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伯朗站在宪三的面前,没有心思坐下。
“阿姨呢?”
“恐怕还在熟睡中吧。你离开后,我假装起床上厕所,就陪着顺子晚酌。然后,趁她不注意在酒里下了安眠药。”
“实际上,我还没走,你就醒了吧。”
“你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本来想换衣服跟你打招呼,但被听到的内容吓到,于是就选择了偷听。结果,连露面的机会都没了。”
伯朗点点头:“真的是这么回事吗?”
“请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枫问。可能是因为太过吃惊,她刚才一直没说话,她也和伯朗一样站着。
伯朗讲述了自己在告别了枫和勇磨之后,去见了顺子,问她小泉的房子里有没有类似可以藏东西的秘密地点,以及当时宪三在睡觉的事。
“为什么你会因为大哥说的话而吃惊呢?”枫问宪三。
宪三皱起眉,斜着脸低声沉吟:“要解释这个得说很久……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好……”
“让我来猜一猜吧。”伯朗说,“因为我拿着那本相册,还说是妈妈给我的,所以你吃了一惊。没错吧?因为对姨夫来说,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你知道在我妈妈去世的时候,相册还在这里。”
宪三嘴角放松,点了点头:“正是这样,你果然也很聪明。”
“那么是我笨吗?我完全听不懂。”枫难得地表现出焦躁。
伯朗转向她。
“我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那份报告书会那么轻易地被找到。上一次,我确实检查过阁楼,也没有看漏。如果是这样,那么能想到的就只有一点:有人在我们之前把报告书藏到了阁楼里,故意让我们找到。而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至少要具备两个条件:第一,这人把那份报告书偷藏至今;第二,这个人知道这座房子的存在。问题就在第二点,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这座房子还在的?如果以前就知道,那为什么要到今晚才突然行动?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只有一个。”伯朗把视线从枫移向宪三,“这个人是在今晚才知道这座房子依旧存在的。是这样吧?”
宪三虽然没有点头,却认命地垂下了眼。伯朗把那理解为承认,又再次转向枫:“虽然我没有告诉阿姨这座房子的事,但我给她看了相册。我说这相册是妈妈交给我保管的,还问了小泉的房子里有没有藏东西的秘密地点这么奇怪的问题。那么知道这座房子情况特殊的人,自然会想到说不定房子没有拆,伯朗是不是正打算去搜屋。”
“所以就先我们一步把报告书藏在阁楼里……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题就在这里。刚才你也说过了吧,如果没有找到报告书,我们一定会在这房子里待到天亮。反过来说就是,找到以后我们就会立刻离开。他的目的就是这个,想让我们停止搜屋必须有诱饵。他是为了让我们认为已经找到了东西,才把报告书放在那里的。那么从时间上来想,我们到这房子的时候,这个人很有可能还在附近。既然他看到我们进屋,会不会就等着我们找到报告书后离开呢?想到这一点,我才停下车回来的。”伯朗重新看向宪三,“按门铃是我的一念之仁,如果我们突然进来,他一定会被吓到吧。”
宪三的脸上露出苦笑:“真是多亏你了。要是你们突然进来,别说是被吓软了,大概连心脏都要停跳了。”
“你说的诱饵……是说那份报告书是障眼法,那是假的吗?”枫问。
“有可能,实际是怎样呢?”伯朗把问题甩给宪三。
“不,那可不是假的,是如假包换的由康治先生写的《后天性学者综合征的研究》。”宪三断言,“但你的推测是正确的。我的确把那个当成了诱饵,我考虑过你们找到那个以后就会离开,也不会再来搜屋了。”
“也就是说,”伯朗说着舔了舔唇,“在这座房子里还藏着另外一件东西?”
“一件更重要的东西。”宪三说,“十六年前,我没能找到的东西。”
十六年前——祯子去世的那一年。
比康治的报告书还要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在这一连串的事情里,至今还下落不明的东西,那就只有一样。
“莫非是我爸爸画的画?标题是‘宽恕之网’。”
宪三双手放在膝盖上,挺了挺背,压低了下巴。
“是的,那是禁忌的画,不是人类能画的。”
“什么意思?”
