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桌上摆着些小苍兰。是我本打算扔掉的。它们的芳香在房间中弥漫,浓郁而陌生。它们同这里格格不入。
“小苍兰,”埃里克说。“你母亲最喜欢的花。”又微一鞠躬,合拢脚跟。“要是你能把花带给她,我会很欣慰的。”
我正要出门之时,他像一团树间阴影般乍然出现,将我叫住,上了年纪的潘神 ,穿着一件衬芯翻领的棕色短袍,华丽的丝巾精心系在脖颈上,裤子十分熨帖——一位晚间在自己的王国里漫步的君王,潘。只有这些花坏了景致。我母亲最喜欢的花。我之前从没听说过。从不知道她有什么最喜欢的花。我从不知道他们彼此认识。
“我偶尔会去拜访你的母亲。”埃里克说道,仿佛他已感知到了我的想法与疑惑,眼角荧光闪烁,一丝笑容。
我试着想象他们二人在客厅里的画面:埃里克,楼上的贵爵,王室与诗人们的友伴,坐在那张深绿色的旧沙发上;旁边是我的母亲,一位清洁女工,西部来的农村妇女,牢牢扎根于生活的龃龉之中。说不通。绝对说不通。
“索尔蒂斯,很不一般的女人,也很聪明,非常聪明。”他继续说道,好似在自言自语。这更让我吃惊了,因为埃里克不是那种会轻易称赞别人的人,恰恰相反——尤其是对待他一贯颇为厌恶的平民百姓。粗鄙——照他的叫法——一直都是这位老外交官的眼中刺。
“文化,”他说,“从来不会在平民阶级的身上滋长繁盛。唯有野蛮。”
兴之所至,他偶尔会邀我去喝杯雪利酒,聊聊天。通常我也都接受邀请,因为我觉得他很有趣;我很享受他的刻毒与口才,再说他很博学,受过良好教育,游历也颇广。我们一起坐在小厅里,周围是淡色的提花锦缎家具,还有他收集的中国瓷器。我觉得自己似乎穿越了时间,离开现代,回到那早已消散了的、我只在电影与书籍中见识过的年月——那些年月里,时光流逝得缓慢,一切都井井有条,依循着文明的守则,连腐败与战争亦是如此。说话的时候,他让自己的朋友劳鲁斯侍候左右,遣他去拿靠垫、雪茄、巧克力,叫他去开关窗子,取来点心与香烟。劳鲁斯行动起来,就如他过去十五二十年来一样,脚步轻快而敏捷,始终那般整洁,一位面容和善的老人,背负着友谊、贫穷——或许还有爱情带来的仆从性格。至少传言如此。也有可能是真的。至少有此迹象。
年轻时,埃里克曾与底层人民有过一段永生难忘的交往。一年夏天,他找了一份修路的工作。彼时年成不佳,他的父亲刚刚过世,而他则要去闯荡世界,求取学问与功名。“作为一名诗人,”他说,“一名准诗人,”他补充道,脸上流露出精巧的冷笑,我发现,这笑容也映在了我自己的脸上,因为我们的心中都怀着一些未曾公开的青春梦想;其实他有一个梦想已然公开,可我们二人都从不提及。“作为一名准诗人,我有那么一种错觉——这也是我亲爱的母亲培养起来的——也就是,我必须去亲身了解这个民族,必须投身于人们的生活,接触这民族的灵魂。所以这年夏天,我决定去西部。”他沉默下来,合上眼睛,十指交叉好似祈祷。“但丁,”他继续道,“不,连在但丁那里,我都没有找到可堪与我所忍耐的这十一天相比拟的形容。那臭气,上帝保佑,那恶臭让我一整天都恶心不已。从不洗袜子。从不换内衣。更不会为帐篷通风。用餐时更是无法形容的梦魇。似乎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听说过什么叫餐桌礼仪。他们舔刀子,还咂嘴弄舌,还有一些身体发出的声响,我实在不想记起。那些夜晚,直到如今我再回想也依然无法忍受。还有他们之间的谈话!这些人是动物。是牲畜,脑子里想的无外乎女人的裤……”然后一阵咳嗽。往日的折磨仍用利爪擒住他,要将他拽向自己、拖入泥沼。
他永远也没有忘记这段与我们国家底层群众的交往,永远也没有原谅他们,终其一生都憎恶那些他们所代表的东西。
“大众与文化,”他说,“永远是对立的两极。”
而正当我试图反驳时——因为不管怎样,我感到血液中尚有这份亲缘——他请求我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替他免了那点无产罗曼蒂克,省省“这些对人类来说比所有核武器更具危险性的精神智障们的矫情迷信”。随后开始谈论起波德莱尔与兰波以降法国诗歌的颓废与堕落。
先前浮现在劳鲁斯脸上的笑纹便消失了。
我默默记下这些话,跟我母亲索尔蒂斯讲了这段修路受难记。她笑,简短评价了一下埃里克和“他的家眷”,还说要是有朝一日能有幸与这么一位名流同席,自己一定得记得舔舔刀子。不过她倒是不大确定,自己能不能弄出那些身体的声响来。“但一两个嗝我肯定总还能挤出来的。”她忽然大笑起来,原来从前听过这个故事。约莫六十年前的这段受难日里,她的哥哥尼古劳斯就跟埃里克住在同一个帐篷里。“你也知道呀,劳西 信教之前是个什么样子,就会戏弄别人,惹是生非。他们用各种方法折磨他、戏弄他,唉,可怜的小伙子。还总叫他那个姑娘。他走的那天,他们还送了他一块绣花桌布。”然后摆出一副愤慨表情,不过这可没骗过我们俩。我很了解母亲的幽默,还有她的脾气。
我实在是看不出,他和我母亲——我那个总是集合各式各样埃里克称之为“毫无文化的粗人”的母亲——能有什么共同之处。我也记得很清楚,听修路故事的时候母亲憋笑的模样。
我们各自站在大门的两侧。晚风吹乱了正渐泛黄的树叶,空气中已至秋的凉意。房屋之间,托宁湖 中的喷泉闪烁明灭,于昏暗天空下,在虹色的水雾中泛着光亮。晚夏之夜。
他又递给我一大把苍兰花束,花朵在暮色中灼亮,颜色绚烂而芬芳的花朵,花瓣湿润,像是上面挂着露珠。不是我母亲的花。绝不是她的花。
“黄花茅,”我说,“哪儿能找到黄花茅?”
“黄花茅?”他诧异地重复。“你要它做什么?”
那是我唯一一次重返那片破败的水湾,我的故土,母亲叫我带回来一些黄花茅。她说,黄花茅就长在农场西边的山坡底下。她要把它们放进衣橱和五斗柜的抽屉里,“就跟过去在家时一样。”可自然向我汹涌倾来,教我不知所措。这些岩壁环围的寂静海湾令我恐惧,似乎与一切人类生活、与我的生活都相距得那么遥远,也教我一心只想从那儿离开。另外,农场早已破败,虽然山坡仍立在原地,而我却不认得黄花茅了。我们都不认得。
埃里克清了清嗓子,又将这些花塞给我,说道:
“你把这些花放在她的床头桌上。祝好。衷心祝好。”
当然,我本打算接受的,可某种东西突然袭来,我无法控制,也无法理解,明知很荒谬,却依然教我不知所措。
“她昏迷了,”我说,双手深深插进大衣口袋里。“她失去知觉了。”
我们站在那儿,像卡住的电影,埃里克将花举在空中,我攥紧的拳深深插在口袋里。
“昏迷了。”他终于开口,黯淡的红晕涌上脸颊。
我沉默。
小厅窗边,薄纱窗幔后依稀可见人影,一只白而瘦削的手不安地抚弄着浅蓝色天鹅绒窗帘。一个穿着皮衣、留着粉绿色刘海的生物从对面房子里走出,好奇地看向我们。之后便和着沙哑声音的节奏,一摇一摆走下街去。那声音向夜的静谧咆哮:I don’t wanna be a hero, I don’t wanna be a—
埃里克眯眼看我。幽暗的、几近乌黑的眼,斜翘着,在暮昏中闪烁。
“失去知觉了。”他重复了一遍。
我沉默。
而后他猛地站起,越过我的头顶凝眸远眺,好像他在那儿瞧见了什么别人瞧不见的东西。
“风随着意思吹,”他说,用余光瞥着我,额头上的角闪闪发光。“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他似乎高大起来,雄浑的话语为这个傲慢的老家伙赋予了某种我认不出的庄严。他搅乱我的心绪,教我不安,几近恐惧,即便我知道这很愚蠢。埃里克说话总是引经据典的。
“把花拿着,尼娜,”他继续道,“把花拿着,转达我的问候。谁知道她到底怎样呢。或者她能听到些什么。”他说,而我分明看到一丝诡笑划过脸颊,仿佛他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当然他的确知道。
老家伙!
而现在,我坐在这里,小苍兰散发着幽香。小苍兰。我本打算扔掉的。却没动手。出于某些原因。
或许就是出于让我现在坐在这里的那些原因。并非我愿。沉默太久时,我姐姐马大,还有医生的一个眼神,便将我的抗议扼杀在襁褓之中。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我们有专业人士。这种习俗早就过时了。老掉牙了。还是说我没时间。我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早就得到过了。马大那个口无遮拦的女人,要是逮到了机会,就绝不会让步。
“你的意思是,你不愿为你就要死去的母亲守夜吗?”她会一字一顿地说,把我拖进无法自拔的绝境。
“能掌控你的时间的人,就只有你自己。”她,马大,我的姐姐说,言下之意是我正在做的事情没那么重要,她就不同,一大家子的家庭主妇,同时还在外工作。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她的轻蔑都教我恼怒难平。
“你已经跟妈妈保证过了。”她说。
得意扬扬地胜利。
所以我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虽然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承诺过这些。知道那都是她编出来的。肯定是她编出来的。我从没承诺过这些。从没。不可能。可马大的眼中没有一点怜悯。只有一向固执的愤怒。我太了解了。她想要你,他们说,你。总是辜负、辜负一切的你。我知道,我会在这间房间里,这间完完全全地压迫着我的房间里,一直坐到这一切结束。
我的包里放着本来打算今晚处理的材料。城里一家酒店的手册设计,一款难以下咽的饮料的广告策划草案。可能是不大重要,不过可比马大的家务活赚得多多了。还有她的工人暴动。
但我无法集中精神。一切都那么安静。我不习惯这样的沉寂。那背后有某种嗡鸣,我觉得好像听到过,却又记不起来。海的声音?河的潺响?
