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明人,不要怨恨——康治确实是这么说的。伯朗的耳朵听到的就是这句话,除此以外不做他想。
这是什么意思呢?
“先不说那是不是对大哥问题的回答,但公公之所以会这么说,一定是因为他一直都想传达这一点。”枫拿着茶杯侧着头说。
“或许是这样,但如果是,他再多说一点儿不好吗?就那么一句话,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嗯……不过就算抱怨一个重病病人也无济于事。”伯朗啜着咖啡。好久没有来家庭餐厅,这里咖啡的香味和口味还是略欠火候。
从医院回来时,枫说口渴,所以他们就进来了。
“他说的‘不要怨恨’是指什么呢?”
“我也想不出来。我对那家伙的事几乎不了解。我还想问你呢。你记得他有对什么人怀恨在心吗?”
“嗯……有吗?会怨恨的话,表示明人君因为那个人吃过很大的苦吧?但是工作也好,私人生活也好,我都没听说过这类事。”
“吃了很大苦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明人本人,也可能是伤害了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啊!”说到这里,伯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我把我妈妈的事忘了。”
“啊……”枫也张口道,似乎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明人怀疑过妈妈是不是被杀害的,他当然对凶手怀恨在心。”
“所以叫他不要怨恨那个凶手吗?”
“有可能。比如说妈妈因为某些特殊的情况而被杀害,但是考虑到那特殊情况,就无法去责备动手的人,所以让他不要怨恨。”
枫双手往桌上一拍:“特殊情况是什么情况?”
“别那么大声。”伯朗留意着周围,“我也不知道啊。只不过是说,如果康治的话和我妈妈的死有关,那么就有这种可能而已。”
“不管有什么情况,杀人就是杀人,让他不要去怨恨才是勉强人。”
“所以我只不过说有这个可能而已嘛。”伯朗不悦地伸手去拿咖啡杯时,手机在上衣的内侧振了起来。
他拿出手机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个博客的主人给他回了邮件。他告诉枫以后,枫往前探出身体:“请快看邮件。”
邮件的内容如下:
手岛伯朗先生:
您的邮件我已拜读。您会阅读我的博客,我感到不胜恐慌。而您的友人竟然有我父亲的画,而且是原画一事,更是令我大为吃惊。您所说的友人,莫非是名医生?若真如此,我倒也能猜到几分。
>“立刻回信!”枫读了邮件后说,“报上公公的名字,还要写想尽快和她见面。”
“见面?如果对方是北海道或是冲绳的人怎么办?”
“我去安排飞机。”枫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伯朗想起她没多久以前还在满世界地飞。
他一边思考一边写着邮件,然后给枫看:“这样写如何?”
感谢您的回信。如您所言,画的主人是名医生,名叫矢神康治,是泰鹏大学的教授。不过矢神如今身染重疾,意识不清。也因此对该画的处理成了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尽快与您见面。不论您身在何处,我都会前往。不知您是否愿意赏脸?还请多多指教。
“我觉得可以,发送吧。”枫自说自话地操作伯朗的手机发送了,“她似乎知道公公的事,而且好像也知道为什么公公会有那幅画。”
伯朗从她手里拿回手机:“接着就等她回复了。”
“我觉得她的回复不会很差。就她的回复邮件来看,不愧是以前做老师的,给我的印象就是个知书达礼的人。我很期待能与她见面听她讲故事。”
伯朗有些无法理解地望着正在喝奶茶的枫,虽然知道她是故意不去想消极的事,但伯朗还是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明快,完全看不出她的丈夫失踪了。
或许是留意到伯朗的目光,枫问他:“怎么了?”
“没、没什么。”伯朗随手用调羹搅拌着杯子,喝完了咖啡,“我再去拿一杯。”
他起身走到饮料吧,往杯中注入咖啡。“大哥。”他听到她在喊,只见枫在座位上用力挥手。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咖啡回到座位上,枫指着手机说:“有邮件。”
他赶紧看了看内容,是博客主人发来的。
您的邮件我已收到。果然是矢神医生吗?父亲生前曾蒙受医生的关照。听闻他此刻患病意识不清,我非常担心。
我的父亲叫伊势藤治郎,我叫仁村香奈子,曾是一名教师,如今是全职主妇。
您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很想与您见面。但我的腿有伤,无法出远门。若您愿来我家附近,我会轻松不少。我住在横滨,最近的车站是东急东横线的东白乐站。还请您商定。
>听到是横滨后,枫的眼中发光道:“快回信问她能不能现在就去。”
“现在?别胡闹了。”
“不是胡闹。横滨离这里一个小时都不到。”
“我六点得回医院,有门诊。”
午后六点到八点是晚上的门诊时间。
“我知道了,那么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
“是的。”枫用力点点头。
“她是姓仁村吧?你写邮件告诉仁村女士,说你弟弟的妻子想去见她。”
“你等一下,我不去不行吧。”
“为什么?对事情的具体把握,大哥和我是差不多的。”
“你打算怎么对仁村女士说?”