宪三痛苦地皱起了眉。
“也对,或许跟人说了也好,让人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存在或许并不是坏事。”他自言自语似的嘟哝着,又抬起头看着伯朗他们,“你们不如坐下吧。我刚才也说过,这个故事会很长。”
伯朗和枫对视了一眼,她摇了摇头。看到她的反应后,伯朗对宪三说:“我们这样就好,请说吧。”
宪三叹了口气,开始说道:“我和你的父亲——一清先生一直关系很好。他也喜欢喝酒,所以我们两个经常一起喝酒。他得了脑肿瘤以后,我很担心他。他在家里疗养的时候曾多次陷入精神错乱状态,有时候正好被我遇上,我就和祯子女士一起把他制伏。但从某个时期开始,这种事就不再发生了。根据他本人的说法,是因为接受了特殊治疗。我说这样挺好的,但他表示,虽然他不再精神错乱,但取而代之的是经常会有奇怪的图形浮现在脑海里。于是我问他是什么样的图形,他却说那是没法用语言描述、朦朦胧胧的图形,似乎有形却又无形。我也就听过算了,只说如果是这种程度的副作用也没什么,不用太介意。但有一天,当一清先生看到我手上的书后,忽然变得很怪。他先是一动不动,然后身体开始颤抖。我问他怎么了,他也没反应,我很紧张,担心他是再次病发陷入错乱。他很快就清醒了,但双眼发红,然后指着书的封面,十分兴奋地问我:‘这是什么图形?’”
“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图形吗?”
“确切地说和图形有点儿不一样,但用‘图形’这个词形容,你们比较容易想象吧。我简短地说明一下那是什么样的东西。首先,我希望你们脑中出现数字,先是1,然后,在它的右面是2,再在2的上面放一个3。”宪三用指尖在空中写着数字,“然后在3的左面是4,再左面是5,接着把6放在5的下面,6的下面是7,7的右面是8,再右面是9,继续往右是10,然后10的上面是11……就像我说的那样,把数字按照顺序像画螺旋一样地排列。这个可以无限地排下去,想排多少都行。”
伯朗诧异地歪着头思考:“这样就能成为图形吗?”
“光是这样还不行。接下去要在这些数字里,用黑圈勾出质数,剩余的擦掉。这样就完成了。”
伯朗虽然试着用大脑去想,却画不好。
身旁的枫摇头道:“不行,想象不出那是什么。”
“我也是。”
于是宪三用手指着枫。
“你有智能手机吧?可以查一下,立刻就能查到。关键词是片假名的ウラム。你试试看查找‘乌拉姆螺旋’。”
枫拿出手机开始操作。看着她,伯朗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乌拉姆?康治对我说的那句听起来像是‘明人,不要怨恨 ’的话……”
宪三微微一笑:“很像吧。我想那多半说的是‘乌拉姆’,而你则听错了。毕竟是从没听说的词,也难怪。”
“有了。”枫说着把手机屏幕对着伯朗。
看起来的确像是图形,但再仔细一看,它却是由无数黑点构成的。黑点的排列与其说是随机,不如说更像是有着某种规律、不可思议的画。
“这是在一九六三年,由数学家斯塔尼斯拉夫·乌拉姆发现的。其明显的规律,有时候会被用于发现质数。”宪三沉重地说道,“然而,直到过了五十多年的今天,我们仍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奇妙的规律。”
“为什么我爸爸会在看到这幅画以后兴奋?”
