了英国布兰克伯恩引擎的特罗特摩托。
他第二次挑战,离开家乡去了阿尔特维特赛场,位于萨克森边界的群山间。参赛的有德国250CC的冠军瓦尔弗里德·温克勒,有他的老对手库尔特·汉克尔曼,座驾水冷式DKW。萨克森的所有高手——霍洛维茨、科赫尔和克利沃尔——悉数到场;上次已经领教过的布兰克伯恩引擎改装的特罗特摩托再次现身,还有几辆考文垂老鹰机车。参赛的有三辆摩托-古兹,包括奥斯卡·辛德勒的那辆,还有350CC级的重型机车和一辆BMW500CC机车。
那几乎称得上奥斯卡最辉煌又最遗憾的一天。头几圈他紧跟着第一梯队,留心看下面的阵势。一小时后,温克勒、汉克尔曼和奥斯卡已经将萨克森的好手都甩在了后面,另外两辆摩托-古兹也因为机械故障出了局。当奥斯卡在他认为已经是倒数第二圈时,他超过了温克勒,他想必已经感觉到职业赛车手的生涯已经像赛道上的柏油和影影绰绰的松树一般触手可及了,他将来的日子就是四处旅行参赛了。
在他以为是最后一圈时他又超过了汉克尔曼和两辆DKW,他撞线后放慢了速度。肯定是有些裁判做了些可疑的信号,因为就连观众都以为是比赛结束了。等奥斯卡知道还没结束时——认识到自己犯了业余选手的错误——瓦尔弗里德·温克勒和米塔·韦裘迪尔已经超过了他,就连已经筋疲力尽的汉克尔曼都赶了上来,把他挤出了三甲之列。
他在家乡受到英雄般的欢迎。他不过犯了个技术性的错误,事实上他已经击败了欧洲最好的选手。
特拉加希推测奥斯卡的职业赛车手生涯就此止步是出于经济原因。这是个合理的猜测。因为就在那年夏天,短短六周的求婚期之后,他就跟一位农家少女闪电成婚,这一举动使他失宠于父亲,而他父亲碰巧还是他老板。
他娶的那个姑娘是兹维陶以西哈纳平原一个村子里的。她曾在修道院接受教育,略带些矜持保守,而这正是他母亲身上让他倾慕的方面。她父亲并非一个土包子农民,而是一位绅士化的农场主。三十年战争 期间,她的奥地利先祖以顽强的生命力,熬过了数度横扫这片沃土的拉锯战和饥荒。三个世纪后,在一个危机重重的新时代,他们的女儿又跟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步入了一场草率婚姻。她父亲跟奥斯卡的父亲同样坚决地反对这门婚事。
汉斯不喜欢,是因为他看出奥斯卡的婚姻几乎跟他汉斯本人的不和谐婚姻如出一辙。一个耽于享乐的丈夫,一个狂放不羁的男孩,想在一个涉世未深的修女般高雅的姑娘身上寻得某种安宁,可是时候未免也太早了些。
奥斯卡是在兹维陶的一次舞会上认识埃米莉的。她当时是从她的阿特-莫尔斯坦村来看几位朋友。奥斯卡知道那个村子,他当然知道:他一直都在这个地区卖拖拉机。
当结婚公告在兹维陶的几个教区教堂公布后,某些人觉得这对小夫妻实在太不般配,于是开始寻摸起爱情之外的其他动机。辛德勒的农业机械厂有可能在那年夏天已经陷入困境,因为他们制造的蒸汽驱动的拖拉机对于农民来说已经过时了。奥斯卡一直都从薪水里拿出很大一部分返还给工厂,而现在,埃米莉一下子就能带来五十万德国马克的陪嫁,不论怎么说,这都是一笔扎扎实实的救急资本哪。其实这种谣言和猜疑完全是空穴来风,因为那个夏天奥斯卡是当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而且,因为埃米莉的父亲怎么都不会相信这个浮躁少年有朝一日能踏实下来,成为一个好丈夫,所以他实际上只给了那五十万马克的一小部分。
