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
“我要争取活到九十岁!”
十九年前,粉碎“四人帮”以后,巴老多次对我这样说。
当时巴老七十二岁,身体健康。我立即表示:“没有问题!”
一算,到九十岁还有十八年,比两个“抗战八年”的时间还多,似乎很遥远。
然而,时间流逝得真快,弹指一挥间:去年巴老已愉快地度过了九十华诞。
巴老一贯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而不在于享受。他表示要争取活到九十岁,完全是为了工作,为了他一生热爱的祖国和人民。80年代初期巴老曾开玩笑对我说过:“等我把事办完以后,就休息,安安静静地看武侠小说。”但我从来没听说也没有看见他把事情办完。直到今年6月6日,巴老一见我就表示他最不放心的是还有一些事没有办完。
巴老有一段很重要的话:
人各有志,我的愿望绝非“欢度晚年”。只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爱憎消耗干净,然后心安理得地离开人间。
巴老不是一个讲空话的人。
巴金站在家中对他说了真话的大镜子旁
从1977年到现在,巴老写了八十多万字。历时七年多写完的《随想录》在国内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被誉为“每个中国知识分子都必须一读的书”。《创作回忆录》展示了他的心扉,让读者进一步了解他过去的创作。先后编选了《巴金选集》(十卷本)、《巴金全集》(二十六卷本)和其他一些选集和选本。
巴老把自己比作春蚕,他说:“我是春蚕,吃了桑叶就要吐丝,哪怕放在锅里煮,死了丝还不断,为了给人间添一点温暖。”
有一段时间,巴老的社会活动很多。参加会议,接受许多采访和拜访,出国访问……不能不对创作有所影响。以致巴老在写作时一听到门铃声,常常“胆战心惊”。
作家主要靠作品与读者联系,不能满足于自己的名字经常见报,也不是靠坐主席台、签名题字来生活。这是巴老一贯的主张,他自己身体力行,还劝勉他的朋友把主要精力放在创作上。
1979年冬天我到上海,巴老把他新写的《大镜子》给我看。粉碎“四人帮”以后,许多人说巴老“焕发了青春”,他相信了,甚至曾幻想“返老还童”。可是书房里的大镜子对他讲了真话,哪里有什么“青春”?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巴老深深地感到“是作家,就该用作品同读者见面,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总得留下一点东西”。他同时呼吁:“请让我安静,我不是社会名流,我不是等待‘抢救’的材料,我只是一个作家,一个到死也不愿放下笔的作家。”
我被巴老真挚的心所感动。得到巴老同意后,我把《大镜子》介绍给《四川文学》刊登。我尽可能不介绍人去麻烦巴老。有一次,我参加革命的引路人贾唯英到了上海,她一贯崇拜巴老,很希望我介绍她去看望巴老。我把《大镜子》寄给她,她看后放弃了这个愿望。从此我对巴老书房里的大镜子有了感情,我曾请巴老站在大镜子旁边照了一张相。这是一张非常有意义的照片,我将长期保存。
第二年我有机会陪巴老在家里庭园散步。我问他《大镜子》刊出以后,情况是否好一些。
“社会活动减少了一些,”巴老笑着说,“但来找我的仍然很多。有的人甚至读了这篇文章,专门赶来看我。”
我和巴老经常通信。他认为我是“短柬勤寄”,并开玩笑说:“我要向李致学习,写短信。”可是从1980年起,我发现巴老的字越写越小,我问巴老为什么。他说:“没有办法,手放不开。”几年以后才知道,巴老患了帕金森病,也就是巴老的儿子小棠戏称的“巴金生的病”。
帕金森病直接影响巴老的创作。每当巴老提笔写文章时,笔重似千斤,有时一天只能写几百字。这对“一个到死也不愿放下笔的作家”来说,真是莫大的痛苦!巴老一贯把读者奉为“衣食父母”,从读者身上汲取营养和力量。写字困难妨碍巴老和读者联系,他一再向读者表示歉意。
1982年11月7日,巴老在书房跌了一跤,左股骨粗隆间骨折,住进华东医院。一个月前,我曾介绍四川电视台去上海拍摄电视片《奔腾的激流——作家巴金》。虽然事先讲好每次拍摄不能超过一小时,但毕竟增加了巴老的劳累。我感到内疚,责备自己并没有真正了解《大镜子》这篇文章的精神,不自觉地加入了“抢救”材料,为巴老“树碑立传”的行列。十几天后赶到华东医院,我握着巴老的手,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巴金在上海寓所
“摔跤是我自己不小心,与你无关!”巴老反过来安慰我,“你不要有负担!”
我心里热乎乎的,但眼睛却润湿了!