“用一句话概括,是因为他受到了神的启示吧。他是这么说的,在他脑中时隐时现的图形终于成形了。就在那以后,他再次开始画画了,只不过那幅画的内容和他此前的作品完全不同。”
“那就是《宽恕之网》。”
宪三点头。
“那幅画不像是出自人类之手,图形精细得令人心生恐惧。一清先生说,这幅画的表现方法修改自乌拉姆螺旋。我问他怎么修改的,他却说没办法用语言表达。‘宽恕之网’这个标题,也是出自他特有的幽默感。乌拉姆——日语里是‘怨恨’的意思,所以他就用了与之反义的‘宽恕’一词。而‘网’大概是指表现方法,但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我是真的被震惊了,‘宽恕之网’和乌拉姆螺旋不一样,它没有模棱两可的地方,有着完美的法则性。也就是说,它表现出了质数的分布法则。这不仅是对数学界,对整个人类来说都是大事。所以我对他提出忠告,希望他不要把这幅画的事告诉任何人。”
伯朗想起和一清之前的对话。当自己在问他画什么时,父亲回答说他也不明白。他还说他在画他也不明白的东西,是上帝要求他画的。那是因为面对孩子,他只能这么回答吧。
“当完成那幅画的时候会怎样?对此我既害怕又期待。但是某一天,一清先生却说他不画了。我问他原因,他说是感到害怕了。虽然他执笔作画的时候浑然忘我,但也渐渐感到自己不小心闯入了不能进入的领域。我又详细地问了问,他似乎用他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了质数,也理解了自己正在做什么。”
“然后……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他都说不画了,我也不可能硬逼着他画。质数是无限的,所以《宽恕之网》和乌拉姆螺旋一样,原本就是永远不会完成的作品,早晚都得在某个地方停下,所以并没有区别。而在这期间,一清先生的情况开始恶化,很快就去世了。虽然这件事也让我很吃惊,但对我来说,有一件事却对我造成了更大的冲击。”
“那幅画……《宽恕之网》消失了。”
听到伯朗的话,宪三点了点头:“正是。”
“因为我一直都假装自己不知道《宽恕之网》的事,所以只能若无其事地向祯子女士打听,但她说不知道画的下落。我很沮丧,心想一清先生可能不仅不画了,还把画处理掉了。虽然我很舍不得,但也只能放弃。之后过了十几年,这期间祯子女士再婚了,明人君也诞生了。”
“十几年……感觉故事一下子跳了很多。”
“这期间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平稳地过着日子。隔了十几年,再次打乱我心境的是明人君给我看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正是《宽恕之网》。他说是他从祯子女士的相册上揭下来的。因为他感到画上的图形和数学有关,所以想给我看看。我假装平静,表面上跟他说这看起来和数学没什么关系,但内心却无比激动。因为那照片上的日期是一清先生去世后很久。我开始想,那幅画莫非还在。如果还在的话会在哪里呢?如果是祯子女士刻意藏起来的话,那就只能在小泉的那座房子里。这个想法出现后,我便开始坐立难安。我知道小泉那座房子平时没人,而顺子有钥匙,所以我就偷偷地潜入寻找那幅画。”
“这是十六年前的事。”宪三加了一句。
伯朗渐渐地理解了事情的大概,觉得自己或许能想象出十六年前这座房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要具体说明还需要其他信息。
“但是你没有找到画吧?”
“没找到画,却找到了那份研究报告书,被很慎重地收在衣柜里。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要带走它。说到底,我的目标是《宽恕之网》。之后我又找时间潜入过几次。”
“难道说,这件事被妈妈发现了?”
伯朗想起在祯子去世后,康治说过她最近突然关心起小泉的这座房子。
“看起来是这样,虽然我很注意不要留下痕迹。有一次,当我正在查看佛龛后面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我一回头,看见祯子站在那里。我吃了一惊,感觉心脏都要从嘴里飞出去。但她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很悲哀地说:‘果然是宪三先生吗……’”
“果然?”
“据说管理这房子的人跟她说,这房子的灯不时会亮,问她是不是最近来得很频繁。虽然祯子女士完全没有来过,不过还是搪塞了过去。然后她开始想,如果有人偷偷潜入的话,那会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目标是报告书,那么应该早就拿走了。很快她就得出了结论,是为了《宽恕之网》。”
“也就是说,这幅画果然是在这房子里?”
“据说一清先生把画的秘密告诉了祯子女士。一清先生说,那种东西是不可以画的,然后把画交给祯子女士处理,但祯子实在没法自己处理,于是就藏在了这座房子里。她心想侵入者或许是察觉到这一点的人。那么,会是谁呢?知道《宽恕之网》的人原本就很少。于是祯子向顺子打听了我的行程,锁定了我可能会潜入的日子后在这里守株待兔。”
那个时候发生过这种事吗?伯朗对这一切都感到震惊。当时的自己,正以兽医为目标,愉快地享受着求学生活。
“那么,姨夫你是怎么解释的?”
