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强盗
谈及我的童年时期,有许多美妙、温馨、可爱的事情值得讲述:父母的庇佑,对父母的爱恋,在温柔、愉快、光明环境中的美满生活。诸如此类的事情别人已经讲过太多。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生命中那些追求自我的步伐。所有宁静的时刻、幸福的港湾、美好的天堂,它们的魔力我再熟悉不过。但我只想让它们停留在远方的光影之中,而不想再次涉足。
因此,如果还是要继续聊聊我的孩提时代这个话题,我只想谈谈那些新奇的感受,那些助我前行或是扯我后腿的故事。
我总是会与“另一个世界”不期而遇,它的到来总伴随着恐惧、压迫、恶意,总是颇具颠覆性,破坏我眷恋着的宁静生活。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我的体内有一种原始的冲动,它在合法的光明世界必须蛰伏起来、隐藏自己。正如所有人一样,我体内的性意识也开始慢慢觉醒,它是敌对者、破坏者,是禁忌,是诱骗,是罪恶。我的好奇心所追寻的,我的梦境、乐趣和恐惧所创造的青春期的秘密,与我那平静祥和、幸福环绕的童年生活格格不入。我和所有人一样,虽然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但我还像一个孩子一样过着一种双重生活。我的意识生活在家里,在合法的环境中。它否定这个萌生的新世界。与此同时,我又暗自生活在梦境、冲动和愿望之中。有意识的生活以此为基础搭建起了忧虑的桥梁,因为我心中的童年世界已全然崩塌。和几乎所有的父母一样,我的父母也并没有帮助我克服这种成长过程中难以言说的性冲动。他们只是以无尽的耐心,来帮助我完成那些毫无希望的实验,否定现实,继续栖身于愈加虚假、伪善的儿童世界。我不知道,身为父母能否在这件事上多做些什么,不过我并不想为此指责我的父母。走向成熟、找寻方向原本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像许多的纨绔子弟一样,我做得十分糟糕。
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个困难时期。对普通人来讲,这是人生中的一个节点。在这个阶段,个人自我的渴求与外在环境之间的矛盾冲突达到了顶峰,前行之路布满荆棘。幻灭与重生的经历便成了我们的命运。但是许多人在一生当中只有此时才能获得一次这样的体验——童年的瓦解和逐渐消逝。所有的钟爱之物都离我们而去,这时,我们会突然发现,陪伴在我们周围的只剩下世间无尽的孤寂与冷漠。许多人便永远沦陷于困境之中,终此一生,痛苦不堪,要么沉湎于无法挽回的过去,要么幻想重回逝去的乐园——这其实是最糟糕、最致命的梦想。
让我们再回到我们的故事。那些感受和幻象昭示着我的童年正走向尾声,但它们无关紧要,所以不再赘述。重要的是,“黑暗世界”,那“另一个世界”又重现了。原本附着在弗朗茨·克罗默身上的魔鬼现在却深深地潜伏到了我的体内。“另一个世界”从外界获得了力量,又重新支配了我。
我与克罗默的故事结束之后,已经过去了几年。我生命中那段罪盈恶满的戏剧性时光已离我远去,就如同一个短暂的噩梦,早已烟消云散。克罗默从此从我的生命中永远消失了,仿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一样。可我的悲剧人生中还有另一位重要人物,马克斯·德米安,他却并未完全从我的圈子中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从不插手我的事务。后来他才开始慢慢靠近我,再次发挥着他的力量和影响。
我试着在回忆中找寻彼时的德米安。好像有一年,或者更久,我都没和他说一句话。我总是躲着他,他也从不勉强我。好像有一次,我们俩不期而遇,他也只是友好地朝我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有时我会觉得,他的友善背后似乎隐含着一丝嘲讽或是不屑的意味,当然这可能只是我的幻觉。我和他之间共同经历的那些故事,他对我的那些非同寻常的影响,好像都被他淡忘了,我似乎也是如此。
我在记忆中搜寻着他的身影。如今当我回忆他时,我发现,他就在那里,他一直在我的关注之中。我看到他去上学,独自一人,或是同高年级的学生一起。回忆中的他有如鹤立鸡群,孑然无依、少言寡语,如星体运行般在他们之间游移,被自己的气场所笼罩,遵循着自己的生存法则。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相信他,除了他的母亲。但就算面对他的母亲,他的举止也不像个孩子,而像个大人。老师们也尽可能地不去理会他,虽然他是个好学生,但他不会刻意去讨好谁。不时还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听说是他出言不逊,批评或是反驳了某位老师,但那好像是为了回应那位老师的无理要求或是尖刻嘲讽,似乎也并不为过。
我闭上双眼,静心沉思,脑海里浮现出他的画面。这是在哪儿?哦,我知道了,这是在我家前面的小巷子。有一天我看到他站在那里,手里拿了个记事本在画画。我看到,他是在画我家大门上面那个带有小鸟图案的古老徽章。我站在窗边,躲在窗帘后面,惊讶地望着他那张面对着徽章,专注、冷静、敏锐的面庞。那是一张男人的脸,一张学者的脸,或是一张艺术家的脸,若有所思,意志坚定,异常聪慧、果敢,还有睿智的双眸。
