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从卢梭到希特勒
在当代的政治和历史著作中,存在着一个普遍的共识,认为我们的自由根源于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正是由于持此观点的人如此普遍,且对此观点的接受又如此完整,以至于18世纪理性主义者的传人抢先占用自由主义的称号,自封为自由主义者。
不能否认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对19世纪自由的作用。但是,这种作用完全是消极的,它们是炸掉旧建筑残骸的炸药。它们并未给新的自由机制添砖加瓦,而在整个19世纪,新秩序恰恰就架构在这个新的自由机制之上。恰恰相反,启蒙运动、法国革命以及继承者,直到我们今天的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均与自由截然对立。从根本上说,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就是极权主义。
而西方过去两百年历史中的每一次极权主义运动,都是由当时的自由主义而来的。从卢梭到希特勒存在一个直线相承的脉络关系──在这条线上还有罗伯斯庇尔等。他们都起因于各自所处时代唯理论自由主义的失败,他们都保留了各自自由主义信条的实质,都利用相同的机制把理性主义潜伏低效的极权主义,转换成为革命专政下公开高效的极权主义。启蒙运动和法国革命为我们埋下了威胁今日世界的极权主义专政的种子。希特勒主义的“父辈”和“祖父辈”并不是中世纪的封建主义或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而是边沁、孔多塞、正统经济学家、自由的宪政主义者、达尔文、弗洛伊德以及行为主义者。
启蒙运动最伟大的发现是,人类理性是绝对的。在这一发现的基础上,不仅建构了一切后续的自由主义信条,还有从卢梭开始的一切后续的极权主义信条。罗伯斯庇尔设立理性女神之位绝非偶然,其象征性虽比后来的革命分子更加粗浅,但实质并无大的不同。而法国革命挑选一个活人充当理性女神的角色也不是偶然。理性主义哲学的要义在于,它赋予真人完美无缺的绝对理性。而此时的象征与口号已发生了变化。1750年“科学哲学家”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百年之后主张经济学上的功利主义和“快乐-痛苦计算”的社会学家与之易位。今天荣登高位的则是持种族和宣传决定论的“科学心理生物学家”。尽管如此,我们今天论战的对象基本上仍是最先由启蒙学派和百科全书派(1750年的理性主义者)提出,并最先导致1793年恐怖时期的革命暴政的极权主义绝对论。
我们必须清楚,并非叫自由主义就必然是绝对主义的信条。诚然,每一次自由主义运动都包含着极权主义哲学的种子──正如每一次保守主义运动都包含着反动倾向的道理一样。在欧洲大陆,任何一次自由主义运动或任何一个自由主义党派,其基本信仰都不可能不是极权主义。在美国,极权主义因素从一开始就有了很强烈的表现──其渊源既有清教徒的传统,又有欧洲的影响。而自从上次大战以来,世界各地的自由主义都蜕变成为绝对主义。是的,今天几乎可以毫无保留地说,自由主义者就其客观信念而言就是绝对主义者。
但是,大约在1914年以前的一百年间,英国确曾发生过这样一次自由主义运动,它并非绝对主义的自由主义运动,也并非与自由不能兼容,同样也并非是基于一种人为的绝对理性。而同一时期,美国存在一种与绝对主义的自由主义相反,而与英国的自由主义相近的自由主义传统。法官霍姆斯先生曾对这种自由的、反极权主义的传统做过形式最完善的表述,但它在美国通常并不是占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传统。这种传统往往为极权主义自由主义所掩盖,而极权主义自由主义最杰出的代表则是美国重建时期的废奴主义者和激进共和党人。尽管如此,这种传统却在林肯执政期间产生了反对绝对主义和真正自由派自由主义的最伟大的象征。这种传统通过平民主义而在政治上产生作用,而平民运动是共和国建立早期最为本土化的美国政治运动。此外新政,虽然理性主义在其中占很大优势,但其感召力和政治有效性都得归功于其平民主义的传统。
19世纪自由和建设性的英美自由主义,与启蒙运动时期绝对主义者破坏性的自由主义以及我们今天的自由党人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是建构在宗教和基督教教义的基础上,而后者则是建构在理性主义的基础上。真正的自由主义是出于宗教的原因而与理性主义脱离关系的。19世纪英国自由党的组建在一定程度上是以1688年的和解传统为基础的,但更为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不信奉国教的新教徒的良心”。首先,反对克伦威尔时代的神权政治和中央集权的君主政体中的理性主义绝对主义,而重新确认自由。其次,源于18世纪的伟大宗教复兴,尤值一提的是卫斯理的循道公会和低教会的福音派。两者都直指当时的理性主义──循道公会反对启蒙运动,福音派的运动则反对边沁和古典经济学家的功利主义。
