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黑客、欺诈以及不便刊载的新闻
“他们没有必要撒谎。他们只要用纯粹的复杂性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Ⅰ
巴纳比·杰克(Barnaby Jack)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新西兰人,2010年他走上了每年在拉斯维加斯举行的黑客讨论会——“黑帽大会”的讲坛 1 。在他的右面有两台自动柜员机,与人们在全世界的酒吧和街角商店里能够看到的那些机器完全相同。杰克是一位安全研究人员,多年来一直研究自动柜员机内嵌的小型计算机。直到不久前,制造厂商还倾向于认为,保障自动柜员机的安全就是进行物理保护,因此采取的措施仍然是将现金存储在保险箱内或者锁上机器。但杰克只不过点击了几下鼠标,就演示了自动柜员机的安保系统何等脆弱。他即将告诉一屋子的黑客,如何迅速地发家致富。
杰克用微软幻灯片演示了自动柜员机的技术细节,人群专注地倾听着。然后,有趣的事情便开始了。为了侵入第一台自动柜员机,杰克写了一个程序,远程进入机器。尽管这台机器仍然能够执行正常功能,让顾客提取现金,但它也存下了顾客的卡号,杰克可以把这些卡号都下载下来。
他还创建了一个后门,一个能够进入系统的隐蔽方式。他走向机器,塞进了一张假的银行卡,按下按钮,自动柜员机就开始不加选择地打印账单,不需要通过任何银行账户提款就能打印。
然后他转向另一台自动柜员机,并把一个USB存储卡插入这台机器的核心计算机上。计算机装载了他的程序后,屏幕上就闪耀出“中头奖”这几个字,这台机器会不停打印出账单,同时高声发出老虎机的音乐。此时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
尽管杰克是黑客界的天才,但他从来没有侵入过自动柜员机偷钱。他是一个“白帽”黑客,他侵入系统的目的是促使这些机器更加安全。在公开他的这些发现之前,他首先把这些后果告诉了制造厂商,于是制造商可以改正这些问题。
但黑客并不总像他那么和蔼可亲。2013年圣诞节前几周,一批黑客盗取了世界上最大的零售商之一的塔吉特百货公司顾客的4,000万张信用卡的号码。 2 利用从一家供暖分包商那里偷来的认证信息,他们侵入了塔吉特的计算机网络,闯入了将近1,800家商店的现金出纳机。他们在出纳机中植入了监视软件,可以监视每次转账,盗取顾客的信用卡信息。
我们向来不会把现金出纳机当成计算机。但它们和自动柜员机一样,本质上是计算机。塔吉特的现金出纳机是一个大型复杂系统的一个部分,因此黑客只要找到薄弱环节,便能够在每一家商店里利用这个环节。当塔吉特宣布自己遭到黑客入侵之后,它的销售额暴跌,几个月内首席执行官便引咎辞职。
这是一次令人尴尬的惨败。侵入现金出纳机不会让人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但是如果对汽车采取黑客行为则是另一回事了。
Ⅱ
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惊慌失措。 3
安迪·格林伯格(Andy Greenberg)正以每小时70英里的速度驾车沿一条高速公路行驶,突然他那辆2014年出产的吉普切诺基的油门失灵了。他重重踩下油门,但一点作用也没有。他的吉普车以爬行的速度在最右侧的车道上行驶,货柜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他对着自己的手机高声喊道:“我需要让油门运转起来。认真地说,这他奶奶的太危险了。我需要汽车动起来!”但回应他的是吉普车的立体声音响,音量被调到最大,在刺耳的嬉皮士音乐声中,电话另一端的黑客显然不想听他说话。
不要惊慌。
好消息是,格林伯格是为了写一个杂志故事才驾驶那辆吉普车的,而且黑客也没有想要伤害他的意思。格林伯格为《连线》( Wired )杂志撰写有关科技与安全的故事。这两位黑客是查理·米勒(Charlie Miller)和克里斯·瓦拉塞克(Chris Valasek),他们俩在好多英里外,坐在米勒家的客厅里。他们嘻嘻哈哈地看着格林伯格在步履艰难的吉普车里苦苦挣扎。经过多年的研究,他们找出了利用吉普车的手机网络攻击汽车计算机的方法。汽车计算机控制汽车中的一切,从车前窗的雨刷到速度计和刹车。格林伯格就是他们的测试对象。他们攻击了他的变速器。