宪三无力地摇头:“我没有理由去解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祯子女士拿起电话,说是要打电话。”
“给警察吗?”
“不,”宪三说,“给顺子,她说要把事情告诉顺子。如果她说要报警,我或许还能再冷静一点儿。但她说出顺子的名字后,我慌了。我不想这种事被顺子知道。她很尊敬我,如果知道我以偷窃为目的潜入她的娘家,一定会失望,会看不起我……”
“反正被警察逮捕的话,阿姨也同样会知道……”
“是这样没错,所以我才会一片慌乱,接着祯子女士又说了让我更心慌意乱的话。她说等顺子把我领回去以后,她就要销毁那幅画。她说要把画烧掉,还说已经把相册里的照片烧掉了。我恳求她不要这么做,我劝她,说那是人类的瑰宝。但她不肯改变主意。她用翻盖手机拨起了电话,我想要阻止她。为了抢手机,我们开始推推搡搡。”
说到这里,宪三合上眼,不作声了。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讲下去。
“请把一切都说出来。”伯朗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宪三缓缓地睁开了眼。“其实……”他慢吞吞地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倒在了走廊里,祯子在我的身体下面。看起来我们是在推搡过程中一起摔倒了。我站起身,但祯子一动也没动。”
“难道她就这么死了……”
“不,她还有气。不过因为撞得不巧,引发了脑震荡。如果那个时候——”宪三双手抱头,“我立刻叫救护车的话,祯子女士应该就得救了。但那个时候的我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不仅如此,我首先想的是把她就这么留在这里后逃走。我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想到这样做,事情会很麻烦。如果她恢复了,那我就完了。而且,她还会烧了《宽恕之网》。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我得出的答案,作为一个人,这种答案是不会被原谅的。我虽然很明白,却还是行动了……”他抱着头,耷拉着脑袋,“我把祯子女士搬去了浴室。我脱了她的衣服,让她睡在浴池里,然后放了热水。等待她的身体完全浸入水里的时间漫长得可怕。我担心她会不会中途醒来,但脑中又在思考如果她恢复意识,那么就停手,这样我就不用成为杀人凶手。但最终,她没有醒来。确认了这件事,我消除自己的痕迹后离开了那座房子。当时,我带走了那份报告书。我指望着万一被认定是他杀时,可以把嫌疑转移到矢神家的人身上。”
痛苦地说完以后,宪三有一阵都保持相同的姿势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放下双手,抬起了脸,但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生气,看起来就好像失了魂。
宪三的话合情合理,很有说服力,但伯朗觉得毫无真实感。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感觉不到愤怒、懊悔以及悲伤这一类的感情,只有无尽的震惊占据了他的心。
“今晚你来是为了找《宽恕之网》?”
“严格来说,首先是为了确认。就跟你刚才推理的一样,我听到你对顺子说的话以后,就在想莫非小泉的房子还留着。虽然半信半疑,但忍不住想要确认。我驾驶着我的车过来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房子没有被拆除,它真的还在。虽然不知道康治先生为什么要撒那种谎,但这么一来,在我脑中浮起的就是那幅画的下落。我坚信它现在都被藏在这里,同时,也很在意你的行动。既然你那么晚都来拜访,那就表示你可能明天来搜屋。你问顺子有没有可以藏东西的秘密地点,还说不用很大的,而是可以藏文件之类的地方。因此我估计你的目的不是画,而是报告书。所以,我就把偷偷藏了很多年的报告书带到这里,并且藏到了阁楼里。我想你们找到报告书后,就不会再靠近这座房子了。我打算之后再慢慢找画。然后你们又出现了,真是吓了我一跳。如果我再多磨蹭一会儿,就会被你们发现了。你们站在房子前面的时候,其实我就躲在房子的后面。”
“你就不惜做这种事也想得到那幅画吗?”