我的眼前又出现另一幕场景。那是不久之后,在大街上,放学的途中,我们正围观一匹倒地的马。它躺在一辆农车前,身体还拴在车辕上,大张着鼻孔痛苦地喘气,一处隐蔽的伤口还流着鲜血,身旁白色的尘土都被渐渐染红变暗。面对此情此景,我不免感到有些作呕。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时,我看到了德米安的脸。他没有往前挤,而是站在最后面,保持着自己原有的闲适与优雅。他的目光似乎在注视着马匹的头部,目光中仍然散发出一如往日的深沉、冷静、近乎美妙却又不动声色的专注力。我不禁长时间打量着他,虽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我当时已经觉察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我盯着德米安的脸,这不是一张孩子的脸,而是一张男人的脸。不仅如此,我似乎还看到或者觉察到,这也不是一张男人的脸,而是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就好像是其中还略带着点女性面容的气质。有一瞬间,我觉得这张脸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孩子,既不苍老,也不稚嫩,仿佛历经千年,永恒不朽,镌刻着异于我们时代的烙印。动物,或者树木、星辰可能会有这样的容貌——我不了解,我发觉也和现在作为成年人的描述不尽相同,但是有类似的感觉。或许他很漂亮,或许我喜欢他,或许我厌恶他,但这一切我都无法确定。我只能说: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像个动物、幽灵,或者一幅图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但他就是不同,与我们大家就是有着难以言说的差异。
对于他的记忆我只能想起这么多,甚至连这其中的部分内容也可能是从后来的印象中萌生出来的。
直到过了几年,又年长了一些之后,我与他的关系才有了进一步的进展。德米安没有按照习俗在适当的年纪去教会接受坚信礼,不久之后便流言四起。学校里有传言,说他其实是个犹太人,或者是个异教徒。所有人都知道,他和他的母亲没有皈依任何教派,或是信仰某个神秘的邪教。此外我还听到了一种猜测:他和他的母亲像情侣一样生活。在缺失宗教信仰的环境中成长,多少会对他的未来产生不利影响。后来他的母亲也下定决心,让他也参加坚信礼,虽然这比同龄人晚了两年。这样一来,我们才有了几个月一起上坚信礼课程的机会。
有一阵子,我一直躲着他,不想跟他有过多接触。对我来说,他完全就是一个流言和秘密的集合体。但自从克罗默的事件结束之后,深埋心中的愧疚感始终困扰着我。此外,那时我也正为自己心中的秘密而备受煎熬。上坚信礼课程的时候,我正处在性启蒙的关键时期。虽然我内心坚定,但虔诚受教的兴趣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神职人员讲授的那些教义,虽然宁静圣洁,但对我来说过于遥远。它们美好珍贵,却不切实际,不够刺激,而那些教义之外的东西却恰恰相反。
这种状态下我对宗教课的热情日渐消减,但我对马克斯·德米安的兴趣却日益强烈。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把我们系在了一起,而我只能遵从这根线的牵引。我能想起的是,事情始于早晨的一堂课,那时教室里还亮着灯。宗教老师正在讲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我的注意力却不在此,我正昏昏欲睡,根本没有听讲。突然,神父提高了音调,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该隐身上的印记。此时,我冥冥之中似乎是有所触动或是得到了一种召唤,于是抬起头朝前排的椅子上望去,刚好看到德米安转过身来看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若有所语,似是嘲讽,抑或严肃。他的目光从我的身上一掠而过,我立马紧张地开始听讲,听神父讲述该隐和他的印记。我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回响,事实的真相可能并非神父讲述的那样,我们也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来解释它,我们甚至可以去批判它。
就在这一刻,我和德米安之间又建立了一层新的联系。可奇怪的是,这种必然的归属感才刚进入心灵,它就被传递到现实空间中,有如神助。我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纯粹出于偶然——我那时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偶然。几天后的宗教课上,德米安突然换了位置,正好坐在我的前面。(早晨的教室里人满为患,空气闭塞。从他颈部传来了清爽的肥皂香味,我还记得,这让那时的我多么陶醉!)过了几天他又换了一次座位,整个冬季和春季,他都坐在我的旁边。
