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虎的儿子王源就这样走进了他祖父王龙的土屋。
王源从南方回来同父亲争吵那年刚巧十九岁。那是一个冬夜,北风裹着雪片不时吹打着窗户。王虎独个儿坐在大厅里,望着铜火盆中燃着的炭块发愣。他喜欢这样独自思量,他一直巴望他的儿子——他的长大成人的儿子有一天会回来,率领他的军队去打胜仗。打胜仗是王虎梦寐以求的愿望,但这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因为年龄已不饶他了。就在那天晚上,王虎的儿子王源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家中。
他站在父亲面前。王虎看见儿子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制服,这是一套革命党人的制服,而革命党是所有同王虎一般的军阀的死对头。当这个老头儿觉察到这一切时,他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两眼瞪着儿子,用手去摸索他那把一直挂在身边的狭长的快剑,打算像杀死任何仇敌那样把儿子干掉。但是,这个虎儿生平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发了脾气,而在这以前他是从来不敢这样做的。他扯开蓝色的上衣,露出充满青春活力、黝黑而光滑的胸脯,用年轻人那种响亮的嗓门叫道:“我知道你很想杀了我——你就只有那么点能耐!好吧,杀了我吧!”
可是,这个年轻人虽然叫喊着,但他知道父亲绝不会杀他。他看到父亲高高举着的手臂慢慢地垂落下来,剑往下轻轻地画了一条弧线。他两眼镇静地盯着父亲,看见父亲的嘴唇在瑟瑟发抖,仿佛就要哭出来,他看见老头儿把手按在唇上,抚弄着,试图止住嘴唇的颤动。
就在父子俩面对面僵持在那儿时,那个从年轻时就开始侍候王虎、忠心耿耿的豁嘴老头儿进来了。他手里拿着热酒,那是为他的主人在睡前保持一种安定的情绪而惯常准备的。他完全没有注意在场的年轻人,而只看到了他的老主人,当他瞧见那张震颤着的脸,瞧见那张脸上的怒色蓦然消逝时微妙的转换,不由得叫出声来。他跑上前去,急急忙忙地为主人斟酒。于是,王虎便把儿子拋到了脑后,他放下剑,用一双瑟瑟发抖的手接过碗来,将它举到唇边。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那个忠厚的老头儿便用那把白镴酒壶不断地往他的碗里添酒。王虎一边喝,嘴里一边咕哝道:“再来一点——再来一点……”他已忘记了哭泣。
年轻人站在那儿,观察着这一切。他注视着这两个老人,一个受了伤害,在热酒的慰藉下又显得热切和孩子气起来,而另一个则佝偻着身子斟酒,一张长着裂唇的丑脸因为显示殷勤和亲切而皱缩到一起。他们只是两个老人,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的心里也充满酒以及借酒浇愁的念头。
年轻人感到他自己被遗忘了。他那颗心——那颗刚才还剧烈而急切地跳动着的心,在他的胸膛里一下子变冷了,他的喉咙口绷得紧紧的,眼眶中霎时间充满了眼泪。但是他绝不会让眼泪掉下来。绝不,他在军校里养成的某种硬气现在正在支撑着他。他俯下身去,捡起他刚才扔到地上的那根腰带,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把身子挺得直直的,走进小时候他那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常教他读书的那个房间。后来,这个教师在军校中成了他的队长。在黑乎乎的房间里,他在书桌边摸到了那把椅子,便坐了下去。既然他心里那么难受,就得让躯体松弛松弛。
现在,他感到他用不着对父亲抱有如此强烈的畏惧感——不,也用不着对父亲怀着那么强烈的爱,可正是为了这个老头儿,他背弃了他的同志、他的事业。源的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掠过他父亲刚才的那副模样,兴许现在他还坐在那个大厅里喝他的酒呢。他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父亲,觉得似乎无法相信这就是他的父亲王虎。对源来说,他一直是既怕父亲又爱父亲,尽管是很不情愿地爱着。在他的内心深处,常常生出一种对父亲的隐秘的反抗之心。他惧怕父亲突然爆发的狂怒,他的怒吼和他飞快地拔出身边常备的那把狭长的、明晃晃的剑的样子。作为一个孤独的小伙子,源在夜里常常因为梦见触怒了父亲而吓醒过来,浑身冒汗。照理说他用不着如此害怕父亲,因为王虎不大可能一直这样当真对儿子发火,可小伙子看过父亲动辄就对别人发火或者像发火,惯于将狂怒作为统治部下的手段。在幽暗的夜色中,小伙子一想起父亲发怒时那双圆睁的怒火燃烧的眼睛和瑟瑟发抖的连鬓胡子,就不禁会在被子底下打冷战。有一句玩笑话——一句半含惧意的玩笑话,在人们当中流传:“最好别去扯虎须。”
然而,不管王虎多么爱发怒,他还是很爱他的独子,源很清楚这一点。他清楚,但又害怕,因为这种爱也同怒一样,是那样热烈、狂暴,使这个孩子承受不了。在王虎的军营中,没有妇人来平息他那颗暴烈的心。别的军阀从战场上隐退后,往往凭借妇人以慰晚年,但王虎身边连一个女人也没有。他甚至不去看望自己的妻妾;那位接受了父亲的遗产、医生的独生女已在多年前迁到一座沿海的大城市居住,她和王虎生的唯一的女孩同她住在一起,并在一所教会学校读书。因此,对源来说,他的父亲成了他一切的爱和畏惧的源泉,这种爱和畏惧的混合物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紧紧地抓住。因为害怕父亲,又因为对父亲那唯一、专注的爱的了解,源常常感到自己像被监禁着,心神受到了束缚。
虽然王虎自己并不知情,他就是这样紧紧地抓住了源。这是源从未经受过的苦不堪言的时期。这时候,在南方的军校里,他的同志们正站在队长面前,为着这一新的伟大的事业起誓。他们要夺取本国政府的权力,打倒窃据统治地位的无能之辈,为受军阀和外来之敌侵辱的平民百姓而战,重新创建伟大的国家。在热血青年一个接一个地以生命起誓的当儿,源却怀着对父亲的恐惧和爱开了小差;事实上,他父亲恰恰是这些青年征讨的军阀。源的心是在他那些青年同志一边的。他心里藏着许多有关那些劳苦大众的苦涩的记忆。他记得农民们目睹他父亲部队的马匹将他们那些上好的庄稼踏倒时所流露的神色;他记得,在某个村庄,父亲尽管彬彬有礼地为军队摊派钱粮,一个老农脸上还是表现出一种无望的仇恨和恐惧;他记得,在父亲及其部下眼中,横陈在地上的尸体完全算不了什么;他记得水灾和饥馑,记得有一次,他和父亲骑着马经过一条大坝,坝下全是洪水,坝上则是黑压压一片满面饥色、孱弱不堪的男女,那些士兵毫无恻隐之心地驱赶他们,唯恐他们得罪了王虎和他的宝贝儿子。是的,源记得所有这一切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事情,记得亲眼目睹这些情景时自己如何畏缩,如何痛恨自己是个军阀的儿子。当他和他的同志们在一起生活时,他也是那样恨自己;而他为了父亲,偷偷脱离了他乐意为之奋斗的事业时,更是痛恨自己。
独个儿待在孩提时代住过的老屋的黑暗中,源想起了他为父亲做出的自我牺牲。对他来说,这段时间全然是一种浪费,既然父亲对他的这一牺牲毫不理解和重视,他是多么希望他事实上并没有采取这一步啊。为了这个老头儿,源离开了自己的事业和同志,而父亲究竟关心过吗?源感到他这辈子被亏待了,曲解了。蓦然间,他记起了父亲加于他的每一个小小的伤害,记起父亲怎样强迫他丟下他正阅读的爱不释手的书籍,外出观看父亲部下进行作战演习,记起父亲怎样处决前来要求给养的部下。他回忆起许多这样可憎的事情,不由得咬牙切齿地咕哝道:“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爱过我!他自以为爱我,把我当作他唯一的宝贝,但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究竟喜欢干什么;即使问了,如果我的回答违背他的意志,他也不会答应我,我说话得时时刻刻留神迎合他,我从来就没有过自由!”
源想起了他的那些同志。他们一定十分看不起他,而且,他现在永远也不会有和他们共建伟大国家的福分了,他怀着一种反抗的心理喃喃自语道:“我压根儿也不想进那所军校,是他逼着我去的,去到那个天知道的地方!”
源心中那种痛苦和孤独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使他不得不尽力克制着自己。在黑暗中,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就像一个受了伤害的孩子那样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不管父亲是否知道、关心或理解,我本来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革命家!完全可以跟随着我的队长,可现在我没有一个——一个也没有哇——”
源就这样独自坐着,心头凄苦、孤独,闷闷不乐,没有一个人来接近他。在这漫漫的长夜里,居然没有一个仆人前来看看他在干些什么。谁都知道他们的主人正在对儿子发火,因为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不少人站在窗外窥视、偷听,现在,自然不会有谁敢来安慰王源,把怒火招惹到自己身上。源生平还是第一次这样受冷落,不免感到越发孤寂。
他继续这样坐着,也不设法点一支蜡烛,或是召唤一下仆人。他把双手叠放在书桌上,然后低下头,听凭悲哀的浪潮在心头激荡。但是,他最后还是进入了梦乡,因为他毕竟那么困乏,又那么年轻。
他醒来时,天已蒙蒙亮了。他连忙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他想起他曾跟父亲吵了一架,感到心里依然充满痛苦。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靠近院子的那扇大门边,向外望去。院子里静静的,空无一人,在微弱的晨光中显得有点灰暗。风停了,夜里下的雪也化了。门边,一个守夜人正沉沉酣睡,他蜷缩在一个墙角下借以取暖,他那副用来敲击以吓退窃贼的竹筒和敲棒则搁在砖地上。源望着更夫的睡颜,想到偷懒是多么惹人讨厌,心头又腾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更夫的下巴松弛地垂落下来,嘴巴张着,露出了参差残缺的牙齿。这个更夫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几年前,源还是孩子时,常常在街头集市上缠着他要买糖果、玩具等。然而现在,更夫对王源来说只是一个年迈的惹人讨厌的人,一个对他少东家的痛苦毫不关心的人。是的,源此刻对自己说,在这儿,他整个的生命是空虚的,于是他突然狂躁得试图进行反抗。这种反抗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而是他现在感知到的他与父亲之间常有的那种暗斗的总爆发,他甚至不明白这种争斗究竟是怎样产生的。
在源的童稚时代,他那位到过西洋的老师常常用关于改造国家的革命言论来教育他、训导他、鼓励他,使他幼小的心灵整个儿被这些伟大、勇敢而美好的言辞点燃。然而,他的老师有时也会压低了声音,极其诚恳地对他说:“你必须利用这支有朝一日会属于你的军队;你必须为了你们的国家利用它,因为我们绝不再需要这些军阀。”这时候,他又常常感到胸中的火焰熄灭了。
王虎对他雇来的人狡猾地教他儿子反对他的事毫无察觉。这个孩子可怜地望着他年轻的老师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听着老师热情的声音,心里非常感动,但有些话说不出来,尽管这些话已很清楚地在他胸中成形:“可是我的父亲是个军阀呀!”差不多在整个孩提时代,这个孩子就这样暗暗地受着折磨,但却没有人知晓。于是,源变得严肃、沉默寡言,而且在情绪上显示出一种同他年龄不相称的压抑感;他虽然爱父亲,却不能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自豪。
在这个苍白的黎明,源被他这些年来的所有内心斗争弄得筋疲力尽。他有心逃开它,逃离他所知道的所有的斗争,逃离一切事业。但是,他能往哪儿逃呢?在父亲的爱的围墙内,他是如此地受着控制和束缚,他没有朋友,也无处可以逃遁。
这时,他想起一个地方。在所有那些争斗以及有关争斗的谈论中,那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宁静的处所了。他从孩提时代起就去过那个地方。那就是他祖父王龙一度住过的那座小小的老土屋。王龙住土屋那当儿,别人称他为农夫,后来他富了,造了房子,从田那边搬了出去,于是别人开始叫他“王财主”。但那座土屋至今还靠在一个村庄边上,另外三面则是寂静的田野。源还记得,离土屋不远的一个高坡上是他祖上的墓地,那儿有王龙的坟,也有其他族人的。源还知道他的两个伯父王地主和王掌柜就住在离土屋很近的城里。
源心想,那座小小的老屋一定是安静的,他可以独个儿在那儿待着,因为他记得,自从那个沉默寡言、脸色阴沉的妇人出家当了尼姑,父亲便让两个老佃户搬了进去,屋子还很空。有一次,源曾看见那个妇人同两个怪模怪样的孩子待在一起,其中一个是现已死去、有着一头灰发的傻子,还有一个是驼背,他大伯父的三儿子,后来当了和尚。源记得,当他遇见那个妇人时,就觉得她几乎接近于尼姑,因为她一见他就把头掉开,似乎不愿意瞧任何男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长袍,只是尚未削发。可是她那张脸苍白得如同下弦月一般,看上去实在像尼姑。她的肌肤很是柔嫩,紧裹着她那小小的骨骼。若不是走得很近,看到她脸上一些纤如发丝的皱纹的话,你还会以为她很年轻呢。但是她已经走了。就那两个老佃户住在那儿,土屋里空得很,他可以到那儿去。
于是源又踅回自己的房间,急切地想马上离开。他知道他要去哪儿,他渴望着出走。然而他必须首先脱下讨厌的军服,于是他脱去它,打开一只猪皮箱子,想找几件他以前惯常穿的长袍。他找到一件羊皮长袍、一双布鞋和几件白色内衣,便匆匆地、兴高采烈地穿上。然后,他蹑手蹑脚地牵出他的马,悄悄穿过逐渐亮起来的院子,经过一个枕枪而睡的卫兵,出了院子。他没有把门带上,便跳上了马。
王源骑马跑过大街,进了小巷,出巷子,又是一片原野,他看见太阳从远山背后的一抹强光中冉冉升起,然后一下子跃上天空。在隆冬的寒冷空气中,太阳红得那么华丽,那么纯净。看到这样美丽的旭日,源在不知不觉间忘了他的悲哀,不一会儿竟感到肚子饿得发慌,于是他在路边的一个小客店前下了马。暖暖的、诱人的炊烟从小客店那扇低低地开在土墙上的门里飘出来。在店里,源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一条咸鱼和一些芝麻面饼,还要了一壶茶。他把东西吃了个精光,喝完茶,漱了口,然后付钱给打着哈欠的店主。店主这一刻正忙着梳头洗脸,那张脸显得比原先干净点了。源付完钱又上了马,这时候,高悬的明亮的太阳正在那一小片带霜的麦田和农户们铺满霜花的屋顶上空光彩熠熠。
在这样的早晨,一切都是那样生机勃勃,源忽然感到,没有谁的生活,甚至他自己的,是完全不幸的。他一边策马向前,一边观望着田野,他记起自己以前常说,他愿意住在树木葱茏的原野,四近还有流水可观可听,便暗自想道:“也许我现在就可以这么做。既然没有人管我,我自然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不知不觉间,他的心里产生了这一小小的新的希冀,言辞在他头脑中缠绵盘旋,化成诗行,他忘却了自己的烦恼。
源发现自己在步入青年时代以后的几年里变得很爱写诗,他把这些雅致的小诗写在扇面上,也写在他所住的任何一个房间的白墙上。王源的老师常常取笑这些诗,因为王源写的都是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比如叶儿飘落到秋水之上啦,池塘边的柳树绽出了新绿啦,艳红的桃花开在春天的薄雾中啦,还有什么新犁的田野卷起了肥沃的黑浪啦等,尽是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他从来不像一个军阀的儿子应该做的那样写战争,写荣耀。他的同志们曾经硬让他写过一首革命之歌,等到他写完后一看,诗太缺乏力量,完全不合同志们的心愿,诗写到了死亡,却不写胜利。源见同志们不高兴,自己也很烦恼。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诗就是这么写的嘛。”于是他不愿意试着再写。他身上有一股顽强的执拗劲儿,只是那隐而不露的任性脾气被他表面上的文静和温顺掩盖了。打那以后,他写诗只是为了自我欣赏。
现在,源是生平第一次不受任何人摆布地独自行动。对他来说,这是极惬意的事,特别是独个儿骑马驰过他看不厌的原野,他更感到高兴。在不知不觉间,他的忧郁缓解了。青年人的血气又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身体强健,精力充沛,鼻孔里吸进的空气也很美,又凉,又清新。很快地,他忘却了一切,只想着他正酝酿的一首小诗,但他不急于完成。他朝四周的荒山眺望,只见巉岩高矗,清晰地、轮廓分明地直刺一碧无垠的天空。他等待着,等待他的诗行也变得如此清晰,就像衬映在纤尘不染的空中的荒山那样美妙。
就这样,美妙而孤独的一天过去了。在这一天里,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于是他忘掉了爱,忘掉了恐惧,忘掉了他的同志们和一切战争。当夜晚降临时,他到一家乡村旅店投宿。店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儿,他那文静的后妻已不很年轻,因此她和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丈夫在一起过日子,倒也不觉得沉闷乏味。那天晚上,店里就王源一个旅客,所以老两口把他侍候得很好,那妇人给他做喷香的肉包子吃。源吃完饭,喝了茶,爬上为他铺就的床,疲惫不堪但却是惬意地躺下了。在进入睡乡前,尽管他有一两次想起了父亲以及他们之间的争吵,但他能够努力克制着不去想这些事。因为,在当天太阳下山以前,他的诗篇就像他以前眠思梦想的那样清晰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而且非常合他心意。那是精美绝伦的四行诗,字字珠玑。于是,他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就这样,王源过了三天自由自在的日子,而且一天比一天愉快,天天充满了冬天的阳光,山谷间干燥得像蒙上了灰尘的镜子。源骑马向祖上的村庄驰去,哀伤已逐渐消隐,他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早晨,他骑着马拐进一条小街,街两边有二十来间茅草顶的土坯房子,他热切地四下里观望着。街上,农民们同他们的老婆孩子或是站在家门口,或是蹲在门槛上吃面饼和米粥的早饭。对源来说,他们似乎都是些善良的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发觉自己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在军校时,他曾反复听见队长呼吁平民主义,而现在平民就在这儿。
然而,这些农民带着极其怀疑和惶恐的神色看着源,因为事实上,尽管源痛恨战争和战争的方式,但他总是不知不觉间显露出士兵的本色。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他父亲已经赋予他高大健壮的体魄,他像一个将军那样笔挺地骑在马上,毫无懈怠之色,这番做派绝不像一个农民。
这些老百姓都怀疑地瞧着源,不知道他是谁,一个像他那样行动的陌生人总是使人害怕的。村里有许多手里捏着一片片面饼的孩子跟在他后面跑,想看看他究竟往哪里去。源来到他认识的那座土屋前时,那些孩子围成了一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边咬面饼,一边互相推推搡搡,看呆了时还不时抽动着鼻子。等到看厌了,他们便一个个跑回去告诉家里的大人,说这个高高黑黑的青年在王家宅子前下了高头红马,把马拴在柳树上就进了屋,可是因为他个子太高而门太低,所以他必须弯着腰才进得去。源听见他们在街上尖声尖气地传话,但他对孩子们这些话并不留意。然而,那些大人听孩子们这么说,心里更增添了几分疑惑;他们中没有人走近王家的土屋,唯恐这个高大的黑肤青年会传染上点什么晦气给他们,他们毕竟都不认识他。
王源就这样进了他当农民的祖先住过的房子。他走进堂屋,站在那儿四下环顾。那两个老佃户听见他进门的声音,便走出灶间,见了源,发觉并不认识,两人似有点害怕。见他们这样害怕,源笑了笑,说:“你们不用怕我。我是王司令即王虎的儿子,他是以前住在这儿的家祖王龙的第三个儿子。”
他这么说,是想请两个老人放心,并说明他有权上这儿来,但他们的疑虑并没有就此消除。两人惶恐不安地面面相觑,他们已塞进嘴中准备下咽的面饼发干了,像石块一样鲠在喉咙口。老妇人把手里的面饼放在桌子上,用手背抹了抹嘴,老头儿也不敢咀嚼,他跑上前去,突然低下蓬乱的头,鞠了一躬,在发出颤声的同时试图咽下那口干面饼:“少东家,我们能替你做什么,你要我们干什么呢?”
于是,源在一条长凳上坐下,笑了笑,又摇了摇头,随便地同他们答话。他记得他曾听说这些人如何如何好,所以他用不着害怕他们。“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在这间祖上的房子里躲避一下——也许就住在这儿——除了对田野、树木和附近的流水常常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渴求,我什么都不知道,尽管我对这种乡居生活也不怎么清楚。然而我碰巧有了事,必须躲避一下,我就想躲在这儿。”
他说这些,是为了使他们安心,但他们还是不怎么放心,依然面面相觑。这会儿,老头儿也放下了手里的面饼,诚惶诚恐地开了腔,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下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白胡须随着话声不住地颤动:“少爷,说起躲藏,这儿实在是糟透了。你们的家世、你们的名声,这儿的人都很清楚——哦,少爷,原谅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像你这样的人说话——但这儿的人不怎么喜欢令尊大人,因为他是军阀,他们也不喜欢你那两个伯父。”老头儿停了一下,朝四下看了看,然后几乎贴着王源的耳朵低声说道:“少爷,这儿的老百姓恨透了你的大伯父,他和他的太太心里害怕,就带上孩子,跑到一个有外国军队保护的海滨城市去住了;你的二伯父上这儿来收租时,也带上了从城里雇来的一队士兵!世道不好,种田人家吃尽了打仗和纳税的苦头,已经走投无路了。少爷,我们已经预付了十年的赋税。这儿不是你藏身的好地方,少将军。”
老妇人把一双开裂的、瘦骨嶙峋的手插在她那条已经过千补百衲的蓝布围裙里,也尖声附和道:“少爷,这儿确实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于是,老两口惶惑地站在那儿,一心希望源不要留下来。但是源不怎么相信他们。他很高兴自己有了自由,因此,他对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兴奋,而灿烂的艳阳天更是使他兴高采烈。不管怎么说,他要留下来。他快活地微笑着,任性地喊道:“我还是想住下来!不必麻烦你们,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我至少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他坐在一间陋室里,环顾四周。墙边靠着一副犁耙,墙上则挂着一串串红辣椒,还有一两只风干的鸡和串在一起的洋葱头,他很喜欢这儿的一切,因为对他来说,它们都是那样的新奇。
忽然间,他感到肚子饿了。刚才老两口吃的裹着大葱的面饼似乎不错,于是他说:“我饿了。老妈妈,弄点什么给我吃吃吧。”
老妇人叫了起来:“可是,少爷,我有啥东西配给像你这样的先生吃呀?我得去把我们养的四只鸡杀掉一只——我只有这种粗面饼,它们还不是麦粉做的呢!”
“我爱吃——我爱吃!”源诚心诚意地说,“我喜欢这儿的一切。”
尽管老妇人还有点犯疑,但最后还是给了王源一卷新鲜的裹着葱茎的面饼条。之后,她似乎依然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又去找了一块秋天腌制、贮存至今的咸鱼蒸了给源吃,算是好的菜。源把这些东西吃了个精光;对他来说,这是一顿美餐,比他以前吃的任何食物都可口,因为他从来没有吃得这样自由。
吃完,他突然感到很困倦,而刚才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他站起身来,问道:“床在哪儿?我很想睡一会儿。”
老头儿回答说:“这儿有一个我们不常用的房间,那是你祖父住过的。后来,你祖父的小姨太也在那儿住过。我们都很喜欢那个太太,她真是大慈大悲,最后出家当了尼姑。那间房里有一张床,你可以在那儿休息。”
源推开边上的一扇木门,看到一个又暗又旧的小房间,房间的窗户是一个用白纸糊着的小小的方洞,这是个安静的、家具不多的房间。他进了房间,关上门,在他备受拘束的人生中,他将第一次确确实实地独自过夜,而孤独对他来说是有益的。
然而,当他站在这间光线暗淡、土墙围绕的房间里时,突然产生了一种稀奇古怪的感觉,仿佛一些古老而顽强的生命依然在这儿生存着。他惊奇地四下张望。这是他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简陋的房间:一张挂着夏布帐子的床、一张白木桌子和一条板凳,床前和门边的泥地已被数不清的脚步踩出了凹坑。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但他还是感到身旁有幽灵存在,一个他所不熟悉的、朴实而强壮的幽灵……不一会儿,幽灵消失了。蓦然间,他不再感到其他生命的存在,又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必须睡了,因为他是那么倦,眼皮已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他走向那张宽宽大大的乡下床铺,拨开帐子,躺了下去,他发现靠里墙的床边卷着一条陈旧的蓝花被子,就拉过来裹在身上。在那座老房子深深的寂静之中,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源醒来时已是晚间了。他在黑暗中坐起来,迅速地拨开床帐,朝房间里张望。墙上原先那一小方微弱的光线已经消失,周围是一片柔和、岑寂的黑暗。于是,他又躺了下来。有生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小憩呢,因为这会儿他是独自醒来。没有仆人站在近旁,等他醒来后侍候他,这对他来说反而好。此刻,除了四周这一片使人愉快的寂静,他什么也不会想起。这儿没有一点声音,没有粗鲁的卫兵沉沉酣睡的呼噜声,没有马蹄在庭前砖地上踩出的嘚嘚声,没有刀子从鞘里突然拔出时的尖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片妙不可言的沉寂。
可是突然间传来一阵声响。源在寂静中听到了响声,那是有人在堂屋里走动和低语的声音。他在床上翻了一下身,透过床帐向那扇安装得很蹩脚的白木门望去。门慢慢地开了,先是开了一点,后来开得大了些。他看见了一道烛光,烛光里有一个脑袋,接着这个脑袋缩了回去,另一个脑袋又伸进来,这脑袋下面还有许多脑袋。源在床上动了一下,床吱吱嘎嘎地发出响声,门立刻轻轻地、迅速地关拢,是有人把它带上了。于是,房间里又是一片漆黑。
但他再也不能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着,觉得事情有点蹊跷,莫非父亲猜到了他隐藏的地方,派人前来找他?想到这儿,他发誓绝不爬起来。然而他再也睡不安稳,满脑子都是使他心神不定的疑虑。他突然想起那匹马,想起他把它拴在打谷场的一棵柳树下,也没有吩咐老头儿喂它或照看一下,也许现在它还拴在那儿呢。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在这类事情上,他的心肠比大多数人都软。房间里眼下很冷,他把羊皮大衣紧紧地裹在身上,找到那双鞋,套上,然后沿着墙摸到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在点着灯火的堂屋里,源看见了二十来个老老少少的农民。他们一见到他便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眼睛一齐盯着他。源惊诧万分地看着他们,发现除了那个老佃农,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接着,一个慈眉善目、穿着蓝布衣服的农民走到前面来。在这些人中,他看上去年事最高,一头白发按照乡下的旧式样结成发辫,垂在背后。他朝王源鞠了一躬,说:“我们是这个村子里的长者,前来向你致意。”
源也微微地弯了弯腰,他吩咐大家都坐下,自己也在空桌旁那条最高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个座位是他们特意给他留着的。他等待着,最后,那个老人开了口:“令尊大人什么时候来?”
源简单地回答说:“他不会来。我到这儿来,是想一个人住一段时间。”
听王源这么说,那些人个个面如土色,彼此相视。老人咳嗽了一声,又开始说话,看得出他是所有这些人的代言人:“少爷,我们是这个村里的穷苦百姓,已经被剥削得够了。少爷,自从你大伯父搬到那个很远的外省海滨城市住以后,开销比以前大了,他强迫我们付的租金已经使我们不堪负担。可我们还得向军阀纳税,向强盗付买路钱,免得他们纠缠不休,这样一来,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养家糊口了。不过,告诉我们,你要多少钱,我们会想办法给你,这样你可以到别处去,省得我们为此担惊受怕。”
这时,源惊异地朝众人看了看,很严厉地说:“我到我祖父的屋子里来,听到一番这样的话,真是怪事!我并不向你们要钱。”隔了一会儿,他瞧着他们一张张忠厚、疑惑的脸,又开始说,“看来最好把事实真相告诉你们,并相信你们。现在南方闹起了革命,是反对北方军阀的革命。而我,我父亲的儿子,不能拿起武器来反对他,不,我甚至不能和我的同志们在一起。因此我连日连夜地逃了出来,带着几个卫兵回了家。父亲看见我的军服就来了火,我们吵了一架。我想我需要在这儿躲一段时间,免得我的队长在盛怒之下找到我,把我暗杀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上这儿来的。”
源说到这儿停住了,瞧了瞧一张张严肃的脸,又很恳切地说下去,因为他现在渴望能说服他们,而对他们的怀疑又有点生气:“然而,我并不光是为了躲避才上这儿来的。我来这儿,还因为我对宁静的田园生活有一种极大的好感。我父亲想把我培养成军阀,但是我恨流血,恨杀戮,恨枪炮发出的气味,恨军队里的一切喧嚣声。当我还是一个小孩时,有一次同父亲一起来到这所房子前,看见一个妇人领着两个怪模怪样的孩子,那个时候,我就很羡慕他们,因此,我在军校和同志们生活在一起时,常常想起这个地方,并盼望有朝一日能上这儿来。同样,我也羡慕你们,羡慕你们的家就安在这个村子里。”
听了这番话,农民们又开始面面相觑,没有人明白或相信会有谁羡慕他们那样的生活,因为对他们来说,生活太苦了。当这个年轻人坐在那儿,急切而坦率地倾诉心曲时,他们对他越发怀疑了,因为他竟然说自己喜欢土屋。他们很清楚他的生活如何奢侈,因为他们完全了解他那些堂兄弟所过的生活,还有他的两个伯父,一个在遥远的都市里,生活得像一个王子,另一个即他们现在的地主王掌柜,利用放高利贷巧取豪夺,发了横财。他们都很痛恨这两个人,可又羡慕他们的家财。他们带着仇视和惧怕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人,从心底里相信他是在撒谎,他们无法相信天底下居然会有这样的人,他在能够得到美宇华屋时,却宁愿要一间土屋。
接着,他们都站立起来,源也站了起来。他几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站起来,因为以前除了面对少数几个长者,他很少这样做。他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穿着缀满补丁的上衣和宽大褪色的外套的平民百姓,但是不管怎样,他很想取悦他们,所以还是站了起来。他们朝他鞠了一躬,而他则说了一两句客套话,他们也回复了几句,单纯的脸上依然明显流露出怀疑之色。然后,他们都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老佃户和他的妻子,他们焦虑不安地看着源,最后老头儿开始恳求他,他说:“少爷,老实告诉我们你究竟为什么到这儿来,这样我们就可以预先知道有什么灾祸将会降临。告诉我们,你父亲有什么作战计划,才派你出来探察的。救救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吧,我们是听命于上帝、军阀、财主、官吏和一切有势力的恶人的啊!”
