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视角下网络主权的对立统一
首先把《三视角下网络主权的对立统一》中我的一些主要观点跟大家做一个介绍。网络主权和国际舆论的质疑究竟是什么,通过分析这些矛盾背后的东西从二元对立走向三视角,由此提出一个化解争议的三视角模型,在三视角下我们来看看网络主权的一些特征,解释一些实践当中的问题,最后得出一点结论。
1.网络主权的三视角模型
第一,关于网络主权争议问题。究竟国际社会对中国有哪些诟病?我梳理了一下,大概集中在三个问题。在中欧那次对话的时候,欧洲很多国家提出,中国提出的网络主权跟互联网精神好像有点对立,因为主权有天然的排他性,而互联网精神是强调互联互通,互联互通的互联网精神和排他的问题怎么能够统一起来,如何解释?这是第一个质疑,认为中国要提网络主权,会不会使网络碎片化,是不是有分裂互联网之嫌。
第二,关于主权和人权问题。西方国家认为互联网应该是支持言论自由的,主权的介入是否阻碍了信息的自由流动,并把舆论的矛头集中指向中国设立防火墙问题,这是很尖锐的问题。
第三,关于网络主权和多利益攸关方之间的关系。中国提网络主权,西方主要讲多利益攸关方的全球互联网治理模式,淡化政府、国家的色彩,强调多利益攸关方(企业、民间非政府组织)的作用,这里有一个多边和多方治理的问题。有人认为中国在强调多边、强调政府,美国和西方强调多方,从而引起了互联网治理模式之争。
如何回答这些问题?不能简单驳回他们的这些质疑,要反过来想针对他们提到的这些问题,国内学者是否做过认真的思考和研究,能不能有理有据、有逻辑性地解释这些问题。因此会议结束后我开始思考,怎么分析网络主权背后的东西。网络主权问题是网络空间国际规则制定诸多问题中的一个树根。根的问题如果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那么我们在网络空间的全球治理和国际规则建立也就是一句空话,中国话语权就无法站得住、立得直。习主席在乌镇四次会议上都强调了四项原则、五点主张,其中四项原则的全球治理问题之首就是网络主权问题,五点主张讲的是推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两者如何统一,它们本身是对立的吗?后来我想,可以用太阳和月亮之间的关系来看待这两者。在一个网络大空间中,这两者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我的比喻不一定恰当,但是请大家意会一下我的这种比喻。
上文说到的网络主权的三个主要矛盾的实质是什么?是三个行为体。第一个矛盾,关于主权和互联网精神,主权实质是国家在对外交往中所享有的一系列排他性的权利,互联网精神实质是国际社会自由互联互通的权利;人权实质代表国民、网民在网络上所享有的权利;多利益攸关方实质也是代表网民、国民在网络上所享有的权利,这样一看,三对矛盾的实质实际上就是网络空间存在的三大行为体之间不同的诉求,如果我们能够把三大行为体的视角、关注点提出来,那就构成了三个视角。
从国家这一基点出发,同时考虑到国际行为体和国民行为体,这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这样就使二元对立的零和博弈出现了一种转机。国家、国际、国民三大行为体就是我们点亮网络混沌空间的三盏灯,得以让我们看到网络的全貌。
在网络空间研究国际规则和各种复杂矛盾的时候,往往各个行为体都坚持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怎样协调这些矛盾呢?要借用数学解多元方程的方法。数学解多元方程要设立边界条件,不是所有问题都是无穷大(就是X、Y的域无穷大、无穷小),可能在一个边界里面,A<X<0等,设出一个边界条件,正好画出一个三角形,实际上有着一个平衡,知止而后有定,每个点出发都有另外一个点把它框住,进而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在这样一个三角形里讨论问题时容易聚焦、收敛,这借用了数学上解多元方程的一种方法。这是三视角理论上的思考意义。
从实践意义上来看,传统的实体空间的国家主权存在着天然的排他性,对内强调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对外强调不可侵犯的独立性。但是当人类进入一个网络时代,由于网络空间的开放性和全球性,使另外两个行为体的体量在增长、凸显,这个时候我们谈论国家主权,一定要拓展国际和国内这两个视角,也就是把另外两个行为体涵盖进去,这样形成的框架才有稳定性。习主席2016年的“4·19”讲话就是打开了这两个视角:一是从国家最原始的主权一点上打开了国民式的视角,提出网络要以人民为中心,一定要考虑国民的诉求,这次习主席在两会闭幕式上的讲话就充满人民情怀,即一定要关注人民所想、所思、所诉、所求,国民的视角必须考虑。二是提出了国际视角,即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两视角和习主席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相契合。