埃米莉能嫁这么个英俊潇洒的丈夫,而且就此逃离愚蠢闭塞的阿特-莫尔斯坦村,自然非常高兴。她父亲的密友一直都是那个乏味的本堂神父,埃米莉从小到大,一直都负责给这两个男人沏茶倒水,听着他们对政治和神学的幼稚观点。如果我们仍执意想给辛德勒和犹太人之间找些意味深长的关系,倒是能在埃米莉的少女时代中寻到些蛛丝马迹——给她祖母看病的医生,还有杂货店老板瑞弗的孙女丽塔。本堂神父有一次拜访埃米莉的父亲时,曾正告过他,原则上一个天主教的孩子是不该跟一个犹太人有特殊的友谊的。不过埃米莉天性倔强,根本就没把神父的禁令放在心上。她跟丽塔·瑞弗一直交好,直到一九四二年当地的纳粹军官在杂货店前将丽塔枪毙。
婚后,奥斯卡和埃米莉在兹维陶的一个公寓安下家来。在辛德勒看来,三十年代一定只是他一九二八年夏天阿尔特维特赛场的辉煌失误的尾声。他在捷克斯洛伐克陆军服兵役,虽说这使他有机会开上了卡车,他却发现自己恨透了军队生活——并非因为他是个和平主义者,而是部队的生活太艰苦。退役后他回到兹维陶,晚上却把埃米莉撇在家里,自己像个单身汉一样在咖啡馆鬼混到深夜,跟既不像修女也一点都不优雅的姑娘们调情。他们的家族产业于一九三五年彻底破产,同年,他父亲离开了他母亲路易莎,自己住在一套公寓里。奥斯卡因为父亲的离弃行为对他心怀怨恨,跑去跟他的姨妈们喝茶,借机大骂父亲,就算泡在咖啡馆里,他也不忘公开指责他父亲对一位善良女性的背信弃义。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他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婚姻跟他父母那已经破碎的婚姻何其相似乃尔。
由于他良好的生意关系,他乐天快活的性情,他天生的推销才华,还有他千杯不醉的海量,就算在大萧条的谷底时期,他仍然谋得了摩拉维亚电气公司的销售经理一职。公司总部设在布尔诺这个让人厌弃的外省首府,于是奥斯卡就开始奔波于布尔诺和兹维陶两地。他喜欢这种居无定所的旅行生活。这正是当初他在阿尔特维特赛场超过温克勒时,为自己选定的命数的一部分。
闻得母亲的死讯后,他即刻赶回兹维陶奔丧。葬礼上,他跟他的几位姨妈、他妹妹埃尔弗丽德和他妻子埃米莉一起站在坟墓的一边,他那背信弃义的父亲汉斯只能孤零零——当然,还有本堂神父陪伴——站在棺头的位置。路易莎的死使父子两人的敌意益发板上钉钉了。奥斯卡当然视而不见,可在场的女眷都看得真真的:奥斯卡和汉斯虽确是父子,两人却孪生兄弟般相像。
参加葬礼的时候,奥斯卡戴了个卐字章,那是康拉德·亨莱恩 的苏台德德国党的徽章。埃米莉和几位姨妈对他这种做法都不以为然,不过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当时的年轻捷克德国人都时兴这个。只有社会民主党人和共产党才会坚决排斥这种标志,反对亨莱恩的政党;而上帝知道,奥斯卡可既非共产党也非社会民主党。奥斯卡是个生意人。世事公道,如果你戴着这么个徽章去见一位德国公司的经理,你就能拿到订单。
不过,哪怕奥斯卡的订单源源不绝,他忙得团团转,在一九三八年德国的装甲师还没开进苏台德之前,他就已经感到一股巨大的历史洪流正滚滚而来,他渴望参与进来,发挥他的一己之力。
不论他当初追随亨莱恩的动机为何,看来,德国的装甲师一进入摩拉维亚,他对国家社会主义的幻想就迅速而且彻底地破灭了,正如他对婚姻幻想的破灭一样。他似乎原本期望入侵的德国政权会允许成立一个兄弟盟邦苏台德共和国。后来他曾表示,新政权对捷克人民的欺凌,对捷克财富的掠夺令他震怒不已。在世界冲突初露端倪时,他有据可查的最初反叛行为已经付诸实施,而当希特勒于一九三九年在赫拉德斯钦城堡发表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文告时,他无疑会因其中提早透露出来的专制暴政无比震惊。