宪三露出空虚的笑容。
“你们是不会懂那幅画的价值的,那幅画上画着真理。如果可以解析那幅画,那么何为质数这个数学界最大的谜题就能被解开,甚至可能解决多年的难题——黎曼猜想。”
“所以你就监禁明人君,”枫问,“想从他手中抢走那幅画。”
宪三神色诧异地转向她。
“你登场的时候,我很惊讶。因为我没听说过明人君结婚的事,而且你说他还在西雅图。我觉得很奇怪,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要撒这种谎。”
“你监禁了明人?”伯朗问。
“不用担心,我让他们不可动粗。虽然谈不上舒适,但应该是不会影响健康的环境。而且他很快就会被释放。”
听宪三的说法,他还有同伙。
“所以伯朗君也陪着这个女人一起撒谎了吧。”
“为了寻找明人,我们演了一出戏。我们本来以为他的失踪和矢神家有关,没想到竟然是姨夫……”
“你还肯叫我姨夫吗?”宪三的眼中流露着悲伤,他环视室内,“我在想,如果我能再早一点儿知道这座房子还在……我彻底被那张照片骗了,就是化为平地的那张照片。我以为这座房子不在了,所以就认定画在康治先生的手上了。如果康治先生去世了,那么所有的遗产就都属于明人君,画也会被交到他手上。明人君不只拥有数学方面的才能,在电脑方面也是权威。如果他得到《宽恕之网》,或许就会察觉到其中的秘密。能预防这个情况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比明人君更早地找到《宽恕之网》。只要能找到,那么就能阻止画被交到他的手上。因为那幅画真正的继承人不是明人君,而是你啊。”他指着伯朗,“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我不认为你能理解那幅画的价值。一清先生的画都保存在我家,我预想那幅画也会被送来我家。”
“也就是说,你打算在康治去世整理遗物期间监禁明人。”
“就是这么回事。但真的不能做坏事,一切都失算了。康治先生总是不死,还出现了一个自称是明人君妻子的女人,而最大的失算就是这座房子了。如今我也终于知道自己没能成为一个数学家的理由,我没有读懂事物反面的才能。”他的微笑好像在自嘲。
伯朗看着自己周围:“那幅画真的藏在这座房子里吗?”
宪三歪着头:“到底是不是呢?到这一步,我也没有自信了。也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祯子女士处理掉了。”
“大哥。”枫叫他,“我报警了,可以吗?”
伯朗看着她神情骇人的脸蛋,又转向面容憔悴的宪三,再次望着她说:“可以,就这么做吧。”
枫拿着手机走去隔壁房间。伯朗低着头,不忍去看宪三的脸。
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一股挥发性的刺激气味。他看向宪三,宪三似乎碰了脚边的某样东西。
“你在做什么?”
宪三凹陷的双眼望向他。
“看到你们走进这座房子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报告书被找到后,这房子对你们来说就没用了。这么一来,到了明天,这房子的存在就会世人皆知,或许还会被交给别人去管理。这么一来,我就没有找画的机会了。不仅如此,这房子还有可能被拆除。也就是说,能让我找画的时间就只有今晚了。所以,当你们在搜屋的时候,我去了加油站。”
“加油站?”
“如果今晚找不到,我就打算这么做。”宪三似乎推倒了什么东西。
液体忽然在地面扩散,伯朗感觉是煤油之类的液体。宪三推倒的是装有煤油的塑料容器。
“我会接受惩罚,但我不想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明知那幅画的存在却无法与之相见,这令我很痛苦,我也不想再让其他人见到它。”
根本就来不及出声。伯朗起身的时候,宪三已经把用打火机点燃的纸片扔在了地上。
“轰”的一声,巨大的火焰熊熊而起,明亮得令人目眩。哇!伯朗跳着往后退。
“他在做什么?”枫赶过来问。
“他打翻煤油后放了火。”伯朗叫道。
“你们快逃。”宪三平静地说,“我要死在这里。”
但枫靠近宪三,抓住他的手腕:“站起来。”
“不用管我,我要在这里接受惩罚……”
宪三还没说完,枫就给了他一巴掌。
“开什么玩笑,你这臭老头,来,站起来!”