国家追求发展和安全,国民追求的是什么?自由和秩序。国际追求的是什么?开放和包容。实际上每个行为体自身追求的东西都有两面性:发展和安全本身就是一对矛盾,自由和秩序是一对矛盾,开放和包容也是一对矛盾。每一对矛盾,一定是对立统一的,有冲突、对立的地方,更多的是统一、相互依赖的关系。大道至简,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
在正确处理国家主权与国际社会问题上,国家要正确看待安全和发展关系,以开放的心态融入国际体系,趋利避害。从国际视角来看,网络无界,但是国家有界,只要这个国家还存在,就要尊重国家的核心利益,尊重国家主权。另外,还要包容各国的文化多样性和国情差异,发达国家应该主动填平数字鸿沟,避免强势文化向世界多元文化灌水。这个对立统一的关系在这里可以寻找到一个平衡点,我们发现发展和安全、自由和秩序、开放和包容之间是一种阴阳动态的平衡关系。
网络主权有天然的排他性。网络本身是无国界的,但是当全世界都接入互联网时,就有了一个集体让渡性问题。从中国全面进入互联网那一天起,自觉不自觉地就让渡了一些权利,只不过我们还没有真正地意识到。过去我们在谈主权的时候,总是在演进性上争论不休,到底演进性是什么?国家有主权,网络有没有主权?网络也有主权,这是自然延伸。在争论这个问题时,我认为我们争论的焦点有点偏了,网络有主权其实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美国人就是网络主权的发明者,从网络诞生那一天开始,他们最先建立网络空间司令部,提出网络空间国家战略、国际战略、行动战略等,实际上美国在网络空间实实在在捍卫着他们的主权。
网络有主权,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对于网络主权的内涵,国际社会对此还没有达成共识。中国和发展中国家对于颜色革命很敏感,除了要保护网络基础设施免于被人侵犯、攻击以外,同时我们还面临着网络时代颜色革命的威胁和挑战。前几年西亚、北非政权批量倒台,已经证明网络起到了很大推波助澜的作用。美国想通过网络自由,让它的信息自由流动,因为它是强势国家。所以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网络主权问题上,实际上各有各的不同主张,有不同的痛点。发展中国家有主权之痛,美国有丧权之痛,这个问题不一样,因此我认为在网络空间的主权问题上,我们应该关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痛点,国际社会制定规则时要考虑不同国家的不同关切,不能仅仅有利于发达国家,而要在网络排他性和让渡性之间找到平衡点。
我们可以把网络空间分为三层,即物理层、应用层和核心层,这是借鉴了实体空间的划分方法(实体空间划分为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网络空间有类似的分法,只不过网络空间是人造空间,人造空间是人类用信息技术编织的,有厚厚的基础层,也即物理层——互联网高速公路,这个基础设施非常重要,它构建了网络平台。应用层有科技、贸易、人文所有这些东西,是高速公路上跑的所有的车。核心层涉及意识形态、上层建筑、政权法律、政治安全。如果把网络空间进行这样的划分,可以看出在这三个层次里面,在基础物理层更多的是让渡性,强调的是标准化,同一个世界同一张网络,是不能碎片化的。习主席也说,互联网让国际社会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变成地球村了,所以说要维护物理层使之尽量标准化。至于核心层,每个国家有其互联网管理政策、意识形态,多样化和排他性在这个方面表现突出。我们更多的是在物理层(公共方面)强调标准化,各个国家都在集体让渡,同时尊重每个国家最核心的利益不同点。
美国制定的法律政策和国家网络空间安全战略,也会考虑本国的核心利益,欧洲许多国家也认可网络空间三层论。有让渡有底线,只有这样网络主权才有一定的可分性。现在互联网时代讲分享经济,这个时候谈主权问题,我们确确实实要有一个新的主权观,有一定的原则性和灵活性。
世界网络安全峰会上,在和美国前参联会副主席欧文斯会谈时,我把三视角图形画给他看,当大三角画完了以后,他说这个分层有道理,但在他们看来,中国核心层的小三角实际上变成了大三角。这些批评中,有可圈可点的,我们自己要反思有没有可改进的空间。就这些问题进行对话没有坏处,你能了解他们在想什么,不能自说自话。要看看外界如何看你,美国怎么看你,欧洲怎么看你,发展中国家怎么看你。我这些观点在第三世界、美国等西方国家听了以后有共鸣,这就是我想达到的一个目的,即获得最大公约数和认同度。
