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
——审美超功利的文艺观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儒家重实用功利的文艺观一直占主导地位。近代资产阶级改良派梁启超提倡“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黄遵宪热情宣扬诗歌“鼓吹文明”,“左右世界之力”,也是以儒家功利主义文艺观为理论基础的。20世纪初,资产阶级革命阵营内周树人、周作人兄弟二人,吸取西方文化(主要来自日本),大力引介并提倡纯文学观念,猛烈地批判封建正统的文学观,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王国维没有周氏兄弟进步的政治立场、激进的文化态度,但是,基于寻求人生慰藉、解脱痛苦的悲观主义人生观,王国维欣赏超功利的纯美文艺观,反对儒家伦理功利主义。这种超功利的纯美文艺观贯穿在王国维前期的文学创作和研究中,也是《人间词话》的理论基础。
王国维接受席勒、斯宾塞等人的游戏说,认为文学本质上是一种游戏,应热心地以游戏态度为之。《人间词话》第120则说: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庄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王国维《文学小言》也说:“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的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余,或在实际生活中无法表现,通过摹写事物咏叹感情而发泄出来,就为文学。这样的文学,是超越功利的,是审美的。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一文中,王国维充分阐述这个观点。他说:
若夫最高尚之嗜好,如文学、美术,亦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席勒既谓儿童之游戏存于用剩余之势力矣,文学美术亦不过成人之精神的游戏。吾人之势力所不能于实际表出者,得以游戏表出之是也。若夫真正之大诗人,则又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彼其势力充实,不可以已,遂不以发表自己之感情为满足,更进而欲发表人类全体之感情。彼之著作,实为人类全体之喉舌,而读者于此得闻其悲欢啼笑之声,遂觉自己之势力亦为之发扬而不能自已。
王国维认为文学和哲学一样,超越眼前的功利目的,而“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文学不在于一己之私利,而谋求人类全体共通之感情的表达。他在《文学小言》中说:“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餔餟的文学,决非真正之文学也。”他将文学家分为两类:职业的文学家和专门的文学家。前者是“以文学为生活”,将文学视作干禄求荣的工具;后者是“为文学而生活”,以文学为目的,甚至将生活艺术化,以血书写人生,实现艺术。王国维慨叹中国古代的文学美术大多数遭受功利主义的戕杀,没有独立的价值:“呜呼!美术之无独立之价值也久矣。此无怪历代诗人,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以自解免,而纯粹美术上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无人为之昭雪者也。此亦我国哲学美术不发达之一原因也。”(《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文学创作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的伦理功利目的,则是“为人”而作,非“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的“自为”。历代文人以诗词来奉和应制、礼聘酬酢,实为文学之大不幸。《人间词话》第17则说: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代北宋之诗,佳者绝少,而词则为极盛时代。即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亦词胜于诗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唐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此亦文学升降之一关键也。
在功利主义的侵蚀和重压下,文学艺术难以自由发展,更谈不上发达。眼前的实利使文人迷失了对人类永恒福祉的追求。王国维于是大胆呼吁:“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教育偶感四则》)政治家和文学家,一是求实际求功利,一是审美超功利。两者对于人类社会的生存和发展,都具有重大意义,他们的价值是不可比拟和不可代替的。但王国维出于纯文学观立场更强调文学家的永恒价值,作出抑此扬彼的轩轾,不免偏颇。王国维还举个具体例子说明文学家和政治家的区别。《人间词话》第94则云:
“君王枉把平陈业,换得雷塘数亩田。”政治家之言也。“长陵亦是闲丘陇,异日谁知与仲多。”诗人之言也。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诗人之眼,则通古今而观之。词人观物须用诗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故感事怀古等作当与寿词同为词家所禁也。
意即政治家局限于具体时空和社会关系,计较利害,衡量得失,为物所役,眼光不免狭隘偏执,只有诗人文学家才能跳脱具体的社会关系和利弊得失,具有通识古今真理圆融无碍的审美眼光。
诗人摆脱功利的束缚,便具有超功利的审美的艺术眼光,具有叔本华所说的“卓越的静观能力”,即审美的观照,王国维称之为“能观”。《人间词乙稿序》说:“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能观”,是审美主体创造意境的最重要心理条件。诗人“能观”,于是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无往而不是诗的境界艺术的境界。然而常人桎梏于功利观念之下,只能以实用的态度看待生活和景物,当然产生不了诗兴。王国维说: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诚哉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
常人困踬于具体社会关系的限制中,处心积虑,患得患失;而诗人既设身处地体验生活中的矛盾和痛苦,又能超脱出来,给予审美的观照和表现。作家以超功利的审美的心态从事文学创作,便能够敞开心灵,调动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去睹物兴情,创造意象。这样的创作是伫兴而就不必宿构的。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多次强调词的创作“须伫兴而就”,是审美的直觉创造过程。这一方面是吸收了叔本华的“直觉论”,另一方面也是传统文论“兴会”说的引申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