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该隐
帮助我脱离苦海的救星毫无征兆地出现了,我的生命随即开启了新篇章,直至今日,这一切还在影响着我。
不久前,我们高中来了一位新同学。他是一位富有的寡妇的儿子,袖口上还绑着黑纱。他们最近才刚刚搬到这个城市。他比我高一年级,大我好几岁。不久之后,他便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其中也包括我。这个引人瞩目的学生好像比他的真实年龄还要大很多,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在我们这些幼稚的男孩中间,他举止怪异,像个大人,准确来说更像一位绅士。他不怎么受欢迎,从不加入我们的游戏,更不用说打架斗殴了。面对老师时,他说话的语气里充满自信与果敢,大家都很欣赏他这一点。他叫马克斯·德米安。
有一天,不知为何,另一个班级被安排进我们班的大教室上课,这在我们学校也是常事。来的恰巧是德米安所在的班级。低年级上圣经故事课,高年级学写作文。正当老师向我们灌输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时,我不时看向德米安。他的脸令我特别着迷,这张聪颖、阳光而又异常坚定的面庞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他的学习当中,他看起来不像一名做作业的学生,而更像一位专注于某个问题的学者。其实我并不太喜欢他,相反,我甚至对他有点反感。在我看来,他过于自负与冷酷,他的这种气质充满了挑衅的味道,他的眼神流露出成年人的表情——小孩子们是绝对不会喜欢的——带着些许悲伤,又有一丝嘲笑。但我又忍不住不停地打量他,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有一刹那,他似乎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这时我赶紧惊恐地收回目光。时至今日,仔细想想他中学时代的模样,我可以说:他在各方面都异于常人,出类拔萃,因此备受关注。然而与此同时,他又极力避免引人注目。言行举止之间,他就如同一位便装王子,混迹在一群农村孩子之间,努力与他们打成一片。
放学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后面。其他的同学都纷纷离开后,他追上了我,跟我打了个招呼。这声问候虽然模仿了我们这些中学生的腔调,但听起来依旧是那样老成、客气。
“我们一块儿走,可以吗?”他友好地问道。我有些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然后和他描述了一下我们家的位置。
“哦,是那里啊!”他笑着说道,“我知道那栋房子。你家大门上挂着一个很奇特的东西,我很感兴趣。”
我一时没有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我也很惊讶,他竟然比我还了解我家的房子。他指的应该是门拱上那枚拱顶石,它看起来有点像徽章。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已经变得十分平坦,多次被粉刷上色。但据我所知,它与我们的家族并没有什么渊源。
“我不太清楚。”我小心翼翼地说,“那可能是只鸟,或者类似的东西。应该很古老了。这所房子以前曾属于一座寺庙。”
“有可能。”他点头说道,“下次你好好看看!这些东西挺有意思的。我觉得,那可能是只雀鹰。”
我们继续走着,我感到很拘束。突然他大笑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对了,我还听了听你们的课。”他兴趣盎然地说,“该隐的故事,他的额前有个印记,对吗?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我很少会喜欢被逼着学习的那些东西。但我不敢说实话,因为我感觉像是在与一位成年人谈话。因此我回答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德米安拍了拍我的肩膀。
“亲爱的,你不必对我说谎。但这个故事确实很奇怪。我觉得,应该比课堂上讲的大部分故事都奇怪许多。那位老师也没有多说,只是讲了些上帝和原罪之类的老掉牙的故事。但我觉得——”他突然中断,笑着问我,“你有兴趣听吗?”