“比起说,我会先向她提问。问她为什么公公会有那幅画。画了那幅画的,也就是仁村女士的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很适合的问题。伯朗挑不出毛病,只能沉默。
“如果你认同的话就发邮件吧。”枫指着桌上的手机,“还是说由我来发?”
“不,我发。”
伯朗按照枫叙述的文字写了邮件后发送。
“这么突然,大概仁村女士会不知所措吧。”
“是吗?但我认为从大哥你最早写的那封邮件起,她就已经不知所措了。既然你已经让她知道你住在东京,我想她应该也预计到之后你会要求见面。”
“是吗?”伯朗歪着脑袋说。
“如果我是仁村女士的话就会,我觉得我的好奇心会被强烈地刺激。要知道,一个人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是不会给素未谋面的人写邮件的。”
很快手机显示有新邮件。读了以后,伯朗大吃一惊,因为邮件里写着:“我知道了,我可以去东白乐站附近。”
“你看。”枫炫耀胜利似的仰起头。
“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去吗?”
“是的。”
复杂的思绪在伯朗胸中盘旋。的确,枫一个人去见就行。这期间,自己可以专心工作。至于从仁村香奈子那里听到了什么,之后听枫转述的就行。这些他都懂,可就是放不下心,他不想让枫单独行动。
伯朗拿起手机:“你等我一下,我去交涉看看。”他起身走向出口。
走到店外后,伯朗打电话到医院。荫山元实语气淡然地问他:“有什么事吗?”大概是通过来电显示知道是伯朗打来的电话。
“告诉我今晚的预约情况。”
或许是察觉到伯朗的目的,荫山元实似乎沉思了一下。
“吉冈女士会带阿咪来清理肛门腺以及剪指甲、清理牙齿,然后是根上女士家的露露。”
阿咪和露露都是猫。
“露露要输液和静脉注射,还有喂药以及点眼药水。”
“是的。”
“荫山君,我稍微有点儿事回不来。没有预约的问诊帮我回绝掉。阿咪和露露就交给你处理了。你可以吧?”
荫山元实没有回答,令人担心的沉默持续着。
“荫山君?”他叫她。
“医生,”荫山元实语气生硬地说,“过于深入可是禁忌。”
“哎?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荫山元实道歉道,“是我多嘴了。我明白了,阿咪和露露我会处理好,急诊就回绝。”
“抱歉!拜托了!”伯朗说着挂了电话。一瞬间,他觉得手机的液晶屏幕上仿佛映出了荫山元实担忧的脸。
回到座位上,伯朗告诉枫自己也去。
“好棒。”她开心地把手指交叉在胸前。
伯朗拿起桌上的账单:“走吧。”
导航仪上显示出驶往东白乐站的路线后,伯朗他们从家庭餐厅的停车场出发,预计到达时间是下午六点二十分。
伯朗指示枫让仁村香奈子决定具体的见面地点。枫立刻和对方来往了好几封邮件,最后决定在东白乐站附近的某个咖啡馆见面。
“仁村女士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她说会穿灰色的外套。”
“告诉她我们的特征了吗?”
“说了。我们一个是四十岁上下,五官分明,身穿苔绿色衣服,背微驼的男人;另一个是头发很卷、穿着橙色连衣裙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有劳了。”伯朗握着方向盘挺直了背。驼背是从以前就一直被人指出的坏习惯。
几乎就在导航仪预测的时间到达了东白乐站。他们把车停在投币式停车场后徒步走向咖啡馆。
小小的咖啡馆看起来颇有年代,面朝小路,打开入口处的门,头顶的铃铛当当地响起。
店里有几张桌子,看起来像是附近老人的三人组正在里面的座位上谈笑风生。此外,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坐在靠里面的桌旁。灰色的上衣比伯朗想象的明亮。
女人看到伯朗他们后,立刻了然似的对他们致意。她的长相优雅,戴着一副款式简洁的金框眼镜,的确像是当过老师的人。
走近后确认了对方的姓名,他们再次彼此打招呼。伯朗拿出了名片。
一个白发男人走向他们,看起来是咖啡馆的老板。伯朗和枫点了两杯咖啡。仁村香奈子的面前已经有一杯咖啡了。
“突然请您出门真是很过意不去。”伯朗道歉道,“您受惊了吧?”