这时,源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害怕,于是他回答说:“听着,我绝不是什么密探!我父亲没有派我来——我已经说过了,老老实实地说了。”
然而,老两口还是不相信他。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老妇人可怜巴巴地一声不吭。源不知道怎么应付他们,他差不多已有点按捺不住了,但是突然间,他想起了那匹马,于是问道:“我的马怎样了?——我竟然忘了——”
“我把它牵进了灶间里,少爷,”老头儿回答说,“我喂了它一些稻草和干豆,还从池塘里打水给它喝。”当源向他道谢时,他说:“这没什么——你不是我老主人的孙子吗?”说到这儿,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源面前,大声地呻吟着说:“少爷,你的祖父也曾是一个种田人——一个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和我们一样,他也住在这个村子里。可他的命比我们好,我们的生活一直是又穷又苦——但是,为了他曾经和我们同样是种田人这个缘故,老实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上这儿来。”
源连忙把老头儿扶起来,但态度已不怎么温和了,因为他对他们所有的疑惑开始感到厌烦。作为一个大人物的儿子,对他所说的话人们向来是深信不疑的,于是他喊道:“我全都已经说了,我绝不想重说!等着瞧吧,看看我会给你们带来什么灾难!”他又对那老妇人说:“弄些吃的给我,好婆婆,我饿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侍候着他,他开始吃晚饭。可是今晚的食物似乎不如先前那么好吃,他很快就吃饱了,然后他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又走向那张床铺,躺下来准备入睡。但是,他发现自己对这班简单的人有点恼火,因此一时睡不着。“一群傻瓜!”他心里暗暗喊道。“虽然他们很忠厚,但也蠢得可以——在这个小地方,啥都不知道——闭塞透顶——”他开始怀疑为这些人奋斗究竟是否值得;他觉得,和这些人相比,自己无疑要高明得多。于是,在自己具有更为杰出的才智这种想法的慰藉下,他又在黑暗和岑寂中沉沉入睡了。
源的父亲找到他时,他已在这间土屋里住了六天,对他来说,这六天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前来过问他任何事;那对老夫妻不声不响地侍候着他,他已开始忘却他们对他的怀疑;他既不缅怀过去,也不展望将来,只想着眼前的每一天。他没有到镇上去过,甚至也没有到那座大宅子里去看望一下伯父。每晚天一擦黑他就上床睡觉,清晨则在明亮的冬日阳光下早早地起身。吃早饭前,他总要站在门口,眺望一下那片如今已泛出浅绿色的冬麦田。土地在他面前延伸开去,辽远、光滑而平坦,然而,在平坦的地面上,他也可以看到一些小小的蓝点,那是正在田里为即将来临的春播做准备的男男女女,或是正在乡间小路上行走,准备到城里或镇上去的人。每天早晨,他构思着诗篇,回忆起远山的每一处美景,那巉岩高耸、直刺一碧无垠的苍天的雄姿,他第一次发现了家乡的美。
在整个童年时代,他常听他的队长说“我的家乡”或“我们的家乡”这两个词,有时队长也很诚恳地对源说“你的家乡”。可是源听到这样的话没有感觉,因为他一直随军,和父亲一起生活在一个很小、很闭塞的天地里,甚至连士兵们吃饭、睡觉、吵吵闹闹的营地他也不常去。王虎外出打仗时,源则由一队特别的卫兵守护着,这些卫兵都是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王虎吩咐他们在年幼的主人面前说话须检点,绝不能讲无聊和下流的故事。因此,在源和他所见到的事物之间,总是有那些士兵挡着。
如今,他每天可以看他想看的东西,在他和他见到的所有事物之间,已没有什么遮挡了。他可以一直望到天地相接的远方,可以看到原野上东一个西一个绿树环绕的小村庄;朝西边望去,远远还可以看到乌黑的锯齿似的城墙衬着青瓷一般的天空。就这样,他每天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或向远处眺望,或去阡陌间散步、骑马。他想,如今他才懂得“家乡”的含义。这片田野、这泥土、这天空,以及那灰蒙蒙的可爱的荒山,就是他的家乡。
没几天,一件怪事使王源不愿再骑着马外出,因为骑马似乎使他游离了这块土地。源起先骑马是因为已经习惯,他把它和步行看成一回事。可是如今,无论他的马跑到哪里,农民们总是盯着他。不认识的人见了他常常会这样窃窃私语:“嘿,这可是匹军马呀,没错,它从来就不会驮好人。”在两三天时间里,他听到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在传播、扩散。人们说:“这是王虎的儿子,他像他家里的那些人一样神气活现,骑着高头大马到处转悠。他来干啥?一定是代他父亲来察看田禾,估摸收成,为打仗而盘算向我们摊派新的税款的。”到后来,王源的马骑到哪儿,哪儿的农民就先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然后转过身去,往地上吐口水。
这种以吐口水表示轻蔑的做法起初着实使源感到吃惊和愤怒,因为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除了自己的父亲,源什么人都不怕,而且他惯于让仆人们迅速按他的吩咐去办事。但是,几天以后,源便开始思考这些农民为什么感到如此压抑,因为在军校里,他曾经学习过这方面的内容。经过这一番思考,他又心平气和了,于是听任农民们以吐口水的方式发泄心中的积怨。
最后,他干脆将那匹马拴在柳树下,开始步行了。刚开始走路固然有点难受,但不消两天就习惯了。他把穿惯了的皮鞋撂在一边,穿上了农民编织的草鞋。经过数月冬日的照耀,乡下大大小小的路面都已十分干燥,源就喜欢脚踏在泥路上体会到的那种坚实感。他喜欢打他人面前经过,见到他人凝视的目光,自己仿佛就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受诅咒和使人害怕的军阀的儿子。
在短短的几天里,源懂得了爱自己的家乡,这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事。他是那样自由,那样寂寞,他的诗篇也已酝酿成熟,只等写下来了。他甚至已用不着再字斟句酌,只需将腹稿诉诸文字。土屋里没有书和纸,只有一支旧毛笔,那也许是他祖父以前买来写田契的。但这支笔还能用,于是源用它和找到的一小块干墨,把他的诗写在堂屋的白墙上。老佃户见了,既感到钦佩,又对这些他不认识的龙飞凤舞般的字有点害怕。源这次写的是新的诗,已不单单是什么寂寂的池塘柳丝飘拂、飘浮的云、银丝般的雨、瓣瓣落花之类的玩意儿。新诗从他的心灵深处涌出来,不再圆润悦耳,因为他写的是家乡以及他对家乡萌生的爱。他的诗一度绮丽、空幻,宛如浮在他心灵表层的可爱的泡沫,如今它们不再那么艳,而更多地充满他为之奋斗的某种意义;而且,也不完全知道为什么,这些诗有着更粗犷的韵律和不稳定的调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源伴着他那些大量滋长的思想独个儿住着。他不知道他的将来会怎样,他心中没有任何清晰的图景使将来变得足以辨认。如今,能够在这块粗犷、明媚、美好的北方大地上呼吸,他就满足了。在这儿,大地在没有云彩遮挡的太阳的照耀下光彩夺目,当太阳从湛蓝湛蓝的天空中倾泻它的光华时,阳光也仿佛变成蓝色的了。源在这个小村庄的街上倾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他常常混迹于路边客栈前坐着的人群之中,听他们闲谈,但自己很少开口。他听人说话的神态,就像一个人正在听一种他虽然不懂却使他赏心悦耳的语言。他在宁静中消磨时日,这儿没有人谈到战争,说的都是些乡村闲话——谁家生了孩子,谁卖出或购进了田地,价钱如何,哪个小伙子或姑娘要结婚了,什么种子该下播了等诸如此类的新鲜话题。
他在这方面的乐趣与日俱增,兴高采烈的时候,他就酝酿一首诗,把它写下来,这样他会心安理得一阵子。可是,他写的诗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他自己也感到奇怪:在这些天里他自寻快乐,可是他写出的诗却不快乐,带有浓厚的忧郁色彩,仿佛在他的心灵深处有一股隐秘的悲哀之泉。他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
然而,他是王虎的独养儿子,怎么能这样住下去呢?乡下的人到处都在传话:“有个又高又黑、怪模怪样的年轻人像傻瓜一样到处闲逛,他说他是王虎的儿子、王掌柜的侄子。可是,这样的大户人家的子弟怎么会这样独个儿逛来逛去呢?他住在王龙的那间土屋里,看来一定是疯了。”
这些话甚至传到了镇上王掌柜的耳朵里,那是他听账房间里的一个老账房先生讲的。他气冲冲地说:“这肯定不是我兄弟的儿子,因为我已好久没见他,也没听说他的什么消息了;我的兄弟如此放纵他的宝贝独子,这可能吗?明天我要派一个男仆去看看,究竟是谁住在我父亲佃户的房子里。我从来没有代我兄弟答应谁住在那儿的。”他心里暗暗害怕那个房客是个乔装的土匪探子。
然而这个“明天”永远不会来到,因为王虎军营里的人也已听说了这一传闻。那天,王源按他近来的习惯起身,站在门口吃面饼、喝茶,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沉浸在遐想之中。突然,他看到远处有人抬着一顶轿子,接着又看到一顶,轿子周围是一队士兵,从身上的制服看,他知道他们是他父亲的部下。于是他走进屋子里,再也无心吃喝了,他把吃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站在那儿等待着,同时心里十分痛苦地想道:“准是父亲来了——我们会怎样对话呢?”他很希望自己能像孩子那样穿过田野逃跑,可是他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这样相遇的,他无法永远逃开。于是,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强行抑制着他旧日那种童稚般的害怕;他这样等着的时候,一点也吃不下了。
可是,当两顶轿子抬近放下时,从轿子里走出来的不是他父亲,也不是别的男人,而是两个妇女:一个是他母亲,另一个是他母亲的女仆。
源这一下当真惊讶了,因为他很少见到母亲,也不知道她先前已离开了家,于是他慢慢地跑出去迎接,并猜度她的来意。母亲倚着女仆的臂膀朝他走来。她穿着得体的黑色服装,满头白发;她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两颊陷了下去。可是她的脸上还泛着红润的光,脸上的表情显得单纯,甚至有点蠢,但看上去很慈祥。她一看见儿子,就像乡下人那样毫不掩饰地喊出声来,因为她年轻时便是农村姑娘:“儿啊,你的父亲叫我来告诉你,他生了病,快要死了。他说,如果在他死之前你能够立即赶回去,他什么都可以满足你。他要我对你说,他并不生你的气,所以你尽管回去好了。”
她把话说得很响,好让大家都听见,事实上,这时村民们都已聚拢来看热闹了。然而,源对这些人视而不见,听了母亲的话,他心里就像一团乱麻。这些天来,他已确立了坚定的信念,绝不违心地离开这座房子。可是,若是父亲真的快要死了,他又怎么能拒绝他?然而,这是确实的吗?这时,他想起父亲热切地伸出手去试图借酒浇愁时那双手颤抖的样子,便担心这个消息是真的,儿子是绝不应该拒绝父亲的啊。
王源母亲的女仆看出了他的怀疑,觉得有责任帮助女主人,也大声地叫喊起来。她一面喊,一边朝村民们那边瞟,以显示她的重要性:“哦,我的少将军,是真的呀!我们差不多快要急疯了,那些医生也一样!老将军躺在那儿,快要断气了,如果你想在他死去以前见他一面,就必须立刻动身。我敢打赌,他已经拖不了多久了——如果他能够活下去,我就死给你看!”村民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听那个女仆说话,听说王虎快要死了,彼此间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然而,源对这两个妇人还是抱有怀疑,特别是他感觉到,在她们力图使他回家的热望中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女仆见他依然怀疑,便匍匐在他面前,将头在夯实的打谷场的泥地上乱磕乱碰,用装出来的仿佛哭泣的音调大声喊叫:“看看你的母亲,少将军——也看看我,尽管我只是个仆人——我们是怎样恳求着你啊——”
她这样叫喊了一两遍后便站起身来,拍掉了灰布棉衣上的泥灰,得意扬扬地朝拥挤在那儿看得目瞪口呆的村民们瞟了一眼。看来她的责任已经尽到,她便退到了一边。不消说,来自豪门望族的尊仆,是在这些平民百姓之上的。
但是源没有注意她,而是转向他的母亲。他明白,虽然他心里愤愤然,但必须尽自己的责任。他请母亲进里边坐,母亲照办了,人群也跟在后面,继续看热闹。然而,源的母亲对此并不介意,对于那些常常张着嘴巴看热闹的老百姓,她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她惊讶地环视着这间堂屋,说:“我还是第一次到这座房子里来呢。还在孩提时代,我就常常听到有关这间屋子的种种神奇的故事:王龙怎样发财,怎样买了一个茶馆里的姑娘,这个姑娘又怎样摆布了他一阵子。是的,这些最最奇妙的故事在周围一带的农村里从这家传到那家,说她长相如何、吃的穿的又如何,虽然当时这些都已是过去的事了。记得王龙那时已老了,而我还是个孩子。我至今记得当时人们还传说,王龙甚至卖了一块地,替她买了一只红宝石戒指,但后来又把地买了回来。我只见过她一次,在我结婚的那天——我的妈呀!——在她老死以前,她长得多胖、多丑啊!唉——”
她张开无牙的嘴大笑,乐呵呵地看了看四周,她的话既温和又朴实,激起了源了解真情的勇气,于是他直率地问道:“母亲,父亲真的病了吗?”
这一问使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于是她回答源,那声音通过无牙的齿龈嘶嘶作响,她一开口就不免会这样:“他是病了,我的儿。我不清楚他病得怎样,但他不愿上床,一直坐在那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就是不肯吃饭,现在他的脸黄得就像一只瓜。我发誓从来没见过这么黄的脸色。没有人敢上去说一句话,因为他的火气比以前更大,骂起人来也更凶了。如果他不肯吃饭,那肯定是活不了的。”
“是的,是的,那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他不吃,就不能活。”女仆附和着说。她站在女主人的椅子边,摇了摇头,从自己的话里体会到一种抑郁的欢愉。接着两个妇人一起叹了一口气,神色庄重地偷偷瞧着源。
源这时已思考了一会儿,于是急不可待地开了口。他明白,如果父亲真的病成那样,他是必须回去的。但他还是有点怀疑,而且心里在想,父亲说过的那句“女人都是蠢货”确实有道理。“我会回去的。但是,母亲,在回家之前,你在这儿歇一两天吧,我想,你一定累了。”
在确证已使母亲放心,并送她进了如今似乎已成为他自己的那间安静的房间,源郁郁寡欢地退了出来。母亲吃罢饭,他便把关于那几天愉快、可爱的日子的回忆拋到一边,又一次翻身上了马;他把脸转向北方——父亲的方向,并重新怀疑起这两个妇人来,因为他发现,她们在得知他决定回去时显得那么高兴,而要是一家之主当真病危的话,她们是不应当如此高兴的。
走在他身后的是二十来个他父亲手下的士兵。一次,他听见他们为一些粗话而哄然大笑,便再也忍耐不住,愤愤然转过身去,对这帮紧跟在身后叽叽呱呱地谈笑的士兵怒目而视。但当他凶声凶气地问他们为啥跟得那么紧时,他们却毫不退缩地回答说:“少爷,你父亲的心腹吩咐我们随时侍候在你的左右,以防仇人乘机抓走你以勒索钱财,或是把你杀了。乡野地方到处都是土匪,而你却是你父亲唯一的宝贝儿子呀。”
源无言以对。他呻吟了一下,坚毅地将脸转向北方。他居然想自由,这岂不是开玩笑吗?他是父亲的独生子,是最没有希望的、他的父亲的独生子啊。
那些看见源走过的村民和乡下老百姓,没有一个不为见到他离开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不了解他,或者根本不相信他,源看得出,他们因为他必须归去而大为满意,这使那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带给他的欢愉笼上了阴影。
源很不情愿地骑马向前,在卫兵们的簇拥下来到父亲的营帐门口。一路上,这些卫兵寸步不离。他很快就觉察到,与其说他们在防土匪,倒不如说是在防他自己,防备他在什么地方逃跑。他好多次想冲着他们喊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我不会从自己父亲那儿逃走——我是自愿回到他身边的!”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轻蔑而无言地望着他们,不愿同他们讲话,只是把马骑得尽可能快。他的快马是那么轻松地跑在卫兵们的普通马匹前头;看着他们拼命催赶那些可怜的畜生,他感到一种带着轻蔑的快感。然而,他明白,自己虽然还能行走,但已经成为一个囚犯。如今,他再也写不出什么诗歌,因为他已看不到那片可爱的土地了。
在这样骑着马急匆匆赶路的第二天傍晚,源来到了父亲的住房门口。他跳下马,蓦然间感到筋疲力尽。他向父亲通常睡觉的那个房间慢慢走去,对士兵和仆人们的偷偷注视毫不理会,也不回答他们的问候。
虽然眼下已是夜晚,父亲却不在床上,一个懒洋洋的卫兵回答源的询问时说:“将军在大厅里哪。”
这时,源感到有点生气。他心想,父亲果然病得不怎么重,这只是一个骗他回家的诡计罢了。他痛恨这种诡计,因此不再害怕见到父亲,他想起在乡下度过的那些快活而孤独的日子,对父亲更是感到怒不可遏。然而,当他走进大厅见到父亲时,他的怒气缓解了,因为眼前的情景告诉他,并没有什么诡计。父亲坐在他那把旧座椅上,雕花的椅背上披着一张虎皮,在他面前,则是一只炭火熊熊的铜盆。父亲裹在一件宽松的羊皮袍中,头戴高高的皮帽,但看上去仿佛冷得要死。他的皮肤像陈旧的皮革那样黄,一双眼睛被火熏得枯干,黑沉沉地凹陷下去,脸上的毛发不曾修过,又灰又粗。儿子进屋时,他抬头看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望着炭火,连招呼也不打。
于是源走向前去,朝父亲鞠了一躬,说:“父亲,他们告诉我你病了,所以我来了。”
然而王虎低声咕哝道:“我没病。那是女人们嚼舌头。”他甚至没向儿子看一眼。
于是源问他:“你不是因为生病而派人来找我的吗?”王虎依然咕哝道:“我没有派人去找你。他们问我你在哪里,我说:‘让他待在他待着的地方吧。’”他两眼直直地望着下面的炭盆,把手伸到炭火掀起的热浪之上。
这些话任谁听了都会生气,何况是处于不敬父母的时代的一个青年,源很可能会就此态度强硬起来,重新出走,抱着他那新的任性的态度做他所爱做的事,可是他看到了父亲伸出的两只手,那双如同老人那样的苍白干枯的手正颤抖着寻找取暖的地方,他就一句气话也说不出口了。于是他想到,正像心肠软的子女总会想到的那样,在孤寂中度日的父亲又变成了小孩,他需要别人像对待孩子那样对待他,不管他发多大的火,都应对他和和气气,不能粗暴以待。想到父亲的这一弱点,源的愤怒一下子消失了,他感到眼眶里贮满了不寻常的热泪,要不是某种奇特而自然的羞愧感制住了他,他几乎会大着胆子伸手去摸他的父亲。于是,他只在父亲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凝视着父亲,默默地等待着,甚至耐心地等待着他再说点什么。
但此时此刻给了他这样的自由。他知道,自己对于父亲的惧怕已经一去不返了。他再也不会害怕这个老头儿的怒吼、横眉竖眼以及一切他常常用以吓唬自己的诡计。源已看出实情,这些诡计不过是父亲使用的武器;他不知不觉间将它们当作盾,或像一个人举刀挥舞,却永不打算让它落在血肉之躯上一样。王虎的心是被那些诡计蒙住了,而实际上他的心从来就不够硬,不够残忍,不够快乐,所以他成不了真正的大军阀。此刻,一切都已明了,源抬头望着父亲,开始不带任何畏惧之心地爱上了他。
可是王虎对儿子心中情感的变化全然不知,他依然坐在那儿沉思默想,仿佛忘记了儿子就在边上。他长时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源发现父亲的气色很差,最近这些天也瘦得厉害,颧骨像岩石一般高高凸起,于是他温和地说:“父亲,你睡到床上去不是更好吗?”
又一次听到儿子的声音,王虎就像病人那样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双枯眼盯着儿子呆呆地看了一阵子,又过了一会儿,他用嘶哑的嗓子很慢很慢、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你,有一次我没有杀死该杀的一百七十三个人!”他抬起右手,打算像以往惯常做的那样把它举到嘴前,但这只手因自身的重量跌落下去了,于是他就让它垂在那儿,他依然呆呆地看着儿子,又对源说道:“是真的,为了你,我才没有杀他们。”
“父亲,我很高兴。”源说,并没有因这些人活着而感动万分,虽然他很高兴知道他们还活着,以一种孩子所特有的感觉,他知道父亲是在取悦他。“父亲,我讨厌看见杀人。”他说。
“是啊,我知道,你总有点神经过敏。”王虎有气无力地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瞧着炭火发呆。
源再一次思考该怎样劝父亲上床,因为他无法忍受父亲的病容,他那张脸和干枯下垂的嘴都表明他病得不轻。他站起来,走向蹲在门边打盹儿的那个忠心耿耿的豁嘴老人,悄悄地对他说:“你能不能劝说我父亲上床睡觉?”
老人一下子被惊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的少将军,难道我没有试过吗?甚至在晚上,我都没法劝他上床。他若躺下,过不了一小时就又会起身,回到这把椅子上坐下,而我也只好坐在这儿,我困极了,睡得就像死人一般,但他坐在那儿,始终醒着!”
源走到父亲身边,像哄孩子那样对他说:“父亲,我也倦了,我们走吧,到床上睡觉去,因为我实在太累了。我和你一起睡,你知道我在身边,有事就可以叫我。”
这时候,王虎稍微动了一下,仿佛就要站起来,但他仍然坐了下去,摇摇头,不打算起来。他说:“不,我要讲的话还没有讲完。那是一些其他的事——我一下子记不起来了——两件我一直盘算着要讲的事。你去找个地方坐下,让我好好想想。”
眼下,王虎说起话来还像以前一样激动,源感到他孩提时代那种找个地方去坐坐的习惯又抬头了,然而,对于父亲,他如今已不怎么害怕,因此,一种拒绝承担义务的声音在他心中高喊道:“他算什么,不过是个使人讨厌的老顽固罢了。我竟然得坐在这儿,恭候他的脾气!”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任性的神色,几乎就要把这些话说出来。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出这一情势,赶忙跑上前来,劝源说:“让他去吧,少将军,既然他已病成这个样子,不管他说什么,我们都得忍耐着点。”源于是只得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他害怕这时候反抗父亲会使他的情况变得更糟,因为父亲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反抗。他走开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已没有多大耐心了。这时,王虎又突然开了口:“我想起来了。第一件事是我必须把你藏在什么地方,因为我还记得昨天你回家时对我讲的话。我必须把你藏起来,不让我的仇敌看见。”
听父亲这么说,源禁不住叫喊起来:“可是父亲,并不是昨天——”
王虎向儿子投出愤怒的目光,并用两只干枯的手击了一下掌,喊道:“我清楚自己说什么!回家不是昨天的事吗?你是昨天回到家里的!”
