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学无中西”
——兼融中西的学术文化观
西学东渐是近代思潮的一大趋势。面对新异的资产阶级思想文化对传统封建专制思想文化的威慑和侵凌,晚清帝国上层统治阶级提出了抵制外来思想侵蚀传统文化根基的措施。张之洞《筹定学堂规模第兴办折》明确宣布“不可讲泰西哲学”,认为中国圣经贤传无理不包,学堂中不可舍四千年之实理不学而去远骛数万里外的西学空谈,否则“大患不可胜言”。在《厘定学堂章程折》中,张之洞确定“立学宗旨”是“以忠孝为本,以中国经史之学为基,俾学生心术以一归于纯正。而后以西学瀹其智识,练其艺能,务期他日成材,各适实用”。这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具体内涵。张之洞所谓之西学,指的是西方资本主义的技术知识、制造技艺、国际公法知识、商务知识等,不包括政治制度、政治思想、文化哲学。王国维1903年针锋相对地在《教育世界》55号上发表《哲学辨惑》一文,批驳了张南皮的观点,指出“哲学非无益之学”,“欲通中国哲学,又非通西洋之哲学不易明也。近世中国哲学之不振,其原因虽繁,然古书之难解,未始非其一端也。苟通西洋之哲学以治吾中国之哲学,则其得当不止此,异日昌大吾国固有之哲学者,必在深通西洋哲学之人,无疑也”。当然,王国维在根本政治立场上是保皇的,不会缘引西方哲学以唤起革命。他从纯学术立场上指出哲学研究不会危及国家政治,主张学者首先要洞悉深识西方哲学,然后才能清理并昌大中国固有之哲学。
打破中西疆界,兼通并融贯中西文化是王国维基本的学术立场。在1911年的《国学丛刊序》中,王国维鲜明地阐述了这一立场:“何以言学无中西也?世界学问,不出科学、史学、文学。故中国之学,西国类皆有之;西国之学,我国亦类皆有之。所异者,广狭疏密耳。即从俗说,而姑存中学西学之名,则夫虑西学之盛之妨中学,与虑中学之盛之妨西学者,均不根之说也。中国今日,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在王国维看来,中国的大门已敞开,思想文化上的交锋相融是必然的趋势,中学和西学不是相互违背妨害的,而是“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动”。王国维说:“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两者已相依相存,互相推促。一方面,因为古代哲学文化书籍难解,需要求助“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的西学给予梳理阐析;另一方面,不论是西学还是中学,都是人类知力对于宇宙人生问题之一部分的解释,西学和中学“偿我知识上之要求而慰我怀疑之苦痛,则一也”(《论近年之学术界》)。王国维还指出,国人对西学的了解和洞察,必须以深厚的中学根底为基础。在为日本友人的《西厢记》译本作跋时,他说:“苟人于其所知于他国者,虽博以深,然非老于本国之文学,则外之不能喻于人,内之不能慊诸己,盖兹事之难能久矣。”中西相通兼融不是单方面的以西释中,强中以合西。在《书辜氏汤中英译〈中庸〉后》一文中王国维批评了辜氏弊在“以西洋之哲学解释《中庸》”,“译子思之语以西洋哲学上不相干涉之语”,这只算是弥缝古人而不得谓之忠于古人。怎样才算得上中西学术融汇贯通呢?王国维在《论近年之学术界》中分析中外文化第一次成功交融——佛教本土化的由“受动”到“能动”的过程,并宣告:“至今日而第二之佛教又见告矣,西洋之思想是也。”然而当时严复的学术活动主要限于科学领域,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引介西方学术,但只不过是把它作为政治上的手段,而非有学术上固有的兴味。王国维于是慨叹我国思想没有怎样“受动”于西学,更谈不上西学之“能动”。他又说:“况中国之民固实际的,而非理论的。即今一时输入,非与我中国固有之思想相化,决不能保其势力。观夫三藏之书之束于高阁,两宋之说犹习于学官,前事不忘,来者可知矣。”唐玄奘本本主义地翻译介绍印度佛经,不知变通相化于固有文化,所以只能束之高阁,形成不了气候。而禅宗则将佛学和传统的儒家道家相融冥化,于是显示强大的生命力。外来文化只有和固有文化融契相化,才能保存势力扎下根来,并推动固有文化的改造和发展。王国维的这种学术文化观,在现代思想史上影响了汤用彤和陈寅恪等人,并得到继续发挥。在二十世纪初期,专制思想还比较顽固的时代氛围中,王国维的这种先见之明,是难能可贵的。
王国维在辛亥革命之前自觉地承担着输入西洋思想,并将之与中国固有思想“相化”的历史使命。《论性》、《释理》、《原命》、《孟子之伦理思想之一斑》、《列子之学说》、《孔子之学说》,都是融贯西方的哲学伦理学思想来对作为传统文化根基的基本范畴学说作重新地清理和审查。蔡元培肯定王国维哲学研究的成就道:“他对于哲学的观察,也不是同时代的人所能及的。”(《蔡元培选集》第223—224页)在文学研究方面,1904年的《红楼梦评论》“全以叔氏为立脚地”,以叔本华哲学美学观为指导,来分析阐解这部中国古代小说名著,得出全新的结论。此时王国维的“评论”,只是将西方思想和中国材料生吞活剥地镶嵌在一起,没有达到内在学理上的融合。《红楼梦评论》与其说是关于《红楼梦》的评论,不如说是以《红楼梦》来印证叔氏美学。到了1908年的《人间词话》,这种机械镶嵌的痕迹已大大淡弱了。此时,王国维已将叔氏的哲学美学观内化为自己的人生观艺术观,并将之和中国传统的艺术实践和理论有机地融合起来,“庶几水中之盐味,而非眼里之金屑”(钱鍾书《谈艺录》)。《人间词话》的词学理论的深层哲学根基是叔本华哲学美学,但它的理论内涵和表述方式又是渊源于中国传统文学理论的,达到了兼融中西后的学理再创。这正是《人间词话》不同于当时文艺理论著作的最根本一点,也是读者在学习《人间词话》时首先要注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