从此之后,早课的时光就彻底大变,不再让人昏昏欲睡、毫无乐趣。我甚至有点期待它。有时,我们两个人正聚精会神地听神父讲课,只需他从邻座递来的一个眼神,我就能注意到一段奇特的故事,或是一套古怪的说辞,也只需他的另一个眼神,哪怕是一个不太确定的眼神,就足以唤醒我内心的批判和质疑。
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不是乖学生,所以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开小差。德米安一贯对老师和同学彬彬有礼,我从没见过他参与男孩子们的恶作剧,从没听到过他大声嬉笑或是喧闹,他也从未被老师批评过。但是他会低声耳语,更多的是用手势和眼神,示意我加入他正在做的一些活动当中。这其中的有些活动确实是十分奇特。
譬如,他会告诉我,他对哪些同学感兴趣,会怎样研究他们。有几个他已经了解得非常透彻了。上课前,他对我说:“如果我对你竖起大拇指示意一下,那么某人和某人就会回头看我们,或者挠挠脖子之类的。”上课时,常常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马克斯会突然转身,竖起大拇指向我做出一个引人瞩目的手势,我迅速朝那几个同学看去,他们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做出了德米安预期的动作。我缠着马克斯,让他在老师身上也试试,他却拒绝了。但有一次,我走进教室告诉德米安,我没有预习功课,希望神父不要提问到我,他竟帮了我。神父想找名学生背一段教义,他游移的目光落在了自知有错的我身上。他慢慢走过来,用手指着我,就要叫出我的名字——突然他变得有些心不在焉,或者是惶惶不安,于是他扯了扯衣领,走向一直盯着他的德米安,似乎要问德米安什么问题,令人惊讶的是,他又一次走开了,咳嗽了几声,然后叫起了另一名同学。
诸如此类的趣事常常让我十分开心,然而渐渐地我才意识到,德米安也经常跟我耍同样的把戏。有次放学路上,我突然感觉德米安在身后跟踪我,我一扭头,他果然在那儿。
“你让别人想什么事,他就想什么事,这你能办到吗?”我问他。
他以成年人的方式爽快地给出了答复,平静而又客观。
“不能,”他说,“这没有人能办得到。因为人们没有自由意志,即使神父也是如此。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控制别人的思想,我也不能按照我的想法控制他的思想。我们只能通过仔细观察,才能准确说出他的想法或感受。久而久之,我们也能大概预测出来,下一刻他会做什么。其实很简单,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其中的诀窍而已。当然,这也需要反复练习。
“比如说,蝴蝶中有一类夜蝶,雌蝶的量远少于雄蝶。这类蝴蝶像所有其他动物一样繁衍生息:雄蝶使雌蝶受孕产卵。如果你捉到一只雌夜蝶——自然学家已多次进行实验——夜晚许多雄蝶会花费几小时前来与雌蝶相会。你能想象吗?几小时!在方圆数公里的地区,所有雄蝶都感应到了这唯一的一只雌蝶。人们试图对此进行解释,但这非常困难。它们一定是拥有超凡的嗅觉或者类似的什么能力,就像一只上等猎犬能发现不易察觉的痕迹,并以此展开追踪。你懂了吗?自然界中有很多这样的事情,人们也解释不清。但是我想说:如果雌蝶和雄蝶的数量一样多,雄蝶就不会拥有如此灵敏的嗅觉。这都是经过它们自己反复的训练才掌握的本领。如果一个动物或一个人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们也能达到目标。仅此而已。你刚才说的也同样是这个道理。如果你能够用心仔细地去观察一个人,那么你会比他本人还了解他。”
我几乎就要脱口说出“读心术”这个词,这肯定会令他想起很久之前与克罗默打交道时的情景。但我们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无论是他还是我都绝口不提多年前他对我生活的重大干涉。就好像我们两个之间以前毫无关联,又或者是我们都坚信对方已经把往事彻底遗忘了。甚至有一两次,我们俩一起在街上走着,碰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也没有任何眼神的交流,或是提起任何一句关于他的话。
“人的意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道,“你说过,人没有自由意志。可你又说,人们只需将意志坚定在某个目标上,就能成功。不对啊!如果我不能支配自己的意志,那么我就不能随意地使它瞄准目标。”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每当我让他感到高兴时,他就会这么做。