于是,忠心耿耿的老人又站到王虎和他儿子之间,近乎恳求似的叫喊:“算了——算了——是昨天!”源紧绷着脸,因为必须沉默而变得垂头丧气。这真是一件怪事,他先前对父亲的怜悯就像一阵轻柔的微风,从他心头一掠而过,父亲向他投出的愤怒的目光比起这种怜悯来,在他的心里激起一种更深沉的情感。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怨恨,他对自己说,他再也不会害怕了;为了避免害怕,他必须坚定不移。
王虎那种固执的老脾气也发作了,他僵持了好久才重新开口。他想,自己之所以不接着讲下去而停顿下来,是因为不喜欢儿子在他讲话时插嘴;实际上的情况却是,王虎有一些他不怎么喜欢说的事要谈,于是他等待着。在相持的时间里,源对于父亲的怒气一下子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想起了被这个人吓得不敢吭声的种种情况,想起消磨在自己所憎恨的武器上的所有时光,想起这次所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又一次被剥夺,他蓦然间感到再也不能忍受这只老虎了。不,他的血肉已从这个老头儿的身上分离出来,他对父亲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因为他不洗澡,不修面,让酒饭滴落在衣服上。至少此时此刻,父亲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他所钟爱的。
王虎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心里所有这些强烈的憎恨正在不断滋长,最后竟对他想说的话感到切齿地痛恨。他说的话是:“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宝贝儿子。除了寄希望于你,我还能指望什么?你母亲有一次说过很有见识的话。她跑来对我说:‘如果他不结婚,我们的孙子从哪儿来?’于是,我对她说:‘到某个地方去找一个身体健壮的好姑娘,别的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她精力充沛,能早生孩子就行了,因为女人都差不多,哪个也不见得比其他人好。把这个姑娘带回来,嫁给他,这样他就可以出走,躲在哪一个国家,等战争打完了再回来。那时候我们已有了第三代。’”
这番话王虎说得非常小心谨慎,每个词都预先考虑过。在让儿子重新离开之前,他强打起精神,说出这些措辞巧妙的话,以尽到为父的责任。这不过是每个好父亲应该做而每个儿子论理也必然指望的事,因为儿子为了父母,都应该接受如此选择的妻子,娶了她,生了孩子,然后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自由自在地到其他地方去寻找他的爱。可是源不是这样的儿子,他已经中了新时代的毒,内心充满了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隐秘而顽固的自由思想,也充满了他父亲对女人的那种憎恨。这种憎恨,加上他的固执,使他感到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是的,此时此刻,他的愤怒就好比受到拦截的洪水,他全部的生命已系于这一发之间了。
起先,源似乎还不相信父亲当真说了这番话,因为从小时候到现在,他一直听父亲说女人是蠢货,即使不是蠢货,也是变节者,是绝对不能信任的。然而,父亲确确实实说过这番话,他正坐在那儿,和先前一样看着炭火发愣。这时,源一下子明白了母亲和她的女仆何以如此热心地要悄悄把他弄回来,在得知他准备回家后,又何以会如此高兴,因为这样的女人什么都不想,只知道配对、结婚。
不过,他绝不会向他们屈服!他一跃而起,忘却了他对父亲的恐惧或爱,大声喊道:“我已经等到这一天了——是的,当我的同志们告诉我,他们是如何被迫结婚的,我就等着了——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离开了家——我常常想,我自己不知是否会有幸福——可是你像其他人一样,像所有想把我们永远缚住的老年人一样——把我们的整个身体缚住——强迫我们同你们选择的女人结婚——强迫我们生孩子——不过,我可不愿意受束缚——不愿自己的身体听任你们拨弄,让自己的命运同你们的拴在一起——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我知道自己恨你——”
源倾泻完胸中这股怨恨的洪流,便剧烈地呜咽起来,那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到源这样发脾气,心里害怕,便奔过来抱住他的腰,想说话却又开不了口,因为他那裂开的嘴唇全都扭歪了。源往下一看,只见老人靠在他身旁。他抬起手,一掌打下去,正巧打在那张又老又丑的脸上,于是豁嘴老人跌倒在地上。
王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并不是要走到儿子身边——不,他迷茫地朝源看了一眼,似乎弄不清儿子的这些话究竟有什么含义,因此,他的目光显得迷乱、呆滞。他看见老仆人倒在地上,就走过去把他扶起来。
可是源转过身子逃走了。他不再等着看看发生了什么,便从院子里奔出去,找到他那匹拴在树上的马,穿过大门,经过站在那儿凝视着他的士兵,翻身上马,策马离开了那个地方。这时,他心里暗暗地喊道:“永别了。”
源在狂怒中奔出了父亲的宅邸,但这种愤怒必须从它的热点上冷却下来,否则他便没命了。事实上,源也确实冷静下来了。他开始考虑,像他这么一个孤独的年轻人,在割断与同志们和父亲的联系后究竟能做些什么。那天的天气也在帮助他冷静下来,源在土屋里生活的那几天里仿佛始终存在的冬日的阳光,现在已经不见了,天色灰蒙蒙的,风从东面吹来,寒冷刺骨。源的马经过这几天的旅行,变得疲乏不堪,慢吞吞地在土地上走着。大地也变得灰暗了,源感到自己已被这灰暗的大地所吞噬,浑身冰凉。大地上的人们也有着这种类似的暗色,因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生存和劳作,和它是那么相像,他们的容颜随着它的变化而变化,他们的言语和一切动作都变得十分平静。在阳光下,他们的脸显得活泼,常常充满了欢乐,可是现在,在灰暗的天空下,他们目光呆滞,嘴唇上没有一丝笑意,他们的衣服是暗褐色的,行动也很迟缓。太阳通常所挑选并赋予勃勃生气的色彩,比如田地和山坡上那一块块小小的艳色、蓝布衣裳、孩子们的红外衣和姑娘们绯红色的裤子,现在都已不怎么鲜艳了。源骑着马经过这块灰蒙蒙的土地,对自己以前曾经那样爱过它感到惊奇。他也许会回到他的老队长那儿,继续追求他的事业,可是,他想起了那些村民,想起他们如何不喜欢他,而今天他经过的那些老百姓又是那样抑郁,于是他痛苦地向自己发问:“难道我要去为他们浪费生命吗?”是的,在他看来,甚至大地在今天也失去了笑颜。然而,这一切仿佛还不够似的,他那匹马也开始一跛一跛地行走。源在他经过的某个小城附近下了马,这时,他才发现马的腿已被石头碰伤,跛了,再也不能派上用场。
正当源停下来低头察看马蹄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巨吼,他抬头一看,原来一列火车正从他身边开过。火车猛烈地喷射着烟雾,速度极快。车速虽快,但因为源跪在马的旁边,离火车又很近,所以他看得见车厢里的许多乘客。他们坐在那儿,那么暖和,那么安全,又以这样的速度向前。源真羡慕他们,因为自己的马速度太慢,如今又残废了。突然间,一个绝妙的主意迅速跳入他的脑际,他心中暗暗喊道:“我要到城里去,把这头畜生卖掉,然后搭上火车去远方——越远越好——”
那天晚上,源睡在那个小城里的一家客栈里。客栈里脏得很,虱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使他无法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在那儿,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身上还有一点钱,因为父亲怕他有时银钱短缺,所以常常让他束着一条装钱的腰带,再说,他那匹马也可以卖些钱。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不出自己该上哪儿去、应该做什么。
源并不是普通的未受教育的小伙子。他熟悉本国的古书,也了解西方的新书,关于这些,他的家庭教师都曾教过他。他还向老师学了一口流利的外国语。因此,他并非像一个军人的儿子那样无能和无知。他在客栈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自问该用那笔钱和他的知识干些什么,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问着自己,是不是最好回到队长那儿去。他可以回去,对队长说:“我已经悔悟了,让我归队吧。”而且,只要他告诉队长,他丢下了父亲,打倒了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人,这就足够了,因为在革命者的队伍里,反抗父母就是获得允准的途径,这往往是忠诚的凭证,所以某些青年男女甚至把父母杀掉,以显示他们的忠诚。然而,尽管源知道自己会受到欢迎,但不知怎的,他并不想回到那个事业上去。
一想起这灰暗的一天,源就郁郁寡欢。他想起满身尘土的普通百姓,觉得自己已经不再爱他们。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快活过,其他年轻人所有的一切小小的欢乐我都没有,我的生命先是被对父亲的责任所占,后来又被这个我无法追求的事业所占。”突然间,他想起自己也许会喜欢上从未见过的某种生活,一种更愉快的、充满笑声的生活。源一下子觉得他的一辈子过于严肃,连个游戏的伙伴都没有,然而,他相信,一定存在着那么一个既充满欢乐又有工作可做的地方。
想到玩耍,他便回忆起自己的幼年时代,回忆起他曾经很熟悉的那个妹妹——她如何爱笑,如何用一双小脚东跳西跳,而他同她在一起时也如何爱笑。对了,他为什么不再去找找她呢?她是他的妹妹,他们血缘相系。这么多年来,他被牢牢地束缚在父亲的生命中,忘记了自己还有其他的亲属。
他的脑海里一下子涌现出所有的亲戚——有二十来个。他可以上他的伯父王掌柜那儿去。有那么一刻,他想到重回那座房子也许是很愉快,他的脑中呈现出一张亲切、愉快的脸,那是他伯母的脸,他想起了他的伯母和几个堂兄弟。可是接着他又固执地想到,不,他绝不能离父亲那么近,伯父一定会去告诉父亲,因为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了……他要去乘火车,跑得远远的。他的妹妹离这儿很远,在一个遥远的海滨城市里。他很想到那个城市里去住一阵子,看望他的妹妹,在可爱的景色中寻找乐趣,并瞧瞧所有那些他早已耳闻却从未目睹的外国玩意儿。
他心里有点着急,没等天亮就跳下床来,唤客栈的伙计打热水来洗身。他将衣服脱下来,狠命地抖了几下,想把虱子抖掉。伙计跑来后,他对客栈的肮脏咒骂了一通,一心只想离开。
伙计见源这么不耐烦,就知道他是富人的儿子,因为穷人是不敢随便骂人的,他忙说好话,赶紧侍候。因此,天才蒙蒙亮,源已经吃完早饭出了门,牵着那匹红马去卖。他以很低的价钱把马卖给了一爿肉店。源有一阵子心里很难过,确实,一想到自己的马将变成供人食用的肉,他就不由得一阵战栗。后来,他硬了硬心肠,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如今,他已经不需要马了。他不再是一个将军的儿子。他就是他自己——王源,一个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自在的青年。就在那一天,他登上了驶向那个海滨大都市的火车。
对源来说,这也算一件幸事,因为他时常替父亲读他那位博学的妻子的来信。信是从她移居的海滨城市寄来的。王虎年纪越大,越是懒得看什么东西;他年轻时虽然很能看书,上年纪后却把许多字都忘了,无法流畅地阅读。这位妇人每年写两封信给她丈夫,这些信里往往有许多学问,不好懂,源就替父亲读信,并为他解释。现在回忆起来,他还记得她在信里告知的地址是在那个大城市中的哪个区、哪条街。于是,源一路上过了一条江,绕过一两个湖,翻过重重山,经过一块块春麦青青的良田,再经过一天一夜的旅程。下车之后,他知道该往哪里走。路程不很近,所以他雇了一辆人力车去那儿。就这样,他一个人从灯光明亮的街道上经过,开始了他的冒险之旅。他坐在车上,因为没有人认识他,所以他尽可以像一个乡下人那样自由自在地观看街景。
他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都市。大街两边的房屋是那么高,因此,尽管街灯亮得耀眼,源还是看不到这些高高耸入夜空的房子的屋顶。然而,在这些高楼的底部,光线是充足的,人们像在白昼一样行走。在这儿,他看见了世界上的各种人,他们的种族、类型、肤色都不相同。他看到了来自印度的人,印度妇女身裹黄布和纯白的薄纱,穿着绯红色的罩袍,以衬托她们的黑肤之美。他还看到了行色匆匆的白种男女,他们衣着往往相似,鼻子又都很高,以致源望着他们,惊异于这些白种女人怎么能从许多人中认出她们的丈夫,在他看来,除了大肚皮、秃顶或有类似的缺陷,他们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
但大多数还是和他一样的人种,源看见形形色色的同胞在街上走。富人们乘着豪华的汽车来到某些游乐场所门口,喇叭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拉着源的人力车夫必须让到一边,先让他们通过,就像古时候给皇帝让道一样。富人一到某个地方,穷人就会靠上来,乞丐、残疾人、病人,他们摆出各种各样的苦恼相,以乞得一点钱。然而他们很少要到钱,因为那些富人走起路来往往鼻子朝天,目不下视,从他们的钱包里漏出来的银钱真是少得可怜。源此时虽在热切地寻求快乐,但一瞬间恨起这些目中无人的富人来,他心里想,他们理应给那些乞丐一点钱。
源坐着低贱的人力车经过这川流不息的一切,毫不引人注目,最后,车夫气喘吁吁地在有一排长墙的某个大门口停了下来,同一边还有二十来个相类似的大门。这就是源要找的地方。于是,他跳下人力车,摸出一把硬币,按说定的价钱付给车夫。刚才,源看到那些富人和他们的太太对于乞丐的呼号如何视若无睹,又如何把伸到他们面前的骨瘦如柴的手推开,心中不免有点愤愤然,可是,当这个跑得浑身是汗的车夫低声下气地颤声恳求“先生,发发善心,加一点吧”时,源却认为这全然不是一回事。车夫看到他身穿绸衣,脸上又显示出营养充足的气色,因此想多要点钱,可是源不认为自己是富人,况且这些人力车夫的贪心不足是出了名的。于是他毫不让步地喊道:“价钱不是讲好的吗?”车夫叹了口气,说:“哦,是的,钱是讲好的——但我想,你若是发发慈悲——”
然而源已经忘掉了人力车夫。他转过身去,瞧见门铃,便按了一下。车夫见自己已遭人遗忘,又叹了一口气,用挂在脖子上的一块脏布擦了擦发热的脸,便慢悠悠地向街上走去,尖厉的晚风吹来,使他打了个寒噤,把他皮肤上的汗水吹得冰凉。
一个男仆出来开门,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瞧着源,一时还不让他进去,因为在这个城里,常有一些穿得很好的陌生人去按人家的门铃,声称他们是住在这儿的某某人的朋友或亲戚,可他们进了门就拔出洋枪抢劫、杀人,为所欲为,他们的同伙有时也会进来帮忙,劫走孩子或男人以勒索赎金。于是,这个仆人很快又把门闩上,也不管源这时候已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源必须在门口等一会儿。等到门又一次打开时,他看见一个妇人站在那儿。这个妇人气质娴雅,面容庄重,身材高大,满头银丝,她的衣服是用某种紫红色缎子做成的。他们彼此相视,源发现她的脸很和善,那是一张饱满而苍白的脸,脸上皱纹不多,但嘴和鼻子都太大,两眼之间又过于扁平,所以她绝对算不上漂亮。这位妇人的眼神也很温和,而且很解人意,这使源鼓起了勇气,他羞怯地微微笑了笑,说:“太太,我这样冒昧前来,要请求您的原谅。我叫王源,是王虎的儿子,我是离开父亲而来的。我孤身一人,对您并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来看看您和妹妹。”
源说话的时候,这位妇人一直很仔细地看着他。她很和气地说:“我不能相信自称是王源的人,因为我上次见到你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已认不出你了,但是你和你父亲长得那么像。是啊,谁都可以看出你是王虎的儿子。好吧,进来吧,不必拘束。”
尽管那个仆人似乎还有点放心不下,但妇人还是让王源进了门。她是那么温和,那么娴静,仿佛丝毫不感到惊奇,或者不妨说,眼下世界上没有什么事会使她感到惊奇。她领他进了一间狭小的门厅,然后吩咐仆人准备一个房间,搬一张床进去。她询问源有没有吃过饭,并打开客厅的门,请他在那儿随便坐一会儿,接着就去为那间仆人已替源准备好的房间张罗些物品,好让源住得舒适些。所有这些事,她都做得那样从容不迫,而且抱有一种至诚的欢迎态度,这使源感到很高兴、很温暖,他终于觉得自己是个受欢迎的客人。这种感觉使他的心里甜滋滋的,因为他和父亲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已把他弄得灰心丧气了。
他坐在客厅的一把安乐椅上等待着,对这种从未见过的房间感到惊奇,然而,和以往一样,他严肃的脸上没有露出惊讶和兴奋的表情。他裹在黑色的丝绸长袍里,静静地坐着,偶尔环顾一下房间。他不敢多看,因为这时如果有谁进屋来,见到这种探头探脑的样子一定会感到奇怪,再说他也天生讨厌那种到一个新地方就感到陌生或不自在的人。这是一间小小的四四方方的房间,房间里十分洁净,地上甚至铺着织花的羊毛地毯,上面没有一点污渍。地毯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桌上铺着红色的丝绒毯,中间摆放着一只插着玫红色纸花的花瓶,花儿看上去十分逼真,只是叶片不是绿的,而是银色的。像他坐着的那种椅子,房间里还有六把,这种椅子椅座柔软,还套着红缎子。房间的每个窗口都挂有用上好的白布制成的窗帘,墙上的一个玻璃镜框里则是一幅外国画。画上的那些高山很蓝很蓝,一个湖也同样碧波粼粼,山上有一些他未曾见过的洋房。整幅画的画面十分明朗,使人赏心悦目。
突然间,不知哪里响起了铃声,源回头向门口看去。他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孩子尖尖的嬉笑声。他留神地听着。她显然是在同谁讲话,尽管他没有听见有人答话。她用的许多词语源都无法听懂,因为她时不时在话里夹上一些外国语。
“啊,是你吗?不,我不忙。哦,我今天累坏了,昨夜跳舞跳得太晚了。你在开我的玩笑,她比我漂亮得多。你在取笑我,她跳舞也远远比我跳得好——甚至白种人也想同她跳呢。是的,这是真的,我没有同那个美国青年跳舞。啊,他跳得多好!我不想告诉你他说了些什么!不告诉,不告诉,不告诉!那么今晚我跟你去——十点钟!我得先吃饭——”
一串娇美的笑声传了过来,突然,客厅的门打开了,他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门口,便站起来点了点头。他目光谦恭有礼地下视,避免和她的目光接触,但她很快地走上前来,就像疾飞的燕子那样优雅敏捷,并伸出她的手。“你就是源哥啊!”她以娇柔的嗓音欢快地喊道,她的声音很高,仿佛飘浮在空气上面,“妈妈说你出人意料地来了——”她抓住他的手,嘻嘻地笑着。
“你怎么这样老式,还穿这种长袍!要像这样握手——现在大家都兴握手了!”
他感到她滑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慌忙把手抽开,因为他觉得握着她的手怪难为情的——他一边把手抽出来,一边凝视着她。她又一次笑起来,朝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一坐,把脸转向源。这是一张极其漂亮、像小猫的三角脸那样娇小的脸,圆圆的脸蛋上面是卷曲的光滑的黑发。但最能吸引源的是她的眼睛。她那双眼睛很亮,很黑,带着光彩和笑意的目光射向他人,使人心醉。再下面是她红红的小嘴,嘴唇丰满、鲜红,但又小巧而柔美。
“坐下。”她喊道,俨然是一个傲气十足的小皇后。
于是他坐下,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的边上,以免离她太近。她又笑了起来。
“我是爱兰,”她用轻柔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你还记得我吗?我完全记得你,只是你长得比以前好了——你以前一直是个丑孩子——脸太长。但是你应该有几件新衣服——我那些堂兄弟眼下穿的全是西装——你穿西装一定很好看——个子那么高!你会跳舞吗?我很爱跳舞。你认识我的堂兄弟吗?我那个大嫂跳起舞来就像仙女一般!你应该见见我的老伯父!他也想跳舞,但是他年纪大了,人又出奇地胖,所以伯母不让他去。你真该见见他因为老盯着漂亮姑娘而挨伯母臭骂的那副样子!”说着她又发出一串轻轻的笑声。
源偷偷地看了她一眼。他从未见过这样苗条的姑娘,身材纤小得就像孩子;她那件绿色的绸旗袍非常合体地裹在她身上,犹如花萼包着蓓蕾一般;旗袍的领子高高的,紧紧贴住她那纤细的脖子;在她的耳垂上则挂着小小的镶金珠环。源把眼光掉开,用手掩着嘴咳了几下。
“我上这儿来,是为了问候母亲,并向你致意。”他说。
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笑他的严肃劲儿,这一笑使她的脸光彩熠熠。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她的步子是那样轻快,就像闪过一道光线。
“哥哥,我这就去找她。”她故意用一种一本正经的口气说话,以嘲弄他的严肃劲儿。然后,她又笑了,用她那小猫般的黑眼睛向源拋了一个取笑的眼神。
她走了以后,房间里显得异常静谧,就像房间里一小股忙碌的风突然停止了流动一样。源惊奇地坐在那儿,无法理解这个姑娘。在整个士兵生涯中,他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他竭力回忆他们小时候在一起时她是什么样子,当时父亲还没有带他离开他母亲的庭院呢。他想起来了,那时她也是这样敏捷,这样天真地说话,也这样用漆黑的大眼睛瞧人。他还想起刚和她分手时,他感到生活是多么沉闷,他父亲的兵营又是多么缺乏生气啊。想到这儿,他甚至感到现在的这间屋子也太安静、太寂寞了,他希望她能回到这儿来,渴望着再见见她,他需要听到像她那样的笑声。他忽然又想起,他的一生老是被这样那样的义务所占据,缺少的正是笑声,他从未有过像街头那些穷孩子一样的嬉戏逗乐,也从未有过像一群劳动者在正午的阳光下歇一会儿,一块儿吃些东西时那样的欢乐。他的心跳快了起来。这个都市将带给他什么,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喜爱的笑声和欢乐吗?是灿烂的新生活吗?
因此,当门声又响起时,他热切地向门口望去,但这次来的不是爱兰,而是太太。她悄悄地走进来,仿佛已把房子里的一切准备得舒舒服服了。跟着她进来的是那个男仆,他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是几只热气腾腾的菜碗和饭碗。她说:“把吃的放在这儿吧。好啦,源,如果你要使我高兴的话,就应该多吃一点,我知道火车上的伙食和这些不一样。吃吧,我的儿——源,既然我没有别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儿。你能够找到我,我很高兴。我想听你谈谈所有的事情,谈谈你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这位有教养的太太非常和气地同源说话。源瞧着她的脸,从她的神色和话语的含意中知道她是出于真诚。她替他在方桌边放了一把椅子,听着她悦耳的嗓音,看到她那双细细的温柔的眼睛里流露出殷勤的目光,源发觉傻乎乎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动情地想,自己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受到过如此彬彬有礼的欢迎——不,没有一个人曾如此友好地对待过他。霎时间,这幢温暖的房子、房间里令人愉快的色泽、对于爱兰的笑声的回忆以及这位太太的慰藉都一股脑儿涌上来,充溢他的心头。他急切地吃着,因为肚子已很饿,而且那些菜肴烧得很考究,不像买来的菜那样缺少油水和作料。这时候,源忘记了他曾经热切地吃过乡下的饭菜,只觉得现在的菜是他从未享用过的最好的、最使人满意的美味,所以他吃了个饱。然而,由于这些菜味道很浓,油水太重,他很快也就餍足了。虽然这位太太竭力劝他再吃些,但他已无法多吃。
在源吃饭的时候,那位太太一直侍候着他。他一吃好,她就让他重新坐到安乐椅上。源吃饱了,感到又暖和又舒服,于是他同她谈了所有的事,甚至那些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事。这时,他看见太太凝视着他,这是一种意味深长、充满期待的凝视,于是,他的羞怯感一下子消失了,开始向她倾诉所有他想说的话——他如何憎恨战争,如何渴望到乡下去生活。他说,他去乡下并不是像那些农民一样过愚昧无知的生活,而是作为一个有智慧、有学识的农民,去引导他们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他还告诉他,他如何因为父亲的缘故偷偷地从队长那儿逃走。此刻,太太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注视着他,使他对自己有了某种新的了解,他困窘地说:“以前我曾想,自己之所以逃走,是因为我不愿意去反对父亲,可是现在,太太,我发现了自己逃走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虽然我的同志们献身于正义的事业,但他们总有一天要杀人,可我痛恨这种杀戮。我不敢杀人——我知道,我并不勇敢。事实上,我无法使自己憎恨到能够杀人的地步。我也知道,父亲对此是怎么想的。”
他谦恭地望着太太,对亮出自己的弱点感到惭愧。然而她平静地说:“确实,并不是每个人都敢杀人的,否则我们全都会死去,我的儿。”隔了一会儿,她又用一种更温和的语气说道,“源,我很高兴你不敢杀人。我想,救人性命总比杀人好,虽然我不信佛教。”
等到源迟疑不决、羞愧参半地谈到王虎如何一定要他同随便哪个姑娘结婚的时候,太太完全被感动了。她慈祥地、充满理解地听他叙述,并在他停顿片刻的当儿不时轻轻地发出赞同声。源低着头说道:“我知道,他有这样做的权力——也知道法律和习俗——但是我无法忍受。我不能——我不能——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要自由——”这时,对于父亲憎恨的记忆以及试图表白这一点的愿望困扰着他,他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想把一切都倾吐出来,“我能够理解最近这些年月儿子们为何会杀死他们的父亲——我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但是我完全理解那些出手比我快的人的想法。”
他注视着这位太太,想看看这些话是否过于严酷,使她承受不了,但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她显露出一种新的威严,用比先前更确定的口气说:“你是对的,源。是的,现在我常常对那些青年的父母、爱兰朋友的父母甚至你的伯父和他那位不住地抱怨青年的太太讲,至少在这个问题上,青年人是对的。噢,我知道你完全没有错,我绝不会强迫爱兰结婚——而且,如果必要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会帮助你反对你的父亲,因为我确信你是完全正确的。”
她黯然地然而却带着某种源于自己生平的隐秘的激情说了这番话。源惊奇地发现她细细的温和的眼睛变了样,正闪耀着某种光彩,她整个平静的脸也起了变化。但是他毕竟太年轻,除了考虑到自己,还不可能为别人想得很多。她言语的慰藉同这幢房子的安静、舒适糅合在一起,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迫切地说:“我是否能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到我看清了该怎么去做——”
“那当然可以,”她热情地说,“你爱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我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儿子,现在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事实上,这位太太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黑黑的高个子青年。虽然按通常的标准,源还不能算漂亮,因为他的颧骨过高,嘴也太大,但是,他比大多数的男青年更魁伟。她喜欢他脸上那种诚挚朴实的神态,喜欢他慢条斯理地行动的样子,还喜欢他说话时表现出来的某种羞怯和优雅。他仿佛是那种即使下了决心也会对自己的能力有所怀疑的人。然而,源的优雅仅仅表现在他的言谈中,他的嗓音实则低沉、动听,完全是男子汉的声音。
源看出了她对自己的好感,更是感到安慰,这儿已是他的家了。他们又交谈了一会儿,她便带他去一个小房间,即他将要住进去、属于他的房间。到那个房间要走一段楼梯,再上一小段盘旋式阶梯。房间在屋顶下面,十分洁净,需用的东西应有尽有。等她走出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走到窗边,举目望去,好多街道已亮起了灯光,整个都市一片辉煌。在高高的夜空中,源仿佛已看到了一个新的天堂。
如今,源确实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一种他自己从未梦想过的崭新的生活。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后漱洗穿衣,然后就下楼梯,太太正带着同样喜悦的目光在楼梯口等着他,这给了他一种新的宽舒感。她将源带进一间房间,那儿桌上已备好了早餐。在餐桌上,她很快就开始同他谈她为他制订的一些计划,她谈得往往很具体,很细致,以免什么设想违背了他的意愿。她对他说,首先,她得为他买一些服装,因为他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没有带;然后,得送他进市里一所专为年轻人开办的学校学习。她说:“我的儿子,你没有必要急于找工作。在这段时间里,你最好先用一些新的知识充实自己,否则你只能赚很少的钱。让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我要让你实行我曾经为爱兰制订的那些计划,无论她是否照此做过。你要进这所学校学习,直至学到的东西足以确保你的地位为止。学习结束以后,你就可以找工作,甚至可以到国外去待一阵子。如今的青年男女都十分醉心于出国留学,依我看,他们出洋也是一桩好事。对了,尽管你的伯父高喊这是一种浪费,说他们回国后个个自恃有本事,有能耐,无法再同长辈们一起生活,但我仍然认为,让他们出去尽自己所能学些东西,然后回来报效自己的国家,这总是好的。我只是希望爱兰——”她说到这儿顿住了,一时间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仿佛由于自己内心的某种烦恼而忘却了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她很快又一展愁颜,很果断地说:“唉,我不该试图塑造爱兰的生活。假若她不愿意,我就不应该这样做——也不要让我来塑造你的生活,儿啊!我只是说,假若你这样做——要是你愿意的话——那么,我可以想出一个这样做的办法来。”
源对她谈到的所有这些新鲜事感到茫然,似乎一下子接受不了,他高兴得有点结巴地说:“当然,我只有感谢你,太太,你说的这些话使我十分高兴——”他坐了下来。因为年轻人一夜过后的饥饿,因为平静的心中充溢着欢乐,又因为是在一个成了自己家的地方用饭,他早餐吃了很多东西。这位太太笑了,很高兴地说:“我敢发誓,你的到来使我很愉快。源,即使不为别的,单是看你吃饭就使人惬意。爱兰是那么怕吃饭,唯恐骨骼上多长肉,她几乎一点东西都不敢吃,比一只小猫吃的还要少。早晨,她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生怕见了东西想吃。我那个孩子,她只知道追求漂亮,其他什么事都不管,可是我却喜欢能吃的年轻人!”
她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筷子将鱼身上的好肉、鸡和调味品往源的碗里搛,她对源的那种健康人的饥饿大为高兴,甚至比自己吃还高兴。
源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最初,这位太太去一些出售丝绸和外国毛料织物的大商店买来衣料,然后把裁缝请到家里来,替源量体裁衣,照城里的式样做了几件衣服。太太对裁缝们催得很紧,因为源至今还穿着那几件旧服装,这些服装做得过于宽大,又是乡下式样,她绝不愿让他穿着这样的衣服去见他的伯父和堂兄弟。他们已经听说源来了,这一定是爱兰告诉他们的;他们请他去参加一个为他洗尘的宴会,但太太将宴会的日期挪后了一天,那时他最好的服装就可以做好了。这是一件有本色织花的孔雀蓝缎子长袍,外加一件玄色缎马褂。源对太太的这些安排十分满意,他穿上了新衣服,一个从城里请来的理发师给他理了发,并为他修去了脸上的柔毛。他穿上太太为他买的新皮鞋,套上玄色缎马褂,又戴上眼下每个男青年都戴的那种外国毡帽。当他对着自己房间墙上的那面镜子看时,他也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青年,同这个城市里的任何青年并没有什么两样。他对这种情况感到高兴,正是人的一种天性。
对这一心理的洞悉使源有点害臊,他十分难为情地走下楼梯,进了那个房间,太太正在那儿等着他,爱兰也在。爱兰一见源就拍着手嚷道:“啊,现在你是非常漂亮的年轻人了,源!”她笑着,笑声里含着浓重的戏弄意味,源感到自己的血往上冲,脸和颈项都红了,她目睹这一情景又大笑了一番。然而太太温和地制止了爱兰,她让源转过身子,看看他的衣服的前后身是否都做得很好。当发现一切都很合身时,她对源就更满意了,因为他的身材相当挺拔、健壮。望着源美好的形象,她感到自己的这番辛苦得到了很好的回报。
宴请在第二天举行,和源同去他伯父家的有爱兰,还有那位太太——源已经叫她“母亲”了,不知怎的,他叫起她来比叫自己的母亲更顺口些。他们坐的车不用马拉,而是有一台机器在车里,由仆人驾驶,源从未坐过这样的玩意儿,但他很喜欢它,因为它开起来那么平稳,就像在冰上滑行。
在去伯父家的路上,源了解到许多关于他的伯父、伯母和堂兄弟的情况,因为爱兰一直在说这说那,喋喋不休地告诉他。她一面讲一面笑,露出淘气的神色,她那小小圆圆的红唇不住地动着,仿佛在为每一个字加标点。根据她的叙述,源的眼前浮现出关于他们这门亲戚的清晰的画面。虽然他很守礼,但他还是止不住笑了出来,因为爱兰是那么诙谐,那么顽皮。他从她的描绘中形象地了解了伯父,她说:“源,他真是像一座山那样,前面挺出那么大一个肚子,我敢打赌,他实在需要生出另一只脚来撑住它,他的下颌垂在肩膀上,头秃得像个和尚!可是他比和尚差得远呢。源,他只愁自己太胖,不能像儿子们那样跳舞——实际上,他多么想抱住一个姑娘,把她搂得紧紧的——”讲到这儿,姑娘发出一阵大笑,这时,她母亲温和地打断了她,同时向她眨了眨眼睛:“爱兰,讲话要有分寸,我的孩子,他是你的伯父呢。”
“他是我伯父,可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淘气地说,“源,我那伯母,也就是他的原配,讨厌住在城里,一直想回乡下去。但是,她又怕离开他,唯恐有些姑娘图他的钱勾引他,然后出于不愿当小老婆的现代观念,要做他的正妻,这样,她就会被撇到一边了。他的两位太太在这个问题上至少是结盟的,也就是说,她们绝不会让他娶第三个女人——这是近年来的一种妇女联盟呢,源。至于我的三个堂兄弟——对了,你知道的,大堂兄已经结了婚,大堂嫂有男子风,管他管得好凶,于是我那可怜的堂兄只能偷偷摸摸地寻欢作乐。可是,她十分精明,能够从他身上闻出一种陌生的香水味,在他衣服上发现脂粉的痕迹,或是从他的衣袋里搜出信来,我这位大堂兄在这方面活脱儿像他父亲。我们的二堂兄盛——他是诗人,一个漂亮的诗人,他替杂志写诗,还写殉情的故事。他可以算是一个叛逆,一个温和、漂亮、微笑着的叛逆,他时时刻刻在寻求并变换着爱的对象。然而,我们的三堂弟才是真正的叛逆。他是个革命家——我知道他是!”