应该带本书的,或者杂志,能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就行。
我伸手去拿包里的文件夹,手指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披巾。把它给忘了。这条我出发之前心生感触而拿走的旧披巾。妈妈给我的礼物。我拿起它,拆开外面的棕色旧包装纸。颜色已渐消褪了,流苏也掉了,里面散出一股陌生的气味,清新却苦涩。尽管柔软,披巾的触感仍有些僵硬。不由自主地把它披上肩头。却停在半空。将它叠好。重又塞进包里。
在我面前,这张床。
一切都那么安静。
这沉寂,围绕着我。混着某些忐忑。逐渐靠近。让我慌张。我看了看钟。十二点。时间静止。不肯挪动一步。
用来消磨时间的东西——我们的用词多么古怪——消磨时间——自己的敌人——消灭——
我还没转达他的问候。
也不会这么做。
即便迷信与妄念未曾纠缠,现实已然足够艰辛。
时间中的沉寂——停滞的时间。
在我面前,这张床。
谁知道她到底怎样呢——
海湾浮现,恐怖的山之巨人,倾身扑来,没腰的高草呢喃低语,马利亚的声音,无尽沉寂中的喁喁细语,苏艾娃的故事,卡特琳的故事,所有这些故事——还有我们三个,尼娜、阿德纳尔、海尔吉,在这群山间的旅行,在这旷野间的足迹——
远方传来一声寂寞的鸟鸣——
那是鸟的时节。悬崖的时节。北极之隅的宁静海湾中,忙碌与历险的时节。
濡湿的清晨,从床榻起身,抖擞地将睡意甩出身体。而后便动身出发。逶迤登上葱茏的坡脊,愈来愈高,终与悬崖际会。一群人背着匣,神经紧张,因为没人知晓这一天会带来些什么。
峭壁边缘候着那根盘起的绳,仿如古老传说中的巨蛇。此处的这一条能予人金子。如若上帝愿意。一切都取决于上帝高深莫测的意愿。
人们抹了抹鼻涕。清晨微凉,行路也急。最后一段路,肩膀下坠,肌肉紧绷。仍要一试,征服这悬崖。
悬崖对着自己的来客们冷笑。瞧不出人与鸟的区别。黝黑的石墙中盈溢着生命,这里的一切都充盈着生命,甚而下至深渊,海浪的白沫在那儿向着绿藻生长的石块天真呢喃。聒噪而忙碌的生命。却也有死亡。一块岩石呼啸飞过,一爿岩脊的栖禽便被抹去,消失——只剩残骸随其飞过,血色的残迹。几瓣羽毛轻巧地飘入春日清晨。将要降落在这诡异惊叫的世界,这无比狡黠的丰饶与毁灭的世界。那只苍灰的爪,在此等着捕捉每一个胆敢挑战悬崖的人。
悬崖的时节。危险的时节。也是异域船只在地平线上出现的时节。扬着白帆,船只寻寻觅觅,进入这些北方的海湾,抛锚停泊。收帆之时,便高昂着头倒映进海湾的平静水面。这些神秘的梦幻之船,伴着陌生的异域芬芳,与悬崖沉重而粗糙的气味迥乎不同。清晨日光下,一艘小船出发,航向陆地。
农场里,老西娜做着编织活计,用沙哑的老人嗓音哼着歌谣。
女孩儿们沿着海
打南边走来
穿着长长亚麻裙
还有蓝麻彩;
波涛翻涌起来,
我要一个女孩。
突然停下来,仔细检看手里的绿色长袜,有点不对劲儿的地方,看看,果然呢,她在这儿漏了一针。她费力地改着针脚,省得还要整个儿拆掉,好在成功了,虽然一开始不大顺利——她又哼起这首唱穿蓝亚麻的女孩子们的歌谣。
“我要一个女孩,”她哼着歌,充满崭新的力量,又停下来,放空目光,望向远处,扭了扭身子。“噢,是了,很久以前了。”她嘀咕着,把针伸进头巾下挠了挠头发,又睥着半瞎的眼,看向从房子烟孔中射进的那饱含生命力的日光。追随着它的轨迹,直到它在居室地板上破裂开来。暗色地板上的一条光带。春天已降临在这座农场。随之而来的还有蛋,上帝赐福的蛋。老西娜吞了吞口水,嘴里继续哼着之前的副歌,还有其他适合这一天的曲段。
女主人站在院子里,用手遮着眼睛,脸庞神秘莫测。
没人知道斯蒂凡到底是从哪儿把自己的年轻新娘搞来的。有人说是从北部或者东部,甚至是南部,也有传言说是遥远的外国或者精灵的世界。反正,日丽风和的一天,这位将近五十岁的鳏夫带着一位年轻的姑娘来到这儿——他今后的妻子、农场的女主人。沉默寡言的女孩,浅色的眉毛与睫毛,一双无比神秘莫测的眼,教每个长久望向它的人不知所措。大家对此都嗤之以鼻,拍腿长叹,盼着看不祥之事发生。可什么都没发生。甚至也没有孩子降生。——苏艾娃,异教的、陌生的名字。这里的人们不认得这个名字。——但公正地说一句,她很能干,什么活儿都做,看上去很苗条,行动也很敏捷,她的衣服上从来都看不到褶皱,所以人们都说,她的整洁干净简直不正常。苏艾娃。大家都说,她会各种法术。而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但她确实与众不同,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有时能听到她唱奇怪的歌,据说听到过歌声的人都再不似从前。别人都瞧不出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她反而大笑。夜晚,当所有正常的基督徒都已就寝之时,她偶尔会出门。也不说自己做了什么。大家觉得,她是去采草药。也相信,她知道该如何使用它们。而黄昏时分,不时还能听到这神秘的歌声,清亮的音调仿佛直飞天际,将每个听众裹挟而走。所以最好万事谨慎。许多人的狼身就精巧地藏在羊皮底下。这里的人们清楚这一点。然而,虽然盯得仔细,但似乎确实没有什么能表明她不是自己的丈夫恰好想要的那个女人。真是奇怪。
这一天过去了。
夜幕降临,海洋、陆地与天空笼罩在一层奇异的光亮之中。日夜交汇处,悬崖上的人带着自己的担子出现了,背着匣盒,穿着盛鸟蛋的衣服走出夜晚,仿似非人的生物,或童话里的异兽。这是慷慨的一天。与悬崖的搏斗以胜利告终。这一天。
山坡边,他们停下来休憩。海湾在夜光中闪现,从这里看去狭窄而荒芜——在山之巨人的怀中,张望海洋的一个小点。
可海滩上是什么在起起伏伏?
“船?”斯蒂凡的儿子索尔凯尔说,声音犹疑而焦虑。
确实像船。可不像他们认识的船。大家面面相觑,疑惧渐生。斯蒂凡皱起眉,却没多言,只是加快了自己下山的步伐。随后的是他的侄子雅各布,下悬崖采蛋的便是他,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据说在万丈崖下还用各种不敬神明的亵渎言语挑衅悬崖与命运。“只是因着上帝特别的宽容与仁慈,他才没给自己招来悬崖上的种种恶灵和精怪。”老西娜说。而雅各布只是笑笑。悬崖的异灵吓不着他,只有自己的恐惧才会。全无男子汉气概,也绝不允许那样。因为没有意义。悬崖是非去不可的。所以他笑。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他冲下山坡,终于回过神停下来时,发现自己早已领先斯蒂凡一大截。表情凝重。难怪。传言说,他不时便久久盯着年轻女主妇的明亮眼睛看。随后跟来了索尔凯尔与帮工埃纳尔,最末是女人们,古德丽德与弗丽德梅。人人都知道,绝不可相信那些航行四海的异域骑士们的声誉,永远都无法知晓他们会带来些什么,即便他们的货物很不错。苏艾娃倒似乎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同这些深色眉毛的男人跳自己奇怪的舞蹈,一种他们似乎懂得欣赏的舞蹈——从一个人跳向另一人,手抚过浅色的辫子,伸向苗条的腰间,手指奔向束在深色上衣中的胸脯,而后,一切便都消失,一场消散了的幻景,而活泼的笑声仍在空中回荡。晚上,她独自站立,手里拿着想要的那件货物——表情舒展,眼眸含光,她目送船只驶离陆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回到农场。毫不理会那些经验更加丰富的女人们的警告。一个眼神便让人们闭嘴。斯蒂凡不置一词。一如平时。
“报应来了。”古德丽德喃喃自语道,不过声音很低,所以没人听见,连弗丽德梅也没有。幸好。她听不得任何一句诋毁自己这位年轻的准婆母的话。
船停在海滩上。一艘陌生的小船,从停靠在海岸边上的白色帆船驶出。夜已降临。大家跟在雅各布与斯蒂凡身后,极力加快自己的步伐。
霎眼间,苏艾娃就站在他们中间,就像从地里蹿出来的一般,行为从容一如往常,而眼眸或许比平日里阴暗了些许,嘴角边的一抹褶皱,斯蒂凡也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她递给他一把大而精致的锻铁钥匙。
“仓库钥匙?” 斯蒂凡讶异道。“怎么了?”
“没什么。”苏艾娃答道,褶皱加深了。“不过路过的时候,你们可以顺便去那儿看看。”她又道,便转身消失了。
男人们面面相觑。当然,看到苏艾娃安然无事着实让人松了口气,不过显然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对头的事。苏艾娃往常不会迎接他们下悬崖,更不会提出这么古怪的请求,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怪事。紧张与恐慌袭来,弗丽德梅脸颊苍白,古德丽德口中唤着耶稣,祈求上帝保佑,赐予他们力量。
临近农场,男人们卸下担子,加快脚步赶往仓库——这个地方最壮观的房子。虽然半空着,用锁锁住,里面仍然散发出甘甜的鱼干香气。仓库里有许多桶,桶内盛满了一年积下的珍贵饮食,虽然一个漫长冬季过后已所余不多——阁楼上,数个箱子给牢牢锁住,旁边是一大堆串成捆的干鳕鱼头,椽上挂着几串比目鱼的肥膘,成条的鱼肉干到处都是,还有酵鲨鱼块,各种渔具与绳索,及其他各式工具。当然里面还有更多东西,一张肚皮可完全装不下。
男人们在仓库门前列成一队。双拳紧攥,眼冒怒光。
夜晚宁静,唯有海浪拍打礁石。远处,静谧之中传来渡鸦嘎嘎,不祥而恐怖,女人们瞠目相觑。
斯蒂凡走向库门,查看片刻。
所有人都忐忑等待着。
沉默继续延展。
远处又一声鸦鸣。
终于,斯蒂凡猛地将门推开,男人们举起拳头。
可什么都没发生。仓库的漆黑内脏中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男人们小心地迈进仓库,斯蒂凡打头,雅各布紧随其后,再次是索尔凯尔和埃纳尔。女人们跟在后头。
黑暗中,仓库内里隐约堆出三个不规则形状。
“上帝啊,”古德丽德一声苦叫,抓紧弗丽德梅,“她杀了他们!”
“把桶掏光了。”斯蒂凡暗自说。就在此刻,地上的一堆东西骤然扭动,倏地立起,像极了一条正欲咬人的蛇。古德丽德大惊失色,吓得差点儿瘫倒在地。这人很高,形貌骇人,似乎什么事都做得出——一个黑眉毛的男人,一对黑眼睛,一只鹰鼻,头发凌乱而卷曲。看向农场诸人时,他的洁白牙齿闪着光亮。
“艾芙。”他突然叫道,也许是在诅咒他们。古德丽德在胸口画着十字。
“艾芙。”他又喊了一声,笑了起来,朝着古德丽德跳了一步,声音中含着喜悦。古德丽德连忙退出门去,撞进弗丽德梅怀里。男人停住,轮流看了看她们俩,似乎有些迷惑,然后看向斯蒂凡和男人们。
雅各布在发抖。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这男人的眼睛里有些东西,他的表情里有些东西,让雅各布忍不住想动手。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站稳。
男人咿咿呀呀地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过身去,朝自己的同伴狠狠踢了几脚。他们咕哝着翻过身,又挨了重重两脚后才醒过神来,惊恐地看着周围,挥着拳头挣扎起身。而男人挥手叫他们退下,继续叽里咕噜地说自己的话,可谁也不明白。一般时候,斯蒂凡还能跟这些远道而来的人们交谈得来,可他也不懂。他们只能分辨出那一个词,一再重复。艾芙。——艾芙。每次说到这个词,他的眼角就闪出笑意。比起别的,这笑容更教雅各布难受。无法容忍的笑容。
“雅各布。”斯蒂凡正色道。雅各布停住了。不情愿地退回原位。
“出去!”斯蒂凡突然厉声喝道。“滚出去!”声音愤怒而沉重,罕有的沉重,教人惊诧;同仍在空中激荡着的雅各布的狂躁一样,一反惯常。毕竟说到底,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少了一桶酒而已。自然是够糟糕的,可是跟原本可能在这儿发生的灾难相比,便算不上什么了。
在这北方,人们已习惯了种种,自己的事情总需要自己去处理。人们觉得如此最好,并不信任糊涂官府的指令。所以不管怎样,还是值得庆幸,赞美上天坚定而温和的指引。因为很明显,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输家,输给了一个小小女人。而且这么个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在这仓库里住上一遭,这么好笑的事情肯定会让人们笑上好一阵。说实在的,这几个外国壮汉竟给如此耻辱地戏弄,真该羞愧地遮上脸才是。可站在那儿的那个人似乎并没有羞耻感。
不过斯蒂凡的怒喝显然发挥了效力,只见那人给自己的同伴打了个信号。而在这之前,就在雅各布看向他们的刹那,他分明看到一丝不屑神情掠过那人的黝黑脸庞,黑色眼眸中透出轻蔑。雅各布再也按捺不住。无论如何都得让他尝尝鼻子见血的滋味,这个挂着蔑笑、神色傲慢的男人。让他尝尝自己的所作所为该得的后果。
可斯蒂凡阻挡在前。沉重而坚定地挡在他的前面。而此时,另两个男人从地上拎起鞋子匆忙出来,疾步跑下石滩,朝自己的船奔去。可那高个子的男人却缓步而行。海岸边,他们看到他转过身来,目光投向农场——他举起手,仿佛在朝谁挥手,然后他登上船,消失于黑暗中。
分蛋的时候,不管怎样引出话题,大家不知怎的,都渐渐不再谈起刚刚发生的事。或许是因为雅各布那四处盘旋的目光,尖锐而刺人。大家的话讲到一半便沉默下来,笑容也随之挥散。斯蒂凡对此不置一词。苏艾娃也是。仅仅谈着一些再平常不过的琐事。微笑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斯蒂凡也什么都没问。
古德丽德大声喷着鼻息,张开嘴巴。而雅各布的目光随之而至,已到唇边的话语便又被咽了回去。她目瞪口呆地盯着雅各布,然后转过脸去。她从没有想到过,他,雅各布——他的父亲溺死海上、家庭支离破碎之后,斯蒂凡把他带来这里,自此以后她就一直照料着这个男孩;这个孩子曾在她臂弯里安睡;她曾为他讲述各种故事与传说,尽其所能地偷塞给他各种吃食——他竟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他一定是中了邪!她也知道是谁给他施了法。
沉默随着人们进了家门。除了偶尔的一两句话,就连明天的天气都鲜有人提起。只有老西娜在找地方坐下的时候,嘴里还不住地哼着些什么。古德丽德觉得听起来像是些古老的祷文,甚至有可能是咒语。祛退邪恶力量的咒语。没错,的确有必要,因为这里似乎游荡着许多东西,许多不祥的东西。
内室里渐渐安静,清嗓子、吸鼻子的声音安静下来,鼾声取而代之,劈开那潮湿而沉重的空气。伴着老西娜的喃喃自语。不时她也会沉默些许,然后便传来一阵低低的骂声,甚至还有吐口水的声音,絮絮的呢喃便重又开始。古德丽德诵念了自己知道的每一篇祷文,一词一顿地虔诚祷告,却仍是徒劳。即便反复祈祷,她还是怎么也睡不着。她很焦躁,很不安,雅各布的双眼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她眼前。她叹着气,仍是辗转反侧。其他人似乎也是如此。在这春夜里,人们的睡声异常喧嚣。这一夜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
而这一夜还是结束了。跟其他夜晚一样。到了早晨,仍要从床榻起身,动身出发,与悬崖际会。
将近傍晚六时,一个女孩在山峦高处出现。好似一只坠落的鸟儿,她滚下山坡,飞过石地、苔藓与沼泽,跌进一条因融水滋养而漫涨的小溪,立即爬起来,向前奔去——一只径直奔向农场的黑鸟。
“一切都好吧?”