“你问得很好!”他笑着说,“人们必须不断发问,永远秉持质疑的态度。其实道理很简单。比如说,如果雄蝶要将意志集中在一颗星星或者其他事物上,它就不可能成功。只是它根本就不会去做这样的尝试。它只会追寻那些对它们来说有意义和价值的东西,它需要或是一定要拥有的东西。正因为如此,它才做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它培养出了魔幻般的第六感。其他的动物都不具备这种能力,除了它!我们人类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当然,也比动物能获得更多的利益。可我们也被束缚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圈子里,无法逾越。我可以天马行空,浮想联翩,我可以说自己一定要前往北极等等。但是只有当我的愿望发自内心,强大到深入骨髓,我才能真正渴望并去实现它。一旦是这种情况,你遵从内心的诉求进行尝试,就会顺利得多,你就可以得心应手地驾驭你的意志。假设我现在想让神父将来不再佩戴眼镜,那是不可能做到的。这纯粹只是一个玩笑。但是,那个秋天,当我强烈地想要调离前排的座位时,我就成功了。当时是有一个久病的同学突然返校,他的姓氏排在我前面,需要有人给他腾出一个座位,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那个让出自己座位的人。正是因为我的意志做好了准备,所以我立马抓住了这个机会。”
“对啊,”我说,“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从我们两个对彼此感兴趣那一刻起,你就离我越来越近。这是怎么回事?一开始你并没有径直坐在我旁边,而是在我前面坐了一阵子,不是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第一次要调换座位时,我也不知道要坐到哪里。我只知道,我想坐在后排。我的想法是,靠近你坐,可我自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你的意愿也在推动,帮了我一把。直到我坐到了你前面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我发现,我想要的无非是坐在你旁边。”
“但那时候没有新同学再插班进来啊?”
“是没有,但当时我只想听从自己的内心,不假思索地坐到了你的身旁。和我换座位的那个男孩觉得挺惊讶的,不过还是同意了。有一次,神父也发现了异常——后来每次点我的名字时,他内心都觉得有些疑惑,因为他知道我叫德米安,而名字以字母D开头的我却坐在后面那些名字是以字母S开头的人中间,这说不通。但他并没有对此深究,因为我强烈的意志不断阻挠他这样做。每当他觉得我坐的位置不太对头时,他就会盯着我看,试图找出问题所在,这位善良的先生啊。我的对策很简单。我就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几乎所有人都对此难以招架。他们会变得坐立不安。如果你想在某个人身上达到点什么目的,那么就出其不意地紧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他丝毫不为所动,那你就干脆放弃吧!你永远也别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其实我的方法只在一个人身上没有奏效。”
“他是谁?”我立马问道。
他看着我,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没有回答我。虽然我很好奇,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但是我觉得,他当时说的人应该是他的母亲。——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密切。但他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她,也没有带我去过他家。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母亲长相如何。
有时候,我很想效仿他,把我的意志集中在一定要达到的目标上。有一些梦想是我迫切想要实现的。但最终我却一无所成。我也没能鼓起勇气和德米安谈论此事。同他吐露心扉,这我做不到。他也并没有过问。
那段时间,我对宗教的信仰也开始出现一些动摇。在德米安的深深影响下,我的思想和我那些完全不信教的同学也大不相同。我碰巧听到过几个同学对宗教的评论,他们认为信仰上帝是可笑至极、令人鄙视的,三位一体和马利亚因圣灵受孕诞下耶稣的故事根本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如今还有人在鼓吹这种无聊的事情,这简直是一种耻辱。这种说法我绝对不敢苟同。虽然我还心存怀疑,但整个童年时期的经历让我很清楚虔信生活的真义,我父母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这不是羞耻,更不是伪善。而且,我一如既往地对信教之人心存敬畏。只是德米安让我养成了这种习惯,用更自由、更主观、更轻松、更有创造性的方式去看待和阐释宗教故事和信条,至少我会听取他对这些问题的解释,始终乐此不疲,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他也有很多观点让我难以接受,比如关于该隐的看法。有一次在坚信礼课上,他提出的观点更为大胆,让我大吃一惊。老师正讲到有关各各他山