“收到邮件的时候是有点儿……但看到矢神医生的名字后就彻底理解了。他病了吗?非常严重吗?”仁村香奈子担心地皱起眉。
“癌症晚期。”
“啊……”
“目前的状况是随时都可能咽气。”
“是吗……真是可怜。那个,你和矢神先生是什么关系?”
“矢神康治是我母亲的再婚对象。不过,我没有入矢神家的籍,所以他不能算是我的继父。”
“啊,原来是这样。”
伯朗又解释了矢神康治和祯子之间有一个儿子,而身旁的枫就是他们儿子的妻子。
“因为弟弟在海外,所以就由我和她代为整理矢神的物品,然后就找到了那幅画。在调查那是什么画的过程中,偶然看到了仁村女士的博客,于是就很想了解具体的情况。”
听着伯朗的解释,仁村香奈子频频点头:“找到那样的画,的确是会感到困惑的吧。”
“您的父亲似乎并不是画家?”
“不是的,他是和艺术完全无关的银行工作人员。但有一次,他因为疲劳驾驶撞上了电线杆,大脑严重损伤,之后无法行走,记忆也出了问题,所以只能从银行离职。没了收入不算,还要支付护理费用,当时我和母亲几乎走投无路。而他本人似乎也已经绝望了。然而就从某个时期开始,他突然开始画奇怪的画,画中是用线条组成的复杂图形。父亲说,那是浮现在脑子里的图形。一个认识的建筑家偶然看到那幅画后说,这不是分形图吗?”
这是写在博客上的一段情节。
老板端来了咖啡。因为香气四溢,所以伯朗试着不加糖和奶直接喝,芳醇的口感与家庭餐厅饮料吧里的咖啡天差地别,他不禁吃了一惊。
“因为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画那样的画,母亲心里害怕就向医院咨询了一下,但是主治医生也无法理解。但过了不久,突然有一个医生上门造访。那就是矢神医生。医生说,他从父亲的主治医生那里听说了他的事。”
“为什么矢神会去你父亲那里?”
“说是为了研究。”
“研究……莫非是学者综合征的研究?”
听到伯朗的问题,仁村香奈子点了点头。
“是的。不过,大概和一般的学者综合征有点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先生使用了‘后天性学者综合征’这个词。”
“后天性?”伯朗和枫对视了一眼,再次看向仁村香奈子,“有那种病吗?”
“我也是在那时第一次听说。根据医生的说法,那是当时还几乎不被世人所知的病例,也几乎没人写过相关的论文,但是医生因为某件事而察觉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病例,于是在寻找同样的患者。”
“因为某件事?”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不过据说是医生抱着完全无关的目的为一名患者治疗时,那名患者身上却出现了这种症状。那名患者原本就是个画家,从开始治疗以后,他忽然开始用与以前完全不同的笔触作画。”
伯朗无法抑制地探出身子:“那个画家叫什么名字?”
“这我就……”
虽然仁村香奈子摇头表示不知,但伯朗确信那个画家是一清。
“然后矢神对你的父亲做了什么?”
“概括地说就是检查。他说想要仔细检查父亲的大脑状况,而作为回报,父亲的护理费将由他全部包下。对正为高额的护理费用焦头烂额的我们来说,矢神医生简直就是救我们于水深火热的神。”
“但是你的博客上写,你的父亲在数年后离世了。”
仁村香奈子神情释然地点了点头。
“差不多在接受矢神医生照顾的四年后去世的。但是在这期间,他对我们真的很好,我们也很感谢他。所以父亲死后,我们希望他能收下父亲的遗作。”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听说除了我父亲以外,矢神先生也调查了其他几名有着类似症状的人,还收集了他们的作品。我父亲是觉醒了绘画,或者说是有了画分形图的才能,但据说也有因为脑部疾病而发挥出音乐才能的人。”
“音乐?”
“是的。据说是在得病之前和音乐完全无关的人,某天开始脑中突然响起了旋律,然后他为了想办法再现那旋律而学了钢琴,还学了记谱。矢神先生说,那是能打动人心的不可思议的旋律。”
是在明人房间里听到的曲子,伯朗确信。他望向枫,她对自己微微地点了点头,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你知道那之后矢神的研究怎么样了吗?”