“其实我觉得,”他继续说道,“该隐的故事也可以有不同的诠释。他们教给我们的大部分东西都是真实正确的。但我们可以用不同于老师所讲的另一种角度去看待这些知识,这样它们就会被赋予更好的寓意。以该隐和他额前的印记为例,那位老师的解释并不能令人满意。你不觉得吗?一个人在争执中打死了自己的兄弟,当然可能发生。他事后感到害怕,卑躬屈膝,这也有可能。但他竟因胆小怯懦被授予勋章,得到保护,恐吓他人,这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
“的确!”我兴致勃勃地回应他——我开始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了,“那另一种解释是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简单!故事的开端,已有的线索便是那个印记。有这么个人,他的脸上有些让人惧怕的东西。他们不敢同他接触,他和他的孩子都让人印象深刻。或许,可以肯定的是,那并不真的是额前的印记,像个邮戳一样,生活中很少发生这么粗俗的事情。更可能的是,他身上存在着一股令人难以感知、神秘莫测的气息,目光比常人更为睿智、果敢。这个男人具有某种令人生畏的气概。他有一个‘印记’。旁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它。‘人们’总是更喜欢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那个版本。他们害怕该隐的孩子,他们也拥有‘印记’。所以人们没有诚实地把这个印记解释为一种荣誉,而是采取了恰恰相反的做法。据说,拥有这个印记的家伙都很可怕,事实也的确如此。英勇刚强的人对旁人来说总是很可怕。这样一群英勇无畏而又令人惧怕的族人在四处游走,难免会令他人不悦。因此人们为了复仇,便给这个家族改了名字,把他们编进寓言故事,希望自己能借此在心理上对长久以来克制的恐惧有所补偿。——你懂了吗?”
“嗯。也就是说,该隐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坏人?《圣经》里的这个故事完全就是骗人的?”
“是,也不是。这么古老的故事都是真实的。但它们却未必如实地被记录下来了,对它们的解释也未必就是正确的。简单来说,我的想法是,该隐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只是因为人们惧怕他,才以他为原型杜撰了个故事。这个故事不过是一个谣言,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只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该隐和他的孩子们确实携带着某种‘印记’,这使他们异于常人。”
他的说法令我感到非常震惊。
“所以你觉得,他杀人的事也不是真的吗?”我激动地问道。
“不不不,这当然也是真的。强者打死了弱者。而此人是否真的是他的兄弟,这一点还是值得怀疑的。但这并不重要,因为毕竟所有人都是彼此的兄弟
。不过是一个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这原本或许是件英雄事迹,也或许不是。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其他的弱者都心存畏惧。他们到处抱怨诉苦。当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不直接打死他?’他们不会说:‘因为我们是懦夫。’他们只会说:‘我们不能这么做啊。他有一个印记,那是上帝赐予他的。’谎言应该就是这样产生的。哎呀,我耽误你太久了。再见!”
他拐进了阿尔特小巷里,把我独自留在那里,心中经受着前所未有的震撼。他刚一离开,他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在我看来就那么令人难以置信!该隐是一个高贵的人,而亚伯是个胆小鬼!该隐的印记是荣誉!这太荒谬了,是渎神,是罪恶的。可亲爱的上帝在哪里呢?难道上帝不是接受了亚伯的献祭,他不是喜爱亚伯吗?——不,蠢货!我猜,德米安在耍我,想把我引入歧途。他真是个讨人厌的机灵鬼,能言善辩,但是——不——
我还从没有如此深入地思考过哪个圣经故事或者其他的什么故事。我也很久没有像这样,全然忘记了弗朗茨·克罗默,几小时,甚至一整晚。我待在家里把整个故事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圣经》里的叙述简短明了,要想从中寻找出什么隐含的特殊寓意,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每个杀人犯都能自诩为上帝的宠儿。不,这简直是胡说八道。只不过是德米安讲述的方式轻松愉快,让我感觉很亲切,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此外还有他那双眼睛。
诚然,我自己的状况并不理想,甚至可以说是糟透了。我原本生活在一个光明、纯洁的世界之中,我自己就是亚伯那类人。如今我却坠落到“另一个世界”,愈陷愈深,而我却无能为力!现在我该怎么办?是的,就在这时,一段回忆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一时之间我竟几乎无法呼吸。我想起了那个黑暗的夜晚,我的痛苦开始的地方,与父亲有关的那件事。那时候,有一瞬间,我好像突然看穿了他的一切,我对他的智慧和他所处的光明世界也不屑一顾。是的,那一刻我妄想自己就是该隐,我有那个印记,这个印记并不是耻辱,而是荣誉。而且恶毒和不幸让我误以为自己比父亲,比那些好人和虔信者都更为高明。
当时经历这件事时,我头脑中的想法还不甚明了,但所有这些念头都已萌芽其中。那些复杂情绪和奇特情感的爆发,它们令我痛苦,也让我感到骄傲。
德米安关于勇者和懦夫的想法是多么独特!他对该隐额前印记的解释是多么与众不同!他的眼睛,他那双如成年人般引人注目的双眼散发着多么奇异的光辉!——当想到这些时,一个模糊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难道他自己,这个德米安,不正如同该隐一般吗?如果他与该隐不是同一类人,为什么要替该隐辩护呢?为什么他目光如炬?为什么他谈起那些懦弱的“另一类人”时,满是嘲讽的语气?而其实他们才是虔信者和上帝喜闻乐见的人吧?