爱兰说到这儿,她的母亲便恳切地喊道:“爱兰,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他是我们的至亲,这种称呼最近一段时间在城里是很忌讳的。”
“是他自己这么对我说的。”爱兰说,但把声音压低了些,同时朝开车人的后背瞥了一眼。
她在车上说了好多好多话,等到王源进了伯父的家,对他们每个人他差不多都认识了,因为他妹妹已将他们逐个介绍了一番。
这幢房子同王龙在古老的北方乡镇买下并传给儿子们的大房子完全不同。王龙的那幢房子古老、庞大,一个个房间或是又深又暗,或是既小且暗,此外就是有一个个院子,但没有楼,房间一间接一间地延伸开去,空间甚为开阔;房子的屋顶高高的,下面架着梁,看上去陈旧不堪,一个个的窗格子里都嵌着来自南方的贝壳。
然而,源的伯父的新房子矗立在这个外省新城的一条街上,边上挤挤挨挨的也是和它相似的一些房子。这些房子都是外国式的,非常高,但很狭窄,没有任何院子或花园,房间紧紧地联在一起,虽小,但因为有许多无格的玻璃窗,所以倒很亮堂。阳光射进房间,亮得耀眼。光线照在墙上,照在铺着绣花缎子的桌椅上,照在妇女们鲜艳的丝绸服装和她们朱红色的唇膏上,呈现出种种斑驳的色彩,因此,当源一进到他那些亲戚全在场的这间屋子时,顿觉光彩夺目,但他感到这儿炫耀得有点过分,并不美。
他的伯父站起身来,双手捧住他的下垂至膝的大肚子,他那件织锦缎袍子则像帘幕一般从肚子上垂落下来。他气喘吁吁地向他的客人打着招呼:“哟,弟妹,侄子,还有爱兰!嘿,源也是个魁伟的黑肤小伙子,像他父亲一样——不,不像,我敢打赌——比老虎要文雅一些,也许——”
他气喘吁吁地哈哈大笑了几声,便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他的太太站了起来,从侧面看过去,她是一个整洁、脸色苍白的妇人,身着一身黑色的缎子衣裙,显得十分简朴、得体。她两手交叉地塞在衣袖里,一双缠过的小脚使她有点站立不稳。她也向他们打招呼说:“我盼望着见你们都好,弟妹,侄子。爱兰,你越来越瘦了——太瘦了。如今的女孩子宁可挨饿,也要穿那种裁得笔挺、同男子服装一样大胆的衣服。请坐呀,弟妹——”
她的边上还站着一位源不认识的妇人。这位妇人的脸粗陋而红润,皮肤用肥皂擦得发光,头发按乡下的式样,在额前留了一排刘海儿,她的眼睛很亮,但眼中没有智慧的光芒。没有人提起这位妇人的名字,因此源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仆人,直到爱兰的母亲同她寒暄了几句,他才得知她是他伯父的姨太太。于是,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这位妇人涨红了脸,按乡下妇女的礼法,两手交叉地插入袖筒,鞠了一躬,但没有开口。
大家寒暄了一阵,源的堂兄弟们便叫他到另一个房间去,同他们一起喝茶。他和爱兰觉得离开长辈们更自由些,便很高兴地去了。源默默地坐在那儿,听他们东拉西扯。他们彼此间都很熟识,只有他一个人是生客,尽管他是他们的堂兄弟。
他仔细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个人。他的大堂兄已不太年轻,身材也不高,但肚子已长得同他父亲一样。他穿着一身黑呢西服,显得有点洋气。他那张白白的脸依然很漂亮,一双柔软的手有着光润的肌肤。他那游移不定的目光常常过久地停留在他堂妹身上,这时,他那嗓音尖尖、漂亮的妻子就会流露出一种轻蔑的表情,谈起其他一些事情,以把丈夫的注意力引开。源的二堂兄——诗人王盛也在座,他披在脸两侧的头发又直又长,手指细长、苍白、娇嫩,他那笑眯眯的、沉思的神色给人一种很有学问的感觉。只有第三个——小堂弟在容貌和举止方面都不大吸引人。他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穿着普通的灰色学生装,衣扣一直扣到颈部,他的脸一点也不漂亮,长得很粗,上面还有许多小疙瘩。他一双手瘦削、松弛,从衣袖里露出长长一大截。在别人谈天说地的当儿,他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儿,从近旁的一只碟子里抓花生吃,他的吃相很贪婪,可脸上却显出一种青年人的忧郁神情,使得别人还以为他在违心地吃花生呢。
房间里有一些小孩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其中有一两个近十岁的男孩、两个小女孩,和一个用布带绑住身子,由女仆拉着,吱吱哇哇尖声叫着的两岁婴孩,另外还有一个婴儿正被抱在妈妈怀里吃奶。源对于孩子向来有些害怕,所以也没理睬他们。
一开始,他们都在闲谈。源不声不响地坐着,他们让他随便吃些糖果和蜜饯,这些甜食就放在源身边一张小桌上的碟子里。大嫂子让女仆给他沏茶,然后似乎就把他忘了,忽视了待客必须殷勤热情的礼仪,而源在这方面曾经是受过训导的。于是,他轻轻地剥着花生,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闲谈,并不时将剥出来的花生果给孩子们吃,孩子们拿了就往嘴里一送,也不说一个“谢”字。
然而,堂兄妹之间的谈话很快就沉寂下来。大堂兄确曾问过源一两件事,如他想上哪儿去念书等。他听说源也许会出洋时,便羡慕地说:“我也想出去一趟,可父亲绝不会为我花这笔钱。”然后,他打了个哈欠,把手指按在鼻梁上,陷入郁郁的沉思。末了,他把他最小的孩子抱在膝上,给他吃糖,逗了他一会儿,见孩子发脾气就乐,孩子用小小的拳头拼命打他时,他更乐得大笑。爱兰正同她的堂嫂低声谈话,堂嫂讲话的口气有点愤愤然,尽管压低了声音,源还是听得出她是在讲她婆婆,说如今再没有哪个妇人会像她婆婆那样爱对别人指手画脚了。
“满满一屋子都是仆人,可她偏要我替她倒茶。爱兰——如果这个月的米比上个月的用量多,她也要怪我!我发誓,绝对不再忍气吞声。如今很少有女人愿意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我也不干啦!”她说的无非是这类妇道人家的话。
在所有这些人中,源怀着最大的好奇心注视着的是他的二堂兄,即爱兰称为诗人的王盛,这部分是因为源自己也爱诗,部分则是因为他喜欢这个青年的优雅——一种纤弱的优雅。盛身穿一套黑色西式便服,这使他显得更为敏捷、引人注目。他长得很漂亮,源很爱美,因此他的目光差不多一直盯着盛那张金黄色的椭圆脸,盯着他那双又黑、又温柔、又带着梦幻色彩、像姑娘那样的杏眼。源的这位堂兄具有某种情调,还有某种内在的领悟力,这些都吸引着源,使他渴望同盛讲话。然而,无论是盛还是孟,都一言不发,盛不一会儿便看起书来,而孟在吃完花生后就跑掉了。
但是,在这间满满都是人的房间里,谈话也并非易事。孩子们动不动就哭,仆人们进进出出,不停地倒茶、送点心,把门弄得轧轧作响。源的堂嫂还在悄悄地讲话,爱兰不时笑着,听到有趣的地方,还做出嘲弄的神态来。
一个漫长的黄昏就这样消磨过去了。晚宴的菜肴十分丰盛,伯父和大堂兄的胃口之好令人瞠目。如果有哪道菜烧得不太好,他们俩便一起抱怨,吃到美味则大声叫好;他们还对肉类和甜点心的烹调进行比较,把厨师叫出来听他们的评论。厨师出来了,他的围裙因为干活而弄得又黑又脏。他提心吊胆地听着,听到称赞的话,他那张满是油腻的脸就堆满了微笑,受到责怪时则低头连连称是。
至于源的伯母,她为了自己的缘故,正拼命察看哪道菜里有肉有蛋,或哪道菜是用猪油烧的,因为现在她年纪大了,信了佛,不再吃荤菜。她有自己的厨师,他能把蔬菜巧妙地制成各种各样的肉食品模样。人们打赌说,这一碗是鸽蛋汤,其实里面一只鸽蛋都没有;一盘鱼端出来,有眼有鳞,活脱儿的一条鱼,等到人们将它划开,发现其中既没有鱼肉也没有骨头,才知道这不是真的鱼。这位太太让她丈夫的姨太太忙这忙那,自己还不无炫耀地说:“太太,这些活本该是媳妇替我干的,但是如今这时世,媳妇也不像媳妇了。我没有媳妇倒也好。”
她的儿媳妇笔直地坐在那儿,很漂亮,但神色十分冷峻,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可是那位姨太太倒很随和,她能够把各种关系始终处理得十分妥善。这时候,她和蔼地说:“我倒无所谓的,太太。我喜欢忙忙碌碌。”
于是,她就这样为许许多多的小事情忙忙碌碌,给大家带来安宁。这位脸色红润的普通妇女身体强健,脸上常常带着笑容,她最大的乐趣是得一点空,替自己的或孩子们的鞋绣花。她身边常常带着一些零星的缎子以及剪得很巧妙的花鸟树叶的纸样,颈上也常常挂有各种颜色的丝线;她的中指上始终戴着一只铜顶针,戴惯了,以至好多次睡觉时也忘了脱下来,于是她就拼命寻找,疑惑不定,最后,她发现顶针依然戴在自己的手指上,便发出一阵愉快的孩子般的大笑,大家听了也感到好笑。
满屋子都是谈话声和喧闹声、孩子们的哭哭啼啼声、杯盘交错的叮当声,只有那位有学问的太太保持着她的文静和端庄。她是有问才答,优雅地进餐,不过分留意吃的东西,她甚至对孩子也讲究礼貌。爱兰的嘴太快,那双善于捕捉笑料的眼老是闪闪发光,但她只要瞧见母亲那双温和而严肃的眼睛,瞧见母亲眼中流露的沉思和庄重,就再也不敢放肆了。不知怎的,这位慈祥和蔼的太太坐在这群人中,所有在座的人都变得更为亲切、彬彬有礼了。源看出了这一点,对她更加尊敬,对自己能够称她为母亲也更感自豪。
源无忧无虑地住了一段日子,他从未梦想过这样的生活。他事事都相信这位太太,服从她,就像他是她的亲生孩子一样。他愉快而又热切地服从她,因为她从不向他发号施令,而是往往问他,他是否十分愿意做她为他安排的某些事,她的话说得那样温和,以至源常常觉得,要是一开始就让他自己考虑的话,他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一天清晨,在她和源两人单独吃早饭——爱兰是从来不吃早饭的——的时候,她说:“我的儿子,不让你父亲知道你在哪儿是不好的。如果你愿意,我就亲自写封信给他,告诉他,你很平安地同我住在一起,绝不会受到他的仇敌的伤害,而且,因为这儿是外国政府保护下的海滨城市,他们不会允许战争在这儿发生。我会求他替你解除这种婚姻,让你有朝一日也像当今的青年一样自行选择。我还要告诉他,你现在一切都好,并将进这儿的学校念书,我会照顾好你的,因为你是我自己的儿子啊。”
源对于父亲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白天,当他在马路上东游西逛地观赏街景,在陌生的市民中挤来挤去时,当他在这幢洁净而安静的房子里忙着读他为进新学校而买来的书时,他会想起自己的任性,甚至想这样喊出声来:像这样自由自在地生活是他的权利,父亲绝不能强迫他回家。然而,在无数个夜里,在他因不习惯清早从街上传来的嘈杂声而醒来时的熹微晨光中,他又感到,对他来说,自由是不可能的。每当此时,他孩提时代的那种恐惧感又会向他袭来,他在心里默默地呼喊道:“我怀疑我是否还能在这儿待下去,假如父亲率领士兵前来把我带回去怎么办?”
在这些时候,源忘记了父亲的种种慈爱,忘记了父亲的年岁和病痛,只记得他怎样常常发怒,怎样只注重自己的意旨,然后,源会感到他幼时的那种忧虑和恐惧重新攫住了他。他已经多次设想过如何给父亲写信,如何在信中为自己的出走辩护,设想过若是父亲前来,他该如何躲避他。
因此,当太太对他说了上述话,他也觉得这样做似乎是最容易、最可靠的办法了,于是他十分感激地喊道:“这倒是帮助我的最好的办法,母亲。”他在吃饭的当儿思考了一会儿,心头略感轻松,又敢于有一点小小的任性了,于是他说:“只是你的信要写得尽量简单些,因为父亲的眼睛不是很好。然而,你要确实向他说明,我不会按他的意旨回家结婚,如果存在着逼我就范的可能性,我就永远不再回去,甚至永远不见他。”
见源那种激愤的样子,太太慈祥地笑了,她温和地说:“当然,我一定这么写,但会写得更客气一点。”她显得那样平静、自信,这使源的最后一点恐惧也消失了,他信任她,就像他是她的亲骨肉一样。他不再害怕,只感到生活在这儿既安全又可靠,对于这种生活的各个方面,他不禁热切地向往。
源的生活一向是十分简单的。在父亲的军营里,他翻来覆去做的就那么一点事;在他所知道的唯一的其他地方——军校中,生活也同样简单:小伙子们读书,研究战争,有时也为某些事情发生争执,尽管他们十分友好。小伙子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外出,和老百姓接触,因此,他们经过短时间的相处,彼此很快就熟识了。为了他们的事业,为了将要为这一事业而进行的战争,他们受到了最严格的约束。
然而,在这个巨大、嘈杂、快节奏的城市中,源发现生活就像一本他必须一下子读完的书。面对丰富多彩的生活,他是那样热切,那样激动,他绝不愿意有哪一种生活从他身边滑走。
就在这幢房子里,源过着他所渴望的那种愉快的生活。源从未有过同其他孩子一起嬉戏打闹的经验,也从未忘记过他的责任,可如今同妹妹爱兰在一起,他重新发现了他那姗姗来迟的童年。他们俩会有不动肝火的争吵,会玩属于他们自己的这样那样的游戏,弄得彼此大笑,使源在笑声中忘却了其他一切。一开始,源和爱兰在一起还感到羞怯,不怎么敢放声大笑,只是微微地笑,他的心受着束缚,不能自由地表达情感。长期以来,源所受的教育就是凡事须有节制,行动要庄重、徐缓,表情要严肃、端庄,回答问话要考虑再三,因此,如今他对这个爱戏弄人的姑娘不知怎么办才好。爱兰老是嘲笑他,艳媚的小脸上惟妙惟肖地扮出他常有的那种严肃模样,惹得太太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最初源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如此被人嘲弄,因为以前还没有人这样做过,但他也不得不笑出来。爱兰不愿意源老是一本正经,不,不等到源搭理她的打趣话,她是绝不会罢休的,如果源也说了有趣的话,她就喝彩称赞。
一天,她喊道:“妈,我宣布,我们的这位老夫子又变得年轻起来了!我们要使他重新变成孩子。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该替他买些洋装,我要教会他跳舞,这样他有时就可以和我一起去跳舞了!”
然而,对源新发现的乐趣来说,这玩意儿未免太离谱了。他知道,爱兰常常外出寻求这种被称为跳舞的外国乐事,有时,在夜间,他经过某幢金碧辉煌的华屋时,也看见人们在跳舞,但他往往把头掉开,他总觉得,这样干未免过于大胆:一个男子居然把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搂得那么紧。即使是夫妻,他们似乎也不能这么公开干。爱兰发现源竟然这么严肃,也变得异常任性,非坚持要他学跳舞不可。源羞涩地辩解道:“我的腿太长了,绝对不能跳舞。”爱兰说:“有些外国男子的腿比你还长,可他们照样跳。有一晚,我在林露茜家同一个白人男子跳舞,我发誓我的头发刚够到他的背心扣子那儿,可他跳舞跳得就像风中的大树一般。算了,再想些什么别的理由出来吧,源!”
正当他羞于说出真正的理由时,她笑了起来,用纤细的食指在他脸上刮了刮,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以为所有的姑娘都会爱上你,而你是害怕爱的!”
这时,太太柔声柔气地开了口:“爱兰——爱兰——不要太无礼了,我的孩子。”源不怎么自在地笑了笑,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爱兰不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她天天对源喊道:“你别想躲开我,源——我还是要教你跳舞!”爱兰的光阴差不多全打发在对于快乐的追求上,她刚从学校回来就丢下书本,换上色彩艳丽的衣服,外出去看戏,或去看某种酷似生活、人们在其中既会动又能说话的画片。然而,就在她每天只遇见源一两回的这些日子里,她也会和源打趣说,她明后天就准备这么做了,他必须壮壮胆子,去思考思考爱。
他和爱兰将来会怎么样,源是吃不准的,因为对于那些和爱兰来往的漂亮而饶舌的姑娘,他心里还有点害怕,而且,尽管爱兰已将她们的名字告诉了他,并也曾向她们介绍说“这是我的哥哥王源”,但他还是认不出她们。她们看上去是那么相像,又都那么漂亮。他害怕这些漂亮的姑娘,但更害怕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神秘的动力,害怕它那漫不经心的小手会搅得他心神不宁。
但是,一天发生的一件事给了爱兰调皮捣蛋的机会。那是一天傍晚,源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准备吃晚饭,他发现他称为母亲的那位太太正独个儿在桌边等他。爱兰不在,屋子里显得很静,源对此并不奇怪,因为爱兰同她那些朋友出去找乐子时,他们俩常常是单独用餐的。但今晚源刚坐定,太太就用平静的语调开了口:“源,长时间来我有件事一直想求你,可我知道你很忙,正热心读你的书,起得很早,需要充足的睡眠,所以我没有麻烦你。然而,我在某一件事上已经无能为力了,必须求得帮助。既然在事实上我已把你当作儿子看待,那么,我无法请别人帮忙的事也可以请你做。”
源这一下大大吃了一惊,因为这位太太一直是那样自信,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怡然自得、通晓事理,他无法想象她会向任何人请求什么帮助。他从端着的饭碗上面望了她一眼,惊讶地说:“放心吧,母亲,我什么事都会为你去做。我来这儿后,你无微不至地关心我,待我比亲生母亲还要好。”
源说话的语气、神态真诚朴实,把这位太太心里正郑重思考着的事引了出来。她紧抿的嘴唇颤抖着,说:“是关于你妹妹的事。我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我的这个女儿。因为她不是男孩,当初我就经受过痛苦。我和你母亲差不多同一个时间怀孕,然后你父亲就出去打仗了,等他回来,我们的孩子都已出世。你无法设想,当时我是多么想要你,源,我希望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你父亲从来不——从来不来看一看我。我老觉得他有某种情感的动力——有一颗古怪、玄秘莫测的心,我知道,除了你,谁也没有获得过他的心。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恨女人,但知道他多么盼望有一个儿子。在他出门的那几个月里,我心里常常想,要是怀个男孩就好了——我并不蠢,源,像大多数女人那样——我父亲把他所有的学问都传授给了我。我常常寻思,要是你父亲能了解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明白我的心,他就会因为我有那么一点知识而感到慰藉。但是,不,在他的心目中,我比能替他生儿子的妇人高不了多少——我没有生儿子,只生了爱兰。源,他打了胜仗回来,立刻就去看你乡下母亲怀里抱着的你。我给爱兰穿红戴银,把她打扮得像男孩一样神气,况且,她也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可是你父亲却从来不朝她看一眼。因为爱兰这孩子极其聪明,又比同龄儿童懂事得多,所以我一次次地借故把她送到你父亲跟前,或是自己带她去他那儿,我认为他一定会好好地看看她。但是,他对所有的女性似乎都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戒心。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女孩。我心中孤苦得很,源,最后终于下决心离开他——我并没有把事情挑明,只是用女儿要上学作为借口。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爱兰得到一个男孩所能得到的一切,尽我所能去冲破一个女人与生俱来所受的束缚。你父亲是慷慨的,源——他寄钱给我们——我们什么也不缺,只是我和女儿是死是活,他是毫不关心的……我帮助你,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自己,我的儿子。”
说到这儿,她富有深意地瞥了源一眼,源注意到了她的这道目光,心中不免有点慌乱,因为在转眼之间,他就了解到了这位太太的生平和她的种种思想。她是他的长辈,如此知情使他感到不好意思,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她继续往下说道:“就这样,我为爱兰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她是个可爱、快乐的孩子。我常常想,有朝一日她必定会成为伟人,也许是个大画家,或是大诗人,最好像我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医生,因为如今已有女医生了。至少,她会成为我国新时代献身妇女事业的某种领袖。在我看来,我生的这个孩子必然会成为伟人,博学多才、智力超群,就像我原本可以做到的那样。可惜我从来没有获得自己曾渴望得到的西洋学识。现在我翻翻她扔在一边的学校课本,为书中有那么多我永远弄不懂的东西感到悲伤……但是,我现在也已经明白,爱兰将永远不能成为伟人,她唯一的才能存在于她的笑谑、她的嘲弄和她漂亮的脸蛋之中,存在于她所有的那些赢得人心的争胜之道中。她对什么事都不会尽心竭力去干,除了尽情地寻求欢乐,她什么都不爱。她是友好的,但友好中缺乏深情;她之所以待人友好,是因为友好比不友好使她的生活更愉快。哦,我知道我的孩子的分量,源——我知道我自己造就的东西,我不会盲目相信别人的恭维。我的梦已经做完了。现在我所求的只是她能在何处明智地解决婚姻问题。她一定得出嫁,因为她属于那种必须有男子照顾的人。她在这样自由的环境中长大,在婚姻上绝不会服从我的选择。她是任性的,我一直在提心吊胆,就怕她随随便便地委身于某个小伙子,或年龄比她大得多的蠢男人。她甚至有些异想天开,有那么两次居然想找一个白人男子,她觉得和这种人在一起,让人们瞧着是一种荣耀。可现在我对这个倒不怕了,她已经转变了方向,我怕的是经常跟她在一起的那个人。我不能够老是跟在她身后,我信不过她那些堂兄,也信不过那个堂嫂。源,为了使我放心,请你晚上有时跟她一起出去,看看她是否平安无事。”
正当母亲娓娓而谈时,爱兰穿着一身准备晚上外出作乐的衣服,进了这个房间。她身穿一件镶银边的深玫瑰红的长旗袍,脚上是一双进口的银色高跟鞋。那件旗袍是无领的,这是眼下最时髦的式样,这样她那孩子一般纤柔光润的颈项就全部露了出来;旗袍还是无袖的,这使她两条美丽的手臂也都裸露在外面,她的手和臂膀虽纤细,却不见骨头,能见到的只是最柔软最滑嫩的肌肤。她手腕细得像孩子,却像任何妇女的手腕那样浑圆,手腕上则套着一只雕花的银手镯。在她两手的中指上,都戴着银镶玉嵌的戒指。一头卷曲的、像墨玉般乌黑光亮的头发飘拂在她那张可爱的化过妆的脸上。她肩披一件用最软最白的毛皮制成的斗篷,进门就一仰身卸了下来。她微笑地顾盼着,先是看着源,然后看她的母亲,她很清楚自己有多美,并为此感到一种天真的骄傲。
源和她母亲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爱兰觉察出了这一点,轻轻地发出一阵纯洁而喜悦的笑声。笑声使她母亲从凝视中回过神来,她平静地问:“我的孩子,今晚你跟谁一起出去?”
“跟盛的一个朋友,”她兴高采烈地说,“一个作家,妈——他写的小说也很出名——伍力扬!”
这个名字源曾听说过几次——他用西洋手法写的小说确实颇负盛名,这些小说很大胆,很豁得开,描写的都是男女之间的情事,故事往往以死亡告终。虽然源曾偷偷地读过他的小说,并为此感到害臊,但他还是很想见见这个人。
“有时候你可以带源一起去,”母亲温和地说道,“我同他说,他工作得太辛苦了,有时也应该同他妹妹及几个堂兄弟一起,去寻找一点小小的乐趣。”
“你是该这样,源,我已经等了好久了。”爱兰笑着喊道,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源,“但是你必须添置必要的衣服。妈,让他买些西服和皮鞋——他脱掉长袍后,跳起舞来腿脚可以更灵便些。哦,我喜欢看男子穿西装——让我们明天出门,替他把什么都买来!源,你自己也知道,你并不难看,如果穿上西装,你会像别的男人一样漂亮。我会教你跳舞,源,从明天就开始!”
源的脸红了起来,他摇摇头,但拒绝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回忆起太太对他说的话,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对他的关心,他知道,这样做正是报答她的一种办法。这时,爱兰又嚷了起来:“如果不跳舞,那你干什么呢?你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桌子边上坐着——我们都跳舞,因为我们是年轻人!”
“跳舞确实是眼下的时尚,源,”母亲像叹息似的说,“一种非常奇怪、非常使人可疑的时尚。我知道,这是从西方传来的,我不喜欢它。我无法认为这是明智的,或是好的,但它就是这么回事。”
“妈,你是最最古怪、最最守旧的人,但我还是喜欢你。”爱兰笑着说。
源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开了,穿着黑白相间西服的盛走了进来。他身边还有个男子,源知道他就是那个小说家。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她的穿着和爱兰的一样,只是旗袍的颜色是绿色夹金的。然而,在源看来,这个时代的姑娘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她们都那么漂亮,都像孩子那样纤小,都涂脂抹粉,声音都像铃铛一样清脆,在快乐或痛苦时又都会发出小小的呼喊。因此,他没朝那个姑娘看,却注视着这个颇负盛名的青年男子。他长得高大魁伟,一张宽大的脸盘又白又光洁,红唇薄薄的,眼不大但乌黑有神,还配上两条细而笔直的黑眉。然而,这个人最惹人注目之处是他的两只手,即使在不讲话的时候,他那双手也在一刻不停地动着,他的手虽然很大,但却像女人的手一般,指端很尖,往下则厚实柔软,肌肤光滑滋润,并发出一股香气——这是一双妖娆的手。源同他握手致意时,他的手仿佛在源的手中融化了,暖暖地流淌在源的指间,源蓦然间恨起这种接触来。
但爱兰同这个男子的对视显出亲密无间的样子,他的目光大胆地告诉她,他对她的美貌有什么样的反应。看到这一幕,爱兰母亲的脸上显露出担忧的神色。
然后,像突然刮过了一阵香风,这四个人一起走了。静静的房间里又只剩下源同那位母亲相对而坐。她直直地望着源。
“你看,源,我为什么求你呀?”她平静地说,“我知道,那个男子已经结了婚。我要盛告诉我,起先他不肯,最后又觉得无所谓。他说,照现在的看法,如果这个人的妻子很守旧,而且婚姻又是由他的父母包办的,那么,他同其他姑娘在一起走走并不能被认为是一桩不名誉的事。但是,源,我总希望那个姑娘并不是我的女儿!”
“我会去的。”源说。如今,对于这件事对他说来是不是合适,他已经置之度外了,因为他是为了这位太太而这样去做的。
为源购买西服的事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爱兰和她母亲同源一起来到一爿外国人开的店里。一个裁缝为源量了一下尺码,并对他身材打量了一番。她们为他选了一块上好的黑色料子做西装,又买了一块深褐色的粗料给他做白天穿的套装。她们还给他买了皮鞋、帽子、手套以及外国男子穿戴的一些小东西。在购物和量体的整个过程中,爱兰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边说一边笑,还时不时用她那双闲不住的漂亮小手拉拉这儿,扯扯那儿,侧转着头看源,琢磨着怎样才能把他打扮得更漂亮,弄得源也羞惭地笑起来,同时又感到从未有过的愉快。店里的伙计也被爱兰的那些话逗笑了,偷偷地望着这个那么放肆又那么漂亮的姑娘。爱兰笑着乐着的时候,只有她母亲在叹气,因为这个姑娘从来不注意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希望人们望着她笑,当别人望着她时,她会不知不觉地去观察他的眼光,如果发现那人正欣羡她的美貌(男人们常常如此),那她就越发高兴了。
于是,源就这样打扮起来,事实上,他一直习惯于光着双腿,习惯于腿部在摆动的长袍下产生的那种感觉,但是,他也很喜欢西服。穿着西服,他走路觉得更自在一些;他还喜欢西服上的许多口袋,那可以用来放日常需要的许多小物件。他穿上新装的头一天确实很高兴,因为爱兰一见到他,就拍着手喊道:“源,你真漂亮!妈,你瞧源!看这套衣服他穿着合身不?我早知道那条红领带和他的黑皮肤很相配,果然如此吧——源,我为你感到骄傲!——好了,我们到了——陈小姐,这是我的哥哥源。我希望你们成为朋友。李小姐,这是我哥哥!”
爱兰就这样给源介绍了一大群漂亮的姑娘,羞得源不知如何才好,只是站在那儿尴尬地笑着,他那张涨红的脸色已和那条新的红领带接近了。然而,源的心头也有那么点甜滋滋的感觉,因为爱兰随即就打开她的唱机,让乐曲声传遍了整个房间。她拉住他,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身上,然后握住他的手,轻柔地迫使他做动作。他听任她的摆布,心头虽有点慌乱,却觉得这样很快活。他发现自己有一种天生的节奏感,因为要不了多久,他的两条腿已经能够按照音乐的节拍移动了,爱兰见他这么快就学会了合着音乐节奏移步,心里也很高兴。
就这样,源开始了这种新的娱乐。他发觉这确实是一种娱乐。有时,他为自己血液里产生的一种欲望感到羞惭,当这种欲望袭来的时候,他必须克制自己,因为他很想把怀中的姑娘搂得紧紧的,不管这个姑娘是谁,他一心只希望让自己和她一起沉湎于这一欲望中。到目前为止,源还没有接触过姑娘的手,而且也不曾和姐妹、堂表姐妹以外的任何姑娘说过话,如今,在温暖的、灯光粲然的房间里,合着奇妙、缠绵的外国乐曲的节拍,怀里拥着一个姑娘前后移步,这对他来说的确不是一桩易事。开始那第一夜,他是那么害怕,唯恐两条腿不听使唤,走错步子,当时他除了控制好自己的脚步,无法想任何其他事。
然而,他的两条腿很快就同其他人一样自如而轻快了,乐曲就是两腿的指挥,于是源不必再老想着它们。在聚集到都会的这个娱乐场所来的各个种族各个国家的人中,源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只有他在不认识的陌生人中感到不知所措。他是孤独的,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独,尽管他的身体正贴着一个姑娘的身体,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在开头的几天里,他觉得姑娘们全差不多,她们都漂漂亮亮,都是爱兰的朋友,都兴致勃勃,而且都待他很好,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搂着一个姑娘,让自己的心在一种缓慢而甜蜜的文火中燃烧着,而不敢让它一下子烧得太猛。
在大白天,在使人清醒的课堂里,源一想到这些便感到害羞,但他不必对自己说,这件事是危险的,应该避免这样做,因为他是在为那位太太尽责,他完全可以说,他正在帮她的忙。
事实上,他确实非常认真地注意着他的那个妹妹。在每晚的娱乐将近结束时,他总是等着同爱兰一起回家,从来不邀请另一个姑娘一起走,唯恐因为须送她回去而离开了爱兰。他之所以这样认真,主要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他如此消磨几个小时是完全正当的,而他的这般热心,更是因为那个姓伍的男子和爱兰的会面十分频繁。每当动人心魄的乐曲响起,他搂着的姑娘和他紧紧贴着的时候,一种甜蜜的忧愁常常会袭上他的心头,然而,只要他看到爱兰同那个姓伍的人踅入另一个房间,或是她想去哪个阳台上凉快一下时,他就会把他的忧愁拋诸脑后。这时候,他不等舞跳完就会跟出去,找到爱兰,然后待在她身边。
当然,爱兰不会一直容忍他这样做。她常常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有几次甚至生气地叫起来:“源,我希望你不要这样死缠着我!你完全可以独立行动,自己找姑娘做伴了。你不再需要我,你的舞跳得又不比别人差。我希望你不要管我!”