“不,我刚才也说了,我站不起来。”
枫咂了咂嘴,一边拉着宪三的右臂,一边背对他快速一转,然后使出类似柔道中的一本背负投的招数,把宪三扛在了背上。
伯朗错愕地看着她。她怒目圆睁,对着伯朗吼:“你在干什么?快逃!”
伯朗回过神来,转身就跑。他背上感受到的热量,大概是因为火势正在蔓延吧。但是他没工夫回头确认,只是冲着玄关跑去。
慌忙穿上鞋后,伯朗转过身。令人吃惊的是,扛着宪三的枫竟然紧跟而来。伯朗打开玄关门后,她抓起运动鞋就赤足跑了出去。
走到门外后,枫把宪三放下。虽然宪三是个瘦小的老人,但也有五十千克了吧。可枫的呼吸丝毫不显紊乱。枫取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她打的似乎是119。她打电话时的语气冷静,用词简洁,简直就跟播音员一样。
伯朗看着眼前的房子,从外面还无法确认里面的火情,但定睛一看,却能发现有烟冒出。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中似乎飘着焦味。
这样一来,这座房子也彻底结束了。他恍惚地想着。
虽然没有特别深刻的回忆,要说的话,这里是母亲去世后的伤心地。离奇的死亡如今已证实为他杀,但他完全没有真实感。
他回忆起玩空气枪的时候,隔扇被他射得全是洞后,他又对准佛龛射击,然后被祯子骂了一通——
他把隔扇射得全是洞?
那扇隔扇现在怎么样了?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几十个洞一直都留在上面,但刚才发现没有了。隔扇被人仔细修复过了。他回忆起贴在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康治来这里时的照片,拍到了佛堂里的众人,那扇隔扇也很新。因为来了重要的客人,如果隔扇上全是洞就太丢脸了。
难道说——下一个瞬间,伯朗已经冲了出去。身后传来枫的叫声,他没有理睬。他忍不住要去确认。伯朗打开玄关的门,冲进了屋里。
屋里烟雾弥漫,大概由于某处的电线短路,电源总闸也落了下来。但是走廊深处依旧很亮堂,当然,那是因为屋内正在燃烧。
伯朗拿起那把园艺铲子,穿着鞋直接踏进佛堂。里面的起居室正在熊熊燃烧,火焰直蹿向天花板,但所幸的是,佛堂总算还没事。
他靠近佛龛旁的隔扇,使出全力把铲子的前端戳向隔扇,然后把手指伸入破裂的地方,用力一扯,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
接着,他又把旁边的隔扇弄破,但结果也一样。当他对着再旁边的隔扇挥动铲子时,忽然感到脚下一热。伯朗低头一看,榻榻米已经开始燃烧了。伯朗不由得跳着往后退。
伯朗一边避火,一边用铲子劈向隔扇。这次的手感和之前完全不同,很明显隔扇被加固过。
伯朗双手拿着铲子,使出浑身力气地戳了隔扇好几下,然后“啪”的一声,隔扇终于破了。他抓着破洞的边缘前后晃,隔扇破得更厉害了,被撕出了一个几十厘米长的洞。
他心跳加速,从破洞的一头,看到一个无比精细的图形。同时,他的记忆也苏醒了。没有错,这就是小时候看到的那幅画。
正当他要把破洞再弄大的时候,头上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伯朗抬头一看,天花板已经快要塌了。
伯朗赶紧往后一退,说时迟,那时快,燃烧的天花板掉了下来。那团火瞬间点燃了周围,甚至蔓延到他的脚下,也烧到了藏着《宽恕之网》的那面隔扇上。
糟糕,伯朗想着,正要往隔扇靠近时,手臂却被人从身后抓住:“危险,快逃!”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宽恕之网》就在那里——”伯朗说着转过身,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抓着伯朗手臂的是一个他很熟悉的人。尽管这样,伯朗在一瞬间还是不知道他是谁,因为那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画就随它去吧。”明人说话时事不关己的眼神依旧和小时候一样,“区区一幅画而已,快逃。”
伯朗的思考已经停止了,他已经一头雾水。然后,他就默默地被拉出了那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