巴老喜欢吃家乡的花生酥,我给他带了几盒。巴老可能要减轻我的思想负担,好几次吃的时候都说:“看在李致的面上,我再吃一个。”
巴老这一次住院超过半年。
医院采取牵引的办法治疗。两个月的“牵引”使巴老的脑袋“几乎不能转动”,躺在床上“习惯于仰望一个固定的地方”。尽管巴老开玩笑说“这下知道‘永世不许翻身’的痛苦了”,但这毕竟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起初巴老在病房最怕夜晚,“一怕噩梦,二怕失眠”,以后情况逐渐好转。有一件事却使巴老苦恼:“不论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藤椅上,我都无法看书,看不进去,连报纸上的字也看不清楚,眼前经常有一盏天花板上的大电灯。我甚至把这个习惯带回家中。”
从此,巴老得长期和疾病做斗争。
巴老主张说真话,严于解剖自己,把心交给读者,被誉为“20世纪的良心”。但世界是复杂的,难免没有人叽叽喳喳。十几年前香港有人不满巴老谴责“四人帮”,怂恿几个大学生大骂《随想录》;后来内地也有人转弯抹角地批判“说真话”。但这种干扰并不能动摇巴老的信念。他说:“我提倡讲真话,并非自我吹嘘我在传播真理。正相反,我想说明过去我也讲过假话欺骗读者,欠下还不清的债。我讲的只是我自己相信的,我要是发现错误,可以改正。我不坚持错误,骗人骗己。”
巴金说,他是春蚕,春蚕到死丝未尽。1996年于杭州
广大读者热爱巴老的作品,敬仰巴老的人品。巴老并不喜欢过生日,有时甚至要“躲生”。但每年一到巴老的生日,祝贺电报和信件像雪片似的飞向武康路,除了对巴老表示敬意,都真诚地祝巴老健康长寿。这种盛况,我目睹过几次。
1991年11月我到上海贺巴老八十八岁寿辰。前后几天,来祝贺的人之多,几乎使我和巴老没有足够的时间交谈,即使有点空隙,我也不敢再去劳累他老人家。
想不到巴老却主动对我说:“大家都祝我健康长寿,这当然很好!但一个人如果不能工作,健康长寿又有什么意义呢?”
巴老的话,既使我感动,又使我震撼。巴老真是春蚕,既平凡又伟大的春蚕!但我不完全赞成巴老的话。我说:“您也不能要求过高。任何人都有为社会做贡献的时候,也有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不能说人老了,不能工作了,健康长寿就没有意义了。您为人民做了很大贡献,即使将来不能工作,只要您健在,对广大读者就是一种力量、一种鼓舞!”
巴老没有反对我的意见,但也没有继续讨论下去。后来话题又转到我年过六十,已离开第一线的工作。巴老突然笑着说:“我六十六岁才进‘五七’干校。”巴老说这话,意在鼓励我应在不同的岗位,努力为人民工作。
去年巴老生日,我打电话祝贺。但巴老不在家,巴老的女儿小林和女婿小祝以及小棠都不在家。为什么?我着急了!九姑妈告诉我,巴老上身痛,几天没睡好觉,到医院检查去了。第二天在电话里找到小棠,他说巴老因老年骨质疏松造成胸椎骨折,已住华东医院治疗。医生说起码要在床上平躺两个月。我知道,这意味着巴老又得与病魔做一场艰苦的斗争。
经过医院精心地治疗和护理以及子女细心的日夜照顾,巴老的胸椎骨接好了。我因老伴生病,一时不能去看望,就靠电话联系。今年6月我女儿从加拿大回来,在她的支持下,我到杭州去陪了巴老三天半。
巴老一贯乐观,但也有苦恼,担心健康状况不允许他再为人民工作。我又想起他在1991年对我说的话:“一个人如果不能工作,健康长寿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说:“大家都主张您现在要把健康摆在首位,也就是健康第一。只要您健康,对广大读者和众多亲友,就是鼓舞和力量!”并再次向巴老陈述了我当时的看法。
“是呀!”巴老说,“冰心健在,对我就是很大的鼓舞!”
用时髦的语言来说,能和巴老取得这样的“共识”,我由衷感到高兴。当我离开杭州巴老住处时,我情不自禁地拥抱了他。以前我们分别时一般只是握手。
更令人高兴的是,巴老的健康情况有进步,半年来又写了五篇短文。重似千斤的笔,又被颤抖的手移动了。什么力量支持巴老成为“举重”能手?只能是巴老那一颗永远热爱祖国和热爱人民的心!
巴老的九十二华诞即将来临。我忘不了和巴老的拥抱,我身上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这既平凡又伟大的春蚕的体温,会净化我的心灵,教我做人作文。
1995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