门口的一张脸庞,微笑。不是陪我进入这间小苍兰飘香的房间的玛格列特——她的脚步安静而可靠,厚厚的弹力袜下有一双布满曲张静脉的脚。是一个女孩的脸,一张年轻的脸。
我慌忙用手臂盖住纸页,看着她,没有答话。
一切都好吧?
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太荒谬了,没法回答。
“或者,要咖啡吗?”她又问道,声音低了些,含着尴尬,微笑不再。
我摇摇头,不要咖啡,正在奔跑,同弗丽德梅一起,我已卷入了一个故事之中——湿重的裙摆拍打脚际,牵绊着每一步,本该把裙子改短的;一只鞋已经开裂,鞋带也断了,鼻子里满是暮春气息。湿羊毛袜扎得我很痒,而弗丽德梅继续跋涉向前。在另一个世界中,就在门撞上门框的同时,我跟随她进入了农场,一个我觉得不能住人的破棚,而她却无比喜欢——我知道,她父母曾经以及现在所住的窝穴,自然不能跟这农场相提并论,我也佩服苏艾娃一点一滴完成的一切修整:房顶添置了新木,地板也已翻新,墙壁已经修补,又给房屋加了窗子。当然一切都很整洁,这也是让古德丽德气恼的又一个理由。连老帮工埃纳尔都被她弄去洗了澡,用的是她煮出来的能够清洁一切污垢的特制液体。而弗丽德梅仍然向前奔去,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中;经过厨房与储藏室,穿过拉门,进入牛棚与干草仓,又进入起居房。大白天老西娜正在床上打瞌睡,难得闲空,织针掉在地上。土腥气味、潮湿而凝滞的空气,还有黑暗都让我泛起一阵恶心。而老西娜嘴里的嘟囔——客人,这里来了位客人,又来啦——在恶心与晕眩中消散。但弗丽德梅不见了,在院子里,四下张望,神色慌张。苏艾娃。脸颊旁一只温暖的手,她初见时便对她微笑的脸庞,说:现在一切都会好的,她什么也不必担心,她,农场上的女工。而苏艾娃:母亲,姊姊,生命之光。
当心,弗丽德梅,可不要提那样的要求。
而弗丽德梅又冲了出去。她已看到了海滩上的苏艾娃。高喊她的名字。却只有些沙哑的细语。
海滩上站着一个弗丽德梅不认识的女人,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她的脸了无生气,充满某种暗淡而贪婪的光芒,嘴唇肿胀,眼眸灰蒙。一个陌生女人。
“苏艾娃。”弗丽德梅轻声喊道,可女人并未听见她,也并未看见她。只看得见那条离岸的船。
“苏艾娃!”弗丽德梅喊道,女人缓缓将眼睛撕离那疾速远去的黑色头颅与宽阔肩膀——疾疾远去,那样快——又看向女孩,似乎此前从未见过她一般。弗丽德梅跪倒在石滩边。
“苏艾娃,”她朝着草地低声喊道,“苏艾娃。”
“唉。”女人说,声音透出一丝烦躁。她的声音也那样陌生。“怎么了?”
弗丽德梅抬起头,看向那正挣扎爬上白色渔船的男人。一瞬,他立于白色船首,她看到他似乎穿着一件披风,黑色披风,风帽垂下遮住脸庞,看到他向着陆地挥手,看到苏艾娃向着他的手举起自己的手,微笑荡上脸际,陌生脸颊上的神秘笑容。她想要抓住这条举起的手臂,想要高喊:不要!不要挥了!你没看到这是谁吗!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在这攒动着的魔法面前,她不敢。只惊叫道:“出事了。”而话语却被扼在喉咙中。
她站在海滩上,白皙的手举在空中,散开的浅色厚辫漫披在背上,在阳光中闪耀;向前倾去,身体松弛而沉重,仿佛为奇异的力量所控制。她周围的空气在震颤,弥漫的红色光芒,仿佛是下一瞬便能将她吞噬的火焰。
“出事。出事了。苏艾娃。”
“出事了。”海滩上的女人重复道,好像没有听懂这个词,黝黑男人的形象牢牢擒住她的眼睛,拒不放开。“出事了?”她迟疑地重复,缓缓转向弗丽德梅,好像现在才刚看见她,双眼游离,似如梦初醒。“谁?”她问道,那样尖锐。
弗丽德梅张开嘴巴回答,可脱口而出的不是言语,而是哭号,令她窒息的沉重啜泣。“雅各布。”她终于抽噎着吐出一句话。“石头。”她又抽噎出一句,又试着站起身来。雅各布。某些东西将她刺穿,从内里将她撕裂,她重又跪倒,对着海藻呕吐起来。
雅各布。
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四肢发达,平凡而低微。他从渔场归来,身姿矫健,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已是一个捕蛋人,农场上的养子。笑,玩闹,黑暗走廊中的吻。伤口。甜蜜过其他所有。生活。梦。
那一日必要你的灵魂
这话从何而来呢?
只一瞥——
“他还活着吗?”苏艾娃问。那个站在海滩上、目光穿越弗丽德梅的女人消失了,这张脸重又成为苏艾娃的脸。五六年前,出现在这里,剥夺了她的梦想的苏艾娃。只一瞥,她便明白了。明白那只是一个寂寞傻姑娘的幻想罢了,所以古德丽德的厌恶与无休无止的抱怨也是多余的。雅各布的眼睛诉说了一切。看着苏艾娃。追随着她。永远。
那一日你的灵魂——
“弗丽德梅,”那声音又说道,温柔、抚慰,似一只清凉的手,在她呕吐、哭泣之时抚在她的额下。苏艾娃的手。
“弗丽德梅,他还活着吗?”那声音又问道,音量更大了些,她试着回答,而黄绿色的胆汁仍从她的嘴里涌出。活着,海浪间一声低语,嘴里满是胆汁,将手从自己额上推开。走开。把手拿开。忘记了苏艾娃教给她的一切,忘记了母亲、姊姊、新生活之光,更好的生活——只记得自己的痛苦。
那一日——
雅各布的身体挂在绳眼中——一颗滴血的头颅在斯蒂凡怀中垂荡——古德丽德的声音,高而单调,连绵不绝,不断升高,扑进悬崖,于鸟鸣、嘈杂、喧嚣之间消失。不。古德丽德的脸。石头。古德丽德,或许也曾有过自己的梦,或许在女主人丽贝卡死后,在她负责持家的这些年里,也曾有过各式各样的想象。直到苏艾娃到来,改变了一切。改变——
雅雅各各布
剧烈的疼痛,她摔向一边,尖叫戛然而止。苏艾娃给了她一个耳光。递给她一块湿东西来擦脸。弗丽德梅慢慢跪起身子,抹了把脸,擦去眼泪与呕吐物。她颤抖着。踉跄着艰难站起,挡开苏艾娃的手。弗丽德梅。不再是那具在滩石间蠕动、在漆黑尖叫中瓦解的啜泣肉体——弗丽德梅,农场之子、暗蓝眼睛的索尔凯尔的恋人,苏艾娃的女伴,弗丽德梅。
“来。”苏艾娃说,抽出弗丽德梅手中的湿布。“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一直以来我便是如此想象她们的。两个女人,一个白皙,另一个更黑一些,仿佛刚经历一番打斗般凌乱,前往那座草木丛生、而如今早已破败的农场。尼娜,坐在倒塌的墙壁上,在一个多世纪之后看着她们从黄昏中走出。她们走得很急,苏艾娃稍稍在前,弗丽德梅在后,都弯着腰,好似顶着风暴一般,手垂在两侧。背景中,一艘驶离陆地的浅色渔船。晚光里,草叶上泛着蓝绿色的光泽。悬崖阴影下,两个深色衣着的女人疾步行走,笃定地——无人回头。
“她一直都没原谅苏艾娃。”马利亚的声音穿越年月说道。
“胡说。”索尔蒂斯的声音从更远处传来,妈妈的声音。“大家都说她们婆媳的关系特别亲密。她们之间也从没有过半句口角。再说,有什么好原谅的呢?”
“没什么,”马利亚的声音,“不过,也或许什么都有。”
“唉,马雅! ”声音满是义愤,几近羞愧,甚而痛苦,为这种善感与造作之语,为这种罗曼蒂克。“她们在同一个地方生活了四十多年。”
“所以呢?”
“没人能带着嫌隙生活这么些年。”
“索尔蒂斯, 你真幼稚。”
可女孩,尼娜,也是卡特琳·苏艾娃,她知道,弗丽德梅从没原谅苏艾娃。她知道。她十一岁,快要十二,已在书中读过惊心动魄的命运与爱情,等不及要加入那激昂的舞蹈。
“雅各布呢?”她不耐烦地问道,为自己母亲的大惊小怪,为她对一个跟自己无关的故事指手画脚而气恼不已,“雅各布怎么样了?”
“还有,干吗要给孩子讲这种故事啊。我看,你还是来帮我洗碗吧,别再瞎说什么自己的曾祖母曾经跟别的男人私通了。”
“好啊,可是好蒂莎 ,我更想讲故事呢。”
马利亚的笑声在客厅中回荡。
“雅各布呢?”尼娜又哀叫起来,很想把通往厨房的门关上,免得她的母亲一直插嘴,捣毁一切。“雅各布怎么样了?”
“雅各布。”马利亚说道,玩味着这个名字,或许从女孩的眼中看到了对圆满结局的渴望,却也有对悲剧、恐惧与死亡的热切。“雅各布。”她重复道,眼眸暗沉下来,故事重又继续。
女孩蜷进椅子,着魔一般看着马利亚从桌上的烟盒里甩出一根棕色女士雪茄,将其点燃。她将瘦长的雪茄送至唇边,纤细的金链抚弄着浅色的丝绸饰边;女孩深深吸入这芬芳——马利亚的气息。妈妈的姐姐,虽然比妈妈更老,却像是杂志或影院的海报,还在国外住过。马利亚,沙哑而魅惑的声音,被雪茄气味与香奈儿五号的幽微香气笼罩。
雅各布。
风中,蛋黄、鸟粪与血的浓郁气味,混着血的春日气息。
一群悲伤的人爬出岩架。一群沉默的人脊背低垂,缓缓爬下陡坡,巨型风景中的一个黑点,徐徐向前。一群贫穷的人,步履沉重,负着更加沉重的担子。
这一击已然落下,苍灰的爪已显出力量。
是苏艾娃。向这群黑乎乎的人跑来。已遣弗丽德梅去等待,生火,在灶上烧水,为他铺床,等待。她会为他铺一张柔软的床,尽其所能的柔软。在这悸动、无尽的等待之中,耳朵捕捉着其间的每个声音、每个动作。“唉,唉。”老西娜嘟囔着,一瘸一拐地想要帮忙,却怎么也无法靠近。只得退回床上,回去编织。而在蹒跚经过之时,她轻轻抚过弗丽德梅的面颊,或许并不经意,或许又是故意,谁知道呢。但不管怎样,这房里的黑暗似乎淡了些许。只一会儿。但仍然,淡了些许。片刻。
苏艾娃沉默地检看着雅各布,小心地擦掉他脸上的血渍。眼皮微动,并未张开,皮肤绷在高高的颧骨上,乌青颜色。她知道那颜色。从头顶裂到耳朵的参差伤口冲她张着血盆大口。身体歪扭,仿佛巨人曾将他捏在掌心。她擦去半凝在嘴角的一条血线,而走在雅各布身旁,忽然一种异样的预感向她袭来,一种她试图驱散的感觉。因为那是幻想,是荒唐。这种事情,没人可以如此快便确定。可是她躲不开,它紧紧缠绕着她。她知道,知道她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生命。完全确定。
她眼前一黑,没了知觉,直到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推得她一个趔趄。
“别碰他!”是古德丽德,声音冰冷,如冰冻的铁,撕裂血肉。男人们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假装他们什么也没听见。“你别碰他!你造的孽够多了……”她继续说,却突然停下,张大了嘴,盯着那从苏艾娃手里掉落在石地上的东西。展开着躺在浸满红色的泥土里,蓝色的底,宽阔的边饰,带着流苏。披巾,不是这里产的,肯定不是。轻轻飘扬,仿若拂过泥土与石头的一阵微风,陌生世界的芬芳便含蕴在这斑斓颜色中。这一天的礼物,染着血迹、眼泪与呕吐物。
一瞬间苏艾娃也盯看着,然后在众目之下将其一把抓起,紧紧攥在手里,目光同时扫向自己的丈夫,而他立刻移开了眼。
一种类似笑容的东西浮上古德丽德的脸际,一个怪笑。
但什么都不能阻遏那个涌动于胸的奇妙发现,不管是古德丽德的笑,还是斯蒂凡的眼。甚至浑身是血的雅各布也不能压抑这罪恶的快乐。一个生命。终于有了一个崭新的生命。
苏艾娃抖落披巾上的泥土,将它折起,小心地塞进围裙下。然后缓缓直起身来。
雅各布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古德丽德不由自主地退到一旁,而苏艾娃又移到自己的位置。她温柔地抚过这张一动不动的脸,寻觅着生命的迹象。灰白的唇,挺拔的鼻,在紧致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紧闭的眼。只有凝着血块的金发伴着每一步摇曳。