在美国,真正货真价实的“自由的”自由主义,同样可追溯到对唯理论绝对主义的宗教抗辩。最早进行抗辩的罗杰·威廉斯,曾以基督教自由的名义,抨击把经文学习称为绝对理性的新英格兰牧师们的理性主义的神权政治。而平民主义运动──不论其经济原因何在──则是直接依托福音派对理性主义功利主义和正统经济学家进行抗辩。它是对人类反对绝对理性专制的尊严的诉求,是对“经济必然前进”的祈祷。
即使是这种自由的自由主义,其政治意义上的效果也非常有限。它不能消除革命。它不能建构一种社会或政治生活的制度,因为它首先且充其量只是对各种制度的抗辩。它的首要功能是保护个人反对权威;它的基础是呼吁人类超越政治和社会、超越政府、超越社会功能和社会身份的兄弟情谊。因此,真正的自由主义,只有在功能性社会形成之后才有可能行之有效。但是,在这种种限制范围之内,自由主义既富于建设性,又能行之有效。
然而,今天这种真正“自由的”自由主义已经无处可寻──除了在美国和英国尚有一些零星分散的残余势力。我们今天所知道的“自由主义”,全部都是理性主义。但是,理性主义者不仅基本上都是极权主义者,而且也没有什么积极的建设意义。它在政治上必定会失败,而它的失败就是对自由的威胁,因为它的失败正是革命的极权主义的机会。
理性主义者的信条与自由并不相容,这个事实本身不能否认理性主义者或自由主义者个人的良好意愿或善意。无疑,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个人真心相信自己而且只有他自己,才是支持自由和反对专制暴政的。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他主观上极其厌恶极权主义暴政及其所代表的一切。结果,他成了专制暴政的第一个牺牲品。
但是,理性主义者个人的这种反极权主义的情结,在政治上是完全解不开的。总的来说,理性主义缺乏采取积极政治行动的能力。它只能起“破”的作用,而永远不能“立”,不能由消极的批判,转向建设性的政策。它反对不自由的奴役制度,同样也一直彻底地反对自由制度。
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将反抗所处时代的不公正、迷信和偏见视为己任。但是这种对不公正现象的反抗,只是其对所有社会制度,包括自由和公正的制度在内,作为一个整体来仇视的一部分。举例来说,启蒙主义者肃清了贵族特权、农奴制度和宗教偏狭,同时也摧毁了地方自治和当地的自治政府,至今,整个欧洲大陆尚无一个国家真正从这次打击中彻底恢复过来。他们攻击了教会职权滥用、宗教特权和宗教压迫。他们将欧洲教会贬低为政府行政职能的羽翼。他们不遗余力地剥夺宗教界的社会自治和道德权威。启蒙运动将矛头直指独立法庭和普通法,对其完全持蔑视的态度。18世纪理性主义者对“理性完美”的法律和国家控制的法庭的坚持,直接导致了全能的极权国家。因此,19世纪“自由的”英美自由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启蒙主义者所摒弃的这些制度上,包括地方自治、宗教自治、普通法和独立的司法系统等,这绝非偶然。
理性主义者不仅毫无选择地反对和摧毁现存一切制度,而且完全缺乏创建新制度以替代所摧毁的旧制度的能力。他们甚至看不到有建设性活动的需要。因为就他们而言,无恶即善。他们认为,只要驳斥了罪恶的奴役制度,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然而,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不能实现的制度就是没有效力的制度。社会必须在职权关系的基础上组织起来。破除旧制度的同时,必须能够建构更好的新制度,只有这样在政治上才是合法的。而如果只是“破”,不管破除的对象有多恶,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除非有一个更为可行的新制度能够取代被破除的旧制度,否则接下来旧社会的崩溃将滋生出比所摧毁的旧制度更大的“恶”。
理性主义者缺乏“立新”能力及其政治无能的后果,在美国南北战争前的南方表现得尤为显著。这不仅是因为遭到抨击和破坏的“恶”是奴隶制,是一切社会罪恶中最大的罪恶;还因为当时不能给南方一个替代旧社会的新社会制度,这种无能表现得最为惊人。而理性主义者在将犹太人从犹太定居点解散之后,却又无力帮助其融入社会,这正是现代反犹主义形成的一个重要原因。
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不论是在何处掌权,其结局往往是以失败告终。俄国克伦斯基自由政府的命运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该政府在政治瘫痪半年之后瓦解并成为布尔什维克主义。德国社会民主党在1918年掌权后,在政治行动方面也同样毫无建树。在德国皇帝统治下,他们曾经一直是值得称道的反对派。毫无疑问,他们的领袖都是真诚、可敬的人物,他们都是称职的行政管理人员,他们作为个人都是大无畏者,并深受民众的爱戴。不过,这里我们倒不是惊讶于他们的失败,而是惊讶于他们居然能够一直支撑到最后。直到1922年或者是1923年,他们才彻底崩溃。有类似遭遇的还有法国的激进党、意大利的自由党,或者西班牙的民主党。而美国的“改革”派也毫不例外地以失败而告终。美国各州政府的历史也向我们表明,这些本意善良的理性主义者在政治上的无效率。