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不停盘旋,挥之不去。就仿佛是一块石头落入了井中,而那口井便是我年少的心灵。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寻求知识、心存疑惑和批判之心时,该隐、杀人和印记都是我找到突破的关键。
我发现,学校里还有其他同学也在打听德米安的事。我从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该隐的故事,但他似乎也引起了别人的兴趣。一时间,关于这个“新生”的流言四起。虽然我无法知晓每一个流言,但我相信,每个流言其实都是对他的一个侧面反映,每个流言都值得细细品味。我只知道,一开始流传的说法是德米安的妈妈非常富有。人们又说,她和她的儿子从来不去教堂。有人声称,他们是犹太人,或许也可能是秘密的伊斯兰教徒。然后流传着的是关于马克斯·德米安身强力壮的童话故事。可以肯定的是,班里最强壮的人找他打架,遭到拒绝后,那个人骂德米安是胆小鬼,最终被他打得灰头土脸。据在场的人说,德米安只用一只手死死地扼住他的脖子,那家伙就面无血色了。后来他灰溜溜地逃走了,胳膊好几天都动弹不得。有一天晚上甚至谣传,那个人已经死了。流言满天飞,人们深信不疑且乐此不疲。后来有段时间一切风平浪静,但没过多久学生中间又开始传起了新的流言。有人称,德米安与女生交往甚密,而且“深谙此道”。
在此期间,我与弗朗茨·克罗默的来往依旧不可避免。我无法逃离他的魔爪,即使他对我放松几天,但我也仍同他捆绑在一起。在我的梦里,他与我如影随形。现实中他没有对我做过的事,也会在我幻想的梦境里发生,梦里的我完全变成了他的奴隶。比起现实,我更多的是生活在这种噩梦里——我一直就是一个爱做梦的人。他的阴影使我丧失了活力和生机。此外我还经常梦到克罗默虐待我,对我吐唾沫,用膝盖把我压在地上。更严重的是,他诱骗我犯下重罪——与其说是诱骗,不如说是用暴力胁迫。最可怕的是,有一次我梦见自己谋杀了父亲,从噩梦中惊醒后,我简直要发疯了。克罗默打磨好一把刀,把它放在我手中。我们埋伏在林荫道的树丛后,等待某人出现,而我并不知道我们在等谁。过了一会儿,有人来了,克罗默碰了碰我的胳膊,然后对我说,这就是我要杀的人。那个人竟然是我的父亲。梦境至此我就被吓醒了。
因为这些事情,我虽然也会想到该隐和亚伯,但很少会想起德米安。奇怪的是,他与我的再次接触,居然是在梦中。我梦到自己正在遭受虐待和暴力,只不过用膝盖将我压倒在地的不是克罗默,而是德米安。这个新的梦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克罗默施加给我的所有痛苦和折磨,换成德米安后,我竟然都欣然接受了,幸福与惧怕的情感交织。我连续做过两次这样的梦,然后克罗默才又在我的梦中出现。
我早就无法清晰分辨出我经历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但无论如何,我和克罗默这种令人作呕的关系仍旧在持续着。我凭借着小偷小摸终于还清了欠款,但即便如此,我们之间的事也并没有结束。一来二去,他就知道了我偷窃的事,因为他总是问我,钱是从哪儿搞到的。所以他就抓住了我更多的把柄。他经常威胁我,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的爸爸。那时,我深深的自责远超过恐惧,怪自己没有一开始便向父亲坦白一切。然而,尽管我痛苦不已,但我也没有怨天尤人,至少没有时常如此。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命运必然如此。我厄运当头,想要去打破这一切完全是白费力气。
在这种状况下,我父母应该也跟着受了不少苦。我性情大变,再也无法融入这个曾经与我亲密无间的家园。我常常强烈地渴望回到它的怀抱,就如同渴望重返逝去的天堂一般。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的母亲,并没有把我看作不可救药的坏孩子,而是把我当病人一样对待。可情况究竟如何,这从我两个姐妹的行为上就看得出来。她们行事虽然小心翼翼,却常常弄巧成拙,给我带来无限的困扰。显而易见,她们觉得我着魔了。对于我这种恶灵附体的状况,只可抱怨,不应责骂。我能觉察到,他们在为我祈祷,方式不同以往。可我也发现,他们的祈祷完全是徒劳的。我常常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渴望得到解脱,想要真诚忏悔。但我也早就预料到,我不会向父母坦白一切。我知道,他们会好意接受,并对我关怀备至。是的,只是怜悯,但并不是真正理解。这整件事会被看作是我一时失足,而事实上,这却是一种命运。