在这种情况下,源常常无话可说。他不能把太太同他讲的话说出来,爱兰也不会把事情挑明,哪怕是在生气的时候,仿佛她害怕说出她不愿意说的事。等到气消了,她就忘记了这事,又像往常一样和源成为快活的伙伴。
后来,她渐渐变得狡猾起来,不再对源发火了。相反地,她常常是笑嘻嘻的,听任源跟着她,仿佛她需要他的这份友情。爱兰去一个地方,那个小说家就必定在那里。小说家仿佛知道姑娘的母亲不喜欢他,因此久已不上她家去了。然而,在其他场合,无论是在公共场所还是朋友们中间,他总是在爱兰身边,好像他知道她在哪儿似的。源对爱兰和他在一起跳舞开始注意起来,他见爱兰的小脸这个时候总是严肃的。这种严肃的神情表现在爱兰身上,是那么不可思议,源常常为之感到困惑,有一两回,他甚至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太太,但是,并没有多少确切的东西可说,因为同爱兰跳舞的男子有好多。有一天晚上,他们一块儿回家的时候,源问爱兰,为什么她和那个男子在一起时显得那么严肃。她笑了笑,淡淡地说:“也许我不喜欢和他一起跳舞!”说着她撇了撇嘴,嘟起她那小小的涂了红色唇膏的嘴唇,像是在开玩笑。
“那你为什么还同他跳呢?”源不假思索地插嘴问道。爱兰听了这话,笑个不停,两只眼睛里含着某种调皮的神色,最后她说:“不能够失礼,源。”源虽然还有怀疑,但把这件事从头脑中撇开了,可是,这事使他的欢乐笼上了阴影。
影响他兴致的还有其他事,虽然这是小事、平常事,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源每次半夜里从那些堆满鲜花、美酒佳肴多得超出人们需要的、温暖而灯火耀眼的房子里出来时,就仿佛步入了他希望忘却的另一个世界。在黑夜里,在灰暗的黎明中,乞丐和无以为生的穷人瑟缩着站在门口,有的昏昏欲睡,有的则像街头的野狗一般,等客人散尽后溜进那些娱乐场所,钻到桌子底下捡拾人们吃剩、扔掉的食物。但不一会儿,那儿的仆役就会朝他们大声吼叫,用脚踢他们,拉住他们的腿,把他们拖出去,然后把大门关上。爱兰和她的伙伴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可怜的人,即使见了,她们也漠不关心,只把他们看作迷途的家畜一般。她们笑嘻嘻地走散,在各自的车子里彼此打着招呼,然后快快活活地回到家里,上床睡觉。
然而,尽管源不愿意,他还是看到了这一切。后来,在夜晚的欢娱中,甚至在乐曲声和舞步中,他也会怀着极大的恐惧想到,他必须走过灰暗的街道,瞧见那些瑟缩着的穷人和他们饥渴的脸。有时,这些人中的一个会向那些熟视无睹、快乐的富人绝望地伸出手去,扯住一个太太的缎子旗袍。
这时,就会有一个傲慢的男子声音高叫道:“把手拿开!你怎么能把这么脏的手放在我太太的缎袍上,把袍子弄脏呢?”站在附近的警察听见了就会冲过来,把抓住旗袍的脏手打开。
源见到这一情景就缩着身子,低下头,匆匆地走过去。他的心肠很软,警察的那根木棍仿佛打在他的皮肉上,而那只被打得赶紧缩回去的、受了伤的、饥饿的手也仿佛就是他自己的手。在人生的这一时期,源追求欢乐,他不愿意看见那些穷人,但是,尽管他不希望见他们,他却始终注意着他们的一切,源就是这么个人。
然而,在源如今的生活中,不只有这样的夜晚,还有他和同学们在一起读书、健康明朗的白天。在学校里,源对被爱兰称为诗人和革命家的盛和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在这儿,他们显露了真正的自我。在课堂里,在把大球拋来拋去的操场上,这三个堂兄弟全都忘却了自身。他们会文质彬彬地坐在课桌边听讲,会跳跳蹦蹦,对同学大声叫嚷,或是为某种粗野的玩笑发出哄笑。就这样,源渐渐地了解了他的两个堂兄弟,而这在家中却是没法办到的。
年轻人在家里同长辈们在一起,永远不会显露出真正的自我,盛和孟兄弟俩也一样。在家中,盛总是沉默寡言,无论对谁都十分客气,且暗暗地写他的诗;孟则始终绷着脸,把身子伏在摆满小玩具和茶碗的小桌子上,敲打着桌面。这时,他母亲就常常朝他喊道:“我发誓,我家里没有一个儿子像小野牛这样的,为什么你不能像盛那样轻手轻脚地走路呢?”然而,当盛很晚才从娱乐场所回家,第二天清晨不能按时起来上学时,她又会对盛叫道:“我一直说,我是世界上最苦恼的母亲,没有一个儿子是中用的。你为什么不能像孟那样,晚上规规矩矩地待在家里?我从来没见孟在晚上打扮得像个洋鬼子,偷偷地溜到鬼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是你大哥把你带坏的,就像你父亲带坏了你大哥一样。说到底,这全是你父亲的不是,我向来是这么说的。”
事实上,盛从来不上他大哥去的那种娱乐场所,因为他追求的是更优雅的娱乐。源见他常去爱兰去的娱乐场,有时他也同源以及爱兰一起去,但更经常的是和当时他喜欢的某个姑娘一起去。整个晚上,他就和那个姑娘在一起默默地跳着舞,沉浸在极度的欢乐中。
就这样,这几兄弟以各自的方式,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城市中过着某种隐秘的生活。盛和孟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他们之间争吵的可能性要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同大哥争吵的可能性大得多。在大哥和他们中间,原来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年轻时上吊死了,另一个跟了叔叔王虎 ,所以大哥的年龄要比他们大许多。但是,盛和孟之间却不发生争吵,这是因为盛确确实实是个温和、乐呵呵的年轻人,他认为争吵不值得,往往听任孟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俩彼此知道对方的秘密。孟知道盛常上某些地方去,盛也知道孟是一个地下革命者,有自己的秘密集会地点,尽管这是一种迥然不同的事业,而且也更危险。因此,兄弟俩彼此为对方保守秘密,没有一个人会在母亲面前为了替自己辩护而出卖对方。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俩也逐渐对源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并且更喜欢他了,因为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告诉源的事,源绝不会讲给另一个人听。
如今,源在学校里找到了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因为他确实酷爱学习。他买了一大堆新书,将它们叠起来夹在腋下,又买了不少铅笔,最后还兴高采烈地买了一支其他学生都有的外国自来水笔,并把它别在外衣的边上。至于那支旧毛笔,除了每个月用它给父亲写封信,源已经弃置不用了。
对源来说,所有的书都是那样妙不可言。他热切地翻阅着那些书干净的、充满未知数的书页,渴望把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印在脑海里。他酷爱知识,因此一遍又一遍地学着。拂晓,他醒后即起身读书,把不懂的那些章节或段落记牢,就这样,他把整本书都记在了脑子里。现在,源常常是一个人用早餐,因为爱兰同她母亲都不会起得像他那么早。吃完早饭,他就赶紧出门,穿过安静的、行人寥寥的街道,差不多总是第一个进教室。如果哪个教师来得也较早,源就把这看作求教的机会,他会克服自己的羞怯,尽量提出一些问题。碰到有某个教师不能来校上课的日子,他也不像一般同学那样乐得享受一小时的清闲。不,他把这看成一种他无法欣然接受的损失,于是,他会把这一课时全部花在老师本该讲授的这一课上。
因此,对源来说,学习是最愉快的娱乐。他如饥似渴地学习世界历史、外国小说和诗歌,以及兽类肌肉研究等课程。他最喜欢研究植物的叶子、种子和根的内部构造,了解雨水和阳光如何对土壤产生影响,学习各种不同的作物该什么时候下种,怎样挑选种子以及怎样增加收成。源获得了许多这方面的知识。他很讨厌把时间花费在吃饭和睡觉上,可是他年轻,长得五大三粗,老是感到饥饿,所以又不得不吃饭和睡觉。太太留意到了这一点,虽然她不声不响,但始终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源对此却全然不知。因此,她总是能使源吃到一些他最爱吃的菜。
源经常见到他的两个堂兄弟,他们已经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盛和源同班,他时常在课堂里诵读他写的诗文,并受到大家的称赞。每当此时,源总是艳羡地望着他,希望自己写的诗也能有这样和谐悦耳的韵律,而盛却十分谦虚地低下头去,似乎他并不看重这种称赞。要不是他那漂亮的嘴角常常显露出一丝骄矜的微笑,不知不觉地泄露了他的心思,人们还当真会这么想。在这段时间里,源很少写诗,因为他实在太忙,顾不上空想,即使写了,用词也不够精练,不像以往那样能把词语搭配得很好。他觉得,他现在的思绪似乎过于庞杂,而且没有成形,他不容易抓住它们,使它们化为词语的形式。甚至在他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推敲,最后写成之后,他那位颇有学者风度的老先生还常常说:“这诗使我很感兴趣,也写得相当不错,可是我总吃不准你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一天,源写了一首关于种子的诗,他自己也无法确切地讲出这首诗的含义,只是嗫嚅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想,我的意思是,在种子里,在种子的最后的原子里,当它种到地里后,在一瞬间,也许是在一个地方,种子变成了一种非物质的东西,变成了一种精神,一种能量,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介于精神和物质之间的要素,假若我们在种子开始生长时能抓住这变化着的瞬间,理解这一变化——”“嗯,不错。”先生含含糊糊地说。他是个慈祥的长者,一副眼镜低低地架在鼻梁上,眼下,他正透过镜片凝视着源。他教了那么多年书,完全知道他希望看到的是怎样的诗,什么样的诗是好诗。他把源写的那些诗放在桌上,推了一下眼镜,又拿起边上的一张纸,略带沉思地说:“你自己心里恐怕还不十分明确……哦,这里有一首好诗,题目是《夏日漫步》,写得极妙,我来读一读。”这是盛那天写成的诗。
源一声不吭,把想法闷在自己肚里,听先生念诗。他很羡慕盛敏捷的思路和纯净的韵律,然而,这绝不是使人烦恼的忌妒,而是谦恭夹杂着钦佩的艳羡,这种情感就如源暗暗地喜欢他堂兄清秀的容貌一样,因为盛确实比他漂亮得多。
可是源永远不能了解真正的盛,人们只知道盛总是笑容可掬,且有一种似乎有点谦恭的坦率,但没有人能真正地了解他。无论在何种场合,他都说一些温文尔雅到极点的客气话,虽然他说这类话十分顺口,甚至习以为常,但这从来不是他的真心话。有时他来找源,对他说:“今天放学后我们去看场电影吧——大世界戏院正在放一部很不错的外国片。”尽管源很喜欢同他的这位堂兄在一起,但等他们到了戏院,在里面坐上三小时,又重新出来之后,源居然回忆不起盛曾经说过些什么,他记得起的只是在暗淡的戏院里盛的那张笑脸和他那双发亮的、奇特的椭圆形眼睛。仅仅有一次,盛谈起了孟和他的事业:“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永远也不会成为革命党人。我非常热爱自己的生命,而且我只追求美。我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美,绝不愿意为任何事业而死。我总有一天要出洋,如果那儿比这儿更美,也许我再也不回来了——谁说得准呢?我不愿意为平民百姓吃苦,他们肮脏不堪,身上一股大蒜臭。让他们去死吧,谁会牵挂他们?”
盛以十分轻松安宁的神态说了这番话。他们坐在金碧辉煌的戏院里,望着周围那些盛装的男男女女,这些人吃糕饼,剥花生,抽着外国香烟,盛完全可以成为所有这些人的代言人。尽管源很喜欢这位堂兄,但因为他居然如此平静地说出“让他们去死吧”这样的话,源不禁感到他有点冷酷。源憎恨死亡,虽然这些日子里他和穷人不怎么接近,但他毕竟不希望他们死。
盛那天说的这些话促使源进一步打听有关孟的情况。孟和源不常在一起说话,但是在同一个球队里踢球,源很欣赏孟在球场上冲刺和腾跃的勇猛劲儿。在球队成员中,孟的身体要算是最结实的了。大多数年轻人苍白柔弱,他们的衣服穿得太多,从不轻易脱掉它们,因此他们奔跑起来就像孩子一般,老是要丢球,要不就像姑娘那样把球掷歪了,或是有气无力地朝球踢上一脚,使球在地上没滚几下就停住了。但是孟扑向球就像球是他的仇敌一样,他用硬邦邦的皮球鞋踢球,球高高地飞向空中,以巨大的冲力落下来,然后又反弹起来。孟通过这项运动练就了一副强健的体魄,源喜欢他的体魄,就像喜欢盛的漂亮一般。
有一天,源问盛:“你怎么知道孟是革命党人?”盛回答道:“孟自己告诉我的。他常常将他的所作所为告诉我。我想,也许我是他愿意透露情况的唯一的人。有时,我也为他担惊受怕,我不敢把他干的事告诉父母,甚至不敢告诉大哥,我知道他们一定会骂他。他的天性是那么凶狠粗暴,到时他会逃走,永远不再回来。他现在很信任我,告诉了我许多事情,因此我了解他现在在干些什么。当然,我知道他还有一些秘密不会告诉我,因为他曾狂热地起过爱国之誓,他割开膀子,用血写下了他的誓词,这我是知道的。”
“在我们的同学当中,这样的革命党人多吗?”源有点困惑地问。他原先以为,他在这儿是相当安全的,可是现在看来,他并不安全,因为这类事同他在陆军学校里的同志们所做的事没有什么两样,至今他仍然不想加入进去。
“这样的人很多,”盛回答说,“其中还有姑娘呢。”
源这一下当真呆住了。他们学校中也有女生,这是这个进步的海滨新城的习惯做法。许多男子学校的校规上说明,女青年也可以入学。尽管许多姑娘不敢去学校读书,而且愿意让女儿上学的父亲也不多,但在这所学校里读书的女生已有二三十个之多,源在许多教室里常能见到她们,然而,他不曾去注意过她们,也从未把她们视为他学校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这些姑娘都不怎么漂亮,而且老是埋头于书本。
但是,那天他的情绪被盛的话激发起来后,他就开始以一种较好奇的目光去注视她们。每次,当他经过一个腋下夹着书本、目光低垂的姑娘时,就禁不住会想,不知这样娴静的人是否也属于那些秘密计划的一部分。源特别注意到一位姑娘,她与源、盛同班,但有点与众不同。她身材修长,骨架很大,就像一只饥饿的小鸟;她的脸娇嫩而瘦削,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没有血色,却很精巧,鼻梁骨倒是笔挺的。她在课堂上从来不讲话,别人也无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写的作文不算好也不是太差,因此老师从来不加以评论。然而她老是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源说的每一句话,只是从她细细的、带着忧郁色彩的眼睛里有时闪耀着的光芒中,你才知道她正怀着兴趣倾听。
源好奇地注视着她,直至有一天这个姑娘感觉到他的凝视,也开始回看他。从此以后,每当源注意她时,总发现她正以神秘而镇静的目光凝视着他,于是他不再看她了。因为她的举动跟别人都不一样,源就向盛打听她的情况,盛笑笑回答说:“那个人!她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是孟的朋友——她和孟常常进行秘密谈话、秘密策划——瞧瞧她那张冷冰冰的脸!那些冷冰冰的人往往是最坚定的革命党人。孟是过于热了。他可以今天热得要命,明天就悲观失望。但是这个姑娘始终像冰那样冷,像冰那样单调,像冰那样坚硬。我讨厌如此单调、如此冷冰冰的姑娘。然而当孟热起来,过早地泄露他们的计划时,她可以使他冷静下来;当孟悲观失望时,她又使他重新振作起来。她来自内地的省份,那儿早已革过命了。”
“他们计划些什么呢?”源压低了声音,好奇地问。
“噢,等军队打来时,他们准备欢迎他们的胜利。”盛耸了耸肩,回答说。他装作懒洋洋地走开了,以免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他们主要在这儿的工厂里开展工作。工人们整天干活,却拿不到几文钱。他们告诉那些人力车夫,他们怎样受着蹂躏,那些外国巡捕又怎样残忍地欺侮他们,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因此,当胜利的一天来到时,这些下层的老百姓就得以翻身,获得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你等着吧,源——他们会来试探一下能否把你争取过去。孟总有一天会来找你。他昨天还问过我你是怎样一个人,从本质上来说你是否是一个革命者。”
终于有一天,源感到孟有意找他。他把一只手搭在源的身上,牵住源的衣服,以他惯有的忧郁神态说道:“你我是堂兄弟,但仍像陌路人一般,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好好谈过。我们一起到校门口的那爿茶馆里去吃点东西吧。”
源不太好拒绝他,因为这已是那天的最后一节课,大家都放了学,于是他跟孟去了。他们默默地相对坐了一会儿,孟似乎并不打算和源说什么,因为他只是坐在那儿,望着外面的街道和来往的行人,即使开口,也是对他所见到的事物开一些辛辣的玩笑。他说:“瞧那个坐在汽车里的胖老爷!他是怎样在吃,怎样的懒啊!他是一个吸血鬼——一个高利贷者,一个银行家,要不就是一个工厂主。我一下子就能认出他们来!嘿,他还不知道自己正坐在即将燃烧的柴堆上呢!”
源明白他的堂弟指的是什么,所以没有吭声,但他心里暗自想道,孟自己的父亲比这个人还要胖呢。
不一会儿,孟又说:“瞧那个正费劲儿拉人力车的人——他连饭也没有吃饱——看,他违反了某项小小的交通规则。他一定刚从乡下出来,不知道警察打出这样的手势便不能穿马路。怎么样,我说过的吧!你看,那个警察正在打他——警察强迫车子停下来,把车子没收了!这个可怜的人这一下失去了车子,自然无法赚钱了。可是,今晚他依然得付钱给租车的车行!”
孟目睹这一情景,看着人力车夫垂头丧气地走开时,讲话的声音也发抖了。源望着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古怪的小伙子居然气得哭了起来,但又拼命想止住自己的眼泪。孟见源如此同情地看着他,便哽咽着说:“我们到可以讲讲话的地方去吧。如果再不说话,我肯定会受不住。我发誓,一定要杀死那些逆来顺受的蠢家伙。”
于是源安慰着他,把他带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好让这个小伙子畅所欲言。
与孟的这次谈话深深地触动了源的道德心,而这却是眼下他希望忘却的。源是那么喜欢最近这些悠闲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他快乐、激动,不承担任何责任,只做自己爱做的事情。这幢房子里的两个妇女——那位太太和他的妹妹,毫不吝惜她们的赞扬和柔情,使源生活在温暖和友爱之中。他真希望能忘掉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他是那么幸福,不希望思量那些使人悲伤的事。如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有时想起父亲对他依然有着支配权,就尽力把它从头脑里撇开,因为他相信,那位太太的智慧和关怀足以帮助他。这一回,孟谈到的那些穷人又在他的心头笼罩了一层阴影,但他再一次从阴影中挣脱出来了。
然而,通过这样的谈话,源毕竟学会了观察自己的国家,而在这以前他是不会的。在他住在土屋的那段日子里,他把他的国家看成一片辽阔、可爱的大地。他看到了她美丽的躯体,但没有深刻地了解她的人民。但是,在这儿,在都市的街道上,孟教会了他如何观察国家的灵魂。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愤怒地注意到加于下层民众和劳动者身上的最细微的轻蔑,因此,源也学会了如此细致地加以观察。有富人的地方就会有穷人,当源在街上走来走去时,这类事就见到很多。街上大多数人都是穷人——饥肠辘辘的穷孩子,他们有的双目失明,有的因患病而发出恶臭,却从不洗脸洗澡。他们站立在街道两旁,面对着出售各种各样物品的大商店。有些商店的绸旗在人们的头顶上呼啦啦地飘动,雇来的乐队在商店的阳台上吹打奏乐,借以吸引顾客;即使在这样的商店门口,肮脏不堪的乞丐依然发出悲号和哀叹,他们的面容是那样苍白、瘦削。街上还有不少妓女,她们等不到天黑就出了门,饿着肚子干她们的买卖。
源看到了这一切,最后,这种观察渗透到他的心灵深处,已超过了孟可能有的深度,因为孟是一个必须要献身于某种事业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服从这一事业。孟只要看到一个挨饿的人,看到聚集在生产出口鸡蛋的蛋厂门口的穷人,花一个铜子买一大碗用厂里扔掉的臭蛋做成的汤喝着,看到有人扛着连牛马也担负不起的重担,或是看到无所事事的富人,遍身罗绮、浓妆艳抹的妇人对着向他们乞讨的穷人嬉笑取乐时,他的愤怒就会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孟对于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常常呼喊出这样的解决办法:“我们的事业一天不实现,这种状况就一天不会改变。我们一定要进行革命!我们要打倒所有的富人,把欺压我们的外国人赶出去,让穷人重新站起来,革命,只有革命才能做到这一切。源,你什么时候能看清这一前景,参加我们的事业?我们需要你——我们的国家需要我们大家!”
孟将他熊熊燃烧着的怒目转向源,仿佛他要一直盯着源,直到他答应了才肯罢休。
然而源无法答应他,因为他害怕这项事业。说到底,这正是他已经逃脱的事业。
再说,不知怎的,源不相信任何治疗这些弊病的事业,也不像孟那样对富人恨之入骨。富人圆滚滚的躯、他手指上戴的戒指、他的大衣的毛皮夹、他太太的镶宝石耳环以及她脸上的胭脂和香粉,这一切都会促使孟狂热地投身到他的事业中去。然而,如果一个富人的脸上露出和蔼的表情,源一定会瞧上一眼,尽管这样做有违他的心愿;即使一个穿着缎子旗袍、敷粉施朱的女人塞一个银角子给乞丐时,源也能在她的眼中看出怜悯的神色来。他喜欢笑声,不管它是富人的笑声还是穷人的笑声;尽管源知道某某人是坏人,但只要那人爱笑,源就会喜欢他。事实就是这样,孟往往判定一个人是白的或黑的,于是爱他或恨他,源却无论如何不会这么说:“这个人富有而可恶,那个人贫穷而善良。”源对于干任何事业已经感到厌倦,无论这一事业多么伟大。
源也无法像孟那样痛恨混杂在这个都市人群中的外国人。这个城市和世界各地有着大量的贸易往来,所以城里有许多肤色不同、语言各异的外国人。源在街上常常能见到他们。有的外国人很和气,有的则酗酒打闹,使人讨厌,外国人中有穷人,也有富人。如果说孟憎恨富人,那么他最恨的莫过于富有的外国人了。他可以忍受任何刻毒的言语,但是,当他看见喝得醉烂的外国水手用脚踢人力车夫,看见白人妇女向小贩买东西,试图付比说定的价钱少的钱,或是看见任何在各国人种杂处的海滨城市中都可见到的普遍景象时,他却无法容忍。
孟憎恨那些神气十足的外国人。如果他从一个外国人身边走过,他绝不会让一步路。相反,他那张愠怒的孩子脸会变得更加阴沉,同时撑起肩膀。要是他能撞开那个外国人,哪怕是一个妇人,自然就更好。这时,他会充满敌意地自言自语道:“他们在我们国家并没有什么公干,只不过是前来掠夺我们。他们利用宗教骗取我们的心和灵魂,利用贸易劫掠我们的货物和金钱。”
一天,源和孟一起从学校回家。他们在街上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此人皮肤白皙,鼻梁高耸,与白人男子无异,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珠和头发却是乌黑的。孟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大声地对源说:“要问我在这个城里最恨什么,那就是这类不纯粹的人。这类人血缘混杂,不值得信任,甚至他们的心也是一分为二的!我一直弄不明白,我们的某些男女同胞怎么会数典忘祖,把自己的血和外国人的血混合起来。我要把他们当作叛徒全都杀掉,要杀掉刚才走过去的那种家伙。”
然而源回忆起了那个人彬彬有礼的神态,那个人的脸色虽然苍白,但显得异常坚毅,于是他说:“这个人看上去相当和善,我不能仅仅因为他是白皮肤的混血儿就认定他是邪恶的。对于他父母亲的事,他自己是无能为力的。”
但孟喊道:“你应该恨他,源!难道你没有听说,白种人对我们国家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怎样用残酷的、不平等的条约紧紧地缚住我们,使我们变得如同囚犯一般?我们甚至不可以有自己的法律——嘿,要是一个白人杀害了我们的一个同胞,他几乎可以不受惩罚——他甚至用不着走上法庭——”
孟呼喊般地说了这番话,源静静地听他讲,并且略带歉意似的笑着,因为在他人激奋的当儿,他总是那样温和,再说他也觉得,为了国家的缘故,自己也许确实应该憎恨那些白人,但事实上他做不到。
因此,源仍然无法加入孟他们的事业。孟恳求他参加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只是羞涩地笑着,他不能说不愿意参加,只能推说自己太忙——甚至为这样的事业,他都匀不出时间。最后孟只好由他去,但不再和他交谈,见到他时也只是冷冷地点点头。遇到假日或爱国纪念日,所有的学生扛着旗唱着歌前去游行,源唯恐被别人称作叛徒,也和大家一起去,但他不参加秘密集会,也不参与密谋策划。有时,他从一些秘密策划者那儿得到消息,说是某某人家里私藏着准备刺杀某个大人物的炸弹,却被人发现了,又说是一群密谋者把一个教师打了一顿,因为他们对他同外国人过从甚密非常气愤。听了这类传闻,源更是一头扎进书本堆里,不想再顾及其他任何事情。
事实上,对这一段时间的源来说,生活的弦绷得太紧了,这使他无法对任何事物的本质进行深入的了解。在他还没有琢磨出富人和穷人之道,没有弄懂孟的事业的意义,甚至在他还没有快乐够时,某些其他的事又占据了他的心。那是他在学校里认识的所有的事物,许许多多学过和做过的事——他学过的一些奇妙的课程,学校实验室向他展示的种种科学魔术。他讨厌化学课,因为实验时发出的气味使他的鼻腔感到十分难受,然而,即使在这种课上,他也会被自己制作出来的溶液的色泽迷住,并惊异于两种平静、稳定的液体混合在一起,竟会一下子产生那么多泡沫,而且变成有着新的生命、新的颜色和新的气味的另一种物质。在这段时间里,这个纷繁复杂的大城市向源的心中注入了各种各样的思想和观念,但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源都没有时间去探究它们的根本。他无法只致力于某个单项的知识,因为有那么多学问需要他弄懂。有时,他也很羡慕他的堂兄弟和妹妹,因为盛生活在他的梦幻和爱情之中,孟生活在他的事业之中,而爱兰生活在她的美丽和欢乐之中,在源看来,这样的生活都极为安逸,而他却过着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
城里的那些穷人也真是穷得讨人嫌,源并不觉得他们是十足的可怜。他同情他们,希望他们能有吃有穿,他手头有零钱时,如果一个乞丐伸出手来抓住他手臂,他总是会给他一个铜圆的。然而,他自忖他给铜圆并不全然是为了怜悯,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得到自由,使他能脱离紧紧抓住自己手臂的肮脏的手,以及车边的哀诉声:“行行好吧,少爷——行行好,少爷,别让我和我的孩子挨饿!”在城里,比乞丐更可怕的是他们那些可怜的孩子,这些孩子的张张小脸已生就一副乞丐的哀号相;最悲惨的则是那些饥饿的婴儿,他们差不多赤身露体地伏在妇女们裸露的皮包骨头的胸前,徒然地想吮吸乳汁。源一见到这种景象,就会战栗着退缩。他把铜圆丟给他们,移开目光,赶紧跑开。这时,他会暗自想道:“要是这些穷人不是那么可怕,我也许会参加孟他们的事业的!”
然而,有件事使他避免了同自己的人民完全隔离,那就是他对土地、原野和树木的始终不渝的爱。在都市的冬天,这种爱淡化了,源常常会忘却。但现在春天又来临了,源觉得一种烦躁的感觉又袭上了心头。天气越来越暖和,在都市小小的花园里,树木开始发芽、长叶。小贩们挑着担子上街,扁担两头的篮里装着开花的李树盆景,或扎成圆圆一大束的紫罗兰和百合花。在和煦的春风中,源开始有点坐立不安。春风使他回想起那座土屋所在的小村庄,他的双足渴望能站到某个地方的泥土上,而不是站在城里的这些人行道上。于是,他报名参加了学校里办的春季班,听老师讲耕作、栽培的课程。和耕作班的其他同学一样,他分到了城外的一小块土地,以便在土地上试验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在这一小块土地上,源的任务是下种、除草以及另一些诸如此类的力气活。
源分得的那块地恰巧在全部试验田的尽头,紧靠着一家农户的地。源第一次独个儿去察看那块试验田时,那个农夫正站在那儿张望,脸上堆满了微笑。他朝源喊道:“你们学生上这儿来干什么?我想,学生们是只应该从书本上学东西的!”
听农夫这么说,源便回答道:“这几天我们从书本上学了怎样播种和收获,我们知道了如何为播种做准备,今天我要干的就是这件事。”
农夫大声地笑起来,很不以为然地说:“我从来没有听说有这么一种学问!嘿,农民告诉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又告诉自己的儿子——人们只要看看他的邻人,并且照他邻人的做法去做就行了!”
“那么,如果邻人的做法错了怎么办?”源笑了笑,说。
“那就看做得较好的另一家邻人得了。”农夫说,又一次笑起来,并开始锄地。过一会儿,他停下来用手搔了搔头,抖动着身子,高声地笑着说:“不,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嘿,幸好我没将自己的儿子送进哪一所学校浪费钱财,让他学什么种田!我敢打赌,我教给他的东西比他能学到的更多!”
源活到这么大,双手还没有握过锄头,当他提起这把长柄的笨家伙时,觉得它很有分量,似乎难以挥动它。他把锄头举得高高的,使劲儿向下砸去,想翻动坚实的土地,可锄头老是打歪。他出了一身汗,泥地却纹丝不动。虽然春寒料峭,风也凉飕飕的,但源已如炎夏一般大汗淋漓。
最后,源失去了信心,他偷偷地朝农夫那边望去,想看看他怎样锄地。农夫的锄头稳稳当当地一起一落,每锄一下,泥地上就留下了翻动的痕迹。因为农夫刚才有那么一点得意扬扬,所以源不希望他发现自己在偷看。但源很快就看出,农夫正瞧着他,而且自始至终注意着他,为他胡乱挥动锄头的那副样子暗暗好笑。农夫看到源在偷看自己,便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大步跨过田垄,走到源的身边,大声说道:“千万别告诉我你正在观察隔壁的农夫怎么干,你不是已经从书本里学到所有的东西了嘛!”他一边大笑,一边继续大声说道:“你们的书里没有告诉你该怎样使唤锄头吗?”