的故事。《圣经》里关于耶稣基督受难和死亡的讲述给早年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小的时候,父亲在耶稣受难节诵读完受难故事之后,我竟全然沉浸在这个美轮美奂、苍白虚幻却又生机勃勃的世界中,沉浸在客西马尼园
和各各他山中。在聆听巴赫的《马太受难曲》
时,这个神秘世界忧郁而强大的苦难光辉将我彻底淹没,给我带来了不可思议的震颤感。至今我还能在这篇乐章和《阿徒斯的悲剧》
中找到一切诗作和艺术表达的缩影。
那节课后,德米安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辛克莱,这里面有些地方我不太喜欢。你仔细读一下这个故事,品一品它的味道,是不是让人感觉有点索然无味。就是那个跟耶稣一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两个强盗的故事。小山丘上并排耸立着三个十字架,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现在却变成了关于正直强盗的宗教感化故事!他是个罪犯,做了坏事,这些上帝都一清二楚。如今却惺惺作态,表演些痛哭流涕、悔过自新的桥段!你说说,对于一个一只脚已经踏入坟墓的人,这样的忏悔还有什么意义?这无非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父故事,甜蜜而又虚伪,披上同情这一感伤的外衣,其目的充其量不过是教人虔诚笃信。如果现在要你必须选其中一个强盗做朋友,或者考虑一下你更信任哪一个,你肯定不会选那个哭哭啼啼、悔过自新的家伙。是的,你肯定会选另一个,他才是条汉子,是真的有骨气。他对所谓的洗心革面嗤之以鼻,虽然在当时的状况下,他只需要说句好话而已。他勇往直前,在最后关头也没有怯懦地背弃一直以来帮助他的魔鬼。他很顽强,而这种性格顽强的人在圣经故事里常常是活不久的。他也有可能是该隐的后裔,你觉得呢?”
我对他的话感到十分震惊。一直以来,我都自以为对耶稣受难记的这段故事十分熟悉了。到现在我才发现,当时在倾听或是诵读这个故事的时候,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平庸,多么缺乏想象力。但是,在我看来,德米安的新想法还是太过激烈,它几乎颠覆了我长久以来持有的观念。不能这样,我们不能这样来看待一切事物,更不能这样来看待上帝。
一如既往,还没等我开始说话,他就迅速地察觉到了我的抵触情绪。
“我知道,”他顺着我说,“这是个古老的故事。但别太认真了!我是想跟你说:我们能很清楚地看到宗教是有缺陷的,这不过是其中一个方面。《新约》和《旧约》中那个全知全能的神其实并不是他本人想展现给世人的样子。他是一切善良、尊贵、父爱、美好、高大和感情的化身——这话不错!但世界不单单由此构成。另外的事物却全然被归为邪魔外道。人们对世界的另一半避而不谈。他们把上帝尊颂为万物之父,却对性生活、对生命的起源避而不谈,甚至还称其为罪恶的奸邪之事!我不反对人们崇敬上帝耶和华,一点都不。但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崇敬万事万物,并把它们奉为神圣,而不单单是那被世人人为抬高的半个世界。也就是说,我们在向上帝做礼拜的同时,也应该崇敬魔鬼。这才是正确的。或者这样,人们可以再创造出一个把魔鬼包含在内的上帝。在他的面前,当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发生时,我们就不必刻意闭上眼睛,假装视而不见。”
他一反常态,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但立刻又恢复了笑容,没有再对我步步紧逼。
但这番话却道出了我整个童年时期的疑惑,这个疑惑每时每刻都萦绕在我心头,但对此我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德米安关于上帝和魔鬼、官方神圣的上帝世界和秘而不宣的魔鬼世界的言论,正是我心中的想法,我脑海里的神话,我对于两个世界或者世界两面性的思考——光明的世界和黑暗的世界。原来我的问题竟是芸芸众生的共同问题,是事关所有生命和思考的本质问题,想到这一点,我如获天启。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个人的生活和思考汇入了伟大思想的永恒长河之中,恐惧和敬畏之感油然而生。这一认识虽然使我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证实和肯定,我却着实高兴不起来。这是一条前途凶险、充满苦涩的道路,因为它意味着承担责任,意味着丧失童真,意味着独自前行。
我生平第一次揭开了心中深藏已久的秘密,把自己内心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存在的“两个世界”的观点告诉了我的小伙伴。他立刻明白,我内心深处的感受跟他的是一致的,我赞同他的观点。但乘虚而入并不是他的风格。他专注地听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全神贯注,紧盯着我的眼睛,以至于我不得不扭头避开他的目光。因为在他的双眸中,我又一次看到了那种动物般非同寻常的永恒感和难以想象的老成持重。