我知道有些人会不相信,一个不足十一岁的孩子竟会有如此感受。我不会把我的经历告诉这些人,我只会告诉那些更为理解人性的人。成年人已经学会了将一部分情感转化为想法,然而却忘掉了自己在孩提时代的那些想法,所以就会声称,这种经历并不存在。而在一生当中,后来我也很少再有当时那样刻骨铭心的体会。
曾经在一个雨天,我的虐待者又把我叫到了城堡广场。不断有树叶从湿淋淋的黑栗树上掉落下来,我一边站在那里等他,一边用脚刨着地上的湿叶子。我没有钱,只是顺便带了两块蛋糕,这样多少也算能给他点什么。我早已经习惯了,站在某个角落里等他,常常是漫长的等待。而这一切我也只能默默接受,就如同我们总是不得不接受无法改变的命运一样。
克罗默终于来了。那天他没有过多停留,撞了几下我的肋骨,大笑着拿走了蛋糕,甚至还递给我一根潮湿的香烟,但我没有接,他比平常显得要友善一些。
“对了,”他离开时说,“我记得——下次你可以把你姐姐带来。她叫什么?”
我感到很不解,所以也就没有回答,只是惊愕地看着他。
“没听懂?把你的姐姐带过来。”
“我听到了,克罗默。但这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她也不会来的。”
我的理解是,这不过是又找了个借口刁难我。他经常这么做,提出一些无法实现的要求,以此来恐吓我、侮辱我,再慢慢跟我讨价还价。之后我就必须带着钱财或其他什么礼物来让自己脱身。
这次他的反应却完全不同。面对我的拒绝,他似乎毫不生气。
“好吧,”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好好考虑考虑。我想认识你的姐姐。总会有办法的。你就带她一起去散个步,然后我也过去。明天你听我的口哨,我们再商量。”
他离开后,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虽然我还完全是个孩子,但也听说过,男孩和女孩年纪大一点之后,就会偷偷做一些有伤风化、违反禁忌的事情。而现在他竟然要我——我瞬间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可怕!我当即下定决心,绝不能做这种事情。但后果会如何,克罗默会如何报复我,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对我新一轮的折磨又开始了,真的是没完没了。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绝望地穿过空荡荡的广场。新的苦难,新的奴役!
这时有一个清亮、深沉的声音在呼唤我。我吓了一跳,然后便跑了起来。有人在追赶我,然后一只手从后面轻轻地拽住了我。原来是马克斯·德米安。
我不得不停下来。
“原来是你?”我惊魂未定地说,“你吓死我了!”
他注视着我,他的目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成熟、深邃,又仿佛能洞察一切。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对不起,”他说话的语气礼貌而又独特,“但是,正常人不可能被吓成这个样子吧。”
“哎,怎么不可能!”
“从表面来看,确实是这样的。但是你想:如果一个人并没有对你做什么,你却被吓成这个样子,那么这个人一定会陷入沉思,会感到惊讶与好奇。这个人会想,你为什么会这么胆小。接着,他还会想,人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胆小鬼容易害怕。但我不认为你是个胆小鬼,不是吗?哦,当然,你也不算英雄。你会害怕一些东西,也会害怕一些人。其实你不用怕,特别是不用害怕人。你不怕我吧,对吗?”