美国人穆勒写了一本书——《网络和国家》,作者来讲学的时候,讲到主权问题、国家问题。中国学者上去给他做了一个点评,他说听了穆勒的发言以后,感觉他好像没有一个国籍,因为他的观点没有特别强烈的美国色彩或哪个国家的标签,没有特别强的国家观点、利益和立场。穆勒谈的很多东西,确实是在研究互联网的本质特征,客观地揭示互联网的一些真谛,这样一种研究方法和表达方式,特别容易被接受,能打动人,有一定的力量和说服力。我认为中国以后在这些问题上的表达方式特别重要,我们的战略传播要从单向到互动,从互动到跨文化,从跨文化到最后合作,这是我们战略传播应该考虑的最终效果。
2.用三视角模型回答网络主权质疑
有了三分层理论以后,再用这样一种模型,来回答前面所说的对网络主权的一些舆论质疑。
我认为坚持网络主权,实际上并不排斥互联网精神,同一个世界,同一个网络,这个事情没有疑问,在这个问题上要承认网络主权的客观物质基础。为了各国能够平等参与互联网的全球治理,我们不仅要实现互联互通,而且要达到共享共治,中国应该旗帜鲜明地向世界宣告,我们丝毫也不想分裂互联网。我们国家有些学者提出来说中国没有互联网、我们要建自己的中华公网,这种说法我认为没有真正用国际化的全球视野去思考互联网的本质特征,会使外国人错误解读,这不能代表中国主流声音,更不能代表习主席向全世界的宣告:“网络已经变成地球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是第一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中国不分裂互联网,中国维护互联网。
关于防火墙问题,也就是主权和人权问题。我认为在学者层面上,应该敢于探讨和研究,做一些常识性解释,让世界能够对中国的这些事情有一定的理解,所以我认为回避没有用,那是自欺欺人。防火墙这个问题,我跟英国人、美国人都在说,这对于中国来说也是一种痛,不得已而为之,面对网络空间日益恶化的安全形势和颜色革命的严峻挑战,网络对抗能力不够强大的国家和政府,做一些适当的网络治理和管控,对于有害信息进行一些防范,这是维护政权的最基本措施。此外,在对国家利益排序的时候,政权生存和巩固是第一位的,当危害到国家利益、国家安全的时候(比如说美国,当面对恐怖主义袭击的威胁的时候,能不能轻易放下、解散防控力量,放下反恐武装、武器?美国也做不到),任何负责任的政府当社会稳定遭到的威胁,第一反应就是遏制有害信息。颠覆政权问题,哪个国家都不能坐视不管。但是这不等于说永远如此,一个国家随着时间推移,随着安全形势好转,随着管控技术的提升,能尽量做到精确管控。我们有滑动的杆,不成熟的时候偏左一点,逐渐向中间合适方向改进,我们也有改进空间。我说到这些的时候,他们也能理解,因为美国也在拦截很多有害信息,只不过程度可能不一样,内容、范围、话题不太一样而已。但是各国有各国的国情,彼此应该理解、尊重,求同存异。
关于多边和多方治理疑虑的问题,西方一直强调多方治理。我觉得在多边、多方上,通过分层以后,其实也没有争的必要了。越是下层,肯定是多方参与的成分更多,多方主导、多方参与;越到核心层,越到法律、政策最核心的地方,哪个国家都是政府主导而不是民间行为,所以我认为哪个国家都有自己最核心的一块东西。
中国不排斥多边,也不否定多方,中国政府也是多方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是我们反对的是利用多方治理模式来排斥政府在应该管的地方无法实行它应该有的权力。这不可取。这些问题在三视角下面,都可以找到一些有效的解释,得到世界的共鸣和认同。
《三视角下网络主权的对立统一》可以概括为:在全球化向深度发展的网络时代,网络主权具有可分性,核心层多具有不可侵犯的排他性(在核心层,也不是说绝对排他,而是有一些弹性),物理层和应用层多具有开放共享的让渡性,我们不允许滥用互联网连通性来挑战一个主权国家的核心利益,也不能以传统主权的排他性来动摇全球一网的基础平台。
最后通过三视角网络主权得出一个结论:网络主权植根于现代法理,是国家权力、责任的综合体现,尊重网络主权是开展国际合作的前提,是构建良好秩序的基础,这是一个基本结论。
网络时代和全球化背景下的网络主权观,需要突破实体空间的局限和二元对立的误区,站在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的维度,科学把握排他性和让渡性的对立统一,把握度的问题。中国从来不反对多方治理模式,但是必须防止以此来排斥政府在重大问题上的作用和责任,多边和双方是互补的而不是互斥的。