雅各布,她的友人与兄弟,似一棵稻草被斩落在地。
痛苦悔憾之中,苏艾娃抓住雅各布无力的手,将它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捏紧这只手,仿佛想让自己的生命涌入他的身体,直到走完最后一段路,到达农场,才把手松开。苏艾娃与雅各布。他们两手相扣,一只对天举起的拳,一对祈祷的手。
“他活了六日。”
低微的哀泣撕裂沉寂。
尼娜从农场的废墟上跳起,穿着黑裤与羊毛衣的纤瘦女孩,黑发飘扬。她倾听着这份沉寂,这并非沉寂而是某种迥异之物的沉寂,迥异于她曾经历过的一切:石滩传来的低微沙沙声响,咄咄逼人,窃窃私语,河的潺响,草叶间的窸窣和弦。这无处不在的高草,没腰的高草,缠绕着双脚,藏匿一切,吞噬。她乜着眼将目光投向山坡之上、海湾之间,却一个人也瞧不见,杳无人迹。只有她置身在这巨型风景之中。独自一人。
稍远处的石头上站着一只鸟,盯着女孩看。一瞬间她回看过去。小小的红眼冲着她闪亮,在夕阳下恨恨地泛光。
影子在山坡上渐渐变厚,逐步迫近。慢慢暗沉的颜色,满浸着色彩,浓得可以跌入其间,坠落。到处都是这植物的强烈气味,野生的茂盛植物,混合着底下枯草的腐烂味道,一条腐烂的软毯,伴着每一步起伏。教人窒息的植物气味。里面有一丝咸味,生涩,来自海滩、海水、群山。
她的身后,一座与死人相伴的农场,农场的废墟充溢着死亡,而我仍然感到恐惧是怎样张开自己的爪,我看见她猛然回首一瞥,确认那废墟残迹仍在其位置上,确认她的确在此,在此时此刻,不是在几世纪前的故事里,一个与她无关的故事里;她在等待消失于这无常的群山之间的海尔吉与阿德纳尔,这藏匿着危险、潜伏着死亡的群山——将她独自一人留在这里,独自一人在这沉寂之中。
鸟儿尖鸣一声,飞上空中。在海面上盘旋,小小的鸟儿,竟有不可思议的翼展,徘徊着,陡地潜进去。又出现在前滩一块半浸在海里的石头上,红红的喙里噙着扑腾的活物。
尼娜攥紧拳。
五个小时,即将六个。
她继续扫视着海湾,望向陡峭的山坡。旅游手册里的图片:庄严的美——壮观的自然——接近则是另一回事,接近是危险的。
两个小时,他们说。最多三个。
“放轻松点!他们就来了。”她大声说道,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耸耸肩,摸出一支烟。要将它点燃。
火柴盒空空如也。
她蹚草来到放行李的地方。在背包里翻找。
什么也没有。
将里面的东西撕扯出来,随处扔开。
家乐、亨氏、梅尔罗斯,鲜艳的色彩散落在草叶间,云斯顿、西利乌斯。
两手摇晃背包,在草叶间挖找,翻寻,白皙的手,染红的指甲,指甲油已渐剥落,粘着草绿,泥土。
苏艾娃与雅各布的手——
又是那哀泣,绵长,悲戚。
双手渐渐僵硬。恐惧将爪子扣起,紧紧抓牢。今早,她悬荡在山巅的峭壁边缘之时,也是这同样的恐惧。一只手死死抓住,听见岩石坠落。感到自己的脚下开始松动,感到自己亦随之转动。挣扎,抓向空无,终于有了抓手,一隅山尖,而岩石呼啸着坠落,下面只有岩石、碎石、悬崖,而在某个遥远地方,一点绿色,迢遥的远方——
悬荡在这空无之中——永远——独自一人——
最终还是将自己拖了上来,不知是如何做到的,呻吟,喘息,并未尖叫,恐惧太盛。终有一处遮蔽。足够蜷起身子了,要静静待在那里,拒绝移动,嘴唇僵硬,只能吐出一个不,不,不,就在这里,永不离开。
海尔吉与阿德纳尔的笑。而在她内里,纯粹的恨。一种她此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冰冷,纯粹——在岩石上翻滚,这笑声,钻进脚底,在绳子于腰间系紧之时。而海尔吉的声音,怀着小牛的母牛都能跑过去,一个响鼻都不打的,银行街你自己能走下去吧,一样的坡度。而在她内里,这恨意,透明而冰冷的柱上,结的一朵花,在笑声中绽放——在他们为她系上绳子,将她放下悬崖之时。
两个救主,海尔吉与阿德纳尔,哥哥与恋人。是他们,哄骗了她参加这趟旅行。将绳子系在她的腰间,畅声大笑。海尔吉、尼娜与阿德纳尔的三人组,离散了,失去了,从未存在过的。而她也一同笑,虚伪,满是对复仇的渴望,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欢笑群山之间的这一场旅行。
一阵微风,高草起伏,来来回回地摇摆。草叶间的舞蹈,从容,魅惑。
潮湿沥青的气味,点亮的橱窗,疾行的人们,笑声,喧闹。锁住这里无所束缚的轰鸣,牵制住它。
活了六日——
或许他们迷路了。摔下去了。大地将他们吞噬了。他们消失了,同雅各布一样。而她独自一人在这空旷中,这杳无人烟、岩壁环围的海湾中,只是一个遗失了的故事中的片段,同雅各布,同苏艾娃,同草叶间马利亚的低语一样。这喁喁的低语,满是凄怆,那样靠近,将时间都抹去、消解,让过去与现在、过去与过去交汇,一切只在转瞬之间、电光火石之间。
仍是那哀泣。或许是鸟。或许是狐狸。抑或来自几世纪前的一声呻吟、一声叹息?抑或来自将来的未来?
尼娜蜷起身子,背对农场,伴着草叶间的低语。像只蜗牛,失聪的蜗牛。尼娜,那么年轻,也如从前的埃里克一样,被人们关于民族起源与民族精神的言论所骗诱。尼娜,城市之子,怀着对街道、咖啡厅与喧嚣的热望,却在这里蜷缩于草叶之间,被围困住,没有火,孤身一人——悬崖阴影下一个被骗的傻瓜。
鸟儿飞起,绕着她盘旋了几圈,然后重又坐到石头上,昂起头,张开喙,笑了。鸟儿笑了。
尼娜猛地站起,跳过石滩,跳下海滩,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朝鸟儿掷过去。
鸟儿脚下踉跄。缓缓地转了半圈。然后坠进海里。缓慢地。无尽缓慢地。
尼娜麻木地看鸟儿坠落,看见柔软的波浪将它拥入怀中,抱着它一来一回、一回一来地轻轻摇动,平静海浪里一动不动的鸟儿,静静地被带到岸上——
斯蒂凡将鸟儿从海滩上捡起,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又将它扔掉。可怜的小东西,羽毛是没法用了,已开始腐烂了——从悬崖上坠亡的鸟儿,头已粉碎,身子也断了,成了渡鸦们的盛宴。
斯蒂凡在裤子后裆上揩净手指,坐在一块石头上,半看不看地盯着鸟儿的尸体。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夜半时分来悬崖底下做什么,这里无事可做,也没有要取的东西,本该去试着睡觉,或者帮老帮工埃纳尔做棺材。然而这些天里,睡眠离他而去,双手不听使唤,手指迟钝而僵硬。
做棺材。一生里,需要他做棺材的时刻已是太多。
他和丽贝卡有六个孩子。只有索尔凯尔活了下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其余的孩子给埋进坟墓。四个女孩,然后是那个将自己的母亲也一并带走的小男孩。可那时他并不气馁,现在也毫不气馁,哪怕他颈上的头发与胡子都已灰白,好似温暖天气里降了冰霜,哪怕在这夜半时分,他背向那漆黑的悬崖,漫无目的地坐在滩石之上。不会气馁。
这些天里,他从未脱下过衣服,苏艾娃也是一样。焦躁不安,无处安宁。夜里在自己的床上注视她,注意她的每个动作,知道现在要真正看看她的能耐了。却也知道那是无用的。这一次不行。知道?或许怀疑更加准确。自从他将雅各布从悬崖的掌中接回,掠走这只被寻猎的猎物,是的,自从他看到那具悬挂在绳眼之中的血淋淋的身体,他便知道——
雅各布。我的儿子雅各布。
而心脏绞紧,他感到呼吸沉重而困难,必须要久久地大声清嗓,才能摆脱胸中的沉重。
不,这一次你的药水药膏,你的敷剂汤水都没用的,我的小苏艾娃。
“你得休息一下。”一晚,他说。不管怎样,受够了抬头便看见这张憔悴的脸,还有那眼底的黑眼圈。“今晚我来守吧。”
而她看向他,他看到她被吓了一跳,这些天里他很少同她讲话,更不会用这种语调。她看向他,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的思绪中闪过一个念头:她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爱雅各布胜过爱自己的儿子;爱得太甚,亦搅扰着他灵魂的安宁——他的罪孽,他的秘密,默默怀揣心中,而从不提起。对那条披巾,他从来不置一词,那条沿着诡秘之途进入他家中的披巾。却并未忘记。没有。即便在雅各布的床边,他也并未忘记那条披巾。
“我来守。”她说,又伏在雅各布的身上,继续向了无生气的蓝嘴唇中喂送汤药,而汤药立刻流出嘴角,滴在枕头上。
“你要是也病了,对谁都不好。”一段沉默后,他说。
“我不会病的。”她回答道,擦干枕头。又抬头看他,脸上浮现出那抹罕见的灿烂微笑,一抹径直飞入他眼中的笑,似迎面一击,否定罪孽,甚而否定死亡。
“等这些事都结束以后,我希望你可以离开,苏艾娃。”
他说。是的。等这些事都结束以后,我希望你可以离开。看到灯中微火的摇曳,似乎要伴着这句话而熄灭,听到周围床上的众人倒吸一口气,感到一切都化作一条颤抖而清醒的耳道,吞进这些从他嘴里骤然冲出的可怖词语,并非他愿,剥去他的防御,令他赤裸。他感到汗水涌出,脚下踉跄,一时间要扶住床柱。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松开紧攥的双拳,这双只想抓住她的肩膀、将这微笑摇落的拳头,而微笑早已消失,只是黑暗中的一道闪烁、一线光芒。僵硬地转过身去,以免再直视她,却仍用余光瞥见她又去照顾雅各布,仿佛什么话都未说过,什么事都未发生,脸色却或许比先前更苍白了些。他踏着起伏的地板疾疾走出,走过侧耳倾听的床铺,他要出去,无论如何他必须出去。
斯蒂凡在石头上一前一后地摇晃。他知道,无论如何,今晚这些脱口而出的轻率之语都再也无法收回了,也知道,这些话生发自内心深处,那片他自以为永远不会迷失其中又一直回避着的幽暗森林。
而现在他坐在这里。
之前,在仍有希望的时候,他仿佛陷入了谵妄一般,企图与上帝交易,希望献出自己的东西。只要他能活下来,他想道。他当然很清楚雅各布的念头,很清楚在这些年里,他的一片心意都向着谁人,啊,是啊,他很清楚。即便如此,他想道,即便如此,只要他能活下来,我就会放开她,将她让给他,一切都给他,一切,只要他能活下来,一切。
仁慈啊,他的心哀号道。仁慈啊。只这一次。
他甚至还向老西娜的古老知识求援过。违背他的理智与意愿。违背他全部的是非观念。置自己的灵魂于不顾。不念自身。
一切,只要他能活下来。
而现在他们两个都走了。他最不能失去的两个人。现在他终于醒悟。却已无路可退。
将近黎明,他回到家,已是两晚以后,或许三晚,也许四晚,他不知道,日与夜在他的思绪中模糊,化为没有时间的时间,化为畸形。他回到家,看到古德丽德俯在炉旁,从旁走过的刹那,她的脸转向他,沉郁,于痛苦中冰冷,他便懂了,是什么在等待着他。浑身关节出奇地僵硬,他向前走去,走上楼梯,掀开小门,知道是什么在等待着他。地板条伴着每一步吱嘎作响,他此前从未注意过。这吱嘎声响那样嘹亮,那样难安,噬入骨髓。小弗丽德梅在她和古德丽德的床上,面朝墙角,一手紧攥枕片,孱瘦的肩膀瑟瑟颤抖。在她前面是老西娜,他的养母,仍在编织,频频晃头,并不看他。老埃纳尔的亮鼾。不见索尔凯尔。接着,雅各布的床。男孩的床。是的。
尸体已被摆好,脸上遮好了布,双手在胸前交叠。他站在床边,看着这双粗糙的手,各处伤口几乎均已愈合。一双强壮的劳动之手。这双手,那么无力,那么苍白,那么平静。
而他感到,冰冷的小掌在自己掌中渐渐温暖,一对严肃而疑惑的孩童眼眸落在自己的眼睛上,寻索着那无解之问的答案。一个六岁的男孩。要怎样同这样一对眼睛解释丧父与分离呢?世界末日?