“是的,一点也不怕。”
“是吧,你看。但还是有些人会让你害怕吧?”
“我不知道……你让我走吧,你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
他跟上了我的脚步——我走得更快了,想要逃离——同时我也感受到了他从一旁投来的目光。
“你就相信我一次,”他又开始说道,“我对你没有恶意的。至少你不必怕我。我很想与你一起做个有趣的实验,你从中会学到许多有用的知识。听好了!我有时在尝试一项被人称作读心的技能。这不是什么巫术,如果人们不了解内情,就会觉得不可思议。很多人会对此惊讶不已。现在我们来试一下。我喜欢你,或者这么说,我对你有兴趣。我想知道你内心是怎么想的。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吓到你了——你很胆小。你会害怕一些人或物。这种恐惧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无须惧怕任何人。如果一个人惧怕他人,那只能说明,这个人主观赋予他人管控自己的权力。比如说,你干了坏事,被另一个人知道了,那么他就拥有了控制你的力量。你明白了吗?很明显,不是吗?”
我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色一如往常,严肃而又闪烁着聪慧的光芒,也很亲切,但并不温和,而是很严厉。正气凛然。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就像个魔术师一样站在我的面前。
“你明白吗?”他又问我。
我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我跟你说过,读心术看似很奇怪,但其实很简单。比如说,我可以很准确地说出,在我给你讲述该隐和亚伯的故事的时候,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不过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我觉得你也可能曾经梦到过我。我们先略过这件事!你是个聪明的男孩,而大多数人都很愚蠢!我喜欢和信得过的聪明人聊天。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只是不明白……”
“我们继续回到刚才说到的那个有趣的实验吧!我们发现:男孩S很胆小——他害怕一个人——他很可能与这个人之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大概是这样吧?”
犹如身处梦境,我被他的声音和感染力所深深折服。我只能频频点头。难道这个声音是从我自己体内发出的?它无所不知?它比我自己更透彻地洞悉一切?
德米安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来我说对了。我能猜到。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你能告诉我刚才离开的那个男孩叫什么名字吗?”
我大吃一惊。被触碰的秘密又痛苦地躲藏回我的身体,它不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什么男孩?刚才只有我自己在这儿啊。”
他笑了起来。
“说吧,”他笑着说道,“他叫什么名字?”
我低声说道:“你说的是弗朗茨·克罗默吗?”
他满意地朝我点了点头。
“好极了!你很机灵,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但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个克罗默,管他叫什么呢,他不是什么好人。从他的脸上我看得出来,他就是个无赖!你觉得呢?”
“是的,”我叹了口气,“他坏透了,他就是个魔鬼!这话可不能让他听到,天哪,千万别让他知道。你认识他吗?他认识你吗?”
“别紧张!他已经走了,我们两个也不认识。但我还有点想认识他。他上的是公立学校?”
“嗯。”
“读几年级?”
“五年级。但你可别告诉他!求你了!可千万别让他知道!”
“别紧张!不会有事的。——你有没有兴趣再多讲点关于克罗默的事?”
“我做不到!求你饶了我吧!”
他沉默了片刻。
“真是遗憾,”他接着说,“我们本可以把实验继续进行下去。但我也不想让你为难。你要明白的是,你没有必要惧怕他,不是吗?这种无谓的恐惧会让人完全崩溃,我们必须得克服它。如果你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你就必须摆脱这种恐惧感。你明白吗?”
“确实如此,你说得对……但是不行。你不知道……”
“你也看出来了,我懂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你欠他钱了吗?”
“是的,有这么回事,但这不是关键。我不能告诉你,我做不到!”
“也就是说,就算我给你钱,帮你还清债务,也没什么用,对吗?——我真的可以给你的。”
“不用,不用,不是这么回事。我求你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字也别说!否则我就要倒大霉了!”
“相信我,辛克莱。以后你会告诉我你们之间的秘密的——”
“不可能,我永远不会!”我激动地喊道。
“随你怎么想。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以后什么时候会想和我多聊聊,完全出于自愿,你明白吗?你不会以为,我会像克罗默那样对待你吧?”