两年前,这两个家伙曾经邀请格林伯格驾驶另一辆他们黑过的车。当时他们的攻击还需要一根数据线来连接他们的便携式计算机和汽车内部网络。他们坐在汽车后座上,把汽车转入自动停车模式、让汽车的方向盘无法控制地抖动,然后又让刹车失灵。然而,当他们把这些攻击的细节发表在2013年的黑帽大会上之后,汽车制造厂商却对此不以为意。因为,不管怎么说,黑客需要与汽车有实际接触才能控制汽车。
但米勒和瓦拉塞克找出了远程攻击汽车的方法。重达两吨的吉普车拥有最高水平的娱乐系统,它控制了从收音机到汽车导航和空调的一切设备。它也与互联网连接在一起,管理着各项应用,这些应用能够搜索到便宜汽油、显示附近的餐馆情况等。
而连接到互联网的这些设备和应用,让米勒和瓦拉塞克能够从米勒家的沙发上入侵这辆吉普车。首先,他们弄清了应该如何通过手机网络进入娱乐系统,然后利用它为跳板,侵入这辆汽车的其他30多个计算机。当汽车高速行驶时,他们可以让变速器失灵;当汽车低速行驶时,他们可以让刹车失灵,并控制方向盘。
在下一个出口坡道上,格林伯格把车停下并重新启动了吉普车。他本来以为,他们俩会做一次几年前的那种无害表演给他看。但这次的情况不同。两位黑客没有坐在车后座上。他们也不知道,当他们让传动装置失灵时,格林伯格在高速公路上找不到停车的地方。
尽管他被吓坏了,但格林伯格也获得了一个绝妙的故事。他在《连线》发表故事三天后,克莱斯勒汽车公司(Chrysler)承认了安全隐患,召回了140万辆车,给车主提供了一个U盘,用来插在控制面板上更新软件,关闭后门。 4 但车辆还存在其他易受攻击的地方。几个月之后,米勒和瓦拉塞克又找出了控制方向盘、制造非驾驶员意愿的加速和刹车的方法,这些都是在高速行驶的情况下完成的。
格林伯格解释道:“真正的危险来自把不同的几样东西连接到一起的恶意行为者。他们利用一连串软件缺陷,从一个系统跳到另一个系统,直到他们成功控制全部代码执行权。” 5 换言之,他们利用了复杂性:他们利用系统内部的连接,从控制收音机和全球定位系统的软件进入控制汽车本身的计算机。格林伯格告诉我们:“当汽车加入更多的特色,也就增加了黑客滥用它们的机会。”汽车还会有更多的特色:在无人驾驶汽车中,计算机将控制一切,有些型号的汽车或许连方向盘或者刹车板都没有。
脆弱的不只是汽车、自动柜员机和现金出纳机。巴纳比·杰克在拉斯维加斯的演示之后,将注意力转向医疗装置。 6 利用一根天线和一台便携式计算机,创造了一台仪器,能够在几百英尺外对胰岛素泵采取黑客行为。他可以控制药泵注射全部的备用胰岛素,这对病人来说是潜在的生命威胁。他的黑客行为甚至能够阻止开始注射的警示振动。
杰克还入侵了植入式心脏除颤器。 7 他找到了方法,可以远程控制这些类似起搏器的仪器,并向一位病人的心脏发出830伏特的电击。电视连续剧《国土安全》( Homeland )曾表现了这种攻击,恐怖主义者侵入副总统的心脏起搏器,刺杀了他。批评者认为这种情节靠不住。但杰克认为,这部连续剧反而给这种攻击增加了难度。 8 也有其他人认真地看待这种威胁。在《国土安全》播放之前好多年,迪克·切尼(Dick Cheney)副总统便曾指示他的心脏病医师,关闭植入式装置中的无线功能,以防止这类攻击。
将汽车和起搏器从离线设备转变为复杂连接在一起的机器不啻于一场革命。而这只不过是冰山上露出的一尖角。从喷气式发动机到家用恒温器,数以十亿计的新装置如今组成一个叫作物联网的网络。这个网络是一个庞大的复杂系统,易遭受事故和恶意攻击。
例如,有几家制造厂商已经制造了“智能”洗衣机与烘干机,它们能够与互联网无线连接。这些家用电器带有智能功能,如自动预订清洁剂、监控用电量,能够自动选择在电价较低时运行。到现在为止,这些家用电器还算运行良好。但考虑一下风险吧。如果我们的智能烘干机有安全隐患,黑客或许能够远程进入,对软件重新编程,让马达过热而引起火灾。即使在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中,只有1,000个家庭拥有易受攻击的烘干机,黑客也能够在其中肆虐。
物联网给我们提供的是一种浮士德交易。一方面,它让我们能做更多的事情:搭乘无人驾驶的汽车旅行,使飞机发动机更可靠,为我们的家节省能源。另一方面,它为真实世界中的黑客创造了一条捷径。 9
黑客攻击汽车、自动柜员机和现金出纳机不是突发事故。但它们之所以被攻击是因为处于复杂性的危险区。复杂的计算机程序更可能带有安全隐患。现代网络已经成熟,各部分的相互连接和相互作用达到意想不到的程度,这是攻击者可以利用之处。紧密耦合意味着,一旦黑客有了立足点,形势将急转直下,不易摆脱。
事实上,在各种不同的领域中,复杂性都为不法行为创造机会,而紧密耦合则放大了不法行为的后果。 10 利用系统复杂性的危险区干坏事的不仅有黑客,还有世界上的一些大公司高管。
Ⅱ
如果你想开办一间小公司,比如说一个卖土豆的小摊,你需要些什么?