我们不可能将所有这些有着惊人共性的失败遭遇,都归结为环境和偶然因素使然。其失败的真正原因乃是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本身性质所决定的政治无能。它始终处于一种自我矛盾状态。它的基础是两个自相排斥的原则。它只能“破”,却不能“立”。
一方面,理性主义者相信有一个绝对理性存在。过去,他们坚信自发的社会进步或个人私利与共同幸福之间的全民和谐;现在,他们用性的本能、失败感和腺体分泌来解释个人或群体之间的各种冲突。另一方面,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相信,其种种绝对论,乃是逻辑演绎推理的结论,它可供证明并且在逻辑上是颠扑不破的。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的本质正在于此,它宣称其绝对论在理性上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绝对理性永远不可能是理性的,它永远不能用逻辑来证实或证伪。绝对理性的本质是先于理性并凌驾于理性论辩之上的。逻辑上的演绎推理能够且必须以绝对理性为基础,但是绝对理性却永远得不到证明。假如确实虔诚信奉绝对理性,那么绝对主义信条就是超理性的──真正形而上学的信条,它为理性逻辑提供有效的基础。而假如绝对理性是人为或自封的,那么绝对理性就必定是非理性的,且必定会与理性逻辑和理性方法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过去150年间,所有理性主义的基本信条不仅都是非理性的,而且基本上都是反理性的。对于那些宣称人类具有理性天赋的启蒙主义者哲学理性主义来说是如此;对于1848年的功利主义理性主义来说亦如此,他们将个人的贪欲视为一种通过大自然的“无形之手”来提高社会共同利益的机制;对于20世纪那些将人视为由心理决定和生理决定的理性主义来说尤其如此。他们的所有信条不仅否定自由意志,而且否定人类理性。其中的每一个信条都只能诉诸武力或通过独裁者来转化为政治行动。
不过,对此理性主义者绝不会承认。他必定会坚持自己的信条是理性的,且能够通过理性的方法来实现。他必定会作为一种教义坚持自己的信条显然理性。因此,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只能试图通过理性的转化(而这种企图注定要失 败),才能将它们转化为政治行动。一方面,他不可能尊重任何反对派,因为反对派注定要反对绝对真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反戈一击,因为错误只能归结为信息匮乏──而对于理性主义者而言,对绝对真理的一切反对都必定是错误的。到目前为止,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是20年代和30年代初在欧洲和美国流传的一句话,即:智者必定靠左。而今天,信奉传道能够解决一切的信仰公然明确地表述了绝对主义的基础和理性主义信条的自相矛盾。
一方面,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是不能妥协的。他们信奉完美主义的信条,而不容任何让步。任何拒绝领悟之人都是十足的无赖,不能与之有任何政治关系。另一方面,理性主义者不能制止或镇压敌人,也不能容忍他们的存在。因此,人只可能误解或误导,而一旦理性真理证据不可辩驳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必然会看见理性。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对阴谋家义愤填膺,对教育受误导者充满了热情。他们总是知道什么是正义、需要和好处──一切都非常简单。但是,他们只是从不曾有所作为,因为他们既不能向权力妥协,也不能为权力而斗争。他们的政治行动总是处于停滞状态:理论上大无畏,行动上谨小慎微,擅长“破”却不能“立”,理论上头头是道,而在政治行动上却无所作为。
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的悲剧在于,从他们的立场出发通向政治效率只有一条路,即极权主义。主观上他们对自由虔诚信奉,这在客观上只能导致专制政治。因为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在政治上的无所作为只有一条出路:放弃理性主义,并且公开地转变成为极权主义、绝对主义和革命主义。