而他将布掀开,目光落在青蓝的脸上,男孩已然全非的面目,继承了自己家族中的那份坚韧与刚毅的男孩——曾以无畏的眼环顾四周,学会露出一丝讽笑,哪怕悬崖的险径最终还是愚弄了他。悬崖么?险径可不单单只隐藏在悬崖峭壁之中呢。他的指引都是徒然。无论此时还是彼时,他的答案都是无用。而他垂下头,将布重又小心盖上。
就在那时,他发现苏艾娃的箱子不见了。自打她来到此处,便一直放在他们床脚的箱子。她带来农场的唯一一件东西。一只绿色的箱子,箱盖上印着织花图案,她的首字母与出生年份织入其间。不见了。而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听不见古德丽德的呼唤,推开从临近海湾带着人们来此捕春蛋的邻人斯文;羊圈旁的索尔凯尔抓住他的胳膊,而他像甩掉一条狗一般将他甩开,看到他摔倒在地,记得索尔凯尔的眼眸,是啊。而他已来到悬崖下,前方是无径之境。颤抖着站在那里,胸中是蚀骨之痛。痛,痛啊。从此便再也未能摆脱的痛。
面对那一刻,他生命中所历经的一切都成了假象,失了真实——
夫复何言。
苏艾娃的微笑。
这抹微笑,将他久久迷住。久到他不再认识自己,就像这只鸟儿。海浪的玩物,被往往复复地掷出。
你走,他说,她便走了。消失进春夜里,仿佛她从未存在过。让他蒙受成倍的屈辱。
丽贝卡。她永远也做不出这种事。
而他重又渴望起那段时光,生活简单,单纯、美好,而非如今,浸满黑暗的梦、罪孽与破碎。
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崩塌。
而人们注视着他,等待着他从废墟中重建一切。去找她,他们的眼睛说着,去找她。
可他做不到。
苏艾娃的微笑。这一抹满是纯真、满是欢乐的微笑,自第一眼起,这笑容便将他迷住,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某些欢畅,某些他不曾知晓的东西。
“纯真!”他高叫,爆发出一阵狂笑,最终却以某种类似啜泣的东西结尾。
没错,拥有一个别人所觊觎的女人,他很享受,甚而暗自为之倨傲,欣喜于每一晚栖在她雪白而柔软的臂怀里的人是他,唯有他才有权将她全然占有。他真蠢。老蠢货。从未怀疑过她的忠诚。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这位女工很享受主妇的角色,甚至以为尽管陋屋逼仄、苦工艰辛,她对命运的安排仍心存感激。注视着她工作、嬉戏,将罕见的微笑当作至宝收入珍藏,从不禁止她做任何事。他真无知。直到有一日,她站在他的面前。面对着他的目光,她的脸庞失了颜色。
你走,他说。她便走了。顺服的女人,苏艾娃。
他叫她艾娃,那个迷路至此的人。他,斯蒂凡,他知道其他更加适合她的名字。没错,他当然知道。
无疑,那为她引来外域礼物、让她脸上泛起羞红的依顺,她也曾同样给予过雅各布,或许还有更多人,他又如何知晓呢。那一年来这里的学生,他无处不寻觅着她,无处不追随着她。还有更多人。他还可以举出更多。而当嫉妒之鞭抽打在他身上,将皮肉剥离骨头之时,他便脱口而出——
海浪于石间呼响,骇人画面从他眼前呼啸而过,疾风一般的幻象扑袭到他身上,倾涌无前,令他猝不及防。唯有一幅为其他所不能及的清晰景象:苏艾娃光洁的身体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模样含欲扭动,随着无羁的情欲,与一具年轻而结实的男体紧紧纠缠,一个陌生男子,却也并不陌生,陷入欲望的肢体不能自已,蛇一般地伸屈,一窝肉蛇,于迷狂幻觉中抽搐扭曲。暮色环绕间,舞动的人影,亦非人影,非也,妖魔、精怪,嘶喊着秽语,脸庞狰狞,挂着令人作呕的蔑笑,被歹意与贪婪照得烁亮——他所熟悉的脸庞。一幅幅接踵而至的画面,而在画面之后,男孩的、雅各布的蜡粉脸庞,睁着漆黑而陌生的眼望着他,立在地板的一个裸点上,从前那里放着一只盖上饰花的绿箱,而裸点化作苏艾娃的脸,一张在欲望的怪容中被扭曲的脸,表情近乎淫笑,一抹死亡的淫笑挂在惨白的脸上,那样白,双手交叉胸前,没有一丝呼吸起伏,关节硕大的手,强壮的手,伤口已近痊愈,纹丝不动——
一声呻吟涌出他的喉咙,他试着步步后退,找到一条通路重返那份现实,夜里他在这滩石上遗失的现实。重寻那块他赖以生存的坚实土地,唯愿欲将他裹挟而走的这混沌恐惧,能够消散于深渊之中——这些幻象,与现实无关,与他亦断然无关,而是来自某些迥然不同的东西,某些他一直恐惧、躲避——或许正因为此,而一直期待的东西。
这是夜晚最暗的时分,头顶天空阴沉,前方海洋幽蓝,远处的透明灰点零星散在暗蓝颜色里,与地平线上的黯淡天空融为一体。夜光已散。亦从未存在。唯有远处浮冰的剔透白光,他感到黑暗侵袭而来,感到它在头顶闭合。他在空无中旋转复旋转,却听到老西娜喃喃着骄矜与倨傲的代价。而就在此时,黑暗中忽然闪现出一道光,一个微笑,他抬手去擒,拼命抓住它,才不至垮倒,不至跌坠——
苏艾娃的微笑。
而他仍惊羡于自己这年轻的妻子,竟以为人们的欢乐比悲伤更为惯常。为一只飞鸟、一块池中薄冰,甚而一只墙上苍蝇而惊叹。在他人只瞧见荒草的地方,她瞧见了繁花。而仿如射入这恐惧中央的一支飞箭,他感到,她所谈论的欢乐是某种超越他理解的东西,某种他从未被给予过的东西,他方才明白,这欢乐并未排除痛苦,亦未摈斥死亡,这里没有矛盾抑或对立,而是相配相生,平静地汇入同一根线绳。
然后便又消失,只留下苦涩的悲痛压在他身上,似悬崖一般沉重。
去找她,弗丽德梅的眼睛苦叫道。这些夜里,她守着雅各布的尸体,无法入睡。去找她,索尔凯尔受伤的眼睛喃喃道。他在仓库门口,等待着弗丽德梅。去找她,老埃纳尔的锤子隆隆道,一击一击,去找,去找。就连古德丽德的眼睛也怀着疑问望向他。
而他将他们推开,将他们赶走,像是赶走那条想要舔他手掌的狗。
他做不到。做不到。虽然他也愿意,可是他做不到。
而他垂下头,头发灰白,矮小而敦实的男人,肩膀下坠,仿佛担着重负。一阵寒战,而这寒意,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摆脱。
这阴沉的夜里,他坐在石头上,被困在无路可出的绝境中。还不知道,他头颅左侧的一个小肿块,不一会儿就会将他击倒在索尔凯尔的脚边,几乎就在很久以后尼娜如蜗牛一般屈坐于草间的那个地点。一个将为他炸出通路的肿块,引他脱离那无法自拔的绝境,并重又将那他自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赐予给他——苏艾娃。需要付出代价,很高的代价,而他也面不改色地支付。只要能够重获苏艾娃,只要能够脱身这黑暗,无论任何代价他都在所不惜。他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里,那对漆黑的异域眼眸将一直追随着他。八个多月后,那对温柔而倨傲的眼眸将出现在一个小女娃的脸上,一颗黑发卷曲的脑袋用尽全力向这个世界号叫,她亦将成为他的心头至爱,在黯淡晚年里成为他的眼睛。
而这一晚,颤抖着坐在滩石上的他,对此种种浑然不知。悬崖影下,孤身一人,脚旁一只鸟儿,那是海洋的玩物,被往往复复扔上海滩,而远处草丘上,一只狗在低低地惨嗥。
尼娜又喝了一口酒瓶里的白兰地。三星拿破仑。在海尔吉的背包里。一丝暖意。教她忘记随风传来的哀泣,忘记海滩上的死鸟。圆睁的鸟目定定地放空。
活了六日——
尼娜蜷缩起身子,又喝了一口,拽出一件风衣,将它穿上。身体里有她无法摆脱的寒意。
“你们去吧。”她说。“我不想去。”她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逞强,扮酷。尚对这沉默一无所知。这草间的低语。血色群山间的轰鸣。所有这些不过是故事,一个与她无关的民间传说,与现代、与她的生活格格不入。
她坐在介乎海滩与农场中央的草丛间,已然入夜。环绕山巅的流雾,沿坡潜下,将湿冷的空气赶在前面。
尼娜,时代之子,来此寻觅一些她自己也无法确知的东西,被古老的故事、绚丽的词语所引诱,在世界是一片黑白,存在是绝望与虚无的时刻。并非于山巅岩尖上目睹的那种虚无,另一种虚无,掠食鱼类游弋其间:广岛、长崎、柏林、匈牙利,吞噬词语的鱼类,消灭词语的意义,化之为色情。理想、信仰、自由、美、希望。手中没有线索,亦无线团可以追寻,虚无——这个时代的标志词。孤身盘旋于空无之间,疏离而痛苦,没有时间留给早已入土的八字足男女,没有时间留给早已弃用的词语。
草间的低语渐强。
而尼娜没有听见。她闭上自己的眼与耳。喝一口白兰地。
压抑一个疑念:她必得体味风的歌谣、浪的诗篇、大地的生命,必得感悟血液间的私语,才能到达那世界背后的世界。必得认得腐烂、恐惧、欲望与憎恨的气息,甚至骑上死亡之马的苍白背脊,直视那颗斑点 ——你岂未看到我颈上的白斑,尕伦,尕伦?——不容松开,不容跳下马背。感受蛆虫在肉体中蠕动,方能体悟到生命的矛盾。
而她选择退缩。选择另外的路径。前进,不要后退。只要她能离开这里。
又是那哀泣,悲痛,凄惨。
“一切,”她喃喃道,“只要我能离开这里。”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又在同谁说话。“一切,只要他们回来。”已然忘记了腰间的绳子,忘记了欢笑群山间的行旅。“一切。”试着回想有什么能够救她于困。四天后,从另一片海湾出发的船只。而她无法到达。无法翻越无尽的群山、血色的群山。
一只渡鸦嘶鸣着飞过。落在农场残迹的半塌烟囱上,好奇地注视这只半掩于高草之间的生物。已在山头上见过另外两只,磕磕绊绊地跛行,不会飞行,又在悬崖下的滩石上见到第三只,他的脚边有食物,一条可怜的狗守在旁边,嗥泣不停。
哑,它嘶鸣道,哑,而山间传出一声高喊:尼娜!在周围群山间回荡。尼娜——尼娜!你在哪——在哪——在哪——
我在哪?
我不知道。
一定不在我想在的地方。
这间房间很小。五步宽,七步长。以高跟鞋测量。玛尼,意大利鞋,上次我在罗马的时候买的。地毡被抛得光亮,暗灰颜色,散缀着不规则的浅色色块。上面泛出绿色的光泽。而这光泽又循着颜色浅淡的墙壁摸索而上。墙色必是经过特别挑选的,既亮堂又镇静。恰如这房间里的其他一切。而在夜灯的昏光里,一切都泛起绿色的光泽,显得那么不真实,甚而超脱了尘世,这间房间——仿佛我正置身于现实边缘的某处,在两个世界的交界。或许也的确如此。
除了床、床头桌,还有我所坐的椅子外,房间里便再无其他家具。床和床头桌是白色的,新潮而实用,可以调高调低,根据需要任意改变调节。只有这把椅子是旧物,又硬又不平整。一把很明显被用了无数次的椅子。放它在这,或许是为了提醒坐在上面的人,生活并非什么柔软安乐椅上的奢侈享受。我又知道什么呢。至少这把椅子真够硬的。旁边这面墙上,水池与镜子。而床头桌上,这些小苍兰。我本打算扔掉的。在这绿色的光泽中闪烁。那么轻浮、鲜活,像春夜、像肖邦的华尔兹一样饱含喜悦。或者是玛祖卡?
床头上一把十字架。黑色。
你在哪,尼娜?