“我们下次再多聊聊这个话题。”他善解人意地对我说,“我觉得,你无法表达出你内心所有的想法。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肯定也知道,你从没有把你的想法付诸生活,这可不行。只有付诸生活的思想才有价值。你知道的,那个‘合法的’世界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半而已,你尝试过对另一半视而不见,就像神父和老师们的做法一样。但你会发现你是做不到的。一旦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就再也无法做到了。”
他的话切中了我的要害。
“可是,”我几乎叫喊出来,“你也不能否认,在这世界上的的确确存在着为非作歹、不堪入目的事物。既然这是明令禁止的,我们就不得不放弃它们。我知道有很多谋杀和各种恶行的存在,但仅仅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这些东西,我就要跟着同流合污,一起变成罪犯吗?”
“看来今天我们不能达成共识了,”马克斯劝慰道,“你肯定不能杀人或强奸少女,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你暂且还无法领会到‘许可’与‘禁忌’的真谛。你仅仅感悟到了真理的冰山一角。其他的部分也迟早会出现,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比如现在,近一年以来,你的内心中燃起了一种欲望,它比其他任何欲望都来得更为强烈,它被视作‘禁忌’。相反,希腊及许多其他民族却把这种欲望归为神性,举办盛大的节日来崇敬它。‘禁忌’绝不是永恒的,它可以发生变化。而现如今,只要在神父面前举行过婚礼仪式,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即便在今天,在其他一些民族中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的。因此,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许可’和‘禁忌’。一个人不会因为做了禁忌之事就变成了坏蛋,反之亦是如此。——其实这不过是个事关懒惰与否的问题!一个懒得进行思考和自我评判的人会服从世俗的禁忌。他们活得毫不费力。另一些人则在内心中有着自己的清规戒律。绅士的日常举止,对他们可能是禁忌;被人唾弃的行为,他们反而觉得合理正常。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准则。”
说了这么多,他似乎突然有些后悔,便停了下来。不过,那时我已然能够体会到他的一些感受。他已经习惯于这样畅所欲言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但正如他曾经所说的,他坚决不能忍受那种“为了说而说”的谈话。和我待在一起时,除去真正的兴趣之外,他感觉在我们机智的对话中更多的是放松与欢乐,或者简而言之,不用那么郑重其事。
当我再次读到自己写下的最后一个词——“郑重其事”之后,我突然想起了另一幅场景,那是我和德米安在那段少年时期最难以忘怀的共同经历。
离我们受坚信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最后几节宗教课讲的是关于圣餐的事。这几节课对我们的神父来说十分重要,他使出了浑身解数,课堂上的庄严气氛不言而喻。然而正是在这最后的几节指导课上,我的思绪已经飞向九霄云外,飞到了德米安身上。我一边盼望着坚信礼,期待着教会的这个庄严的接纳仪式,一边头脑里又难以抑制地冒出了另一个念头:这个为期大约半年的宗教培训对我而言的真正意义,不在于我在这里学到了什么,而在于和德米安的亲密接触以及他对我的影响。现在的我并不愿意被教会所接纳,而更期待加入其他的一些完全不同的组织,加入尊重思想和人格的团体,人世间肯定存在这样的团体,我认为我的朋友正是他们的代表和使节。
我试着打消这种念头。无论如何,我都要严肃认真、心怀庄重地去经历这次坚信礼仪式。但这与我的新思想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我还是想做我喜欢的事情,这种新思想依然存在着,并在我的心里与逐渐临近的教会仪式交织在了一起。我做好了准备,要以一种异于他人的方式来庆祝它。对我来说,它意味着自己被一个思想世界所接纳,而这一切正是拜德米安所赐。
那几天,我与德米安又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辩,事情恰恰是发生在教义课之前。我的朋友一直默不作声,他对我故作老成、妄自尊大的言论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