在启蒙运动中,卢梭从理性主义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他将理性主义称为公开的非理性和反理性的极权主义。无需任何伪装,“人民公意”在理性意义上就是确知或可行的。蔑视理性分析并游离于理性认识之外的人,毫无疑问就是非理性的绝对主义。理性确实存在──但是,其存在的形式、地点和原因无人可知。由于理性是完美而绝对的,因此理性必胜也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无论谁掌握了理性,理解了社会的最高意志,他就有资格且有义务将理性一视同仁地强加给社会多数人、少数人或单个人。自由仅仅存在于“人民公意”的完美实现当中。卢梭的个人理性或者个人自由未做任何伪装。
卢梭确实坚持把具有直接的、非代议制民主的小城邦作为政府惟一的完美形式。他赋予个人一项可在意见不一致时脱离原属社会的权力,这项权力神圣不可侵犯。这曾经是表明卢梭向往个人自由的一个标记。但是在一个根本没有任何实现可能的社会里,比如说18世纪中叶,我们只能把它看做一种在无比现实和不浪漫的极权主义条件下的浪漫雕饰。否则,希特勒“授权”犹太人移民出境的举措也可以称为“自由”。
卢梭投身对非理性绝对主义的分析,使得启蒙运动的基本概念在政治上取得了效果。卢梭是对的,他看到对理性主义的摒弃使得他的体系与其他哲学家有了根本的区别。他公开自己的非理性主义观点,这使得他可以摆脱种种宣判百科全书派政治无效率的负担。百科全书派信奉教育和科学研究等缓慢而痛苦的理性化过程,而卢梭则相信神对人类灵魂的天启。他们企图将人在物理学法则之内进行定义,而卢梭则认为人是政治人,其行动受冲动和情感所左右。他们信奉理性渐进改良的作用,而卢梭则相信千年太平盛世是能够而且应该以最不理性的方式──革命建立起来的。无疑,他对政治和社会的了解比全部启蒙主义者的加总还要多。他对于社会中人的看法是现实主义的,而理性主义的启蒙主义者却是可悲无助的浪漫主义。
事实上,打蛇打七寸,只有攻击卢梭的理论基础方能击中其要害,卢梭的理论基础是他对人为的绝对理性的信奉,他本人坚持绝对理性,认为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绝对理性,就有权力和义务将之强加给其他人。
因为卢梭摒弃了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所以他拥有一种伟大的政治力量,直至我们这个时代他依然熠熠生辉。因为他保留了启蒙主义者关于人类能臻于完美的信念,所以他否定了人类自由,并成为伟大的极权主义者和革命家,点燃了全人类革命烈火的导火索,而这种革命烈火之熊熊光辉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过的才能与之媲美。
哥伦比亚大学的雅克·巴赞先生曾在其著作《马克思、达尔文和瓦格纳》中,卓有见地地描述了19世纪早期的绝对主义者的经济决定论,是如何转化为19世纪末的生物决定论的。他并没有说明生物决定论是如何发展成为一种理性主义信条,也没有说明心理决定论对生物决定论的补充,当然这些其实并不在他设定的研究范围之内。纳粹主义的根源在于达尔文始创的生物决定论。而希特勒主义的内容及其政治体系,也只有借助于对这一新理论──也是目前为止结论性的一个理论──“人为绝对”的哲学和政治发展,才能够得以理解。
就此而论,令我们感兴趣的并不是进化论或神经官能理论,而是从这些理论发展而来的哲学。这些理论表现为下面的一些流行说法,如“人类行为由腺体分泌所决定”和“一个人童年时所受的挫折决定他的一生”等。无疑,这两句话都非常正确。同样正确的类似说法还有,经济利益、教育程度、领悟能力、社会地位、宗教信仰或外貌外形决定一个人的一生。这些说法中的每一种无疑都是不容置疑的,不过每一种说法本身又毫无意义。但是,在从《物种起源》一书出版到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 年)的60年间,用生理学和心理学意义上的人进行解释的做法已逐步开始作为欧洲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的基础。一方面是人种改良学派,另一方面是行为主义者──这里仅提极端分子──他们主张不管是从生理学还是从心理学上说,人都是可趋于完美的。
到了1900年,心理决定论的信仰开始流行起来,并且已逐步取代陈腐过时的经济决定论。这一新信仰的伟大普及者是萧伯纳。其剧本《康迪塔》里预见到了阿德勒和荣格的所有理论;《回归玛士撒拉》一书则蕴涵了大量的希特勒思想。与此同时,在政治和社会领域,这种变化开始初露端倪──这种变化表现为在法国、奥地利和俄国突然爆发的反犹太主义,还表现为广告、公关人员和宣传性报纸的发展上。
启蒙主义者曾设法通过教育来组织管理,功利主义者曾设法通过建立自由贸易和证券交易所来组织管理,而新理性主义者则设法通过种族或“同族”这个基础来进行组织,通过宣传和现代心理学的其他方法来进行管理。像他们的理性主义前辈一样,他们对于人类天性有一个绝对概念。他们把人看做是由基因、染色体和腺体构成的生物,认为可测定的心理经验将形成和塑造人。因此,他们也相信人类的完美无缺,或至少是能够趋于完美。他们称颂那些理解和掌握了人类繁衍生息和心理分析知识的人的绝对理性。如此种种非理性──比自从启蒙运动以来的任何人为的绝对概念也许都更非理性,而且肯定更反理性──都被认为能够通过“科学”来证明,或通过理性的手段来获得,因此都是“客观真理”。