仁村香奈子摇摇头。
“父亲去世后,我们也就是互寄贺年片而已……但是父亲葬礼时,他说多亏了我父亲,他获得了非常有意义的研究成果,还说自己的假说很快就能得到证明,那说不定会是划时代的发现。”
“什么假说?”
“不是很清楚。我想大概是指成为研究契机的那名患者的事。医生的治疗应该是和后天性学者综合征有关吧?”
仁村香奈子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那内容刺激了伯朗的思考,他感觉此前的拼图碎片眼看着就要拼成了。
他想起杯中还有咖啡,于是又喝了一口,却感觉不出味道,一定是因为自己太兴奋了。
“那个……”枫第一次插嘴道。
“医生在发表论文的时候,即使不写姓名,也必须得到实验对象或是协助过症状观察的患者的同意。矢神有征求过你们的同意吗?”
“不,我认为没有。”
“一次也没吗?”
“是的,没有。”仁村香奈子的语气虽然温和,但言语中却透着坚定。
枫看向伯朗,他也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把咖啡喝完以后,伯朗挺直了背:“今天真是多谢了。您说的话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我说这些事就可以了吗?”
“当然。能够听到这么宝贵的故事,真的很感谢。我们也可以不留遗憾地去继续照料矢神了。”
“如果能帮到你们那真是太好了。关于矢神医生,如果可以的话,到那时可以通知我一声吗?”
所谓的“那时”,说的是与世长辞的意思吧。
“一定会联络您的。”伯朗说着站起身。
走出咖啡馆后,两人脚步很快地朝着停车场走去。
“关键在于康治的研究。康治对我父亲实施的治疗,用电流刺激大脑的治疗,”伯朗边走边说,“虽然那是为了防止由脑肿瘤引起的精神错乱,却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后天性学者综合征的发作。也就是说,天才大脑是可以人为创造的。的确是划时代的发现。但是康治并没有发表这个研究。不只是这样,他甚至还中止了研究。为什么?”
“是因为他意识到他让大哥的父亲的死期提前了吗?”
“不知道,或许是这样。”
回到车上后,伯朗立刻往首都高速的东神奈川入口驶去。
“大哥,”枫说,“如果这个研究记录还留着的话,不是有着非常高的价值吗?”
“我也在想这件事。问题是,有谁知道这件事。”
“牧雄呢?那个古怪的学者。”
“有必要去找他打听一下。不过在那之前先要制订作战计划。”
“那么去我的公寓边喝边决定如何?”
“真不错。”
他们在晚上八点前就到了青山的公寓前。伯朗打算把枫放下车后,再找个地方停车。
“肚子饿了呢,叫个比萨吧?”枫转动着食指。
“也不错。不过,你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啊。”
“因为眼看就要解开一个大谜题了嘛,就飘飘然了。”
“但是,”伯朗说,“还是不知道明人的下落。”
枫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黯淡。
“完全不知道我们现在做的事和明人的失踪是否有关系,这样你也觉得很好吗?”
伯朗猜想她大概会回一句“怎么可能好”。
“是的。”然而枫的回答正相反。
“大哥,凡事都讲究步骤。”
“步骤?”
“为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后悔的步骤,我现在正在全力做我能做的事。或许这并不能使我查到明人君的下落,但是比起站在原地等待,我还是比较适合朝着一个方向猛冲。”
伯朗心中一凛。她已经有了明人不会回来的觉悟,而为此所做的思想准备,就是她所谓的“步骤”。
“当然,”枫继续说,“我能这么努力,是因为和大哥在一起。如果没有大哥,我会怎么样呢?我现在能依靠的就只有大哥了。”
枫的眼睛湿湿的,这使得伯朗心头一热。同时,他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让她单独去找仁村香奈子。
因为他想被她依靠,他希望自己能被她需要,想要主导权总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两人在昏暗的车厢里彼此凝视。伯朗心神荡漾,他觉得如果现在伸手揽她入怀,她或许会闭上眼,奉上自己的双唇……
他刚要伸出自己的左手,远处传来了喇叭声。
伯朗回过神,眨了眨眼,望向枫。她正一脸奇怪地侧着头。
“我很明白你的决心。”伯朗说,“不过,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想起来我有事得回医院。我可不能把所有的事都推给助手。”
“我知道了,那么,我会再联络你的。”枫举起左手,那枚蛇戒指总是缠在她的无名指上,“辛苦了,晚安。”
“晚安。”
枫下车后,伯朗发动了车。后视镜里映出她的身影。
无名指上的戒指莫名地印在伯朗眼里。
蛇——
有左右两个生殖器,两边都可以交配。所以,一条雌蛇可以和两条雄蛇交配。
伯朗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