源略微有点生气了,但他尽力克制住了自己。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难以接受这个平民百姓的嘲笑。同时,他也沮丧地发现,自己连这么块地也锄不动,怎么还能够指望播种呢?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他才克服了自己的羞愧,丢下锄头笑了起来。他忍受农夫的嘲笑,擦了擦汗水涔涔的脸,羞怯地说:“你说得对,朋友。书里确实找不到关于怎样锄地的内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要拜你为师。”
源这几句短短的话,使得农夫大大高兴起来。他开始喜欢源,于是不再笑他。事实上,他心里有点暗暗得意,因为作为一个卑微的农民,他竟然有东西可以教教这个青年,况且是读书的青年,从青年的言谈举止上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学生。于是,农夫变得郑重其事起来,他有点自负地看了青年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首先,看着我,也看着你自己,看谁能轻松地挥动锄头,而不出那么多汗。”
源望着农夫。他是个有着古铜色皮肤、强壮结实的汉子。他衣服撩到腰际,膝盖以下赤裸着,脚上穿着一双草鞋。他的脸因风吹日晒而呈棕红色,整个神态显得淳朴而自在。源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笑嘻嘻的,先脱下厚厚的外衣,又脱去内衣,然后把袖子卷到肘弯上,站在那儿等待着。农夫注意地看着源,突然间高声叫起来:“你的皮肤多么像女人啊!”他把自己的手臂伸到源的手臂旁边,摊开手掌,说:“把你的手心摊开来!——看,你的手上都是泡!你锄头抓得太松,我要是这样抓,手掌上也要起泡的。”
然后他提起锄头给源示范,教他用两手抓住锄头,一只手紧紧地捏住锄头柄,另一只手放得稍前些,专管挥动它。源照农夫教的办法做,并不感到难为情。他一遍一遍地试着,最后,锄头的铁嘴稳稳当当、扎扎实实地落下去,每锄一下就挖起一块泥巴。这时,农夫才称赞了源,源心里乐滋滋的,就像他写的诗受到了老师表扬一般。可是,他对自己的心情也有点觉得奇怪,因为这个农夫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源日复一日地来到他的这块地里干活。他特别喜欢趁他那些同学都不在的时候来,因为大家都来时,那个农夫便不会走近他,而是只顾在自己的田里忙;要是源一个人来的话,农夫便会走过来,同源说话,教他如何播种,等秧苗生长时,又如何把多余的秧苗拔去,还教他注意观察虫害,因为那些昆虫随时随地觊觎着新生的禾苗。
但也有轮到源施教的时候,譬如,当秧苗生虫时,源从书上学到有种进口毒剂可以除虫,于是拿来使用。他第一次使用灭虫剂时,农夫嘲笑他,大声说:“不管怎么说,你得记住你怎样观察我,你的书本怎样不中用,它们既不能告诉你豆该种多深,也不能告诉你什么时候除草最适宜!”
然而,当他看到虫子在下药后萎缩起来,死在豆梗上的时候,便渐渐地严肃起来。他惊讶地低声说道:“我发誓,我简直无法相信。看来,这些害虫并不是神的旨意,而是人可以灭除的玩意儿。书里毕竟还有点东西——不错,也许可以说东西还不少,因为,害虫若是把庄稼吃了,播种栽培也就全白搭了。”
于是他向源索要一些除虫剂,准备用在自己田里,源自然很乐意给他。打这以后,他们俩就俨然成了朋友。源的那块试验田种得最好,为此他十分感激农夫;农夫也感谢源,因为他的豆子长得很茁壮,而不像他邻人的地那样遭受虫害。
有了这么一个朋友,有这么一块地可以干干活,源感到十分满足。春季,当他在田里俯身干活时,一种充实感常常会在他的心头腾起,这是一种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学着在干活前换衣服,穿上一件像农民一样的普通外衣,甚至把鞋也脱了,穿一双草鞋。农夫家中没有未出嫁的女儿,他的老婆如今也又老又丑,因此农夫让源在他家里随便进出,源将他干活时穿的一套衣服也放在他家。于是,每天源一到农夫家,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农民模样。他爱那块土地,爱得比他原先想象的更深。观察种子怎样发芽真是一件美妙的事,这里面有一种诗意,一种他几乎无法言传的东西,他曾试着写过一首诗,想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他爱在田里耕作,在自己那块地里忙完了,他常常跑到农夫的田里帮着干活。有时,应农夫的邀请,他也会在农夫家的打谷场上吃顿饭,因为这时天气已渐渐转暖,农夫的妻子往往就把饭桌摆在打谷场上。就这样,源的身体越来越结实了,脸也晒得又红又黑。有一天,爱兰看着他嚷起来:“源,你越来越黑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黑得就跟农民一样!”
源笑了起来,回答说:“我就是一个农民,爱兰,不过我这么说,你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当源埋头于书本,或在夜晚的欢娱中远离他那块土地的时候,他也常常突然会想起它来。他读着,玩着,心里却不由得盘算起有哪些新的种子该播了,他种着的那种蔬菜在夏天之前收割行不行,或是为他的作物梢头上开始出现萎黄感到担心。
有时,源会暗自想:“要是所有的穷人都能像这个农夫一样,那么,我也许愿意参加孟他们的事业,并会将它作为自己的事业。”
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源获得了一种切实而秘密的满足,这使他十分高兴。这是一个秘密,因为他不能对任何人说,他喜欢在田里干活。作为一个年轻人,他甚至也为自己的这种爱好感到难为情;城里的青年通常看不起乡下人,嘲笑地称他们为粗人、大笨蛋等。源注意到他的一些同学也说过这样的话。因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的感受讲给盛听,虽然他和盛在一起时有好多话可以说,如在哪个地方两人见到了美的色彩和美的造型,少不得会交谈一番;当然,他更不能同爱兰谈论他在试验田里感受到的那种奇妙、深沉和切实的欢愉。如果需要的话,他会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他称为母亲的那个人,因为尽管他们之间心里话谈得不多,但两人在屋里单独吃饭时,这位太太常常会以一种十分严肃的态度,谈及她喜欢做的一些事情。
这位太太的时间全花在做一些不怎么惹人注意的好事上。她不像城里的许多太太那样倾心于娱乐、宴饮以及看赛马、赛狗等活动。这些事并不使她感到快活。爱兰邀她去时,她也去,但只是坐在那儿看看,显得优雅而超然,仿佛她认为,这仅仅是一种应酬,事情本身并没有多大意思。她真正的快活寄托在为孩子们服务的一项慈善事业上。有些穷人不想哺养新生下来的女婴,就将她们遗弃,她发现后就抱回来。她为她们准备了一个房间,雇了两个妇女当奶妈,她自己也每天上那儿去,教育那些孩子,并照看生病的和过于消瘦的婴孩。那间屋里差不多已收留了近二十个弃儿。有时,她也同源讲到她的这项工作,谈起她打算怎样把这些女孩培养成善良、诚实的人,使她们能够自立,然后同可靠的男人,如农民、商人、织布工或需要找吃苦耐劳的女子为妻的那些人结婚。
有一次,源同她一起到那间屋里去。源惊奇地发现,一到那儿,太太那张庄重、严肃的脸就起了变化。这是一间简陋、普通的房间,因为她拿不出太多的钱来,也不能为了这儿剥夺爱兰的娱乐。然而,她刚进门,孩子们就纷纷扑向她,叫她“妈妈”;她们扯她的衣角,拉她的手,热切地显出她们对她的爱。太太笑了起来,有点羞怯地望着源。源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因为他还没有听见她这样大笑过。
“爱兰知道这事吗?”他问。
听源这么问,太太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她点点头,只是说:“她现在正忙于自己的个人生活呢。”
然后,她带着源在这间陋室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尽管这儿的陈设相当简单,但从院子到厨房都很干净,她对源说:“我不必为她们花费太多的钱,因为她们将来都是工人的妻子。”接着,她又说,“在这些女孩中,如果我发现一个能够适合我为爱兰所制订的计划的人,哪怕只有一个……我就把她领到自己家里去,亲自抚养她。我想,其中有这么一个吧——不过还不怎么确定——”她喊了一声,一个女孩从另一个房间里来到她身边。这个孩子比其他孩子稍稍大一点,虽然年龄不到十二三岁,但眉宇间已有某种认真严肃的神态。她很自信地走上前来,把手放在那位太太的手中,望着她,用脆生生的声音说:“我来了,妈。”
“这个孩子,”太太说,十分热切地看着女孩那张仰起的脸,“有某种灵气,但我还摸不透。她是我自己发现的,当时她刚生下来,被丢弃在这儿门口,于是我把她抱了进来。她是这儿年龄最大的孩子,也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弃婴。她悟性极强,学习认真,诚实可靠,如果她能够这样保持下去,在一两年里我就要把她领到家里去……好吧,梅琳,你可以去了。”
女孩朝她笑了笑,那是活泼轻快的微笑;她还向源投以深沉的一瞥,虽然她只是个孩子,但源忘不了那一瞥,那是清澈、直率并带有某种疑问的一瞥,而她无论对谁似乎都会这样瞧上一眼的。就这样,她又走出了这个房间。
源似乎有话要对这位太太说,但他终究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他只知道,自己爱在田地上打发时光。在田里的时候,他觉得他和作物的根系有着某种联系,这样,他就不会同其他许多城里人一样,像无根的浮萍,漂浮在都市生活的表层了。
每逢心神不宁的时候,源就到他的那块地里去。在阳光下,他汗流浃背;在寒雨中,他浑身湿透。他不声不响地干活,或是同那个农夫悠闲地拉家常。这种工作和交谈看来似乎无足轻重,但是当夜晚来临、源收工回家的时候,他胸中的烦躁就会荡涤而尽,于是,他又可以读他的书,愉快地沉思默想,或是心情舒畅地同爱兰及她那些朋友在喧闹、灯光和舞曲中消磨时光,因为他这时候已从田地里获得了内心的安宁。
源确实需要土地给予他安宁、镇静和根基,因为,在这个春天里,他的生活将发生一个他未曾想见的、根本性的转折。
在一件事情上,源与盛和爱兰差得太远,甚至与孟也差得太远。这三个人在源从未有过的温暖的氛围中生活,在这个大城市中消磨着青春,城市的全部热力融入了他们的血液。对于青年们来说,城市的热力比比皆是。墙壁上绘满了表现爱和美的图画,娱乐场所放映着关于异国男女爱情故事的影片,在跳舞厅里,只要花少许钱就可以同一个女人消磨一个晚上,这些,都是最原始的热力。
多少高雅一点的是关于爱情的故事书和诗集,这些书许多小店都卖。以前,人们往往把这类书看作不良读物,认为它们是点燃男女情焰的火把,没有人敢公开阅读,可如今,那些外国的劳什子打着艺术、思潮之类的幌子潜入中国,于是,到处可以见到青年阅读这类书籍,研究这类书籍;但是,不管名目如何动听,火把终究是火把,再古老的火种也会被点燃。
男青年的胆子渐渐大起来,姑娘们也一样,传统的道德观念已被他们撇开。他们公然挽起手来,这种做法已不像以往那样被视为不轨行为。一个青年男子可以亲自要求一个姑娘嫁给他,姑娘的父亲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向法院控告男青年的父亲,而在外国恶习尚未侵蚀的内地城镇,因这类事而发生控告则是常见的现象。青年男女公开订婚以后,他们就像原始人那样自由地来来往往,有时,他们的血液流得太热太快,肉体和肉体的接触过于频繁,然而,他们不会像他们的父母年轻时那样,因为名誉的缘故而被处死,不,他们只消把婚期提前就得了,于是,他们才结婚就生了孩子,而年轻的夫妇却若无其事,仿佛两人还十分光彩似的。他们的父母亲若是感到难堪,也只能默然相对,暗暗伤心,尽力克制着自己,因为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父亲为了他们的儿子、许多母亲为了她们的女儿而诅咒这个新的时代,但新时代终究是新时代,谁也没有办法使它逆转。
盛在这样的时代生活,孟和爱兰也在这样的时代生活,他们只知道自己是这样的时代的一员,而不管其他事。但是源不然。王虎用种种旧的道德观念以及他对一切女性的憎恨哺育了源,因此源从未梦想过女人,偶尔在睡梦中见到,醒来也会羞愧万分,这时,他便离床拼命念书,或是去街上溜达一会儿,以此来荡涤心中的污秽。他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像其他所有男人那样体面地娶妻生子,然而,眼下他有那么多东西要学,还没到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现在,他如饥似渴地想要学习。他曾经明确无误地向父亲这样表白过,而且至今未曾改变。
然而,今年春天,他夜里常常被睡梦惊扰,并深深为这些梦境而苦恼。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在白天,他从未让自己的思路滑到爱或女人这方面去,但是一睡着,他的脑海里就充斥着那么多色情的意象,以至他梦醒后每每因为羞愧而浑身冒汗。只有当他大步走向那块土地并在那儿拼命干活的时候,他的心里才能清静下来。他白天在田里干活的时间越多,夜里的梦就越少,觉也睡得越香甜,于是,他去田里干活的兴致更高了。
源自己并不明白,和其他的青年一样,他那颗心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他的心比盛的热得多,因为盛用情不专,心思分散;同样,他的心比孟的也热,因为孟的心正为他的事业而燃烧。源离开了他孩提时代冷冷清清的院落,来到这个热气腾腾的都市。他从未触摸过姑娘的手,因此,当他搂住一个姑娘轻盈的腰肢,把姑娘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时,总会产生一种自责;合着音乐的节拍,他和姑娘轻移舞步,他脸颊上感受得到姑娘那温热的鼻息,这时他心里总会滋生一种他既喜欢又畏惧的甜蜜的忧愁。源是循规蹈矩的,他从来不抚摸他握着的姑娘的手,也不像许多恬不知耻的男人那样拼命地想朝姑娘的身上靠。爱兰一直嘲笑源的这种君子风度,到后来,爱兰的嘲笑使源的思想起了变化——源不敢也不愿有的变化。
爱兰有时噘起她漂亮的樱唇嚷道:“源,你未免太守旧了!像你那样把姑娘推到一边去,舞怎么跳得好呢?瞧,这才是搂住姑娘的姿势!”
难得有几个爱兰不出门的晚上,她、她母亲、源和其他人都聚集在家里,这时,她就启动唱机,将源拉过来紧紧贴住自己,前后左右地迈开舞步。她也会当着其他姑娘的面嘲弄源,嬉笑着对一个姑娘说:“如果你要同我的源哥跳舞,就一定得逼着他抱住你。他最喜欢做的事莫过于把你往哪个壁角一扔,然后独个儿跳舞!”或者,她会说:“源,我们都知道你很漂亮,但你漂亮得有点可怕,因为你害怕所有的姑娘!其实,我们中好多人都早已有了恋人!”
这种当众的笑谑使爱兰的女友们兴奋异常,于是,这些大胆的姑娘胆子更大了,跳起舞来肆无忌惮地紧紧贴在他身上,源想制止她们的孟浪,又害怕遭受爱兰进一步的嘲谑,所以只得竭力忍受。甚至那些胆怯的姑娘和源跳起舞来也是笑逐颜开,变得比同鲁莽的男子一起跳舞时更为大胆,她们笑着,拋着眼风,紧紧握住源的手,还时时让大腿和大腿相擦,使尽了女人们天生擅长的种种把戏。
后来,源被他的梦境以及因爱兰而造成的姑娘们的放肆折磨得难受,决心不再同爱兰一起出去了。然而,爱兰的母亲还是常常对他说:“源,我知道你和爱兰在一起就不会担心;即使有另一个男人带她走,但我知道你也在那儿,心里就踏实得多。”
爱兰也十分愿意源常在她的左右,因为源高大健壮,青春焕发,她以能有这样的男子相伴而自傲,再说,源也深受她那些女伴的欢迎。就这样,在违反源自己意愿的情况下,柴火已经备齐,只是他还没有用火把将它点着。
然而,源没有料到,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料到,火把已经置于干柴之上了。
事情正是这样。有一天放学之后,源留在教室里抄老师写在黑板上、布置同学们自学的一首外国诗。同学们陆陆续续走了,教室里仿佛只剩下源一个人。这是源自己的教室,盛和那个他称为革命党人、脸色苍白的姑娘也在这个教室里学习。源抄完诗,合上书本,把笔放进袋里,正准备站起来,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名字:“王先生,你既然在这儿,能不能为我解释一下这几行诗的含义?你比我聪明多了。如果你愿意,那就太感谢你了。”
说话的是个姑娘,嗓音十分悦耳,但不像爱兰以及她那些朋友装腔作势的莺声燕语。对一个姑娘来说,这种嗓音似乎显得过于深沉,但它极为清脆响亮,并具有一种使人激动的力量,因此,这个姑娘说的任何一句话都仿佛有着丰富的内涵。源很惊奇,匆匆抬头一看,见是那个姑娘,即盛所说的那个革命党人,正站在他身边,她的脸色比他记忆中的更苍白。眼下,她站得离他很近,他发现她细细黑黑的眼睛里丝毫也没有冷漠的神色,相反却充满热情和情感,在她苍白的脸蛋上,那双眼睛仿佛在燃烧,这与她冷冰冰的整个脸面很不协调。她两眼紧紧地盯着他,一声不吭地挨近他,等待着他答话。她显得十分冷静,就像平时对任何一个男子说话一般。
不知怎的,他回答了她,但话说得有点结结巴巴:“噢,是的,那当然……只是我也有点吃不大准。我觉得这首诗的意思是……外国诗往往不太好懂……这是一首颂诗……一种……”尽管如此结结巴巴,但他还是说了不少话。在说话的时候,源不时注意到姑娘那深邃的目光,她一会儿凝视着他的脸,一会儿又似乎在为他所说的话而沉思。最后,她站起身来,向源表示感谢。她说的依然是些极简单的话,但她的声腔语调仿佛表达了一种巨大的感激之情,源甚至想,没有任何帮助该受到这样的感谢。他们离开了教室,走向楼下的大厅,彼此很自然地感到更为亲近。这时已近傍晚,学生们已陆续走光,大厅里显得冷清清的。他们一起向大门走去,姑娘似乎乐于保持沉默,但源为了礼貌起见,问了她一两句话。
源问她:“请教芳名?”他用的是别人教他的那种老式、彬彬有礼的方式,然而她并没有以礼回报,答话干脆、简单,甚至有点草率,只是她说话的声调总赋予她的话某种含义。
终于,他们走到了大门口,源深深地鞠了一躬,但姑娘匆匆地点了点头就走开了。源望着她远去,发觉她的个子在女子中算是较高的。姑娘敏捷地从人群中穿过,最后从源的视线中消失了。源神思恍惚地跳上一辆人力车回家,他对姑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感到纳闷,同时惊奇她的眼神和声调同她的面容和话语何以如此不同。
经过初步的接触,他们建立了友谊。迄今为止,源还没有同女孩交过朋友,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朋友,他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在一个特殊的小团体中占应有的一席之地。他的堂兄弟都有自己的朋友。盛的朋友都是像他一样的年轻人,他们自命为新时代的诗人、作家和青年画家,积极地追随着自己的领袖,如那个姓伍的,源在和爱兰跳舞时总斜眼瞧他。孟有他们革命党人的秘密小圈子。可源不属于任何一个团体,虽然他会同路上遇见的许多男青年打招呼,或是同爱兰的这个或那个女友轻松地交谈片刻,但他并没有知心的朋友。然而,在不知不觉间,这个姑娘成了他的朋友。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起初,是她强烈地渴望发展这种友谊。像一些富于心计的姑娘惯常做的那样,她时不时地跑来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而他则也像许多男人一般,对这种简单的手法竟然毫无察觉。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男人,且又年轻,能够帮助一位姑娘总是一件乐事。于是,他便常常辅导她作文,最终两人慢慢地达成了默契:他们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天天碰头,虽然并不公开这么做。倘若有人问源对这位姑娘有什么样的情感,他总是说,仅仅是友谊而已。她确实和那些他认为漂亮或认为算得上漂亮的任何姑娘不同,因为在他的生活中,还尚未有哪位姑娘使他真正动过心。对他来说,假如有哪位值得他考虑的话,那也无疑是像爱兰那样如花似玉的少女。她们有着纤细娇小的双手、端庄艳丽的容貌以及娴静文雅的举止。他在爱兰的女伴们身上看中的就是这些特征。但是,他尚未看中其中任何一位——他只是默默地想过,他爱上的少女必须像玫瑰一样美丽,像含苞待放的梅花一样动人或者像其他什么虽无实际价值但却精巧雅致的事物一样。因而,他有时悄悄地写些诗句给这样的姑娘,一行或是两行,但从未写过完整的一首诗,因为他对她们的感情浅薄、朦胧,还没有哪位少女在他的心目中能压倒群芳,使他能专心一致地为之吟诗作文。他心中业已萌生的爱的情感,就如同黎明前那淡淡的一缕晨曦。
他当然更未想过去爱这样一位姑娘——严肃、诚挚,总是穿着直筒的深蓝或深灰色旗袍,脚上穿着皮鞋,心思全集中在书本和事业上。事实上,他现在并不爱她。
但是,她爱他。他无法确切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发觉这一点的。他只是心中明白。一天,他们见面后沿着河边的一条街道散步。那时正是黄昏,街上行人极少,他们彼此隔着一段距离。就在他们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他突然觉察到她正凝视着他。他的目光同她的对上了。这种目光与往常不同,饱含着一种深沉、强烈的依恋之情。她那动听的声音也变得和平时完全不同。她说:“源,有件事我很想说清楚。”
尽管他还未想到过要去爱她,但是当他结结巴巴地问是什么事时,他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继续说:“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奋斗,源,你就像我的亲哥哥——但同时我也想把你称作‘同志’。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你的智慧、你的力量。你足足抵得上两个孟的能量。”
源猛地觉得自己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同自己建立友谊,他气愤地以为,她同孟是事先策划好的,因而高涨的热情一下熄灭了。
但是,她此时又说了起来,那声音在月光下听起来既温和又深沉:“源,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源现在不敢问她这个原因是什么。他感到头晕目眩,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他于是转过身来轻声地说:“我该回去了——我答应过爱兰——”
两人于是默默地往回走去。但是,当他们分手的时候,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他们自己几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更谈不上事先曾想过要这么做。这种手的接触使源的内心发生了某些变化。他心里清楚,他们已不再是朋友——从现在起就不再是朋友,尽管他还不明白他们之间现在是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当他和爱兰在一起的时候,当他同这个姑娘聊天、跟那个姑娘跳舞的时候,他以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她们,心里纳闷世界上的姑娘为何有如此的差别。那晚,他第一次为了一位少女而辗转反侧,久不能眠。他现在久久地思念的就是这位少女。他想着她的眼睛,那双缺乏生气的眼睛在苍白的脸色衬托下像玛瑙石似的,显得很冷漠。但是他现在发现,他们在一起说话时,她的那双眼睛就显得光彩照人。他接着又想起她那甜柔的声音,其圆润同她的娴静和冷漠完全像是两码事。但那确实是她自己的声音。他就这么苦思冥想,多么希望当时能有勇气问她另一个原因是什么,而同时又多么希望他所猜想的答案能由她那动人的声音表述出来。
但是,他不爱她,他自己很清楚地了解这一点。
他最后回想起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的情景:两人站在没有路灯的街道的暗处,手掌对着手掌,整个身体如同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也不动。路过的黄包车只得拐过他们朝前拉,要不是车夫骂出声来,他们竟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尽管如此,他们却毫不介意。那时一片黑暗,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她默默无言,他也一声不吭。彼此的思想全集中在紧紧握着的手上。当他想到这里时,他心中的火把就点着了。尽管这种手的接触已不再使他困惑——他明白他并不爱她,但他的内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了。
假如是盛触摸了这个少女的手,他要是高兴的话就会微笑,但随后便会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他曾多情地抚摸过许多姑娘的手。要是他觉哪个姑娘爱上了他,他更会随心所欲地抚摸这个姑娘的手,直到他对此感到厌倦为止。随后,他便会为此写个故事或写上一首诗,接着便轻易地把这个姑娘忘掉。孟也不会为这样的事长久地受折腾,因为在他的事业圈子里有的是年轻姑娘,并且这些青年男女都把不拘礼教和自由往来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他们互相称作“同志”。孟听过不少有关男女平等以及自由恋爱的讲演,他自己也作过一些如此内容的演讲。
这些青年男女尽管对人生持如此的自由观点,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多少相应的行动,就像孟那样,他们是被事业而不是被欲念激励着。事业使他们变得纯洁。孟则是他们中间最纯洁的一个。孟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目睹了父亲那无节制的欲望和兄长神情恍惚的神态。他把这一切都斥为和女人鬼混的结果。在他看来,他们浪费了精力,损耗了身体,而这些本当应该用来为事业而奋斗的。鉴于这些原因,孟还从未碰过一位少女。他可以就任何有关摒弃婚姻法则的自由恋爱和爱的权利等问题高谈阔论,但却从未尝试过其中的任何一点。
同他们相比,源既没有使人纯洁、激动人心的事业,也不会像盛那样与姑娘调情取乐,终日无所事事。因此,当这个姑娘的手碰到他那从未被女性触摸过的手时,他对此便难以忘怀。源回想起她的手时,有一点使他感到很奇怪——她的手心火热并有点湿润。他难以想象她的手会给人那样的感觉。想起她张苍白的脸,想起她那说话时微微翕动的没有血色且显得冰冷的嘴唇,他会认为——如果以前他曾想过的话——她的手干燥、冰凉而且手指松弛得难以拿住东西。但是,他想错了。她的手紧握着他的手,显得既热烈又依恋。她的手、声音以及眼睛——所有这些都泄露了她内心的热切。当源开始想她的心——这个奇怪的既勇敢冷静又腼腆害臊的姑娘的心会是什么样的时候,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渴望着能再一次握一下她的手。
尽管如此,当他最终进入梦乡继而又在这透着凉意的春晓醒来时,他依然觉得自己并不爱她。在这凉爽的早晨,他会回想她的手是那么火热,而同时他又会暗自思量,即便如此,他也不爱她。那天,他极其害羞,在学校里一眼也不敢看她,也不敢在校园里的任何地方逗留,一过中午便来到他的那块地里拼命地劳作,他心里想:“触摸土地胜过抚摸任何姑娘的手。”他回想昨天晚上他是如何地躺在床上静思默想,便为此感到害羞,并为父亲不知道而暗自高兴。
不一会儿,农夫来了。他对源锄去萝卜周围杂草的方法夸奖了一番,笑着说:“还记得你头一天锄草的情形吗?假如你今天还是像以前那么干,萝卜都会同野草一起被你锄掉了。”他微笑着,然后安慰源说,“你会像个农夫的。看看你手臂上的肌肉以及宽阔的后背就知道了。其他那些学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弱不禁风的人——戴着眼镜,摇晃着细弱的手臂,嘴里镶着金牙,骨瘦如柴的双腿插在洋裤子里——假如我像他们那样,我敢赌咒我会用毯子把自己裹起来的。”农夫说着笑出声来,接着又大声说,“来,吸袋烟,到我门前来歇会儿!”