“不——但你对此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我是不知道。我只是在思索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像克罗默那样做的,这一点你得信我,况且你又不欠我什么。”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也变得平静下来。但是德米安的见地却越来越让我觉得他神秘莫测。
“现在我要回家了。”他一边说,一边在雨中裹紧了厚呢子大衣,“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想提醒你,尽早摆脱这个家伙!要是实在没别的办法,那就打死他!假如你真的这么做,我会佩服你,为你感到欣慰。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我又一次陷入恐惧中。突然我再次想到该隐的故事。它太可怕了,我开始低声啜泣起来。太多阴森恐怖的事情笼罩着我。
“好了,”他微笑着说,“回家吧。会没事的。不过打死他是最简单的方法。处理这种事情,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你跟着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回到了家里,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离家一年之久一样。一切都变了。我和克罗默之间生长出了类似于未来和希望的东西。我不再孤单!此刻我才意识到,几周以来我独自保守着秘密有多可怕。我也突然想到了我多次考虑的事:向父母忏悔会使我感到轻松,却不会彻底拯救我。如今我却几乎是向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坦白了。解脱感有如一股浓郁的芳香扑面而来。
我内心的恐惧终究还是久久不能消散。我原本已经做好打算,要和我的敌人打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然而让我感到比较奇怪的是,事情的最终发展却是如此波澜不惊、悄无声息。
家门前克罗默的口哨声消失了,一天,两天,三天,一周之久。我完全不敢相信。我在心里暗自忖度着,他会不会出其不意地再次冒出来。但他竟然真的消失了!我对自己能重获自由充满了疑惑,这简直难以置信。终于有一次,我又碰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他正从赛勒小巷走出来,我俩迎面相遇。他一看到我,竟吓了一跳,对我做了个令人作呕的鬼脸,随即转身离开,避开了我。
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刻。我的敌人竟在我的面前逃跑了。这个魔鬼竟然害怕我,我真是又惊又喜。
过了几天,德米安再次出现了。他在校门口等我。
“你好。”我说。
“早上好,辛克莱。我只是想看看,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克罗默没有再来骚扰你吧?”
“是你干的?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真的想不通。他没有再来找我了。”
“那就好。要是他再来找你——不过他应该不会这么做了,我是说万一,毕竟他是个无赖——你就让他想想德米安。”
“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跟他有过节儿,打了他一顿吗?”
“没有,我不喜欢这么做。我只是跟他聊了几句,就像咱们之间一样。我让他明白了,不招惹你,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你一分钱都没给他吗?”
“没有,我的小老弟。这一招你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正当我准备追问他时,他却离开了。我留在了原地,往日对他的那种不安的情感再次涌上心头。不同寻常的是,在这种感情里,感激与胆怯、钦佩与畏惧、爱慕和内心的抗拒交织到了一起。
我打算不久之后,等我再一次见他时,再和他深入地谈谈这件事,还有该隐的故事。
我的想法没能如愿。
我并不认为感恩是一种美德。在我看来,要求一个孩子有感恩之心,这更是大错特错。我对德米安全然没有感激的想法,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现在我很肯定,如果德米安没有把我从克罗默的魔爪中解救出来,那么我如今的生活将会是病态地堕落、一塌糊涂。即便在当时,我也把这次解脱视为我年轻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可是当我的救星创造了这项奇迹之后,我就对他置之不理了。