刚刚我猛然惊醒,四周一片漆黑,我不知道我在哪,不记得我在哪,又或是因为什么。而在睡与醒之间的此刻,在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以备对抗危险、对抗未知的此刻,一种欲望突然向我涌来:渴望这黑暗之中能有一具温暖的肉体,渴望我的手能触摸到一副炽热而鲜活的身体(恰如从前那些年里,我在陌生地方醒来时常常生出的渴望),而这欲望那样强烈,那样痛苦,直教我喘不过气,我感到眼泪奔涌而出,炽热、灼痛,因为在那背后,我知道,我的手,什么也抓不到。
真教我意外。我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些什么。
我的手碰到冰冷的钢铁,我便又记起,我在哪里,又是因为什么。我跳出椅子,冲向床边,摸寻墙灯,摸到一根绳,拉下,一遍又一遍,想着:我要离开,不要待在这里,打电话给马大,离开!黑暗让我窒息。而突然间,光。我听到微弱的呼吸声,游丝一般,但仍有呼吸,我又瘫进椅子,满怀释然与感激。她还在呼吸。而这才是荒谬的地方,因为正因如此我才坐在这里,正因如此我才坐在这把又硬又难受的椅子里。正因如此我才在这里等待。等待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我没有离开。也没有打电话给马大。我出去要了一只新灯泡。但是这只没坏呀,女孩说。她叫埃尔萨,反复开灯关灯,讶异地看我。明天吧,在我一再坚持下,她说,明天找人来检查一下,显然不相信我,觉得我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在做梦。
经过之时,她轻轻抚了下床上女人的额头。
我在黑暗中爆发时,纸页、图片、写字笔、铅笔被甩了一地,我将它们拢到一起。又坐进这把椅子,向后靠去。突然间很疲倦,精疲力尽。
这痛苦的欲望——
性欲,仅此而已。为自身毁灭而恐慌的荷尔蒙。不是说,在战争年代里,面对死亡、面对疯狂的时候,性欲就会疯涨吗?人是永远都不会满足的——再正常不过了。或许是某种欲求不满。即便有安德烈斯。这么说会让他不高兴的。他认为自己是个出色的情人呢。他确实是。不过或许有些机械,太有技术——
“所以不就跟振动棒一样吗,”苏莎说,“一样的功能。”因为苏莎相信爱情,虽然经历过所有这些失败的关系和恋爱,也依然相信爱情;爱情是救命的灵丹,是生活的调味料,是治疗一切疾病的药方。“脑子坏了。”她说,说的是安德烈斯,还有他之前的那些男人,意思是我没有感情,苏莎,我的好朋友。我笑笑。苏莎大可以让爱情将自己吞个干净。我更喜欢安德烈斯。他很适合我。
白色的天花板像一只穹盖扣在我的头顶,闪着丝绸般的暗淡光泽,一颗硕大的包层纽扣盘在中间,将丝绸拢在一起。
眼里满是灼痛,我用力挤了挤眼睛,又不停眨眼,强忍住想要喷涌而出的眼泪。
眼泪?为何有眼泪呢?我从不哭的。
宽阔而温暖的背,那样温暖,脸颊上的眼泪渐渐干了,将舌头伸向脸颊,舔舔颊上的盐痕,真好玩,女孩在黑暗中微笑。已抵达了目的地,出发地是一张冰冷而潮湿的床席,已忘记了这漫长的旅途,忘记了这充满怪兽与惊怖、似乎永无尽头的可怕旅途。坚硬而冰冷的地板木条,割伤足底,潮湿,她浑身透湿,于黑暗中摸索前进,她身后有呼吸声,有喘息声,或许便是格利拉 、莱帕鲁迪 、巨人,要抓住她、吃掉她。浓稠黑暗中的无尽旅途。而终于,炽热的呼吸在她前方出现,沉重,像狗儿沃菲那样,微微咕噜,呼来暖意,她颤抖的手指摸向这张脸庞,又偷偷滑下颈窝,戳一下,稍用些力,再加些力,此时一切静止,那般寂静,啊,唉,噢,尼娜,你在干什——现出光明,渐生暖意,而霎眼间湿衣服便消失了,她被裹进一件柔软的东西里,在这强壮而温暖的脊背之后,她飞入自己的床穴。这副脊背为她抵御黑暗,抵御寒冷,抵御潮湿。隐去怪兽与巨人,隐去一切恶与悲。抚摸这辽阔的背,真好,无比小心地抚摸,手是一只鸟,轻柔地沿背飞过,以为它便是天空;聆听喃喃的声响——真悦耳,像睡声,也像笑声,伴着小女孩进入梦乡。
一幅遗忘已久的画面突然出现,像放错了频道的电影。
抚摸她的额头,一个陌生女孩,她说明天,无视我,明天,经过之时,抚摸她的额头。
而我却静静坐着。在这把硬邦邦的椅子上。一动不动。静静坐着。
你在哪,尼娜?
“你在哪?”海尔吉喊道,将脚踝骨折的阿德纳尔拖下山来,痛,卡在了一处裂隙间。“帮我一把,”他气喘吁吁地说道,精疲力尽,“必须马上把这个包扎起来。”必定以为,尼娜凭着女性的敏感与本质,懂得关于骨折与伤口的一切,会亲自处理这些事情,而尼娜连连退后,拒绝接触这只血肉模糊的脚,拒绝靠近阿德纳尔,气恼、愤慨、无话可说:“你到底算个什么女人!”他喝道,而一旁的她对着草地呕吐,讶异于她的诅咒竟这样快地应验了,转眼间这仇——嘻笑山间的耻辱之行——竟也报了。听见远处传来阿德纳尔的痛吟与哥哥的责骂,是他们哄骗了她参加这趟旅行,去寻觅些什么,她也不再记得,或许从来就未清楚过。而她执拗地吐着“不”,奈何哥哥怎样摇晃她,咆哮,给我滚起来,看你醉成什么样子,不,而阿德纳尔说,别管她,命令的口吻,好像她是他的专有,而他的声音唤出炽热的长夜,他的脸俯在她的脸上,嘴角线条那样敏感,她用手指抚过,无限温柔地抚过,但那不重要,现在什么都不重要,除了一点,他们必须明白,她冲着草丛、冲着这没腰的高草尖叫:“我不是什么苏艾娃!”
这间房间,完完全全地压迫着我,摧毁那个尼娜,我,让我迷乱,将我逼成神经质。勾起遗忘已久的东西,勾起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我无关、与我的生活毫无关系的世界。
“我给你拿了咖啡。”女孩说,埃尔萨说,又来到门口,走进来,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很明显女孩怀着那种全民族共有的病态错觉:疯狂也好,幻想也罢,咖啡能够治愈一切。
我感谢她,她微笑着走出去。已履行完自己的责任,做了件好事,套着一副自满的皮肉。无比相信咖啡,就像我亲爱的姐姐马大无比相信革命一样。
革命之后,她说,跳上一匹白马(十年车龄的特拉贝特 )去解放全世界,全然不顾历史经验。“这种状况就会改变,”她说,指的是这世上的不公,无论哪种不公,但尤其指暴虐的资本家、投机者还有雇主导致的不公,“当人民起来反抗的时候。”马大,她相信人民反抗的力量,相信千年王国 。革命之后。
有时我真羡慕我姐姐马大。
我抿一口咖啡,咖啡滚烫,我烫到了舌头。本想要白兰地的。三星拿破仑。从前在海湾中,在死亡撩拨之时,我喝的便是白兰地。死亡成为真实,忽然间我意识到,我会死,我也会,跟雅各布一样,跟苏艾娃一样,跟所有那些人一样。第一次理解这件事,不是通过理智或情感,而是直击那至深的核心,那是——是什么?人本身?或许。我年轻而纤瘦的身体,给予过我那么多欢愉的身体,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死亡。只是尘与灰,就像牧师们喋喋道的,蛆虫的食物。一个无法容忍、不容置辩、不可宽恕的笑话。一切都会土崩瓦解,在无比可笑的无理与荒谬面前,摇摇欲坠。
听着这样肮脏的玩笑,白兰地再适宜不过了。
而尼娜转身背对这些生活的陈词滥调,抿上一口哥哥的白兰地,死命抓住诗歌不放。以形式抵抗无形,以艺术抵抗生活,抵抗死亡,抵抗古老的故事。新词语,新景象,新世界,一切的旧都已无用,重新创造一切,这才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发现裹挟着时代轰鸣的词语,火箭之音、氢气之音,属于那不再有理想、不再有纯情的世界的词语。新词语,切断与死寂过去之间的联系。这不就是她的心中所想吗?是的,大致便是如此。
尼娜,于愤怒与恐惧中狂热,豪恣地渴求永不倒塌的巅峰,渴求不朽。希望牢牢钉住现实,这块总在游离的滑铝,总是恰在触距之外、之上,无法企及。
“如果不能写作,我会死掉的。”她同阿德纳尔说过,一开始时,立即说出,她是认真的。此前从未说过这话。只同他一个人说。
而他笑笑,说道:
“你怎么会不能写作呢?我画画,你写作,一切都恰到好处啊。”
就这么简单,他以为。她也是。便驱散疑虑。
而那些夜晚炽热而漫长,这座不可思议的城市,闪烁着生命的光芒,一切都散发出生命的鲜活光芒。画展,漫步,乘公交车南下哈夫纳夫约杜尔 ,去看最新一部意大利电影,或者法国电影,在洛加路十一号或者摩卡咖啡厅 烟缭雾绕的空气中久坐,聚会接着聚会,讨论讨论讨论;在她上学时,她需要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而他需要倾听,早晨在他起床之前她又写了些什么。一切都充盈着生命,她甚至快要在幸福当中窒息。
炽热而漫长的夜晚。
但也有其他。其他需要完成的事情。急迫的事情。将诸事变得复杂。不是一开始。后来。他的绘画学业,她的学校学位,然后是店里的工作,他的第一场展览,而突然间多了家务,缺钱,争吵。这座城市不再放光。夜晚越来越短,他再没有时间倾听早间的创作——如果早间有什么创作的话——而她又装作对他最新的画作视若无睹。争吵取缔了夜晚,这些炽热而漫长的夜晚,无尽喧嚣,吞蚀词语、色彩、生命。跟其他人别无二致,跟那些与其他人不同的人别无二致。
有时话讲到一半,他们便沉默,然后抓紧彼此,像两个溺水的人。
他们尝试过。他们努力过。
而这座城市已不再放光。
一天晚上,那时他们刚从这场北上世界尽头的灾难旅行回来不久,尼娜参加完聚会,跟古德永一起回了家,一个刚刚入职的律师,苏莎带来的小资产阶级分子,让他来掏钱请客,让他在一群波希米亚族中间无地自容。而她头也没回,便跟他走了,留下阿德纳尔坐在地板上,跛子阿德纳尔和他身旁的腋杖。与古德永一起,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去,头也不回,一步一步迈出脚,呼吸伴着每一步而愈发轻快。
世纪之恋由此终结。
第二天早上,她的东西被放在外面的人行道上。而她只觉得释然。这免了她许多工夫。她是自由的。可以去探索外面的世界了。去写作。离开。带着一部谁也不愿意出版的失败小说回到这个家来。
“你让妈妈和海尔吉养了你两年。”马大说,直击太阳轮 。
“闭嘴。”海尔吉说,猛地环抱住尼娜的肩膀。“别管她。”
但尼娜沉默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致命一击后仍未清醒过来,仍在晕眩,整个世界倾向一侧。数次跌翻,世界才开始直立,而她便转向那唯一恒久的诗艺——广告的诗艺、现代的诗艺。
我很精通这一行。层出不穷的创意与文字设计,出色的组织协调能力。工作室的事业风生水起,小,却很可靠。收获了不凡的名声。
KSA ,卡特琳·苏艾娃广告工作室。
虽然这名字笨拙而又老气,但马大的不满与反感让我决意,就用它来做工作室的名字。在家里开玩笑提起,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笑,我故作惊讶:“嗳,但是好姐姐,我就叫卡特琳·苏艾娃呀。”而马大说:“之前你可从没提过。”
尼娜广告工作室就成了卡特琳·苏艾娃广告工作室。
阿德纳尔。
一年多后,收到一封他从阿姆斯特丹发来的电报:好寂寞。再也没有人跟我吵架了。
我笑,在阳台桌上的烟灰缸里将电报点燃,正在写作,我不是这位画家的妻子。永远不会是。令人窒息的炎热,一切都很平静,却点不燃火,我又划起一根火柴,它猛地便灿烂燃烧起来,火星飞溅上桌上的纸张,飞溅上我的小说,一瞬间我仓皇失措,失声尖叫,尖叫着挥舞手脚,试图扑灭火星。
阿德纳尔。我很久都没想起过他了。
小理查德 在唱片机里嘶嚎,我走过地板,古德永的手臂环绕着我,大步跨过一对相拥躺卧的情侣,冲着古德永的脸大笑,一处角落里,苏莎在跟自己最新的男人跳舞,疯一般地摇摆,而沉默,到处都是沉默,小理查德提高了嗓门儿——阿德纳尔的脸,上面有某种冷漠的残忍、轻蔑、胜利的喜悦,就像曾经一次,在那欢笑群山之间,而我继续向前,没有停留,对,从桌上抓起一只杯子,以为或许——或许什么?——谁会来呼唤我?——一切都会改变?——而突然间一扇门,在我面前,白色的门,黄铜门把,棕色门把,油漆开裂,已渐泛黄,露出底下的蓝,我抬起手,握住门把,古德永亲吻我的脖颈,我的脑海里一幅模糊的形象,夜里一个女人翻越山峰,我笑着打开门。
苏艾娃。
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入夜晚。流浪的女人,带着一只漆成绿色的箱子,后背与前胸绑着包袱,消失于山那边的一抹蓝意中。
“为什么?”一晚,在马利亚没听见的时候,尼娜问妈妈索尔蒂斯。“为什么她又回到这个男人身边去了?”
“谁?”索尔蒂斯问。
“苏艾娃。”
“咳,你怎么能相信这些故事呢?”索尔蒂斯说,“这些多多少少都是马雅编出来的。”显然还在生姐姐的气,因为某些尼娜不知道的事情。
“那她没有回他身边去吗?”
“她根本就不应该离开他。”索尔蒂斯突然说。
“可是是他赶她走的。”尼娜诧异地说。
“有什么所谓。”
“可是……”
“好了,现在去上床睡觉吧。”
“我绝对不会再回到他身边去。”女孩尼娜愤恨地说。“永远不会。”
“你以为你有很多选择么。”
一幅画面:妈妈在厨房门口,印花裙子,浅色,无款式,短袖,贴胸剪裁,家庭手工缝制。棕色棉袜,毛毡鞋,双脚强壮,形状漂亮,稳稳地站在地上。看着我,当其他所有女人都烫了头的时候,她灰白的头发仍编成薄辫盘在头上。那样老气,老气得可怕。站在那里,脸庞突然严厉。
“你以为你有很多选择么。”
那晚,晚些时候,客厅里传来她们姊妹的声音,零星的词语,时而有完整的句子,向尼娜的床飞来,里面包含着某些让她不安的东西,让她竖起耳朵。
“……你走了。好像已经忘了……苦日子,缺东少西……”妈妈的声音。
“……什么都没忘。”
“……我们的生活。你把它搞成一本丹麦罗曼。”
沉默。
“……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迪莎。”
“我不想让你用罗曼蒂克的鬼话去迷惑她。”
又是沉默。客厅传出火柴的嘶响,盖过织针的碰击。雪茄气味更加浓郁。
“……也许是因为你离开了你的男人吧。”
“……不是我的故事。大概是你自己的吧!”