源照着做了。他微笑着听农夫扯着粗大嗓门叙述他对城里人的轻蔑,特别是对年轻人和革命者的憎恨。每当源婉言为他们辩解几句,农夫便打断源的话,粗声粗气地说:“那么,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牛,我不想要更多的地,我够吃了。假如当官的征税别这么重,那就更好不过。不过话说回来,像我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得缴税。他们为什么跑来说要为我办好事?究竟有谁听说过陌生人会给你好处?除了自己的亲属,谁又会帮你的忙?全是没有的事,我想,大概是他们自己想要得到什么好处——也许是要我的牛,要不就是想我的地。”
他接着咒骂了一通,咒骂那些生了这种儿子的母亲,接着又取笑那些不如他自己健壮的人。他慢慢地变得高兴起来,赞扬源地里的活干得好,随后他大笑,源也跟着大笑,于是他们成了朋友。
源离开这个粗壮的人以及这块圣洁的土地,回到家以后便上床睡觉。那天晚上,他哪儿也不去,什么消遣也不想。他头脑里丝毫没有对任何姑娘的杂念,也全无接触任何姑娘的欲望,他只是想干他的活,读他的书。那天晚上,他很快就睡着了。就这样,田地给了他片刻的安宁。
但是,他内心的情火已经点燃。过了两天,他的心境不由自主地起了变化,他变得心神不定。一天,他偷偷地转过头去看那个姑娘是不是在教室里。她在那儿,他们的目光在其他人的头缝间碰到了一起。她的目光是那么热切,那么依恋。他迅速地把头转了回来,但却无法把她忘记。又过了一两天,他在穿过门时情不自禁地说:“今天出去散步好吗?”她点点头,那双深沉的眼睛盯着地上。
那天,她没有握他的手。他感觉得到,散步时她同他保持着较以往大的距离,话也比以往少,使得谈话变得相当困难。而源却不同,他自己都为之感到吃惊。照理说,他本应为她不握他的手而感到高兴,本应希望她不要离他太近。但是,在他们走了一会儿,他便渴望她能触摸他的手。本来,即便是在分手的时候,他也不伸出手的。但此时他注视着,渴望她能伸出手来,而他好把它握住。但是,她并未伸出手来。他于是像受了欺骗似的往回走去,而心里越是这么想便越是感到气愤。同时,他感到羞耻,发誓以后再不同任何姑娘散步,因为他并不是无所事事的人。那天,他写了篇关于男人应如何洁身自好,如何为学业而奋斗以及如何不与女性往来的文章。这篇苦涩的文章着实使一位温和的老先生吃了一惊。晚上,他千百次地自语,庆幸自己并不爱这位姑娘。此后一段时间,他坚持每天去地里,免得自己回忆起曾想触摸她的手这回事。
于是有一天,大约是此事以后的第三天,他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用他不熟悉的小的方体字写的。他的信不多,只是有时收到一位朋友的来信,他在军事学校时曾经很喜欢这位朋友,而这位朋友直到现在仍很喜欢源。但是,这封信的字并不像他朋友的那种潦草的笔迹。他打开信,发现这封信是他并不爱的那位姑娘写来的——仅仅一张纸,短短的几行,上面清楚地写着:“我做了什么使你不高兴的事了吗?我是一个革命者,一个现代的女性。我没有必要像其他女性那样躲躲闪闪。我爱你,你会爱我吗?我并不要求也不在乎结不结婚。婚姻是一种陈旧的绷带。但是你若因此而需要我的爱的话,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得到它。”最后,她把名字写得又小又隐蔽,紧紧地挤在一起。
于是爱第一次呈献在源的面前。他独自坐在房里,手里拿着这封信,他现在必须思考爱,必须考虑这份爱可能意味的一切。一个姑娘就这样等着他,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得到她。他的情感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他应该得到她。就在这几个小时里,他那青年的童稚开始消失。在他那剧烈的心跳以及炽烈的情感里,他开始变得成熟。他的身心已不再是少年的身心了……
几天之后,激情使他成熟,他已是一个成人,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但是,他并没有给这个姑娘回信,并且在校园里处处避开她的影子。有两个晚上,他坐下来,想写信,有两次他的笔下要冒出这样的字来:“我不爱你。”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写,因为他那奇怪的身体迫使他尊重身心的欲望。所以,在这种情感和心灵困惑的混沌状态里,他没有写回信,他在等待自己拿定主意。
他因此夜不能眠,比以前更气闷烦恼并且焦躁不安,以至他母亲时而心事重重地注视着他。源也感受到了母亲那种疑虑的神态,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怎么能对他的母亲说,他之所以气闷烦恼,是因为他不想得到他并不爱的一位姑娘,是因为他既想得到这位姑娘奉献给他的东西却又不可能爱她?他于是听凭这种斗争在心中自生自灭,但心情因此郁郁寡欢,就像有战事时他父亲的情绪那样。
鉴于源的这种混沌的生活——既非无所事事但也无法集中精力,王虎突然专横地做了一项内容毫不含混的决定,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项决定是针对什么所做的。自太太首次给他写信以后,王虎好几个月都不回信。他在遥远的异乡生着儿子的闷气,但却并不因此寄上片言只语。太太一再瞒着源给王虎写信,要是源有时问父亲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她便安慰地说:“随他去,既然不写信,就说明一切平安。”事实上,源非常乐意“随他去”,他的头脑被日常生活挤得满满的,最后几乎无暇思及父亲可畏的地方以及自己已摆脱了父亲的管束,像是在自由自在地生活。
但是,春末的一天,王虎又对他的儿子行使起管束的权力。他打破沉默,给他的儿子而不是给他的太太写了封信。这封信他并没有吩咐写信的人代笔。王虎自己提起他那支久未使用的毛笔,给儿子寥寥写了几句。信中语气严厉、直率,但意思十分明了。信中曰:“我的主意未变。望回家完婚。日期定于本月三十日。”
这封信是一天晚上源从外面娱乐回来,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的。他显得疲乏但精神很好,身体几乎是合着音乐晃动。那晚他已决定接受这位姑娘奉献给他的爱情。他为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激动不已:明天,或许是后天,他会和她一起去她喜欢去的地方,做她喜欢做的事情——要不他至少也在玩味这样的想法,即他或许会这样做。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桌上,上面正放着王虎的来信。他十分熟悉信封上的字迹,一眼便知是谁的来信。他拿起信,撕开结实的老式信封,从其中抽出信笺。他看着信,耳边似乎清晰地响着老虎的吼叫。一点不假,这些话就像冲着源发出的吼叫。在他看完信之后,房间里好像经过了一阵巨大声响的喧闹,又突然静寂下来。他重又折好信,把它装回信封里,然后默默地坐下,感到呼吸困难。
他该怎么办?该如何回答父亲对他的吩咐?三十日完婚?剩下的时间已不到二十天了。于是,往昔孩提时代的恐惧又在他的头脑里浮起。沮丧攫住了他的心。难道他能反抗他的父亲?什么时候他曾经有过如此的行为?凭借使人恐惧、爱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相应力量,他的父亲总是随心所欲地行事。小辈摆脱不掉长辈的管束。源模模糊糊地想到,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自己赶回家去并屈从父命也许是明智的。他可以回家完婚,住上一两个晚上以尽小辈的责任,然后出走,从此再也不踏进家门。以后他可以依据法律按自己的意愿办事,这事就不会对他构成什么罪孽。他在遵从父命之后就可以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他思前想后了好一阵,然后上床就寝,但是怎么也睡不着。当他想到要使自己的身心屈从于父命,屈从于父亲选定的、现正等着他的女性时,他就感到不寒而栗,就好像要他赡养一个野蛮人似的。
由于这种沮丧情绪的影响,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又起了床。他跑去找他母亲,拍打她的房门把她叫醒了。当她把房门打开以后,他一声不响地把信递给她,在一边等着,看她读信。她看着信,脸色起了变化,然后温和地说:“你累了,吃早饭去吧。一定要吃一点,孩子,吃了你会舒服的。我知道你现在什么也不想吃,但是一定要吃点。我很快就来。”
源听从了母亲的劝告。他坐到桌边,女仆拿来了热腾腾的米粥、调味品以及太太喜欢吃的洋面包。他强制着自己用餐。热的早餐很快在他体内产生了热量,他的情绪开始好转,不再像昨晚那样消沉。所以当太太来的时候,他看着她,说:“我真想不去。”
太太也坐了下来,拿起一小片面包慢慢地嚼着。她边吃边想,然后说:“假如你真的这么想的话,源,我会站在你这一边。我不会去强制你做什么决定,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他是你的父亲。要是你觉得对他尽儿子的责任重于你对自己的责任,那么就回到他的身边去。我不会责备你。但是假如你不回去,那就在这儿住下去,我会在各个方面帮你忙。我不怕。”
源听了这些话,感到浑身有了勇气,有了一种越来越大的勇气。这种勇气几乎足以使他敢于违抗自己的父亲。但是,他的勇气仍然需要爱兰的无所顾忌来加以稳固。那天中午,当他回到家时,爱兰正在客厅里逗着一只像玩具似的狮子狗,这只黑鼻子的小动物是那位姓伍的先生送给她的,她非常喜欢。她抬头见到源时,一下喊了起来:“源,母亲今天跟我谈了一些事情,并且吩咐我同你谈谈,因为我也是年轻人。她认为,这些日子里你十分需要了解一下一位姑娘对这种问题会怎么想。嘿,源,如果你听那个老头子的话,你就是一个傻瓜!他是我们的父亲又怎么样?我们有什么办法?嘿,源,不仅仅是我,我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不这么认为,只有傻瓜才会去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结婚!就说你不同意——他又能怎么样?他不可能带着军队到这里来把你抓回去。在这个城市里,你是安全的——你不是一个小孩——你主宰着自己的生活——将来你会按自己的意愿来举行婚礼。对你来说,让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无知的女子做你的妻子真是太可惜了——她甚至很可能裹着小脚!可别忘记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们新女性是不愿意做小老婆的。假如你和父亲选择的女人结婚,就意味着你和她定了终身,她就是你的妻子。拿我来说,我可是不甘愿做人家偏房的。假如我选择了一位已婚的男子,那他就必须把他的头一个老婆打发走,不再同她一起生活,我必须是他唯一的伴侣。我就是这么立下誓言的。源,我们有个妇女会,我们这些新女性都曾立下这样的誓言:与其结婚当小老婆,还不如就不结婚。最好现在别听从父亲的安排,不然的话,结局绝不会是轻松的。”
爱兰的话对他所起的作用是他本身所无法做到的。他听着她那因其温柔和任性而显得十分诚挚的言语,想着城里许多像她这样的姑娘。她那非凡的透着矜持的美丽容貌似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慢慢地想道:“确实不错,我并不是属于父亲那个时代的人。现在,他也确实无权那样支配我。确实不错——确实不错——”
在这种新的力量启示下,他径直走回房里。他在觉得自己心底尚存勇气之时,迅速地写道:“父亲,我是不会回家办这样一件事的。现在是新的时代,我有自己生存的权利。”随后,他坐着想了一会儿,感到这样写也许太鲁莽无礼,同时又觉得要是加上一些温和一点的话读起来兴许要更好一点,于是他又补上:“此外,学期快要结束,对我来说,现在回家很不是时候。我要是回家的话,就会错过考试,数月的努力也就付诸东流。所以,宽恕我吧,父亲,虽然就实际情况而言是我并不想结婚。”就这样,虽然源在信的首尾按格式写上了礼貌的词语,并又加上了上面这些温和婉转的话,但是他终究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他不放心把信交给仆人去寄,于是他贴上邮票,亲自跑到满是阳光的街道上,把信扔进了邮筒。
信寄出以后,他感到了充实和安宁。他不想回忆信的内容。回家的路上,他心旷神怡。走在来来往往的现代人中间,他变得更加坚定,更加充满信心。毫无疑问,在现在这种时代,父亲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简直是荒唐可笑的。要是他将此事告诉大街上的人们,任谁都会嘲笑这种古板、僵死的处事方式,并且会把他叫作傻瓜,假如他感到害怕并屈从的话。源这样走在他们中间,心里陡地滋生了一种安全感。这就是他的世界——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男男女女都是自由人,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自由地生活。这时,他感到内心浮起了一种模糊的感觉,他突然决定暂不回去学习。他想玩乐一会儿。在他旁边的街道一侧,有个装饰华丽的娱乐场,在用几种语言文字书就的广告中,有一条写着“今天献映本年度最伟大的影片——《爱的方式》”。源转过身,随着人流朝大敞着的门里走去。
但是,王虎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对付得了的。不到七天,他就写了回信,而这次他写了三封:一封给源,一封给太太,第三封则写给他的兄长。三封信以不同的方式谈着同样的事情,信不是他自己写的,因而文字较之前来得流畅。但恰恰就是这种流畅,使信的内容显得更加冷漠,词句间流露着王虎的愤怒。王虎的信是这样写的:鉴于日期是风水先生择定的黄道吉日,他的儿子源将于原定的三十日完婚。他的儿子因为考试在即,那天不能返回,双亲因而决定由他的堂兄,即王掌柜的长子,作为他的代理举行婚礼,代替他履行各种仪式。但是从那天起,源就算正式结了婚,就像他亲自参加了婚礼一样。
源在信里读到的就是这些话。看来王虎的意见难以更改,而源也知道他的父亲若不是出于愤怒,绝不会这么冷酷。源感觉到了这种愤怒,又害怕起来。
对源来说,这件事确实太棘手了。因为根据当时的法律,王虎完全有权利这么做,而且这种做法同父亲的其他一些做法相比,没有一点过分的地方。源对此非常清楚,所以那天当他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一进门,仆人就把信递给了他,他独自站在门厅里拆阅起来,他感到自己所有的勇气都消失了。他算什么,一个势单力薄的青年,能够抵抗得了千百年来形成的习惯势力吗?他慢慢转过身,走进客厅。爱兰的小狗跑了进来,用身体擦着他,鼻子一个劲儿地嗅闻。源对它毫无反应,小狗尖声地吠叫了一两声。源仍显得毫无兴趣,而若是平常,他会瞧着这只凶猛的小狮子狗发笑。他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任小狗一个劲儿地吠叫。
但是,吠声惊动了太太。她跑来想看看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来了陌生人。而当她看到是源时,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因为她在此之前也收到了信,于是她劝慰道:“别屈服,孩子。此事现在已不仅是你个人的事了。我要把你这里的伯父、伯母以及堂兄找来,大家碰头商讨一下看看究竟怎么办。你父亲并不是这个家庭里唯一说话算数的人,他也不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如果你伯父强硬一点,通过劝说,我们也许能改变你父亲的主意。”
但是,当源想起他的伯父——那个年老体胖、沉湎于享乐的老爷时,他一下子叫出声来:“我那个伯父什么时候强硬过?!不可能,我敢发誓,在这个国家里,仅有那些有军队、有枪炮的人才是强硬的——他们强迫别人屈从于他们的意志。对于这一点,又有谁比我更清楚?我看到过父亲利用死亡的威胁强迫推行他的意志,我看到过千百次——甚至上万次。大家都怕他,因为他有枪炮武器——我现在发现他是对的——只有这样的力量才能最终统治社会——”
源感到孤弱无援,抽泣起来。离家出走或是固执己见,现在都无济于事了。
但是过了一阵,他听从了太太的鼓励和安慰。就在那天晚上,她摆了家宴,吩咐所有的人都参加。大家都来了。宴会结束之时,她把这件事亮了出来,大家等着听她的下文。
盛、孟和爱兰也参加了,他们坐在下首,因为他们辈分小,而此次太太是按旧的风俗给大家排座位的,再说这次家庭聚会是为了议事。但是所有的年轻人都一声不吭,只是干坐着,就像按规矩他们应该做的那样。甚至连爱兰也默默无言,但是她那明亮的眼睛流露出嘲讽的神色,表明她的内心在嘲笑这种庄重严肃并且以后会把此引为笑柄。盛坐在那儿像在想着其他什么更令人高兴的事情。其中,孟是最沉默的一个,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因为气愤涨得通红,他的思想全集中在源的这件事情上,但因不能说话而感到非常难受……
率先发言自然是王大的责任,但是很明显,他并不希望第一个发言。源看着他,对他是否会说一些帮助他的话不抱任何希望。王大之所以不愿首先发言是因为他怕两个人。他怕他的兄弟王虎。他记得王虎年轻时非常蛮横,而同时他也不会忘记,他自己的二儿子正在一个很大的岛屿城市里过着极舒适的生活,他是以王虎的名义管辖那个城市的。每当王大需要钱用的时候,他的二儿子随时都会寄钱给他。 现今他住在这个处处需要花钱的外国人管辖的城市里就更需要钱了。所以,王大是不可能去得罪王虎的。除此以外,他怕自己的老婆——他的一群儿子的母亲,她已明确地告诉他应该说些什么。在他们离家之前,她把他叫到房里,说:“你不能站在他儿子那一边。首先,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应该一条心;其次,如果现在谈得不少的这种革命有点什么的话,将来我们也许还得需要你兄弟的帮助。我们在北方还有地,我们可不能不为自己考虑。再说,法律在你兄弟这一边,他儿子应该服从。”
她的这些话说得相当明确,以致这位老人现在遇到她那紧盯着他的目光就要冒汗。他在开口之前,揩了揩他那光头,随后呷茶、咳嗽、吐一两口唾沫,尽一切可能推迟发表意见,但是大家仍在等着。他发言了,吞吞吐吐,气喘得很急。因为肥胖使体内增加了压力,这些天来,他的嗓子一直沙哑。他说:“我的兄弟给了我一封信,他说准备给源完婚。但是,我被告知源不希望结婚。同时我被告知……我被告知……”
他扯离正题,因为这时他遇到了他太太的目光。他把视线移开,头上重又冒起汗来。他又揩了揩头。源此刻对他恨得无以复加。他气愤地想,他的生活竟要由王大这样的人来评议表态!突然,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孟身上,孟正紧盯着他,眼睛里流露出轻蔑的神色,像在说:“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我们不能对这些老家伙寄托希望?”
此时,王大在他太太阴冷的目光逼视下,不得已很快地说:“不过,我觉得……我觉得……做小辈的应该听话……国法规定……但是不管怎么说——”说到这里,这位老人突然微笑起来,好像自己有什么事要说,“不管怎么说,源,我的孩子,女人之间实际上无甚差别,结婚以后你就不会挑剔那么多,最多是一两天的事情。我给你们校长写封信,请他准你假不参加考试,最好不要让你父亲生气,他可是个脾气凶暴的人。再说,总有一天我们需要——”
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落到他的太太身上,而她那凶狠的眼色则在默默地吩咐他把话说完。于是他有气无力地突然收住话头。“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转向他的长子,很轻松地说,“该你了,说两句吧,孩子。”
王大的长子随后便开口了。他说得头头是道,但是不偏不倚,因为他不想得罪任何人。他温和地说:“我理解源向往自由的愿望。年轻时我也是这样的,我那时为婚姻折腾了好一阵,想同我喜欢的女子结婚。”他淡淡一笑,此时说话胆子比平常大些,因为他那个厉害、漂亮的妻子不在场。她快要临产了,这是她怀的第五胎,她因此恼怒不已,赌咒发誓地说以后要学外国人避孕的方法。因为她不在场,他看看他父亲,笑了笑说:“实际上,我现在常常想那个时候我为什么要为此大吵大闹,因为最终证明我父亲说的话是对的,女人完全是一码事,婚姻也是如此,结果都一样,肯定会一样。所以结婚的时候还是感情淡漠一点好,因为最终这种事总会叫人扫兴的。同样的道理,爱情也是不会持久的。”
两人所说的就是这些,再没有其他人发言。有学问的太太没有吭声,在这两个人面前说了又有什么用?她把要为源说的话都藏在心里。年轻的几个更是一言不发,因为对他们来说,谈了也是毫无用处的。他们在一个一个溜到另一间房里以后,便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对源说开了。盛认为这整个事情都非常可笑,他如此对源说。他大笑着,用那白嫩的手把他的头发向下捋。接着,他又笑着说:“源,假如我是你的话,即使法院出传票,我也置之不理。我确实同情你,但同时也庆幸我的父母亲不会如此对待我。因为不管他们如何抱怨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已习惯了这个城市里的生活,他们不会真的强迫我们去做什么事,他们仅是在口头上行使他们的权威而已。别去理睬他们——按你自己的意愿生活。也别说气话,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没有必要回去。”
爱兰激动地叫了起来:“盛说得对,源!别再去想这件事,和我们一直在这儿生活,我们都是属于新世界的,其他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这里的一切足以使我们大家感到愉快,给我们的整个生活带来无限乐趣。我发誓,哪儿我也不想去!”
孟一直默不作声。待到大家静下来,他才慢慢地说,语气很沉重:“你们说得轻松,像孩子似的。根据法律,源必须在他父亲指定的那天结婚。根据这个国家的法律,他不再自由。‘他不再自由’——不管他怎么想、怎么说,也不管他怎么自得其乐——意味着他失去了自由——源,你现在愿意参加革命吗?你现在明白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战斗吗?”
源看着孟,感受到了孟愤怒的目光以及绝望的灵魂。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在他自己的绝望的驱使下轻声地说:“我愿意!”
就这样,王虎把自己的儿子赶入了他敌人的营垒。
现在,源自认为他可以把整个身心投入到拯救祖国的事业中去了。在这之前,当他听到有人疾呼“我们必须拯救我们的祖国”时,尽管也感到激动,尽管也感到应该做点什么事,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因为他还不完全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拯救祖国,倘若如此做的话,又应当把祖国从何处拯救出来,他甚至不明白“祖国”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早在他的童年时代,在他父亲的那幢房子里,当家庭老师如此教育他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要这么做的冲动,但也感到了迷惑——他愿意做一些事,但却又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在军校时,他耳闻了许多外国列强在中国犯下的罪行,但是他父亲也成了敌人,因而他仍然不能清楚地认识问题。
在这所学校读书,情况依然如此。他常常听到孟谈起同样的事情——如何去拯救这个国家,因为孟除了谈自己的事业,什么也不说。这些日子来,孟很少看书,忙着参加各种秘密会议。他和他的同志们一直在策划反对学校或城市当局的示威。他们举着旗帜沿街游行,他们高呼口号,反对外国敌人,反对不平等条约,反对市里和学校里的规章制度,反对不符合他们自己愿望的任何东西。他们强行要求许多人参加他们的游行,尽管如此,有些人有时也是不情愿的。孟会强迫他的伙伴们参加,脸色像军阀一样难看,他会对着不愿去的同志大声吼叫:“你不是爱国者!你是外国人的走狗——我们的国家受到敌人蹂躏的时候,你却跳舞,玩乐!”
一天,当源因为忙而请求不参加游行时,孟甚至对他也吼叫起来。但是,如果孟言辞激烈地对待盛,盛会以一种轻松的态度一笑了之。因为孟虽是年轻革命者的领袖,但首先是他的亲弟弟,而源同孟是堂兄弟,所以他尽可能地躲避孟。对源来说,此时最好的躲避的地方就是他的那块地,因为孟和他的伙伴是没有时间到地里干沉重的活的,源在那里很安全,足以躲开他们。
但此时源明白了拯救他的祖国意味着什么,也清楚了为什么王虎也是敌人。因为从眼前看,拯救他的祖国就意味着拯救他自己,同时他也认识到他的父亲如何成了他的敌人,并且心里明白如不自助,没有人能够拯救他。
他投身到了这项事业中。他用不着表白自己的忠诚,因为他是孟的堂兄弟,孟又为他担保。孟完全可以为他起誓,因为他知道源愤怒的原因,也知道对一种事业的纯朴的激情正存在于像源目前感受到的那种个人仇恨里。源会恨老家伙,因为老家伙是他特定的敌人。他会为国家赢得自由而战斗,因为只有这样,他自己才能获得自由。所以,那天晚上,他同孟一起去参加一个秘密会议,会议的地点在一条街道尽头的一幢老式房子里。那条街道弯弯曲曲。
这条街道叫作妓女街,居住在那里的全是穷人。在这里进出的人衣着都很随便、马虎,其中有许多是年轻工人,但是没有人注意他们,因为谁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孟领着源往街道的深处走。他对这个地方的喊声和喧闹毫不留意。他对这里非常熟悉,对那些从门里跑出来拉生意的女人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假如哪个女人拉他的袖子拉的时间太长,他就会甩开她的手,就像甩开一只令人讨厌的没有感觉的昆虫。只有当哪个女的抓住源不放的时候,孟才会大声喝道:“放开他!我们已经定了一个地方——”他继续大步走去,源走在他的旁边,为摆脱纠缠而感到高兴,因为这个女人粗俗不堪,眼里流露出兽欲,而她的自作多情更使她令人恶心。
随后他们来到一幢房子面前,一位妇女放他们进了门。孟走上楼梯,然后走进一间房间,房里有五十多位青年男女等在那里。看见源跟着他们的领袖走进来时,大家停止了低声谈话,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源。但是孟说:“不用怕,他是我的堂兄弟。我已经跟你们说过,我非常希望他参加我们的事业,因为他能帮我们很大忙。他的父亲有一支军队,将来也许能对我们有用处。但是他以前一直不肯参加。他对我们的事业的认识一直模糊,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我对他说的是千真万确的,才认识到他自己的父亲就是他的敌人——就像我们的父亲是我们的敌人一样。现在,他准备这么做了——他的仇恨已足以使他打算这么做。”
源默默地听着这些话,环视着一张张激情洋溢的脸。没有一张脸不神采奕奕,尽管有的脸色苍白,有的并不漂亮,同时所有的眼睛看上去也都是那么炯炯有神。听着孟说的这些话,看着周围的这些眼睛,源的心猛地一沉……他真的恨自己的父亲?突然间,恨自己的父亲变得艰难起来。他犹豫不决,头脑里在结结巴巴地说着“恨”这个字——他恨他父亲的作为——他确确实实恨他父亲的许多作为。就在他犹豫不决的当儿,一个人从光线暗淡的角落里站起身朝他走来,并向他伸出一只手。他认得出这只手,转过身正视那张他熟悉的脸。他面前站着的就是那位姑娘,她用一种奇怪但又动听的声调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参加我们的组织的,也知道总有一件事会使你和我们走到一起来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和这位姑娘握着手,听着她那动人的声音,源感到那样温暖、那样亲切,以至他清晰地回想起他父亲的作为。是的,假如他的父亲做那种令人憎恨的事情,比如要他同他从未见过面的姑娘结婚,那么他一定会憎恨他的父亲。他把姑娘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她爱他,这使他如痴如醉。因为她就在他面前并且握着他的手,他顿时感到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迅速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嘿,在这里大家都自由,自由而且年轻!孟仍在讲话。他们两人站着,一男一女,手握着手——没有人对此感到奇怪,因为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是自由的。孟此时结束他的话:“我做他的担保人。如果他叛变,我就为之而死。我为他担保。”
当孟说完时,这位姑娘领源朝前走了几步,仍然紧紧地握着源的手,说:“我也——为他担保!”
她于是把他同她、同她的伙伴们紧紧地束缚在了一起。源十分乐意地宣了誓。当着众人的面,在大家的凝神屏息之中,孟用小刀在源的手指上划了个口子,让血从刀口里流了出来。孟用一支毛笔蘸了蘸血,然后源用这支毛笔在他的宣誓底下签了名。随后,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同意源为新成员,并又一起宣誓,然后给源一块标记以证明他们的兄弟关系,源最终便成了他们的兄弟。
现在,源发现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了解到这个兄弟会同所有地方的其他数十个兄弟会保持着联系,而这一网络遍布国内的许多省份许多城市,并向南方延伸。军事学校所在的那个南方大城市就是所有兄弟会的中心。这个中心通过秘密电讯传达指示。孟知道如何接受这些电讯并且阅读它们,然后孟叫他的助手把这伙人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应该如何组织罢课,如何撰写宣言。就在他如此做的同时,在其他几十个城市里也进行着同样的活动。在全国各地,许多年轻人就是这样秘密地结合起来的。
这些兄弟会举行一次会议,都是为实现将来的宏伟计划而向前迈进的一步。实际上,这个计划对源来说并不新鲜,因为在他的生活中,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已听得不少。从他孩提时代起,父亲就常常说:“我要夺取政权,使国家强大起来。我要建立一个新的朝代。”因为王虎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幻想。后来,源的家庭教师又悄悄地教育他:“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夺取政权,建设一个新国家……”在军事学校,他听到过这样的说法。现在,他又听到了这样的说法。但是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一种新的呼唤。对商人的儿子、教师的儿子、安分守己的人的儿子来说——他们对单调乏味的生活感到厌倦,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最强有力的呼唤。说起建立一个国家,说起使国家变得强盛,说起有力地发动反对外国人的战争,使得他们中间每个普通的年轻人都狂热地幻想起来,幻想自己成了统治者、政治家,要不就是一位将军。
但是对于这种呼唤,源并不那么幼稚,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动辄大声疾呼。有时,他不断地提问题,弄得他们感到厌烦。“我们如何来做这件事?”要不他就会说,“如果我们不上课,只是把时间花在示威游行上,那又如何去拯救我们的国家?”
不久,他便学会了保持沉默,因为其他人忍受不了他的这种言论。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行动,使孟和那位姑娘感到很棘手。于是孟私下对源说:“你没有权利对来自上级的命令提出质问。我们必须服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为美好的明天做好准备。我不允许你这样提出问题,对其他人我也许不这么处理,不然的话他们会说我包庇我的堂兄弟。”
源因此又得将此时在内心冒起的一个问题压下去,即如果他必须服从自己尚未搞懂的命令,那又何谈有什么自由呢?他有点疑虑地想,也许以后会有自由。同时他又自语,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因为同他父亲在一起,他肯定没有自由,再说,他已把自己的命运同这里的其他人连接在一起了。
所以,在那些日子里,凡是指派给源的任务,他都尽力办好。他为游行做旗帜,抄写因这个或那个原因呈交给老师的请愿书,因为他字迹工整,且书法也比其他人好。当老师不同意他们的要求,他们罢课时,他便离开自己的班级。尽管他为了避免脱课而偷偷地学习,他还是去工人的家里,向他们散发传单。这些传单上写着工人在劳动中如何受到凌辱,他们的工资是如何地少,而老板又是如何剥削他们而变得富裕等大家熟悉的事情。这些男男女女都不识字,源便念给他们听。他们高兴地听着,当听到他们受到的剥削比想象的还要重时,他们面面相觑,显得不可理解。有的人大声说起来:“哎,千真万确,我们的肚子从来没有填饱过——”“我们日夜干活,而孩子却饿肚子——”“我们这些人没有指望了,今天这个样,明天还是这个样,永远都这个样,做一天吃一天。”当他们了解到自己是如何被残酷地利用时,他们绝望了,气愤地互相看着。
源注视着他们,听着他们谈话,情不自禁地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说得一点不假,他们被残酷地压榨,他们的孩子没有东西吃,饿得面黄肌瘦。这些孩子每天得在织机旁、外国人的机器旁干许多小时,常常因此死去,却无人过问。甚至连他们的父母亲也不怎么关心,因为生孩子是件极容易的事。对于穷人的家庭来说,孩子总是过剩的。
虽然源同情他们,但是当他能离开时他还是感到高兴,因为这些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臭气,而他的嗅觉又特别灵敏。甚至当他回家梳冼以后,当他远离了他们,他觉得身上好像还残留着这种气味。当他在自己安静的房间里独自看书时,他一抬头就能闻到这种臭气。虽然换了外衣,他还是能闻到这种气味。即使去娱乐场,他也无法消除这种气味。在他搂着跳舞的女性身上散发出的淡雅幽香中,在干净的精心烹制的食品散发出的诱人香味中,他还会闻到那些穷人身上的恶臭。这种臭味像渗透了一切,使他感到厌恶。源的这种因厌恶动辄退避的旧习,使他在任何地方都不能全力以赴,因为任何东西都会有些细小的地方或因素刺激他的感官,使他扫兴。尽管他为自己的过分挑剔而感到惭愧,但为了使肉体能回避这种臭味,他对这种事业的态度并不那么热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麻烦因素,它常常使事业黯然失色,并在他同其他人的关系中投下阴影。那就是这位姑娘。自从源投身这个事业,这位姑娘就把他视为她的,因而她就不可能不打扰他。在这些青年里,有些情侣公开同居,看起来像是可以这么做,其他人对此毫无议论。他们互称同志,而且这种关系两人喜欢维持多久就维持多久。因此,这位姑娘也希望源和她同居。
但奇怪的是,如果源不参加这项事业,还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很少同这位姑娘碰头,如果他只是在校园里见到她,偶尔同她一起散散步,那么因为陌生和关系淡薄,她大方的举止、动听的声音、坦诚的目光以及温暖的双手反而是一种诱惑,把他从他熟悉的姑娘那里、从他经常见到的爱兰的朋友那里吸引过去。源同姑娘们在一起时很腼捵,因而洒脱大方便成了一种引诱。
现在,他时时处处都能见到这位姑娘。她用行动表明源是属于她的。每次下课,她总是等他一起离去。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源的许多同学取笑他,冲着他大声嚷嚷:“她在等你——她在等你——你跑不了了——”他的耳朵里总是响着这样的玩笑。
起先,源对此佯作没听见,当不可回避时便苦涩地一笑。之后,他变得害羞起来,试图迟迟不作反应,或以某种特定的方式跑掉。尽管如此,他仍没有勇气当她的面对她说:“我不喜欢你总是等我。”他不敢这么做,只是假装同她招呼。每当他参加秘密会议,她总是在身边替他保留着一个位子,而其他人则认为他们确实是结合起来的一对。
但是,实际上他们并不是如此,因为源无法爱这个姑娘。他见她的次数越多,她越是触摸他的手,把他的手久久地握住而不掩饰内心的渴求,他就越是不会爱她。但是,他必须尊重她,因为他知道她对他非常忠诚并且真挚地爱着他。他感到惭愧,因为有时他确实是从她对他的忠诚里得到了好处。当他被指令做一项他不喜欢的工作时,她很快就会观察出他的不乐意,而且只要她能够做,她就会大声说她自己正想要做这样的工作。她总会想办法让他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比如抄抄写写,要不就去农村对农民演讲而不去散发着臭味的城市贫民那里做工作。所以,源不想得罪她,因为他看重她为他做的一切。源常常感到惭愧,但有时他也想,自己也够丈夫气的了,因为他既能让她为他效劳而又仍然不爱她。
他越是拒绝她的爱——尽管好长时间都没有用话表明——这位姑娘的爱就越热烈。有一天,像所有此类事情一样,这种感情到了必须用话挑明的地步。那天,他受命去一个指定的农村,他想独自去,回家时顺路去看看他的那块地,因为他一直忙于这项事业带给他的额外工作,没有时间像以前那样经常去他的地里。那是晚春的一天,天气晴和,他打算步行去农村,到那里同乡亲们聊聊天,悄悄地散发一下小册子,然后朝东绕回到他的那块地里。他喜欢同农民聊天,常常向他们讲道理,而不是强制他们去做什么事。在同农民谈话的时候,他也倾听他们的意见。他们会说:“谁又听说过这样的事,没收富人的地,然后把地分给我们?我们怀疑能不能这样做,少爷,我们倒情愿别这样做,要不然谁知道以后会受到什么处罚。像现在这样就不错了,至少我们了解自己的难处,这些都是老问题,我们心里明白。”在他们中间,只有那些连一寸土地都没有的人才渴望新时代的到来。
这天,当他正计划独自愉快地过上几小时的时候,这位姑娘找到了他,用一种肯定的口气说:“我和你一起去,我想去找农妇谈谈。”
有许多原因促使源不希望她和他一起去。在她面前激烈地宣传他们的事业,源会感到别扭,他不喜欢激烈的方式。同时,她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害怕她触摸他。再说他也不能去自己的地里了,除非那个心地善良的农夫不在那里。他还没有把他参加这项事业这件事告诉农夫,他不想使农夫为此东猜西想,所以他不希望这位姑娘和他一起去。还有,他不想让姑娘知道,他是多么关心自己种的庄稼的生长情况。他不想让她了解自己对这类事物的奇特而又深切的爱好,免得她为此感到惊愕。他不担心她会笑话,因为她不是那种见着某事就会取笑的人,但是怕她惊奇,怕她不理解,怕她那种对自己不懂的事物所持的轻蔑态度。
他无法摆脱她,因为她会设法表明是孟命令她这样做的,她非去不可。于是他们一起出发了。源默默地走在路的一边,如果她走到他的这边来,不一会儿,他便想出个借口,说路面不平而跑到另一边去。踏上乡村小道时,他感到高兴,此间路面狭得不能并排走,只能一前一后。源走在前面,这样他可以观察周围的情况,让她在后面跟着。
不久,这位姑娘肯定领会了源的心情。她首先开口,但声音很轻,像不屑理会源简短的答话,随后便沉默起来。最后,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朝前走着。源始终感受得到她感情的波动,他畏惧她,但只是固执地朝前走着。他们来到路的拐弯处,这里有许多早些年栽种的杨柳树。这些高大的杨柳因为经常剪枝,树杈生得很稠密,互相交叉,在路上投下了浓密的绿荫。在他们穿过这个寂静的地方时,源感到双肩被人从背后抱住了——这位姑娘把源的身子扭过来,一下扑到他的怀里,伤心地抽泣起来。她哭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爱我——我知道晚上你到哪些地方去——一天晚上,我跟在你后面,看见你和你妹妹在一起。你们走进了那家大旅馆,那里还有另外几个女人。我同她们相比,你更喜欢她们——我看到了同你跳舞的那一个——那个女的穿着桃红色的旗袍——我看到了她搂着你时那种下流的样子——”
这是真的,他有时仍同爱兰一起出去,他还没有跟他妹妹和太太说过有关他参加了孟的事业的事。尽管他常常编些借口,说他很忙,不能像爱兰那样经常去娱乐场,但有时他也得去,不然会引起爱兰的怀疑。再说太太也希望他去她那里,这样她才放心。当这位姑娘哭泣着说出这些话时,源想起来了。那是一两天前,他曾同爱兰一起去参加爱兰最好的一位朋友的生日晚会。晚会是在一家外国旅馆里举行的,他曾同这个朋友跳过舞。大厅里有极大的对着街道的玻璃窗。毫无疑问,这位姑娘搜寻的目光透过玻璃一下就能把他从人群里辨认出来。
源此时感到很气愤,全身绷得紧紧的。他不满地说:“我是同我妹妹一起去的,我是客人,而且——”
但是这位姑娘感觉到了,他已在她的激情之下变得冷漠。她猛地抽出身来,显得比他还要愤怒,大声地说:“没错,我看见你了——你搂着她,并不怕碰到她,但是你避开我,好像我是一条蛇!你想过没有,假使我告诉其他人,你同我们憎恨的人、同我们反对的人在一起消磨时光,会对你有什么后果?你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里!”