未等这种新的理性主义充分发展成为一支成熟的政治力量,第一次世界大战就使其遭到致命打击。战争是不可能靠心理学家或者任何真正的自由主义理性主义的“理性”来理解的。在战后的10年间,战争更加像真正的战争了。在新理性主义的这一场危机中,纳粹主义向能用以解释现实的、全面的且政治上行之有效的极权主义,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纳粹主义继承了新理性主义关于人的生物决定论和心理分析解释,并将它们确定为非理性的绝对。与此同时,他们还宣称,那些懂得“种族”和“宣传”的人是完美无缺的,他们有资格拥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政治领导权和控制权。
希特勒把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转变为极权主义,与其前辈卢梭的做法的重大不同之处,就在于公开选拔了一个统治者置于有组织的社会之上。当然,纳粹主义下的很多个人都被非个人化到了失去自我的地步,不过卢梭的极权主义情况亦如此。但是在希特勒的体系下,有一个人被提升到高于其他任何人并高于整个社会之上,他就是──领袖。实际上,这样一个个人独裁者在卢梭的理论中也是不可避免的,关于这点在法国革命中已经表现得相当清楚。然而,只有纳粹的革命承认这一点。纳粹将其必要条件,即有一个完美无缺的领袖,作为其最重要的政治资产。而卢梭只是鼓吹革命。领袖的存在使得希特勒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从政治上说,希特勒的极权主义是最有效也是最彻底的极权主义,其哲学和政治结论,都是由其关于人的完美无缺和可趋于完美的绝对主义假设中,最广泛且最严谨地得出。
希特勒主义的现实理论基础──及此前的极权主义,是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所提供的。这种理论在此前的两次应用中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希特勒添加的是一种道德犬儒主义,这在卢梭时代是不可能的,而在一个心理学教导人类没有道德核心的时代里,却证明是可能的,甚至是能够被广泛接受的。作为纳粹主义元首,希特勒所获得的惊人力量,得感谢那些心理分析学家和个性心理学家们。
小结:在启蒙运动濒临瓦解失败的威胁之时,卢梭用非理性的,甚至是神秘的“人民公意”,取代了其理性主义的可趋于完美学说。拿破仑之后理性主义者的功利主义及正统经济学家,在1848年夭折的革命中分崩瓦解,马克思以无产阶级的非理性完美主义和无阶级社会的必然性取代了理性主义。而在世界大战和大萧条的冲击下,当现代科学的、达尔文的、弗洛伊德的,以及行为主义者的理性主义心理决定论失败以后,希特勒宣告了其种族和宣传的非理性主义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的原则。
任何极权主义者都不曾改变过其理论基础。卢梭保留了启蒙运动关于人类天性和社会性质的全部信念。与生物学家们和心理学家们一道,希特勒断言,人从根本上说是腺体,是遗传,是神经感觉。任何一个革命家都无需为其时代的理性主义基本信念施加任何东西。他们所要做的只是改变绝对真理,从理性主义出发推导出一种非理性的伪宗教原则。
卢梭宣称“人民公意”终将表现自己的权威,其原因仅仅在于“人民公意”在理性上无法推导。希特勒提出纯日尔曼民族的太平盛世,其原因仅仅是因为过去一直由“杂交人种”主宰。极权主义信条之所以能够对那些已从理性主义醒悟的人民有号召力,得归功于这些非理性的绝对观念;其革命性的力量及煽动的狂热,得归功于这些非理性的绝对观念;其绝对否定一切自由,声称完美的独裁者必然出现,也得归功于这些非理性的绝对观念。
这一分析的结论便是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不可能有效地打击极权主义。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只能在其鼻祖苏格拉底的位置上停滞不前。正如这位基督降生前最伟大最睿智的思想家一样,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认为人类必然能够辨明何为善。像苏格拉底一样,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也认为善能够理性地传承,而懂得了何为善也就是善。换句话说,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始终清楚何为善,他们树立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绝对物。通过否定恶存在的可能性──因为一个人之所以会犯错只可能是因为缺乏信息,但一个人绝不可能为恶──他们就否定了责任,而否定责任做选择就毫无意义,从而也就不可能有自由。然而,像苏格拉底一样,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永远不能将这一信念付诸于政治行动,因为他们相信极权主义是理性的。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想当然地以为存在即有效,而认为自己无需任何权力组织,也无需以任何制度的形式来实现。基于自由主义,所能做的一件事也是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批判过去。