让我们从最基本的开始。你需要摊位本身和一个能让摊位立足的地方。你需要用来出售的土豆,当然这就是说,你需要一个供货商,你能从他那里采购土豆。而且你还需要一些现金为顾客找零。有了这些,你取名为“块茎诱惑”的优质土豆专售店便可以开张大吉了!
好彩头!你的土豆味道鲜美,人们趋之若鹜。美食批评家发出了热烈的赞美:“‘块茎诱惑’一炮打响!”生意越做越红火。你又开了其他的摊位,招收员工经营这些摊位。你开始销售不同品种的土豆,而且还开始进入地瓜市场。你甚至贷了一笔款,建立起更多的摊位,并迅速扩大经营。生活真美好。
但情况也变得更复杂了。刚开张时,你能一眼看到你的整个生意:一台现金出纳机和土豆。现在你需要费尽心力才能让业务保持顺畅。你必须更加注意出纳机中的现金,因为收款人变成了你的员工,你需要确定他们是诚实的。你也必须时时检查库存总额。你不想让你那些人见人爱的土豆脱销,但你也不想一下子进货过多,以免它们在卖出去之前就变质。无论你卖出了多少土豆,你都必须月月去银行偿还贷款。
所有的企业,从你的土豆专售店到大型银行,都必须时刻跟踪注意这些细节。但是当企业变得更加复杂,计算收入、支出、资产和负债的方式也会变得更加复杂。当你计算收款机的账单或者店里的土豆时,它们多少是一清二楚的。但当一个大企业根据未来的交易计算收入,或者试图弄清一个复杂的金融产品的价格时,情况就难以判断了。
那些我们能从新闻中听到的大部分公司,那些股票在股市中交易的公司,都必须公开与它们的生意有实质性关系的所有信息。企业需要从外面延请会计师团队核对企业的财务报告,确定它们符合财会标准。但即使有审计和公开披露,要弄清楚一个大公司的运转还是要比弄清土豆专售店艰难得多。根据培洛的框架,一个大公司更像一座核电站,而不那么像一条装配线,人们无法直接观察它的内部运作情况。
看看下面这些奖项吧,它们都是同一家公司获得的。
第1年:全美最具创新力的公司(《财富》杂志)
第2年:全美最具创新力的公司(《财富》杂志)
第3年:全美最具创新力的公司(《财富》杂志)
第4年:全美最具创新力的公司(《财富》杂志)
第5年:全美最具创新力的公司(《财富》杂志)
第6年:全美最具创新力的公司(《财富》杂志)
第7年:电子商务年度奖(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
你觉得这是哪家公司?亚马逊(Amazon)?谷歌(Google)?苹果(Apple)?通用电气(General Electric)?
如果你知道,这家公司的首席财务官也被评为一位创新家,你会有何感想?
第5年:资本结构管理财务总监优秀奖
第6年:年度最佳首席财务官奖
或许这是一家金融业公司,如高盛投资公司(Goldman Sachs)或者花旗银行(Citibank)。如果我们再加上一句:几年之后,这位首席财务官就联邦刑事罪认罪,你又会做何感想?