源心里清楚,她说的话是确实的。他只是轻声地回答,声调里满含着蔑视:“你觉得像这样对我说话就能使我爱你?”
她重又扑到他怀里,显得疲乏不堪,对着他柔声柔气地抽泣。她把他的手提起来围住自己的腰。他们就这样站着。源很快便情不自禁地被她的抽泣打动了,开始同情起她来。“你赢了我。如果这不是你的愿望的话,那也不是我的愿望,”她最后说,“因为我不希望败在任何男人面前——但是,我心里明白,我可以离开这项事业但不能离开你——我太任性,我太软弱。”源感到自己对她的同情在迅速增强,于是,虽然心里并不太愿意,但他并没有从她腰上抽回自己的手臂。
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从他怀里走开了,用手绢擦着眼睛。他们又上路了,她默默无言,神情沮丧。他们完成了去农村的任务,但是那天她再也没有说话。
源和她都清楚问题的症结在哪儿。在源这里,则是固执自负,直到现在,他对爱兰的任何一个朋友都未看过两次。对他来说,她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全是大家闺秀,有着清脆悦耳的嗓音、铜铃似的笑声,穿着各种漂亮的时装,耳朵上戴着珠宝,皮肤光滑柔嫩,手指上搽着指甲油,几乎都是一个模式。他爱音乐的韵律,而姑娘们增强了这种韵律。但他现在不会像当初那样被少女弄得心神不定了。
但是这个姑娘接连不断的忌妒,使他以一种新奇的目光看待那些被她指责的姑娘。她们的欢笑使他感到亲切,因为他从来不很愉快。他从她们欢乐的神采中发现了某种乐趣,同时也感到她们缺乏一种事业心,只会寻欢作乐。他从她们中挑出了最喜欢的两三个。其中一个是一位王爷的女儿。这位上了年纪的王爷自清王朝被推翻以后,就一直在这座城市里避难。他的女儿是源见过的最娇小妩媚的姑娘,美得无可挑剔,使源时时想见到她。另一位姑娘年纪稍大,她喜欢源的年少英俊。她一面起誓不结婚,要终生从事她的事业——经营一家专售妇女服装的商店,一面又喜欢同别人打情骂俏。源很得她的欢心,他了解这一点,而她的绝顶漂亮、婀娜多姿以及一头富有光泽的乌发也使他迷恋不已。
他思念这两位姑娘,也许还有一两位。这短暂的想法使他感到内疚。那位姑娘会像往常一样跑来指责他。她有时激动,甚至气愤地恳求,而过了一天又会变得冷淡、讨厌。一种奇怪的同志关系把源同她联系在一起,他感到厌倦,他不爱她。
他父亲选定的为他举行婚礼的日子逐渐临近。一天,他考虑着这件事。他独自忧郁地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凝视着窗外的街道,不胜厌烦地想,今天他必须见见那位姑娘。但是,他随后又想:“我呐喊着反对我的父亲,因为他束缚我,而现在我却让她来束缚我,我真蠢!”他感到异常吃惊,这样的问题自己以前竟没有考虑过,甚至连自己的自由也白白地送掉了。于是他坐了下来,迅速地盘算所能做的补偿以及如何用某种手段使自己从这种新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这种束缚有它自己的特点,同来自他父亲的束缚一样,叫人感到窒息,因为它非常隐蔽,同时又与源的关系非常密切。
但是,突然间他自由了。因为前段时间他们的事业一直在南方积聚力量,现在已到了决定生死存亡的时刻。革命军从南方的关键城市出发,迅速北上。顷刻间,就像来自南海的一股强劲的台风,它席卷了沿海的城镇乡村。这些军队强调人性、坚持真理,几乎有着一种超常的神力,因而在全国所有的城市里都在传说他们的威力,传说他们所向无敌。这些军队的士兵全是年轻人,其中也有不少姑娘。他们浑身充满一种无形的力量,所以他们的战斗力远非那些为了钱而打仗的士兵所能比的。他们为了一项他们视为生命的事业而战斗,因而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所到之处,统治者的雇佣兵就像劲风里的落叶似的溃不成军。早在他们抵达一处之前,此处便会沉沉地笼罩着对他们的威力以及无畏精神的恐惧,大量地流传着他们不怕死因而不会死的种种传说。
源所在城市的当局对此十分恐慌,为了防止城里的革命者同城外的革命军里应外合,他们便开始搜捕所有的革命者。像孟、源以及那位姑娘那样的人在其他学校里也大有人在。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当局派出凶神恶煞般的士兵对凡是有学生住过的任何地方都进行搜查。要是发现点滴证据,哪怕是一本书、一张传单、一面旗帜或任何象征革命的东西,不论男女,一律格杀勿论。三天的时间里,这个城市里有数以百计的青年男女因此惨遭杀害。没有人敢对此有异议,要不就会被认为是革命者的朋友,也要遭到杀害。在遭难的人中间,有许多是无辜的。因为有些卑劣的小人与人有仇,此时便乘机到当局处告密,提供一些某人是革命者的假证据。就这样一些口说无凭的证词,竟也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统治者对城里革命者的惧怕——惧怕他们采取行动呼应城外革命军的进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一天,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这种事情发生了。早晨,源坐在课室里,克制着不转过头去,因为他知道那位姑娘正看着他。就在他感到很不自在,正欲转过脸去的时候,一伙士兵蓦地跑了进来,领头的冲着学生大声嚷道:“站起来,我们要搜查!”所有的学生茫然地站了起来,既惊讶又害怕。士兵开始对他们逐个搜身,检查他们的书籍,其中一个士兵记着他们的住址。这一切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进行。老师也默默地站着,显得毫无办法。整个课室里,唯一可以听到的便是士兵的刺刀和他们的靴跟相碰的声响,以及他们的厚底皮靴踏在木头地板上发出的笃笃声。
在一片寂静、令人可怖的气氛中,三个学生被叫了出来,因为在他们身上搜出了证据。其中两个是男学生,而另一个就是那位姑娘,她的袋里装着一张被视作罪证的报纸。三个人被拉到士兵面前,当他们转身要走的时候,士兵用上了刺刀的枪推搡他们,要他们加快脚步。源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姑娘走了出去。那位姑娘走到门口时转过头来,久久地、恳求似的默视了他一眼。士兵用对着她的枪狠狠地推了她一下,她走了出去。源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最先的想法是“我自由了!”,他接着便为自己情不自禁的高兴感到羞耻,同时也不由得想起她临别时投给他的极端凄楚的目光。他为那目光感到内疚,因为尽管她真心真意地爱他,而他却不爱她。他为自己辩护,默默地自语:“我没有办法——我不想得到她,这有什么办法?”与此同时,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说:“这是没有办法,但是我知道她就要死了——我就不能给她一点安慰?”
他的发问很快就结束了,因为那天的课没上多久,老师就宣布解散了。所有的学生很快地便离开了课室。源在匆匆离去时,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定睛一看,原来是盛。盛悄悄地把他领到没人能够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脸上显出慌乱的神色,轻声问:“孟在哪儿?——今天的袭击他不知道,如果他被搜查的话——要是孟被杀害,我的父亲就活不成了。”
“我不知道,”源注视着他说,“这两天我一直没有见到他——”
盛走了。此时,显得惊慌的学生一声不吭地从各个课堂里拥了出来。盛的身影灵巧地在人群里穿进穿出。
源沿着僻静的小路回到家中。他见到太太后,把学校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最后使她宽心地说:“当然,我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但是,太太比源想得复杂,她急急地说:“想一想——大家看见过你同孟在一起——你是他的堂兄弟——他来过这里。他在你房里有没有留下过书、报纸或是其他一些不起眼的东西?他们一定会到这里来搜查。哦,源,回房里看看,我也想想能替你做点什么。你父亲喜欢你,如果你有什么不测,那就是我的过错了,因为我没有按照你父亲吩咐的那样把你送回去!”源从来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害怕。
她和源一起来到他的房里检查他的东西。在她查看每一本书、每一个抽屉以及每一层书架时,源想起了他仍保存着的那位姑娘写给他的那封情书。他把它夹在一本诗集里。他这么做并不是觉得这封信有价值,只是它起初对他来说是珍贵的,因为它终究谈到了爱——在他的生活中头一次碰到爱,而有一段时间因为爱自身的缘故,这封信曾产生过神奇的魅力,但过后他就把它遗忘了。当太太转过身去的时候,他把信取了出来,放在手里捏成一团,然后找个借口走了出去。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找来火柴,把信付之一炬。当信在他的手指间燃烧的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可怜的姑娘,想起了她看着他时的那副模样,那神色就像野兔即刻就要被野狗吞食掉似的。他想着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悲哀,心情奇怪地越来越沉重,因为即使现在,他也不爱她,他永远不会爱她。他甚至对她的死也不感到难过,尽管他为自己有如此的想法而深感内疚。信就这样在他的手里燃成了灰烬,然后变成了尘土。
再说,即使源感到难过,时间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了。几乎是刚刚烧完信,他就听到了大厅里传来的吵嚷声。随后,门被打开,他的伯父、伯母、堂兄以及盛一起走了进来,全都在嚷着询问是不是看见过孟。太太从源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大家的脸上都流露出害怕的神色,互相询问着。伯父脸上的肌肉因惊恐而颤抖着,他哭丧着脸说:“我是为了躲避凶狠野蛮的佃户才到这里来的,原以为这里很安全,外国兵会保护我们。我不知道他们对这种事竟会任其自然,而现在孟又失踪了,盛说他是革命者。我发誓,对这种事我一点也不知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早该注意此事了!”
“但是,父亲,”盛低声答道,显得很忧虑,“你要是早知道,一定会嘴快,把此事宣扬出去。”
“哎,这倒不假,”盛的母亲不高兴地说,“家里就数我嘴紧了,但是我那宝贝儿子孟竟连我也不告诉,真叫人不好受!”
盛的哥哥面色如死灰一般,他焦虑不安地说:“为了这个蠢家伙,我们全家都面临着危险,这些大兵肯定会来询问我们,他们肯定会怀疑我们。”
此时,太太——源的母亲轻声轻语地说:“处在这样的危险之中,我们大家都要好好考虑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源在我的监护下,我必须为他着想。我想这么办,既然他早晚都得去外国读书,我现在就送他出国。一办好手续就尽快送他走,到了国外他就安全了。”
“那我们大家都去,”伯父迫不及待地大声说,“到了国外,我们大家就都安全了!”
“父亲,你是无法去的,”盛耐心地说,“外国人是不会让我们这样的人种在他们的国土上生活的,除非是去学习或干诸如此类的特殊工作。”
老人听了这些话,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那对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说:“那他们不是在我们这儿生活?”
为了使大家平静下来,太太说:“现在谈论我们自己毫无用处。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够安全了。他们不会因为我们支持革命者而把我们这些稳重的老家伙杀掉,也不会杀你,大侄子,因为你有妻室儿女,再说已不再年轻。但是,孟是出了名的。因为他的关系,盛目前危险,源的情况也是如此。所以我们无论怎样都得把他们弄到外国去。”
他们于是计划如何来办这件事,太太想起了爱兰认得的一位外国朋友,想起应如何通过他去办许多需要尽快签字承保的有关证件。太太站了起来,想用手敲门把仆人唤来,去一个朋友家接回爱兰。爱兰一早就去这个朋友家玩了。在这令人不安的日子里,她不愿再去读书,因为读书使她感到悲哀,而她恰恰忍受不了悲哀。
在太太用手拍门的时候,从底下的房间里传来了响声,一个粗俗的嗓门在大声吼着:“有个叫王源的人是住在这儿吗?”
这一声叫得大家面面相觑,年老的伯父脸色一下苍白得如同新鲜牛肉上的肥膘,那样子像要找地方躲起来。而太太敏捷的思想首先想到的是源,接着便是盛。
“你们两个,”她气吁吁地说,“赶快——躲到屋顶下的小房间里去——”
这个小房间没有楼梯,所谓的房门充其量只是天花板上开着的一个小方洞。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桌子拉到洞的下面,还拖了一把椅子。盛的反应比源快,他突然朝前跑去,源跟在他的后面。
实际上两个人都不够快。就在他们慌忙行动时,门像被一阵大风猛地刮开了。八九个士兵站在门口,带队的先是看着盛,厉声问道:“你是王源?”
盛的脸色也苍白起来。他停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回答,好像说些什么要经过考虑似的。随后,他轻声地说:“不,我不是。”
领队的随即吼了起来:“那么,那一个是王源了。哦,我想起来了,那位姑娘说过,王源是高个子,皮肤非常黑,有两道浓眉,但是他的嘴唇很柔和,红红的——肯定是这一个——”
源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就束手就缚,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没有人能够制止这件事。一切都无济于事,尽管源的上了年纪的伯父哭泣着、颤抖着,尽管太太走上前去恳求,难过但又肯定地说:“你们搞错了——这个年轻人不是革命者。我可以替他担保——他是个读书用功、行为谨慎的人——我的儿子——他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这种组织——”
但是,这些士兵只是粗声粗气地大笑,一个大圆脸士兵嚷道:“哦,太太,做母亲的根本不了解她们的儿子!要了解一个人只须问姑娘——而不能问母亲——那个姑娘说出了你儿子的名字、这里的门牌号并且准确地谈了他的模样——哎,她对他的模样十分熟悉,是吗?——我敢打赌,她对他的模样了如指掌!——她说源是他们中间最富有反叛精神的一个——她起初很胆大,很气愤,接着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便自愿地说出了他的名字,一点也没有用刑!”
源注意到,太太听了这些话后变得神情木然,好像听了什么她根本就不懂的事。他无话可说,只是保持沉默,但在心里阴郁地想:“这么说她的爱变成了恨!她无法用爱来束缚我——而她的恨却一下子就把我捆绑起来了!”因此,他只得由他们带走了。
那时,他心里充满了恐惧,他一定得死了。在最近这些日子里,虽然结果没有公布,但他知道所有参加他们组织的人都被杀害了。他很清楚,没有什么证据能比那位姑娘说出他的名字这件事来得更有力。但是,尽管他这么想,死对他来说仍像是不可能的。当他被扔进满是像他这样的青年的监牢时,他蹒跚着跨过门槛,门卫冲着他说“嘿,打起精神来,但是明天就不要你为此操心了,别人会抬着你——”,这时死仍像是不可能的。直到眼前,他都尚未领悟这个字的真正含义。卫兵的话就像枪膛里那些等待着明天的子弹,刺透了他的心,但他仍想透过暗淡的光线看看挤满人的牢房。他感到安慰,因为牢房里全是男人,没有一个女人。他心想:“我忍受得了死,但忍受不了在这里看到她并且让她知道我要死了,她到底还是得到了我。”对他来说,她不在这里是一种安慰。
所有这一切以如此快的速度发生,使源情不自禁地想,他可能会得救。起先,他觉得自己随时会得到释放。他对他母亲有相当的信心。他越想越放心——他的母亲会设法营救他。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因为环顾周围其他人时,他感到自己远比他们优越,他们看上去很贫穷,也不如他聪明。他们的家庭不像他的家庭那样有钱有势。
过了一会儿,暗色渐渐成了漆黑一团。大家在黑暗和寂静中坐在泥巴地上,有的则躺着。没有人说话,谁要是说话,就要罪加一等。被关着的人都互相惧怕。在能依稀地辨出脸庞时,响起了身体移动的声音以及此类不是来自嗓门的声响,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当夜晚来临,互相连脸面也无法辨认时,黑暗像把大家关进了单人牢房里。此时,轻轻地响起了一个声音:“哦,妈妈——哦,妈妈——”随后,这个声音变成了绝望的哭泣。
哭泣声叫人难以忍受,大家觉得好像是自己在哭泣。这时响起一个比刚才大的声音,既响又坚定:“安静点!哭着要妈妈,这不像个小孩?我是一个忠诚的成员——我杀死了我的妈妈,而我的哥哥杀死了爸爸,我们不认双亲,只认事业——是吧,哥哥?”
黑暗中,另一个声音在回答,听上去同刚才的声音很像:“是的,没错!”第一个声音说:“我们难过吗?”第二个声轻蔑地哼了一下,又答道:“要是我有一打爸爸,我也会去杀死他们——”另一个又帮腔说:“唉,这些老家伙,他们养育我们仅仅是为了在他们衰老之时有人像仆人似的照料他们——”但是最轻的那个声音仍在一个劲儿地呜咽:“哦,妈妈——妈妈——”他好像一点也没有听到两人刚才的对话。
夜渐深,哭声静了下来。当别人说话时,源始终一声不吭。但是,在他们安静下来以后,夜越来越深,周围充塞了死一般的寂静之时,他便感到无法忍受。所有的希望开始慢慢地消失。他希望牢门能在什么时候打开,然后有人喊道:“让王源出来——他被释放了!”
但是,他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最后,源感到像是非得搞出点什么声音来,因为他忍受不了这种寂静。他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同他的愿望相反,他回想起他的一生——他这短暂的一生。他想:“假如当初听父亲的话,如今也不会到这里来了。”但是,他不会说:“我希望当初听父亲的话。”源想到这一点时,固执会使他毫不含糊地说:“我确实认为,他要我做那件事是错了——”他继而又想:“假如我迁就一点,并且顺从那位姑娘——”他内心因此又充满了厌恶,自语道:“我还是不喜欢——”最后,除了考虑可能发生的情况,再没有什么可想的了,因为过去已成定局,已经过去,现在必须想想死的问题了。
他现在渴望着能在黑暗中听到某种声音,甚至渴望听到那个年轻人呼唤母亲的声音。但是,牢房里安静得如同无人囚禁在其中一般,而黑夜却没有睡着,它像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警觉地等待着,内外充满了恐怖和寂静。源起初并不害怕,但更深夜半之后,他害怕了。一直显得很虚幻的死亡,现在变得真实了。他突然感到窒息,猜测自己是被砍头还是被枪决。他曾经在报上读到这样的消息:这些日子里,在许多内地城市的城门上悬挂着遭害的年轻革命志士的头颅,因为革命军尚未来得及打到那里,在决战之前他们便被统治者抓获了。他像是在看自己的头——随后一个想法使他感到了安慰:“在这个深受外国影响的城市里,他们无疑会实行枪决。”他想想自己,苦笑了一下,这就意味着在他死后可以保持全尸了。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蜷缩着熬过了这几个小时,他的背靠在两堵墙的交叉处,脚缩得靠近身体。他就这样坐在墙角里,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蓦地,门打开了,一缕灰色的晨曦射进了牢房。囚犯们蜷缩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堆昆虫。这缕光线使他们蠕动起来,但是尚未有人爬起来,便传来一声吼叫:“所有的人全都出来!”
士兵走进牢房,他们用枪捣着、戳着,把所有的人叫了起来。那个年轻人站起身后便又开始呜咽:“哦,妈妈——妈妈——”甚至当一个士兵用枪托重击他的头部时,他仍不停地哭着喊叫,好像这就是他的呼吸,他无法停止,好像只有这么做,他才得以生存。
所有被关押的人都默默地——除了那个年轻人——步履不稳地朝前走去,每个人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茫然的神色。与此同时,一个士兵提着一盏马灯站在旁边,每过去一个就照一下他的脸。源走在最后,来到那个士兵跟前时,马灯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因为在漆黑的牢房里过了一夜,亮光使他突然失去了视觉。就在他什么也看不见的一刹那,他感到有人狠狠地将他一推,把他推倒在被锤平的泥巴地上。随即,他听到了锁门的声音。就他一个人留下了,他仍然活着。
这样的事发生了三次。那天,牢房里后来又关进许多新抓来的年轻人。那天晚上以及之后的两个夜晚,对源来说,情况都差不多。他们时而沉默,时而咒骂,时而啜泣,时而疯狂地喊叫。三次黎明到来,三次他被推回牢房,被单独锁在里面。他们不给他食品,对他既不训话,也不审问。
第一天,他满怀希望,第二天,希望减少了许多。但是,到了第三天,他因为没有东西吃喝,已变得虚弱不堪,以至生死问题已变得微不足道了。第三天清晨,他口焦舌烂,简直无法站起身来。但是,士兵仍对着他喊叫,用枪戳他,硬是让他站了起来。当源用双手紧抓着门框站着时,灯光在他脸上闪过。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被推进牢房。这个士兵扶着他,而此时其他的囚犯则已踏上了死亡之途。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之后,这个士兵领着源通过另一条小道,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扇上了闩的小门。这个士兵抽开门闩,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源推过门去。
源发现自己来到一条小路上,就像在穿越一个城市深处不为人所知的地段一般。在晨曦中,道路仍模糊不清,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源虽然仍昏昏沉沉,但心里十分清楚,他自由了——由于某种原因,他得救了。
他四处张望,考虑着往哪里逃。此时,从幽暗中走出两个人来,源往回一缩,紧紧地贴在门上。两人中有一个是个子高高的小孩。她朝他直奔过来,跑近以后直盯着他看。他看着她那双眼睛,又大又黑,流露出热切的神情,听到她用一种热情的声调轻轻地喊了起来:“是他——他在这儿——他在这儿——”
这时,另一个人也走近了。源看得清楚,那是他的母亲。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尽管他非常想说话,想对他母亲说“是我”,就感到整个身体颤抖起来,好像在慢慢地融化,突然他眼前一黑,女孩的眼睛先是变得更大、更黑,随即便消失了。他依稀地听到有个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噢,我可怜的儿子——”接着,他便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当源醒过来时,他感觉到自己像躺在什么摇摆晃动的东西上。他是躺在床上,但床在他身下波动。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住在一间陌生的从未来过的小房间里。在固定在墙上的一盏灯下坐着一个人,他正凝视着自己。源费尽气力张望,见是堂兄盛。他见源在张望,便站了起来,像往常那样微笑着。对源来说,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如此温和甜蜜的微笑。盛走到一张小桌子旁,拿起一碗热的肉汤,温和地说:“你母亲关照,等你醒来就给你吃这个。她给了我一盏小灯,我已把汤放在上面保温两个小时了——”
他像喂孩子似的喂源,而源也像孩子似的顺从他,只是显得疲乏、木然。源喝完肉汤,因为仍相当虚弱,还是想不起来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而这里又是什么场所。他像孩子似的接受为他所安排的一切。他只是觉得这温热的汤十分顶用,使他那又干又肿的舌头感到相当舒服。他喝着汤,像在受用最高级的美味佳肴。盛一边用汤匙舀汤,一边轻声地说道:“我晓得你想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以及为何要到这里来。我们是在一条小船上——我们做商人的长辈常用这条小船在附近的岛屿间运输货物。靠着他的势力,我们才上船的。我们准备渡过最狭的海面,在离这儿最近的港口暂住下来,等拿到证件后再去外国。你自由了,源,但这是花了极大代价的。你母亲、我父亲以及我哥哥凑齐了他们所有的钱,除此以外,还向二伯父借了一些。你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听说他还一个劲儿地唠叨自己如何被一个女人出卖了,还说他和他儿子从现在起永远和女人断绝关系。他已经放弃了你的婚姻,为此花了很多钱,并寄了所能搞到的钱来赎买你的自由,使我们能搭上这条船逃命。上上下下都是花了钱打通关节的——”
当盛说这些话时,源只是听着,他还相当虚弱,难以领悟这些话的含义。他仅能感受到船在起伏波动,感受到食品的热量在饥饿的肌体内扩散。盛突然笑起来,说:“我真不知道,要是不晓得孟是死是活,我还会不会愉快地出走。啊,他是个聪明人,这个家伙!听我说,我曾为他难过,而我的父母亲则在你和他之间无所适从。他们无法断定,知道你在何处并要被处死而不知道孟在哪里以及是死是活这两种情况哪种更糟糕。昨天,当我在你我两家之间的路段上行走时,有个人把一张小纸片塞到我手里。纸片上是孟的字迹,上面写着:‘你们不要找我,也不要焦虑不安,父母亲也不必再挂念我。我很安全,并在我想在的地方。’”
盛笑着把空碗放到桌子上。他划着火柴点燃一支烟,高兴地对源说:“在这三天当中,我一口烟都不曾抽过!行了,我那个缺德鬼兄弟安全无恙了。我把此事告诉了父亲,虽然老头子还很生气,并发誓说不再认孟是他的儿子,但他到底放了心,今天晚上赴宴去了。我的哥哥则去看新戏。这场戏按时髦做法,女的角色由女人自己演而不是男扮女装。我的母亲对我父亲生了一段时间的气,而现在我们都一切如常了。孟还活着,我和你则逃之夭夭。”他抽了一口烟,然后一反常态,严肃地说,“但是,源,我很高兴我们要到其他地方去,尽管我们走得这么狼狈。我很少谈论这种事,但以后我不参加任何革命了,我要及时行乐。我对我的国家及其战争感到厌倦。你们都以为我是个只知行文作诗的逍遥派,但实际上我常常沮丧、悲观。我现在很高兴可以去看看另外一个国家,并且去了解那里的人民是如何生活的。我感到很激动,心都要跳出来了!”
虽然盛在说着,源却一点也听不进去。甘美的食物、柔软的晃动着的小床以及既成事实的自由,使他沉浸在一种极为舒适的安逸之中。他只能微微一笑,感到眼皮又开始合拢。盛注意到了这一点,极其温和地说:“睡吧——你母亲要我让你睡好——睡吧——你能够睡得比平常好,因为你自由了。”
源听到这句话,又一次睁开眼睛。自由?是的,他终于从这一切事件中解脱出来……盛为了完整地表达他的思想,接着又说:“假如你像我的话,你会超脱的。”
不可能,源想着便睡着了——他所悲哀难受的事全都忘不了……就在他睡着的一刹那,他又想起了那个挤满人的牢房、那些苦恼不安的人影——那些个夜晚——那个赴刑前转身看他一眼的姑娘。他驱散思绪,进入了梦乡……随后,在极度的宁静之中,他突然梦见他站在自己的那块田地上,其中有一小片他种了庄稼。他看到的一切就像照片一样清晰;豌豆正在结荚,长着绿芒的大麦正在灌浆,那位呵呵大笑的老农夫正在邻近的他自己的那块地里劳动。那位姑娘也在地里,但她的手此时冰凉——冰凉。她的手如此冰凉,以致他醒了一会儿——但他即刻想到自己自由了。盛说过的,他不难过……是的,他唯一真正不想忘却的就是那一小片土地。
在源睡着之前,他的心里又泛起了一阵欣慰:“在我归来之日,那块地还会在那儿——那块地会永远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