离开?妈妈?她们在说什么?尼娜在被子底下蜷起身子。传进这里的这些声音中藏着危险,藏着某些既诱人又可怖的未知。
“也许吧。”终于传来马利亚的声音,微弱,疲惫,不像她的声音。“我们所有人都在编造我们生活的故事。”
无尽的沉默,而最后,妈妈的声音。
“但绝对不是丹麦罗曼,马雅。”声中有笑。“永远也不可能是丹麦罗曼。”而这个晚上她所说过的一切,一直藏匿在那背后的某些东西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往常,她们的笑声激荡着传向尼娜,怀着这笑声,怀着自己的愤怒,她不安地睡去。
我又嘬了一口咖啡,翻着这些我一直在写的纸页。都是片段,还没有被井井有条地编排成这样、这样、这样,来自各个方向的片段,杂乱无章地排列在一起。
而尽管如此,它们仍仿佛全都围绕着某一个点旋转——其中有某种奇异的连贯——
“可是尼娜,亲爱的尼娜,”我听到肩膀上传来埃里克的声音,“这写的是什么东西呀?优雅在哪,美在哪,风格在哪呢?所有使诗艺成其为诗艺的东西呢?这是混乱,混乱呀——”
埃里克又一次开始了关于冰岛现代文学发轫的演讲,关于《织工》和斯泰因·埃德里迪 ,关于“基里扬开始拍大众的马屁、戏谑文明人之前”的那段美妙时光。但我将他推开,之前已经听过这一切了,又埋头到纸页当中。
你在哪,尼娜?
但埃里克不会让自己就这样轻易被打发走。“要么是单狂的自我陶醉,要么是空洞的社会论争。但诗艺在哪里呢?没错,我倒要问问,诗艺在哪里呢?”
但亲爱的埃里克,那不该由我去寻觅。我不是在实践诗艺,我只是在坐在这里等待的时候,以此来消磨时间。只是写下我想到的东西,不是诗艺,不是谎言,不是换上新装的适合处于平均智力以下或稍稍以上的读者的虚构作品,那是我在工作里的创作。我只是在消磨时间而已,用古老的故事,用回忆,用我想到的一切,在我等待的时候——
但同时却也知道,那只是一半的真相。词语充满魔力,欲将我俘获。词语变为画面、事件、人,词语的蛇窝,蠕动不停,魅惑而恐怖。我周围的一切。我感到自己用尽办法,试图逃离它们,正如我始终躲避直视这张床一样,这张我无法靠近的床。不愿靠近。知道在心底某个地方,二者相关、相连,一直如是。知道写出的词语是无意义的,是虚假的,除非某种力量将它们压合到一起,挤出其间的汁液,直至融合物诞生。这不可名状的融合物,能够重塑一切。
钢索之舞。没有安全护网。其下是万丈深渊。
而年轻的尼娜不知道这些。不想知道。
我站起来,向床靠近一步、两步,然后走到窗边。
城市之光,距离这间房间是那样遥远。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对面是教堂,灰暗而笨重,稳稳地立在地上,上帝的堡垒。
生发自深邃的力量,欲炸出一条通路,穿越湿滑的石地、血染的土石,打开这道狭窄的裂缝,通向——通向何方?
“艺术是人对于囊括现实的渴望。”某人在某时同我说道。阿德纳尔,苏莎,埃里克?或者也许是马利亚?
不是为了囊括现实,不是为了将其固化,是为了打开这道裂缝——
我站在人行道上,挨着我的东西,楼上的老太婆在窗户边,想看看我要作何反应,人行道另一侧的人,盯着我看,我羞愧,我愤怒,我欣慰,而在某处,某人哭啊哭啊,似乎永远也不要停止哭泣,而还有一人,想要拳打,想要脚踢,杀死,这些人,阿德纳尔,杀死,将他从这个世界上除去,将这一切都从这个世界上除去,我恐惧,我快乐;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什么是真实的?——
窗沿上,我们的花本雅明,在我缝制的蓝色窗帘后,不动不摇,我担心他会把本雅明溺死,不记得它是间发性嗜水的花卉,期间必须滴水不沾,而这群凝视着我的恶心的人,灼烧的眼瞳,伤害着我,人行道上我的东西,靠在屋墙上的床垫,旅行箱,几只盒子,四年将近五年的时光,几篇短篇小说和诗歌,他会弄死的本雅明,这些我亲手缝制的蓝色窗帘——
也是真实的。
而什么是真实的?
站在人行道上——
碎解,一切都是破碎的片段,就好像马利亚的故事最后的面貌。在尼娜愿意聆听的时候,马利亚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在尼娜不愿再聆听的很久以后,她仍在继续讲述着。永远是相同的故事,一遍又一遍,直到一切汇成一条令人费解的故事激流。
“至少不是丹麦罗曼。”我高声说道,盯着这张床。
盯着白色被子下的凸块,缓缓将眼睛向上移去,移向躺在枕头上的脸庞,强迫我的眼睛停住。
“不是丹麦罗曼。”我不由自主地再一次说道,而那脸庞上泛起些许抽搐,神经抽搐,并非微笑。失去知觉的人不会微笑。
一幅画面:妈妈坐在沙发上编织,哼唱着:你呀,上帝,统领星群,主宰世界——往往复复,每一段歌节。不时从眼镜底下瞥一眼尼娜,嘴角隐秘的笑意。尼娜在绿色摇椅里读书,嘴唇紧闭,假装没有看到母亲的目光,白白浪费了一整个晚上。
“一个新世界?”她的母亲说。
“无意义的偶然?”她说。
“那么这个新世界里的人类呢?”她说。“在这无与伦比的无意义里,他们会怎么样呢?”
“每个人都要自己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为自己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命运——”尼娜答道,言语期艾,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此尝试。
“人们一向都是如此。”索尔蒂斯说,什么都不懂。
而尼娜沉默,懒得向自己的母亲解释现代的思想和无神的世界。她们无法交流,再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她们之间有一道无法弥合的鸿沟。对此无计可施。而出于某些原因,她还是差点儿就流出泪来。
这张脸庞上又一次泛起抽搐,我赶忙坐下,喝光杯中半凉的咖啡,心不在焉地看酒店的图片。豪华的酒店,会是个很棒的项目,安德烈斯,优秀的摄影师。突然注意到,大拇指指甲已被我咬到见肉,连着指甲油。从不咬指甲的我。
他说什么来着?埃里克?
关于她,关于风,如若细听便能听见的风响——
我站起来,坚定地向床边走去,看着那躺在上面的女人。我的母亲。索尔蒂斯。
仍是那么不可思议,我竟然产生自这具身体,我——她——,可是我不愿去思考这些,不愿去思考所有这些无穷无尽、不断孕育的身体,将生命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传承下去的身体。无法忍受这些。
与马利亚的故事中是同一条激流。令我作呕,为这间房间填满泥土与血液的气息。
“就是这样,我的小尼娜,”她迷人的声音窃窃道,“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那声音好似海的碎响,好似草叶间的窸窣呢喃,裹挟着我进入时间,进入另一段故事。“就是这样,这条披巾进入了我们的家族。”
一个女人站在院子里。这是一个中年女人,瘦小,看上去似乎一阵最轻柔的风,也能将她吹翻在地。她刚刚醒来,已习惯在夜间醒来,睡得一向很少。时值晚夏,将近清晨,群山、海洋与海湾蒙着超凡的光亮,披着一层被将至的清晨漂染过的透明纱罩。白日里,她仅仅给予这周围的环境那份生存斗争所需的关注,虽然当她跑去察看羊群,收集柴火,或是为老太婆苏艾娃寻找草药的时候,偶尔也会在这里或那里停留上片刻。偶尔她会逗留许久。但那不干其他人的事。
她在院子里现身,走出农场废墟,静悄悄地合上门,错觉,梦境——一个看上去十分纤弱的女人,有些微微驼背,头发已泛花白。站在院子里,穿上了裙子与短襟,或许没有必要,晨风和煦,努力回想着那个将她唤醒的梦。但梦已消散。无论她如何苦寻。其实也无所谓。她已经做了决定。到了早上,她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衫,将这个家留给小马雅与苏艾娃,让劳西去牵老布莱莎,然后开始这场旅行。十六年前,搬来此处。这是她自打那以后踏上的第一场旅行。一场她宁愿省去的旅行。
这个梦为一切画上句点。即便她记不起梦的内容——不单单是这个梦。
她一向都很相信梦境。知道生活里充满了各种征兆、预言与标志;若要生存下去,在留心天气之余,还必得细细留心这一切。一开始时,他还笑她的梦,奥德尼,对这些梦满不在乎,称之为“迷信的鬼话”。直到那场伤亡。“别去。”她请求道,而他笑,还是去了,因着上帝的仁慈方才得救,抓着龙骨,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溺毙,而他得救了。从此再听不得任何与梦有关的话。
她仍然记得,她是怎样站在海滩上,目送船只离开,望着它在平和天气里航出海湾,她知道,知道——
恰如在看到邮差埃伯奈瑟手中的信时,她便立马知道,里面有着某些与她相关的急务,某些不请自来的急务。
狗儿拖着慢步走向她,怀疑地嗅探着,不安,不明白这种夜里游荡在外的举动,那不是本地人的习惯。她悄声将狗赶走,然后走向小溪,伸手进去,掬一捧来饮。溪水清凉,她又浸入手掌,将水泼上脸颊。
任何地方的水都比不上这里。连埃拉河的水也比不过。他们起初就是在那里相见的。埃拉河畔。而他并未给她梳头 。也无关紧要,诗歌与生活不同。一年后他们便开始了简陋的农场生活。
埃拉河。她在下午间食后从草场跑回家去,他为外祖母苏艾娃办事。眼神,头发,还有他笑的样子——她曾站在河流中央,像个傻子一样,衣裙翻起,不知不觉间便已放声大笑起来,仿佛河流、群山、天空,仿佛一切都与他们一同笑起来。那么明亮——
不,这种事情无法用言语说明。
而现在,这封信。
卡特琳夫人。
从前,她从没被那样称呼过,无论在信件里还是谈话中,不明白可怜的埃琳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站起身,稍稍活动一下肩膀,然后走上石滩。大海,平静无波,乳色的光芒,掩藏着深邃处的狂暴——贪婪的异兽,魔爪时而直入农场。
那个梦。与大海有关。与这封信有关。
她也曾如现在这般,走出农场,来到石滩。而在她的正上方,某个生物,陌生,蜷坐着,手里攥着一只白兰地酒瓶,飘扬的黑发,摇曳风中,如同这海滩上的水藻——
教她想起埃琳的头发。凝结汗液的黑发,在枕头上缠结,嘴唇皴裂,双眼圆睁——
不。她不要再想这些。
已经过去了。
早已过去了。直到这封信寄来。
这封信,写于穷困与哀祷,寥寥数语,悬荡在她的头顶,好似从前熊的巨掌——她仍记得,当房顶垮塌,现出一只灰白的掌时,她的双手僵停在奶牛的乳头上,记得那对探寻着迫近的爪,低吼,喘息,坍落的土块,一缕寒气扑在她和奶牛阿灰的身上,围扣住她们。感到牛在颤抖,爪子在她们头顶摸索,而她的额头贴在温暖的牛腹上,试着祈祷,什么也记不起,一切不复存在,唯有这咕噜的喷息,吱嘎的裂响,碎裂房椽的嗥吟,还有她们的沉默,等待中的她们。
那时,她觉得那便是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刻,再没有什么更可怕的了。无知的女孩,只有十五岁。
卡特琳夫人。
“我要离开农场几天。”她昨晚同他说道。“两到三天。”好像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除了到教堂去,还有参加自己孩子的葬礼,便从未离开过这里的她。而一如往常,每当想到她已然失去的挚爱们,她便胸口一紧,冰冷便在生活里蔓延开来。而如今容不得那寒意施展。不容思索那些消失入土的小棺木。什么也不得伤害她怀在胸中的那条生命。
她的手伸进裙兜,信在她的手指下沙沙作响,清晨静谧中的巨响,尖厉,好似从前她父亲的枪射出子弹,直击心脏——