不知感恩是件奇怪的事情,但正如先前提到过的那样,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唯一让我感到奇特的是,我发现,我竟然没什么好奇心。为什么会这样?我竟然能够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度过了这无与伦比的一天。我竟然也没有追问,德米安是怎么把那些秘密同我联系在一起的。我竟然就这样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再多打听一下关于该隐、克罗默和读心术的事。
虽然难以理解,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一下子逃脱了魔网,重见眼前光明愉悦的世界,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感到心悸窒息。魔咒解除,我不再是个痛苦的可怜虫,我恢复了往日学生的身份。我的天性驱使我尽快去追寻平衡与宁静,极力回避并忘却以往的种种丑陋与胁迫。关于我罪责和恐惧的这一整段故事很快便退出了我的记忆,似乎没有留下任何伤疤和印痕。
那时我试图迅速遗忘我的拯救者,对此我如今也可以理解。逃脱了非难的苦海,逃脱了克罗默恐怖的奴役后,我和我受伤的灵魂竭尽全力要回到过去,恢复曾经幸福美满的生活。我要回到失而复得的天堂,回到父母的光明世界,回归姐妹们中间,体会纯洁的芳香和亚伯的虔敬。
在我与德米安短暂谈话后的第二天,在终于确定重获自由、不必担心再重蹈覆辙之后,我做了一件渴望已久的事——忏悔。我走到母亲面前,把那个锁已经被撬坏了的储蓄罐拿给她看,里面没有钱,而是填满了筹码。我告诉母亲,长久以来我是如何因为自己的过失而被恶棍所控制。她没有全然理解,但她看到了那个储蓄罐,看出了我目光的变化,听出了我语气的改变。她明白了,我已经没事了,原来的那个我又回到了她的怀抱。
我怀着崇高的心情庆祝自己重新被接纳,迷途的孩子终于可以归家。母亲把我带到了父亲面前,我又重述了一遍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他们不时发问,又不时发出阵阵感慨。父母摸了摸我的头,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一切犹如小说情节一般不可思议,又以完美的和谐作为结局。
我满心欢喜地逃入这种和谐之中。我贪婪地享受着重获的安宁和父母的信任。我又变成那个居家的模范儿童,一如往昔地和姐妹们一起玩耍,在祷告时满怀救赎和皈依的喜悦感唱起那些动听的老歌。这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的,毫无欺瞒。
然而事情还是有点不对劲!事实上,正是这一点至关重要,它彻底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将德米安遗忘。我本应该向他忏悔的!我的忏悔可能没有那么华丽的辞藻,也不能感人肺腑,但对我来说却大有裨益。如今我根植于往日那个天堂般的世界,回归家园,被仁慈怀抱。德米安却完全不属于,也不适合这个世界。不过他虽然不同于克罗默——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但也算是个诱骗者。他把我同第二个邪魔外道的世界捆绑在了一起,可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听到关于那个世界的任何消息。现在我不能、也不愿背弃亚伯转而歌颂该隐,因为我自己已经变成另一个亚伯了。
这是外在的关联。内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终于逃脱了克罗默和魔鬼的魔爪,但并不是通过我自己的力量和努力。我曾试图在这个世界的道路上漫步前行,但它对我来说湿滑无比。这时,一只友善的手拉了我一把,拯救了我,我顾不得四处张望,便飞奔回母亲的怀抱,回到了那个待人关怀备至、教人恭顺贤良的安全世界。我让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幼稚、更软弱、更天真。我必须要有新的依靠来取代我对克罗默的依附,因为我无法独自前行。所以顺从茫然的内心,我选择了依赖于父母和那个古老而可爱的“光明世界”,虽然我已经知道,它不是唯一的存在。如果不这么做,我就要与德米安为伍,将自己交付于他。我之所以没有选择他,是因为我当时对他怪诞的想法表示怀疑,事实上是我的恐惧在作祟。因为德米安要求的比我父母的还要多,他试图激励我、提醒我、嘲讽我,以此让我更加独立。啊,如今我明白了:世界上没有比通向自我的道路更令人厌恶了!
甚至在半年之后,我的内心仍然无法抵挡这种诱惑。有一天,在散步的途中,我问父亲:有些人声称该隐比亚伯更好,我们应该如何去看待这件事?
他感到非常吃惊,然后向我解释道:这个观点并不新鲜。它在早期基督教时期就出现了,甚至还在一些教派中流传,其中一支教派自称“该隐派”。但这个疯狂的教义无非是魔鬼试图摧毁我们信仰的一种尝试。因为如果我们相信该隐是正义的,亚伯是错误的,如此一来的后果则是,上帝犯了错误,《圣经》中的上帝就不是唯一的真神,而是假神。该隐派确实传授过此类教义,但这种异端邪说早已退出人类文明的历史。令他惊讶的是,我的同学,身为一个中学生竟会对此有所了解。不过,父亲还是严肃地告诫我,不要去沾染这种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