他的名字是安迪·法斯托(Andy Fastow),这家公司是安然公司(Enron)。 11
作为安然公司这个能源巨无霸的掌权人,法斯托和他的同事曾经熟练地利用复杂性的优势。或许没有哪个团队能做到他们那样的水平。为做到这一点,法斯托的团队曾经使用了如此之多的财会手法,于是当他们最后揭示真相时,整个公司在几周之内便告崩溃。投资者的损失达到数十亿美元,许多员工的退休基金账户荡然无存。同样清楚的是,法斯托利用复杂的金融结构隐瞒了安然的债务,夸大了它的盈利,并秘密地侵吞了几千万美元。法斯托,安然的首席执行官肯恩·莱(Ken Lay)和杰夫·斯基林(Jeff Skilling),以及其他安然高管都被以联邦罪行定罪。
“藏起一根原木,最好的方法是把它放到森林里,”密歇根州众议员约翰·丁格尔(John Dingell)说,“我们看到的是极度复杂的财务报告。他们没有必要撒谎。他们只要用纯粹的复杂性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12
在安然的传奇故事中处于核心的这些高管以两种方式利用了复杂性。首先,他们用它来赚钱。安然的市场受复杂规则的管制,而公司的交易员知道如何利用这些规则。例如,加州曾经裁撤了电力监管部门,取而代之,用市场来履行管理职能,而在这个市场上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复杂规则。安然的交易员发明了一些名为“胖小子”和“死亡恒星”的交易策略,利用这些规则来愚弄市场。
其中一种策略是利用加州的价格上限。 13 为了让电力保持合理价格,加州的电网管理者可以限制电价。安然的交易员可以观察整个地区的能源价格,他们用每单位250美元的价格购买加州的电力,然后以每单位1,200美元的价格将这些电力在加州以外的地区出售。他们也伪造了电力的需求预测,利用虚构的电力输送获得报酬,但实际上没有输送任何能源。他们只不过在纸面上做了一系列相互抵消的交易,以此获取金钱,但实际上没有生产任何电力。更糟糕的是,交易员打电话给安然的电厂让他们停工,制造电价的暴涨。“我们希望你们发挥一点创造力,想个理由把生产停下来。” 14 一位交易员给电厂经营者打电话时这样说。
“比如说被迫中断?”经营者如此问道。
“对。”
这些策略造成了加州反复出现的停电和能源紧张,让该州在能源费用上蒙受了400亿美元的额外损失。 15
安然的高管也通过第二种关键方式来利用复杂性:隐瞒企业的真实情况。尽管他们在加州赚到了大量金钱,但整个公司还是不断亏损。它在一系列野心勃勃且耗资巨大的项目中举步维艰,其中许多项目在发展中市场。例如,在印度大博的一个电厂项目失败导致公司亏损10亿美元。
在大部分公司,这样的项目会扬起红旗警示。但是安然将这个印度最大的外国投资项目视为企业开拓疆土。安然高管丽贝卡·马克(Rebecca Mark)以如下方法做出了说明:“商业的世界不可避免需要做交易,而交易心态是我们行事的核心。寻找交易从来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要找到我们想要做的交易。我们愿意成为先驱。” 16
对于马克这类高管来说,交易能否赚钱无所谓。他们的奖金数额基于的是项目预期的表现,而不是项目实际带来多少现金入账。安然使用一种特殊的财会方法管理财务状况,这种方法叫作“按市值计价”。这种会计制度让安然的高管可以基于乐观的财务模型过于美化棘手的现实(例如花费了10亿美元却没有现金进账)。当他们签下一份在印度销售能源的20年期限的合同,他们计算的却是按照计划,他们总共可以进账多少。
为了弄清他们如何使用按市值计价这一会计制度,让我们暂时回到土豆专售店的例子中去。
土豆专售店在计算自己挣了多少钱的时候,根据的是它拥有的现金金额。当一位顾客以1美元买了一个土豆时,我们把这笔钱加进银行账户,同时从我们的存货总量中减去一个土豆。这个过程相当直截了当。
现在让我们想象一下,全世界的土豆价格突然上涨了。原来1美元一个的土豆现在要2美元了。对于使用传统会计制度的企业来说,这种价格增加只有在卖出土豆时才会实现,也就是说,只有当顾客愿意付2美元买一个土豆的时候,价格上涨才真正给企业带来收入的增加。
如果我们使用按市值计价的会计制度,只要土豆价格上涨,账面上就能反映出这种增加:我们拥有100个土豆,按市值计价会让我们看上去好像赚了100美元,而不用管有没有现金进账。我们簿记的基础是土豆存货的价值,而不是实际收到的现金。