当她同他说明事由时,他的脸,他是怎样看她,一言未发。当她提到那个永远也不容提及的名字时,他的眼睛如同被一只寻猎的动物,负伤,狂乱。埃琳。于一个春日在这里出现的她,那么年轻,眼中噙满日光。看着他,自以为理解他所受的束缚,理解在他似囚鸟般挣扎其中的这个狭小世界里,快要令他窒息的那份躁动。埃琳,一条盲路。在这个困锁住他的世界里,这个用贫穷、辛劳、子女、她束缚住他的世界。而在胸中,一头巨人,粗哑地嘶嚎自己那首吟咏更好的世界的陈旧歌谣。那个世界里,没有那些将他击垮的无尽奴役、苦役,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可那首歌谣有何用处呢?那苦涩的难韵。年复一年的颗粒无收,封锁一切的海冰挤入心房,饥饿的幽灵盘旋于门廊,梦魇无处不在。他中了这环境的咒语,这些他生长于斯的封闭海湾,难道他不该寻觅每一处可能的庇护吗?埃琳的微笑是那庇护的一种。这一切她都清楚,在他转身离开、消失之前,在他们相对而视的一刹,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切。
这一切她早就清楚。关注过他们,瞧见过他们,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听到过他的笑声,他们两人的笑声。
“不要玩火,奥德尼。”她听见老苏艾娃说道。而他并未听进去。
“送她走。”她请求道。而他充耳不闻。
而后便是埃琳于野蛮痛苦中的哀号,凝结汗液的黑发,在枕头上拧曲缠结,双眼圆睁,紧紧攥住她的手,他的妻子——她。他们三人的耻辱,羞惭,面对一颗在黑暗厅室中闯入世界的小脑袋。薄被底下探出他们自己的孩子的眼,恐慌,满是对他们无法理解的那痛苦哀号的惊惧。她的手里,一只沾满鲜血的包裹,而后是微弱的哭声,黑夜之央,生命的微弱哭号。无论如何。仿若奇迹。同样,当哭声停止时,这负荷便加倍沉重。
而冬的哀号销声匿迹,归于遗忘,在夏的和煦面前化为乌有。而又一个冬,又一阵先扬后抑的生命之哭。沉默笼罩一切,犹如覆盖农场的厚雪一般沉重,封闭一切。胸中,一团蔓延全身的乱麻,让人变得沉重,让一切变得艰难——他们不敢望向彼此,他们三人,于难解的线结中纠缠。他们两个负着罪孽,她负着无辜。
清晨静谧间响起羊的咩叫,响亮,颤抖,卡特琳转过身,一只手挡在眼前,急急地抹一把脸。
有时,无辜真是肩上的重负。
埃琳,她离开时,她目送她,草场脚下,小约恩牵着马儿布莱莎,等待着她——弯着背,孤零一人,如老妪一般的步伐。
而现在,这封信。五年多以后。一封他不愿理会的信。不要看。在这伤口开始结痂、农场上重现笑声的时刻。
一对灰眼,有力而闪亮,出现在海滩上,怀着无力的恨意盯着她,他的眼,梦里那个女孩的眼。一个女孩,穿着男人衣装,蜷坐在石滩上方的那个生物。黑发飘扬,凌乱,指甲通红,仿佛她曾将其浸入血中。
那么愤怒,这个年轻的女孩。像复仇女巫一般盯着她。你怎么能,她说,那么卑微,她说,让人随意践踏——
用他的眼,盯着她,传唤、审判她。听不进她的话,对她的解释充耳不闻。用宏大的字眼,恐怖的字眼,从你们这儿继承来的遗产,耻辱,屈辱,侮辱,吐出一个个词语,女性的牺牲——
一颗颗滚石砸向她,却无法抵挡。
她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护在脸前,听凭梦的摆布。清晨已然消散,夜晚取而代之。
“你还收留了那些个野种!还不止一次,整整两次!”冰一般冷的笑声割入空气。
她又看见埃琳的脸,一切表情均被抹去,什么也不剩,只剩下痛苦,三天三夜,推开苏艾娃,推开他,抓住她的手,握进自己手中,救救我,救救我,声音只是微乎其微的喘息,几乎听不清,救救——
而他向后退去,看着她。他的脸庞扭曲、赤裸。赤裸脸庞,写满羞辱,让她心痛。
而孩子们的眼。首先,永远,孩子们的眼。
她唤出一幅又一幅画面,将其似盾一般举在身前:埃拉河,孩子们,他,这个家,他们曾共同拥有过的一切,无论好与坏——以十七年日与夜的材料制成的盾牌。
而年轻的女巫笑了,尼娜笑了,在卡特琳的梦里,在一个梦中之梦里变为女巫,放出笑的冰雨,笑与词语。
——还想把她接到家里!你疯了吧!被一封叽叽歪歪的信骗得团团转,谈什么原谅,谈什么赦罪——
冰雨击向卡特琳,一股冰流,威胁着要将她裹挟而走。她连连畏缩,脚下踉跄。
——可怜至极,悲惨至极,让人发不出一声笑,而你还——
但终于重获平衡,直起身来,重又将盾牌竖在胸前。举向空中,抵挡词语与笑的冰雨,以魔法对抗魔法。
但女孩已背过身去。复仇女巫。冲着大地吟诵自己的咒语,她只听得见回音的咒语。间或冲着天空举起酒瓶,词语传向卡特琳。一个词语。一再反复。充满魔力的词语,强大,费解。对未知伟力的召唤。而她似被催眠一般,看着自己的黝黑直发随词语的重音甩荡。
尖厉的召唤,响彻群山之间,她摇了摇华丽的小酒瓶,女孩,女巫。但什么也没发生。一切如前。无能的魔法。纵使愤怒如是,声音中仍有某种无助,让她想起生气时的小马雅。
这件宽大的毛衣底下,那样纤瘦的背,这位小小的女巫,这个长着他的眼睛的愤怒女孩。草间一只惊恐的包裹。忽然间,她想要走近些,伸出手,抚摸这茂密的黑发,想去安慰她,让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那是无谓的,她听不进去,这个女孩,她不愿听。不愿理解那时的情形:欢乐弃而奔去,日子变得多么黑暗,多么漫长。一切都渐渐被某种诡秘、某种躁动浸淫,肮脏而黏稠的躁动,附着于一切之上,释放毒液,不断增强,直到冲破一切束缚,摧毁一切,再也无法复原。到了这种时刻,便再也无从谈起什么罪孽与宽恕,而是其他。或许便是生命本身。
她伸出手,小心地触抚这黝黑的直发,而女孩猛地甩头,抽身出来,威胁的手臂举向空中——
灰白的熊掌,向她摸寻而来,逐步靠近,血染的爪——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冲着房间苦叫,冲着泛绿的微光。而她没有听见,卡特琳,我的外祖母,向后退去,眼神中含着同情,灼人的眼神。同情,真不敢相信!“善举。”我叫起来,感到声音紧紧绷起。“你确定那是善举?不是报复?”
她蓦地回首一望,环顾四周,然后转身离开海洋,经过农场,走上草场。空气中弥漫着新制干草的气息,混着多雨之夏后的湿热味道。
那梦中的词语,灰黑的雾团追迫脚边。
报复,罪孽,惩罚。她是多么厌倦这些字眼。
——惩罚我犯下的罪孽,埃琳写道。相信惩罚,上帝之惩,临降人间,绞折她的关节,因为她曾与其他女人的丈夫共枕,又为他生下两个孩子——罪孽的酬偿。
草尖扎入脚掌,她赤脚走完最后一段路,来到农场河畔。
报复——
“你这是给他引火上头啊,卡特琳。”苏艾娃曾说,放下信,眯着老迈的眼看她,不起波澜的眼,仿佛已看遍世事。当他离去之时,突然出现的苏艾娃,手搭在她的肩上,出乎她的意料,推她坐到自己的床上,给她一杯滚热的咖啡。
“很少有人会原谅这种事情。”她说。
“也许代价会很高。”她继续说,声音中含着警示,自然想劝她转变心意。而眼神中仍有某种关切。教卡特琳讶异。这些年来,她从不去干涉她,苏艾娃。说不上好,谈不上坏,只是遥远。而如今,好似她一下子靠近了,复苏了,这个与她相对而坐的老妪,头巾底下皱缩的脸庞,难以捉摸的表情,或许这么一张年迈的脸上,早已没了任何表情。
一只鸟儿在卡特琳的脚旁起飞,停在稍远处的石头上,高声啼鸣。远方传来鹬的啁啾。
“一切皆有其代价。”她又如昨晚一般说道,目光投进溪流。无法解释,只知道世事便是如此。
湿润的清晨,石楠散发甜蜜的芬芳,混杂着百里香的浓郁香气;她坐到草地上,深深呼吸。自打她来到这里,她便将这块地方当作自己的专属地。她曾来到这里,聆听河流吟唱自己那和弦的歌谣,时而苦涩,黑暗,时而轻巧,满载着欢愉,却一直是同一支歌。
苏艾娃。没错。出乎她的意料。
“造物主很爱开玩笑。”苏艾娃曾说道,笑道,又将信递给她。“他会收回自己的那一份。以他自己的方式。躲不过哩。”
突然开始跟她讲起索尔维格来,自己的女儿,他的母亲。奥德尼的母亲。“我总在想,”她说,“要是我没有这么一份学习的渴望,又会发生些什么呢。孩子窝在家里就会变蠢,我这么跟她说,又把她送走,送走自打出生起就一直给这个家带来光明的她。在我们家斯蒂凡还活着的时候,那真是好年景;她一直都是大家的掌上明珠,不仅仅是我们一家人,还有一直没有孩子的索尔凯尔和弗丽德梅。是啊,真是好年景。我把我会的一切都教给了她,但我还想让她继续学下去,去接触更多可能。她个头很高,挺拔得很,皮肤黑黑的,相当俊俏。对所有人都那么和善。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温和性子。到了必要关头却也倔强得厉害。她不想走。她,还有寄养在弗丽德梅和索尔凯尔那儿的一个男孩,叫西古永的,他们俩之间渐渐生了情意。但我没有让步,虽然我们的家底并不宽裕。把她送走。孩子窝在家里就会变蠢,我这么说道。想把她打造成这个地方、这片地区最出色的准新娘。相信童话。嫁给王子的乡下姑娘。我真是瞎了眼。拒绝接受事实。就只想着我自己的抱负。无比盼望她可以得到那些我没得到的东西。有时,我还在心里偷偷地希望她是一个男孩。我会赌上一切、付出一切。是啊。我确实付出了一切。她回来的时候变了个人。已经学了不少东西,可不是我想让她学的那些;带着知识回家来,可不是我送她去学的那种。后来我的奥德尼就出生了。西古永要娶她,而她只是微笑,好像那种话是随便说着玩的,用不着回答。不再听我的话。只是微笑,像她对西古永那样。把她带回家的人也是他。抱她进来,小心地把她放到床上,好像他手里捧着的不是尸体,而是新生的婴儿。他们在巨女崖边发现了她。她在那里睡去。躺进雪床里。如果要学这个,实在不必离家。”
卡特琳与巨女崖对望着,山巅上孤零的悬崖,晨雾中一轮丰满而魁梧的女人形貌,石女。在她的阴影下,一个女孩卧于雪中,死寂。
“四十七年了,”一个老迈的声音,坚定,底下却藏了些许颤抖,仍在耳中震颤,“那些日子仍教我历历在目。”
雪中一方白丘,瞧得模模糊糊。索尔维格。失去了某些不容失去的东西,某些东西已被摧毁,再也无法重圆。巨女高耸在上,石女的形貌,沉默而硕大。
“为什么你现在跟我说这个?”久久的沉默后,她问苏艾娃。
而苏艾娃没有回答。
“有时候我觉得,”她转而说道,“小埃琳在这儿时,我能感觉到我的索尔维格也在这儿。最近这几天也是一样。所以,”她继续道,伸手去拿一只老旧的漆绿箱子,箱盖上文着暗花,“所以我要给你一件小东西,我把她送走时,也把这件东西给了她。”她从箱里取出一只包裹,外面包着柔软而泛黄的纸张,她将包裹放到卡特琳腿上。“我想让你留着这个。”
卡特琳往岸边挪了挪,双脚伸进冰冷的水流中。寒冷顺着腿肚攀上大腿,让肌肉紧绷了一阵,而稍后,暖意、生命便从溪流中涌来。她回望巨女崖。有人声称曾在悬崖底下看到过她,一只白色的幽灵,从积雪间升起,在星辰与北极光下踏着舞步。只在那时。而如今,她佩着她的披巾,苏艾娃的披巾。
她脱去外衣,将衣服叠好,放在草间。解开已开始有些紧的裙子,从头顶脱下。
没错,她大概明白,苏艾娃为何要对她讲自己的故事。她了解丈夫的性子。也了解他的负担。
但人人必得自救。
她脱去内裤与内衫,放在裙子与外衣上。裸身立在河中。一阵战栗袭来,她跪入水中。
报复他,报复他们——
一只灰白的熊爪搅乱水面。
那个梦。
坍倒的农场,此时,她记起来了,四处都是没腰的高草,荒芜。四处都是荒芜。
只有她和那个女孩。在荒芜之中。
报复——
胸腔里,一下猝动,摆尾,水中的鱼。
孩子。
她站起身,向里听去。然后继续蹚入河中,在水面齐膝时停下,开始慢慢解开辫子。灰白的棕发在她身上漫溢开来。她的头发比他要白多了。虽然她才是更年轻的那个。岁月留下了更清晰的痕迹。她扫视自己的身体,这个孩子使她的身体又焕发了年轻,松弛的乳房变得硬挺,腹与臀变得丰满。
她闭上眼,深深呼吸。浓郁的草木气息充溢她的口鼻。他的脸庞浮现在她眼前,无数形态中的他的脸庞,他的脸庞,对她那样亲切。
她又屈膝跪下,将水扬上脸颊,因寒冷而大口喘息,又微笑。蓦地回首,仰望巨女崖。
报复,罪孽,惩罚——
一只渡鸦飞过。高声哑叫。急急落在悬崖上,而后重又飞走。
她直起身,目光追着渡鸦,飞往农场的方向。
哑,它叫道,哑哑。
她又感觉到摆尾,在肚子里摇摆的小小鱼尾。
她仰脸看向太阳,微笑仍在唇上嬉闹。
远方传来一声朦胧的呼唤。你在哪,卡特琳?于群山间回响。你在哪——在哪——
而她一动不动。迎着晨光,稳稳地站在溪流中,背对着悬崖,赤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