除此之外,有两个人的意见他最倚重,一个是他妻子埃米莉,一个是他形同陌路的父亲,而这两位并没有被这个显赫的条顿时代所蒙蔽,都宣称希特勒决没有好果子吃。他们的意见当然算不上深思熟虑,而奥斯卡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如此。埃米莉的理由很简单,这个家伙竟然自视为上帝,所以注定要受到惩罚。老辛德勒先生的观点是由一位姨妈转述给奥斯卡的,老先生退守到基本的历史法则:布尔诺城外就是拿破仑曾赢得奥斯特里茨战役的那条河的支流,而这位战功赫赫的大皇帝又落得怎样的下场呢?他还不是成了个无名小卒,在大西洋中央的小岛上种土豆。这个家伙也会有同样的下场。老辛德勒先生说,命数可不是根没头没尾的麻绳,它是根橡皮带,你向前扯得越远,也就会越发迅猛地被弹回起点。这就是生活:婚姻失败、经济崩溃教给汉斯·辛德勒的真理。
不过,他儿子奥斯卡或许还算不得新秩序彻底的敌人。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小辛德勒先生到俄斯特拉发城外位于山间的一个疗养院参加聚会,那里地处波兰边境附近。女主人就是疗养院的经理,奥斯卡在旅途中结识的一位客户兼朋友。她把他介绍给一位风度翩翩的德国人,名叫埃伯哈特·格鲍尔。他们闲谈些生意以及法国、英国和俄罗斯可能采取什么样的行动。然后他们俩带着瓶酒离席去了另一个单独的房间,照格鲍尔的说法,可以更加开诚布公地谈谈。格鲍尔自曝身份,说他是海军上将卡纳里斯 领导的反间谍情报局的军官,他问辛德勒是否有兴趣为反间谍机关的外事部工作。奥斯卡有多次往返波兰边境的记录,足迹遍及加利西亚和上西里西亚。他愿意为反间谍机关提供那些地区的军事情报吗?格鲍尔说,他从他那位老板娘朋友那儿了解到,奥斯卡既无比聪明又交游甚广。有了这样的天分,他不但可以依自己的观察摸清当地的工业和军事布局,而且还可以通过在宾馆、酒吧或是商业活动中碰到的德国裔波兰人获取情报。
一心为辛德勒辩护的人士又会说了,年轻的奥斯卡之所以同意为卡纳里斯工作,充当反间谍机构的特工,是因为借此可以免服兵役。这确实是这一工作很大程度的吸引力之所在,不过,除此之外,他想必也一直相信德国进入波兰是应该的。就像跟他一道坐在床上共饮的那位身材修长的军官一样,他想必对德国大政方针仍是赞同的,虽说不喜欢具体的实施手段。格鲍尔本人对奥斯卡或许也拥有一种道德上的吸引力,因为他和他情报局的同事都自恃正派的基督教精英。虽说这并不妨碍他们计划军事入侵波兰,却使他们自视比只知道高压的希姆莱和党卫军之流高明得多,他们一心想掌控的是德国的灵魂。
后来,一个大为不同的情报机关将发现,奥斯卡提供的情报内容丰富,值得赞许。他为情报局效力的数次波兰之行,显示出他具有从人们身上诱出各种消息的出色天赋。尤其是在社交场合——宴饮聚餐,几杯鸡尾酒下肚之后。我们对他为格鲍尔和卡纳里斯收集的情报具体是什么性质,重要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不过他倒确实是越来越喜欢克拉科夫这个城市了,他发现,它虽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工业大都会,却是个精美的中世纪城市,而且周边环绕着不少钢铁、纺织和化学企业。
波兰军队距机动化程度还远得很,它的所谓军事秘密恐怕也都太过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