银行这类企业可以使用按市值计价法,因为它们拥有股票、债券和衍生产品,而这类资产易于估价、交易频繁。从理论上说,按照市值计价能够增加透明度。如果银行拥有的某种资产,比如某种股票,价值下跌,银行的账面立即就能反映这一点。但是,我们不应该在土豆专售店这类企业中使用按市值计价法。而安然作为一家天然气管道公司,按市值计价本身就很奇怪。
杰夫·斯基林在加入安然之前曾在咨询业巨头麦肯锡公司(McKinsey)就职,他孜孜不倦地用他的绝妙想法转变安然:公司将不再注重管理天然气管道,而是转向经营针对天然气的虚拟市场。安然将成为合同买卖的中介,这些合同是日后输送天然气的承诺。斯基林提出,这样的新安然是一家交易公司,应该允许它使用按市值计价法为它的能源交易业务计价。监管部门于1992年同意了这个请求,但安然没有就此止步。同年安然成为北美最大的天然气买家与卖家。而在随后几年内,它开始在几乎所有的业务中使用按市值计价法。
对于安然来说,对天然气这类大宗商品交易使用按市值计价法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因为确实存在天然气交易市场。但即使在没有市场的业务中,安然也建立了模型来估计资产的“公允价格”。这家公司开始大项目之前便会建立模型,来展示从这个项目中公司能够赚到多少钱。这个模型会计算项目的成本,但它也把安然今后几年甚至几十年间将从这个项目中赚到的钱包括在里面。它使用几个简单的公式,并把交易转移到安然拥有的一个特殊公司,之后就按市值计价,让安然高管把整个项目视为一个能够盈利的投资。安然立即把这笔“利润”入账,而不必收到任何付款。这抬高了股价,让丽贝卡·马克和杰夫·斯基林这些高管大赚特赚。按市值计价法让安然的高层说服自己(和股东),他们的业绩比实际上更好。
但是,按市值计价法并不只增加了复杂性,它也将安然转变成一个紧密耦合的系统。在市值计价法之下,这个公司可以从一份交易中取得未来多年的潜在利润,并立即在账面上增加利润。这便让签订交易的当季利润大幅上涨。但是,这笔收益在当季已经确认,它对将来的收入其实已再无贡献。每个季度都是一个白板状态,而且因为投资者期待进一步成长,他们就必须签订越来越大的交易。哪怕短时期内没有达成交易,投资者的信心都会受到打击。达成交易的速度绝不能放慢。 17
而且安然仍然需要真正的金钱,要付工资,购买公司,建设雄心勃勃的项目。所以公司便依靠借贷。但借贷经营存在风险。如果投资者知道安然的债务规模,就会认清安然是建立在不稳定的财务基础之上的。于是安然利用令人费解的迂回交易掩盖债务。 18 例如,在某个时间点上,它从花旗银行借入近5亿美元。随后,安然在自己拥有的多个公司之间创造了一系列关联交易,并利用会计规则,让贷款看上去像是利润。这就像你在信用卡中取得了一笔预付现金,却隐瞒了你拥有那张信用卡的事实,谎称那笔借款是你的工资。在一段时间内,看上去你好像挣到了一大笔钱,但这只是一种假象。你仍然需要归还贷款。一个月之后,安然逆操作了所有交易,归还了花旗银行的贷款,并支付了一大笔利息费用。它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和投资者玩这套骗局游戏。
到了2000年,法斯托和他的前任已经创立了1,300多个特别公司,用以从事这种复杂的交易。“会计规则和规定以及证券法规和规定是模糊的,” 19 法斯托后来解释道,“它们非常复杂……我在安然所做的,以及我们想让安然作为一家公司所做的,(就是)将这种复杂性和模糊性……视为机遇而不是麻烦。”将复杂性作为一种机遇。
但在2001年3月,纸牌屋开始倒塌。卖空者吉姆·查诺斯(Jim Chanos)阅读了安然的财务报告,并做空这家公司。他暗中通知《财富》( Fortune )杂志的记者贝塔尼·麦克莱恩(Bethany McLean),后者进一步挖掘材料,并以“安然是否估价过高”为题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副标题是:“它经营了许多复杂的业务,它的财务报告差不多没人能懂”。
这篇文章试图描述安然是怎样赚钱的。“但描述安然的所作所为绝非易事”,麦克莱恩写道,“因为它所做的事情复杂得让人头脑麻木。”一位逗趣的银行家以另一种方式做了描述:“管理一家管道企业花不了多少时间,安然似乎把它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各种复杂的财务方案上了。” 20