“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他异常严肃地说,“这种长篇大论没有什么好处,一点也没有,只会让人迷失自我。迷失自我是一种罪过。人们必须像一只乌龟一样,完全蜷缩在自己的体内。”
说完这番话后,我们便走进了教室。开始上课后,我努力保持专注,德米安也没有干扰我。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从德米安那边传来的气氛有些异样,有种空旷冷寂或者类似的感觉,似乎他的座位突然空了一样。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不禁扭过头去查看。
我看到我的朋友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身体笔直,姿势端正。然而他看起来却和往日迥然不同,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从他的体内散发出来,环绕着他。我以为他闭上了眼睛,可看到的却是他睁开的双眼。他的目光空若无物,涣散呆滞,似是凝视内心,又或是眺望远方。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都仿佛停止了,他的嘴巴像是由木头或石头雕刻而成。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像块石头,全身最有生命力的部位就是他棕色的头发。他的双手摆在身前的长凳上,如死寂的物件,如石头或是果实,苍白而静止,但也并非软弱无力,反倒像是坚固完美的外壳,包裹在隐秘而强壮的生命之外。
此情此景使我不寒而栗。他死了!我内心的这种想法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死。我着迷地注视着他的脸,盯着这张苍白、石化的面具。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德米安啊!平时与我走路和讲话的样子,那只是半个德米安,他只是暂时扮演了一个角色,为了适应生活,讨人喜欢。真正的德米安看起来正如这般:面无表情,古老悠远,宛如动物,宛如磐石,美丽而冰冷,看似毫无生气而又隐含着旺盛的生命力。而他的周围萦绕着的,是寂静的空虚,是苍穹和星空,是孤寂之死!
现在他完全进入了自我。想到这一点,我的心中泛起一阵恐惧。我从未感到过如此落寞。我无法参与其中。在我看来,他遥不可及,与我天各一方,仿佛身处世界上最遥远的孤岛之上。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却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如果大家都往这个方向看过来的话,一定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可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坐在那里,宛如画中人,僵直如一尊神像。一只苍蝇落在他的额头上,慢慢爬过鼻子和嘴唇——他纹丝不动。
他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在想什么,他感觉到了什么?他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
我无法去开口问他。直到快下课时,我才看到他又活了过来,恢复了呼吸。当他的眼神与我的相遇之后,他又变得和往常一样。他从哪里回来了?他刚才在哪儿?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脸上又恢复了血色,双手也开始活动了,而那一头棕发却在这一刻失去了光泽,仿佛筋疲力尽了一般。
在后来的几天里,我在卧室里反复沉迷于一项新练习:我笔直地坐在凳子上,眼神呆滞,一动不动,看我能坚持多久,在其中能感受到什么。我只感觉到了疲倦,眼皮痒得厉害。
不久之后就到了坚信礼的日子,对此我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
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童年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父母局促不安地望着我。姐妹们也同我愈加疏远。清醒的幻灭使我原本熟悉的感觉和快乐都渐渐淡漠,花园不再芳香,森林不再迷人,我周围的世界像是一摊减价出售的老古董,索然无味,书本变成了废纸,音乐变成了噪音。宛如秋日里的一棵枯树,叶子从树上不断飘落。它察觉不到身旁滴落的雨水,或是太阳,或是霜冻。它的生命正一步步退隐向体内最幽深的地方。它没有死,它在等待。
父母决定假期过后让我转学。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去异乡求学。有时候,母亲会对我特别温柔,像是提前的告别,努力把爱、思乡和难忘的点点滴滴用魔咒印刻在我的心头。德米安外出旅行了。我变成了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