网络时代丛林法则应该让渡于风雨同舟、休戚与共,画地为牢应该让渡于开放共享(网络时代不能搞画地为牢、闭关锁国),唯我独尊应该让渡于共生和共融,以意识形态画线,应该让渡于尊重差异、包容多样、交流互鉴,如果说“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习主席提出的网络空间的一个世界观的话,我认为“多维思考的三视角理论”应该视为在网络空间破解难题的一个方法论。一个全新的世界观必然呼唤与之相称的方法论,从而为人类找到理想境界的桥和船。
我试图用三视角方法来解析问题。首先解析的是网络主权问题,同时还有信息关防、数据跨境流动、开放共享和自主可控等问题。网络空间充满了矛盾,每个问题都是双刃剑,在这些情况下,我们用什么思想、方法来解释对立统一、解释人类命运共同体问题呢?在不同的问题上,要用到我们的三视角方法论,当然具体到三视角是哪个,我们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就这个问题,我跟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同志进行了探讨,他说他原来就提出过六视角,实际上跟我这个不谋而合,因为六视角就是指上下左右前后。在观察思考一个问题的时候,只要用多元的、多维的视角来看问题,有换位思考,就一定会把这个问题说圆了,因为你不是要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你要求的是平衡、包容,这种心态才是命运共同体应有之义。
3.三视角模型的国内外影响
《三视角下网络主权的对立统一》发出来以后,中央网信办首先在它的官网上做了一些报道。解放军《国防报》也全文登载了,当时编辑做了批示说很好,说有些观点有启发性。这是我们国内的一些反响。
因为网络空间的治理是全球化的,不是自说自话,而要看世界能不能认同。同样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三视角出来以后,首先就在观潮论坛上得到了欧美俄各方比较正面的积极评价。美国两届政府的白宫网络政策协调官玛丽莎到中国来参加一个战略稳定圆桌会时,她说自己看了两遍这篇文章,并希望尽快把英文版本给她,我将文章发表在美国国防大学的《棱镜》期刊上,让全球各个国家都能够看到并进行共同讨论。这篇文章于2018年1月1日在《棱镜》期刊上登出来了。
文章登出来以后,《棱镜》做了一个评论,说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中国的观点在《棱镜》杂志上发表,它阐述了中国战略思想家对于全球空间秩序与治理、网络主权与争端处理的方式所坚守的底线与原则,与美国乃至全球不同观点进行了沟通和交锋。《棱镜》编委称之为《棱镜》杂志的最高成就。作为国际秩序的全球观点和概念互相竞争的一个战场,杂志将几种观点进行了碰撞,并对我的这一观点给予了正面评价。
此外,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美国还有一位叫布鲁斯·施奈尔的学者,是非常著名的密码学家、哈佛大学的教授(有人对他的评价是:如同乔丹之于篮球,施奈尔之于网络信息安全),前两天在他的文章当中也提到了我这篇文章。
国外这些我们过去视为理论上的对手的,当他们看到三视角观点的时候,也能眼前一亮,产生共鸣,这是不太容易的。我们的一个将军就说,一个美国的将军对中国将军的观点做这样正面的评价十分罕见。所以,现在通过这些研究实践、试水和碰撞,我们应该有足够的自信把我们的思想观点在国际社会进行充分的交流和对话。
之所以提出三视角理论,实际上我最初的、最重要的考虑是:它的方法论意义在于让我们在坚持主权原则的同时,能够找到与国际社会甚至对手有效对话的利益交汇点,从而做到既能理直气壮,又能求同存异。另外,它能让我们冷静地从国际社会以及对手的质疑中,找到我们自身的盲区、短板、局限、软肋,学会自我纠偏和自我完善,不断地补充、修正我们的认知和方案,使它更加包容、辩证、全面、平衡,增强自身的逻辑力量。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一定要根据对象、环境,入境随俗、与时俱进,很多时候需要用一些静流无声的方式才能达到融雪于水的效果,而不是简单地和西方较劲,更不能有意无意落入传统意义上的二元对立这样一个非此即彼的陷阱。中国的故事如果真正讲好了的话,能够帮助人们走上多元一体、和而不同的道路,这样建立起来的世界格局才能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而不是互相猜忌、对抗、厮杀、毁灭或者陷入冷战。
过去因为军人的职业,我可能更多的是在冷战思维下去开展一些研究、做一些工作,但是我从中跳出来、反过来去审视自己的时候,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经过多维视角,得出现在的这些结论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