到了那年10月,安然不得不修改财务报告,承认自己没有注意到10亿美元的损失,并删掉了差不多6亿美元的伪造利润。在与投资银行的会议中,安然高管透露,该公司的真正债务不是它公开的130亿美元,而是380多亿美元。这些消失的债务被巧妙地隐藏在安然1,300多个特殊公司中。不到一个月,安然公司就申请了破产。
安然盛极而衰,同时损伤了附属于它的网络。签署认可安然账目的安达信会计师事务所(Arthur Andersen)受联邦起诉并随后倒闭。而且人们很快就清楚地看到,世界上最大的一些投资银行曾帮助安然利用复杂性欺骗股东。花旗银行和摩根大通银行(JPMorgan Chase)因参与欺骗,各自向监管部门和股东支付了20亿美元,这还不包括它们因安然破产遭受的损失。 21
安然的员工更是要承担由此造成的残酷后果。20,000人丢了工作,许多人失去了退休金。系统中不存在保护他们免遭伤害的缓冲。
1927年,通用电气公司的主席欧文·扬(Owen Young)曾在哈佛商学院发表过一次讲话,几十年后的安然首席执行官杰夫·斯基林就是从哈佛商学院毕业的。 22 扬说,法律“是用来对付明显错误的犯罪行径的,这些行径如此极端,社会必须用法律来保护自己,反对它们”。他接着说,与犯罪行径对立的是正当行为,它们是那些“无论事物何等复杂,但它们可以直指所有人的本心,让人人都知道这不会是错误的行为”。
对于商业行为来说,困难的地方在中间的灰色地带。“当业务比较简单,而且是区域性时,当地公众舆论很容易看清这些灰色地带,”扬说,“但当业务变得复杂而且分布广泛时,所有的限制都在这个区域内不复存在了。正是在这个灰色地带中,容易出现令人烦恼的行为。”
安然公司那些聪明的高管利用了犯罪行径与正当行为之间的灰色地带。正如法斯托形容的那样:“建立一套复杂的规则,目的就是为自己的利益利用这些规则。” 23 他开玩笑说,让他获得年度最佳首席财务官奖项的交易,也把他送进了监狱。
当然,安然并不是唯一一个利用复杂性隐藏自己错误行径的公司。这样的公司很多。类似的财务丑闻曾撼动日本财团东芝(Toshiba)和奥林巴斯(Olympus)、荷兰的食品连锁店阿霍德(Ahold)、澳大利亚保险公司HIH和印度IT巨头萨蒂扬软件公司(Satyam)。 24 更近一些的还有大众汽车公司(Volkswagen),它利用复杂性,愚弄排放检测,并隐藏他们的所谓“清洁柴油”汽车的污染危险。利用复杂性行骗并不局限于企业界,下面我们将看到这一点。
Ⅳ
你在《纽约时报》( The New York Times )的这些文章上注意到了什么?(黑体字表示强调。)
追溯线索:调查
美国枪击案被视为认罪的障碍
2002年10月30日
联邦与州调查员今天表示,因枪击案被捕的约翰·穆罕默德(John Muhammad)在被捕当天同他们交谈了一个多小时, 解释了他愤怒的原因 ,当时美国马里兰州的联邦检察官要送他前往巴尔的摩接受有关武器罪名的联邦起诉,并强行结束了审讯。
调查员说,联邦调查局(FBI)特工和马里兰州侦探已经开始与穆罕默德先生达成了默契。 调查员还称,另一位嫌疑人是17岁的李·马尔沃(Lee Malvo),他在接受蒙哥马利县的侦探审问时,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看来这位少年不会透露什么,”一位当地执法人员说,“但是, 穆罕默德准备说出一切,这些人肯定会认罪的。 ”
……
处于战争中的国家:军人家庭
失踪士兵的亲属担心听到更不幸的消息
2003年3月27日
老格里高利 · 林奇(Gregory Lynch Sr.)靠着门廊俯瞰烟草田和牧场,他哽咽起来,但声称仍然抱有乐观, 尽管早先来过的一位军方官员提醒他,勇敢做好准备,今后可能会传来更坏的消息。
星期天晚上他接到消息,说一支陆军部队在伊拉克南部遭到伏击,而他19岁的女儿、一等兵杰西卡·林奇(Pfc. Jessica Lynch)当时正在其中。他说,没有什么消息比这更坏。
……
林奇先生站在他位于山坡顶的房屋门廊上,眼望着烟草田和牧场,神思恍惚。 他谈起卫星电视服务让他家可以看上CNN和其他有线新闻,他家族的军旅生涯和当地落后的经济条件。
……
处于战争中的国家:老兵
在军人病房中,伤员的问题与担心
2003年4月19日
这些天里,当他不必强忍肉体痛苦时,海军陆战队下士詹姆斯·克林格尔(James Klingel)时常陷入沉思,他的思绪徘徊在俄亥俄州的女友与带着金属扭曲声的爆炸声响之间。