自由主义衰败之时,正是极权主义出现之日。极权主义的出现正是自由主义失败的直接后果。毫无疑问,理性主义者个人发自内心地憎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极权主义;毫无疑问,他们想做出反击。但是,他们却不可能真正地进行反击。因为极权主义者所做的,只是理性主义者在其哲学信仰基础之上本该做的事。假如苏格拉底真相信那个神谕,认为自己就是全希腊最智慧的人──他的行为无疑要基于这个前提假设,即他是希腊惟一的智慧人──那么他就有道德义务充当希腊的专制统治者。他未能那样做,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智慧是理性的,可以不用政治手段就能行之有效。因此,他不仅听任自己在政治上无所作为,还为真正的极权主义铺平了道路。三十人暴君接受了苏格拉底的大部分理论,但舍弃了其理性主义立场。因此,他们能宣称,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善,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善。
可以肯定的是,苏格拉底一定会激烈地反对他们的这种做法。如果这样的话,即便他没有在早些时候被传统主义的极端保守分子和相对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组成的联盟杀掉,三十人暴君也终将(或至少是很可 能)被迫杀死苏格拉底,这种情况在革命的前夜非常普遍。但是,尽管苏格拉底主观上反对极权主义的专制统治,他的反对也一定是软弱无力的。三十人暴君将苏格拉底所教授的哲学性内容在政治上应用:拥有智慧的人拥有至尊。不论人们对苏格拉底的指责如何不准确,但在下面这点上人们无疑是正确的:苏格拉底之所以可能成为极权主义的暴君之父,乃是因为他是一个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
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不能指望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对我们今天的法西斯极权主义做出任何有效的政治或哲学上的反抗。毫无疑问,英、法、德的社会主义者以及美国的激进分子,其反对希特勒主义之心都是至真至诚的,其道德高尚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并不是说作为一名战士,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不很得力,因为在战壕里战斗的只有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个人的信念。我们分析所得出的惟一结论只能是:不论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反对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多么真诚,也不能指望其发展出一个能取代极权主义奴役的自由制度来。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不可能为建立自由的工业社会提供任何解决办法,他们也不可能克服自己极权主义的原则,尽管攻击这个原则有可能把极权主义的独裁者打败。
有意思的是,在美国,曾经的自由主义者──那些半社会主义的设计师们,现在正逐渐被人们称为“极权主义自由主义者”。对希特勒关于宣传决定个人信仰问题的回答,他们只是用“好的宣传”来进行还击,即用他们自己的宣传去取代希特勒的“坏的宣传”。但是,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不承认宣传能创造并决定思想和忠诚,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对自由的否定。他们拒绝承认,宣传是一种伪宗教,它把人设想成受收音机中的悦耳声音的左右和奴役。他们不理解,只要认为宣传塑造人,宣传到底是“好的宣传”还是“坏的宣传”其实并不重要。因为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者与希特勒一样,深信人是由心理决定的。
实际上,不论理性主义的自由主义是多么虔诚地反对革命极权主义,他们都只能增添革命极权主义的力量。他们的反对在政治上是毫无作用的。但是他们潜在的专制主义,为人们接受革命极权主义政治得力的专制主义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