……
克林格尔下士的邻床是海军陆战队上士埃里克·阿尔瓦(Eric Alva),他是一位长跑运动员,右腿被一枚地雷炸飞了;大厅躺着的是海军医生希曼·布莱恩·阿拉尼兹(Seaman Brian Alaniz),当他冲过去救助阿尔瓦上士时,一枚地雷爆炸,让他失去了右腿。在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时刻,克林格尔下士说,想到这两位病友,他就会问自己, 他有没有资格感到精神上的痛苦。
“这么多人受重伤,丧失了生命,很难再自伤。”21岁的下士克林格尔说。 他补充道,也许该与牧师聊一聊了。
……
这些故事体现了现代报纸的风格。它们不仅仅报道事实。它们把我们放到了感情故事的中心。你与压抑的调查员同处一室,他们对阻碍认罪的司法争端甚为怨恨。你在一座门廊里,与门廊的主人,一位伤心的父亲在一起,他正担忧着女儿未知的命运。你也在医院的病房里和一位受伤的海军陆战队队员在一起,他因为自己在伊拉克的经历而受到心理创伤,正在努力与情感伤痛做斗争。
这些文章都写在美国经历紧张的时刻,互联网泡沫破灭与“9·11”恐怖袭击先后发生。“9·11”事件的几个月后,有狙击手在华盛顿附近随机杀人,然后美国于2003年3月入侵伊拉克。与此同时,报纸正在艰难地适应扭转行业的各种力量。互联网的崛起和免费内容的扩散破坏了长期以来的商业模型。尽管《纽约时报》刚刚赢得7项普利策奖,但这份报纸已经没有能力派遣足够的记者全面报道一切新闻了。
但在这些故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在起作用。这些文章都是一位名叫杰森·布莱尔(Jayson Blair)的记者写的 25 ,他是一位很有野心的年轻人,而这些文章都是他编造的 26 。
布莱尔一开始在一家报社做实习生,他能够迅速炮制出文章,这给他的上司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是很快得到了晋升,成为全职记者。但他的表现反复无常。编辑们常常因为他的报道粗心大意而对他颇有微词。据一位编辑说,“按照报纸的标准”,他的文章矫正率“特别高”。而且,尽管他长时间投入工作,却深受酗酒与吸毒问题的困扰。 27 事情到2002年4月时越发严重,都市版的编辑乔纳森·兰德曼(Jonathan Landman)在写给他的两位同事的信中说:“我们不能再让杰森给《纽约时报》写文章了。 28 现在就得停止。”
某次休假回来后,布莱尔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改过自新。编辑们开始还严密控制他,只给他些短期任务。但布莱尔被这种限制激怒了。他找机会说服报纸的其他部分,并从都市版转到了体育版,然后在华盛顿狙击案期间转到了国内新闻版。他的新闻伪造就始于华盛顿。
布莱尔伪造了狙击手认罪被阻止的轰动性独家报道,并引起了论战。执法官员公开否认他的结论,资深记者表示了他们的担心。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调查员在调查中并没有从狙击手那里得到坦白,他们和犯罪嫌疑人商量的都是平凡的小事,如午饭和淋浴问题。
其他的文章也编造了无关紧要的细节。布莱尔从来没有到格里高利·林奇的家中访问,后者的家也不在山坡顶上,没有烟草田,也没有牧场。它位于一条山谷中,看不到什么烟草田。而布莱尔对海军陆战队伤员的采访是通过电话进行的,时间是在后者回家之后,而不是像他在文章中说的医院里。而且,这位陆战队队员和文章中提到姓名的海军医生从来没有同时在那家医院中住院,其中的引言更是布莱尔捏造的。
但直到《圣安东尼奥新闻快报》( San Antonio Express-News )的一位记者抱怨布莱尔剽窃她的一篇文章之后,《纽约时报》才开始怀疑他有欺骗行为。在这位记者做出指控之后,编辑们开始深挖内情。
他们一开始假定这只是一桩简单的剽窃案。布莱尔声称他被自己的笔记弄糊涂了。 29 但编辑们很快便得知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实:布莱尔不仅剽窃了这个故事,而且他说他曾经前往得克萨斯州的说法似乎也是个谎言。“人们削尖了脑袋都想得到这些任务 30 ,这样他们就可以去全国各地与人们谈话,写他们的故事,”《纽约时报》媒体编辑这样说,“而现在,这家伙或许连飞机都懒得上?”
《纽约时报》的一群老牌记者做了调查,他们发现,布莱尔已经从开始时的草率报道发展成了完全成熟的欺诈。布莱尔曾给他的编辑发电邮,更新他在路上做的人物采访。而事实上,这些更新是他在纽约发出的。他本来应该去华盛顿,但他却与根本不存在的新闻提供者吃饭,为此提供的发票来自纽约布鲁克林区的餐馆。而且他从来没有出具过旅费与旅馆费的消费收据,甚至在提交了几个月之久的旅途见闻后也同样如此。
布莱尔的欺骗行径还不止这些。这当然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但从这件欺诈事件中,斯坦福大学新闻学教授兼退休编辑吴惠连(William Woo)却看到了对应于奇克·培洛理论的地方 31 。他写道:“新闻组织具有相互作用的复杂性特色。”布莱尔的欺骗是系统的失败,这是吴的论点:他的行为在这么长时间内没有败露,正是因为现代新闻的复杂性。
编辑们赞美生动的写作,而布莱尔描述的格里高利·林奇在弗吉尼亚州西部门廊上的情感场景就是这样的写作。但就像核电站的核心一样,这种描写背后的真相很难查证。研究表明,杜撰新闻的关键成分都是无法观察确证的。 32 与真实的文章相比,虚假的故事更有可能出现在遥远的地点,聚焦于需要使用保密材料的主题,如战争与恐怖袭击等,它们很少涉及大型公众事件,如棒球比赛等。的确,布莱尔的故事经常来自遥远的地方,主题敏感,使用来源未加说明的个人采访。而新闻编辑部中流动的信息非常庞大 33 ,于是编辑基本上主要靠布莱尔本人去核实新闻的准确性。
布莱尔也利用了组织的复杂性来隐藏他的欺诈。《纽约时报》的新闻编辑部各自为政,这一点人所共知。不同编辑部的编辑长期不和,有些甚至相互不说话。布莱尔发现了这些间隙,巧妙地周旋于各个编辑之间。当他转入国内新闻编辑部跟踪华盛顿狙击案时,他的新老板不知道其他编辑对他的担心。
布莱尔也用其他方法玩弄组织复杂性这手牌。如果查看他的花费报销,很容易确定他去了哪些地方采访,但管报销的行政助理不会管布莱尔去了哪里。而真正派他出去执行任务的编辑不负责检查他的收据。就这样,没有人注意到布莱尔在花销上的矛盾之处。
这件丑闻破坏了读者对报纸的信任,让已经运转不良的新闻编辑部进一步动荡不已。这是复杂性的又一次破坏。
在这部书中,我们已经讨论了核电站事故、推特灾难、石油泄漏、华尔街崩盘,以及不当行为等共有的基因。复杂性和紧密耦合更容易导致失败,也增强了与失败之间的逻辑必然性,而我们的头脑和组织并没有处理这类系统的天然结构。而且,尽管我们讨论的这些系统给我们带来了相当大的益处,但它们也进一步把我们推向危险区。
我们无法倒拨历史的时钟,回归更为简单的世界。但有一些我们大家都可以做的事情,其中有小事也有大事,它们可以让崩溃不那么容易发生。我们可以学习如何建立更好的系统,改善我们的决策,并让我们的团队在面对复杂性时更有效率。
怎么做呢?这是我们要在本书的第二部分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