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九
“去照大头贴怎么样?”他说的同时,将两个手指竖在头顶,有点不伦不类却不失天真。
她想问他你的小孩儿有多大了,又不忍心扫他的兴。她发现,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正拥搂着、说笑着从他们身旁的格子间里,抓着大头贴,像两只兔子般地突然窜出。
“没什么,随你。”她无法理解,平日里根本就不屑一顾的孩子把戏,这时倒吸引了她的兴趣。
想着在一个还不得不算是陌生人的面前,或颦或笑,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涉世未深时的某种无法言喻的新奇,鼓动着她的心扉,她一把掀开那个条状的丝麻帘,几乎与他同时钻进格子间,却意外地发现里面的中年女人正用惊异又好奇的眼神盯着她,她立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睡衣。
“哦!太匆忙了,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因为,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尽量显出比较自然其实一点儿都不自然的表情说出这番话时,惊异地发现,自己在学会逃避之后再学着撒谎的整个过程竟是如此的自然天成。这样的语言,若不是在这样的境遇之下,她永远无法想象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她定定地看着他,既不怕他笑话也不怕他嘲讽,她觉得,在他的面前,自己可以撒谎,虽然她刚刚说过要做诚实的人。
认真撒谎也是一种诚实。
他仿佛懂得她的心思般地冲她连连点头。
她看了一眼那个中年女人,想着逆境中生出的这个假设祈盼,不正是可以让她很好地逃避的温床吗?而他的注视,让她立刻感觉到一种温情,从他已经不再陌生的世界里,缓缓地流向她,细细汩汩,像血脉一样流经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像岁月累积起来的无尽沧桑,将她托起并成为逐浪前行的摇船。
那摇船将她载入一处忘我的境地。
他们开始默契地配合,像真正体味某个纪念日般倾情投入,选择大头贴花框图标时,他选中的,她绝对不说不行,而她选中的,他也百分百地乐意。两相情愿以及两情相悦,在咔嚓咔嚓的响声里,达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极致和尽善尽美。
她有一种陶醉其中的感觉。
“瞧,你的头上顶着一个大西瓜。”她惊异地仿佛刚刚发现新大陆一般。
“你的眉毛上也开着一朵黄颜色的小花。”他也为他的发现惊异不已。
“你瞧这张,你的手怎么搭到了我的肩膀上,不,还有这只手,你怎么可以搂着我。”她为自己在咔嚓咔嚓的那一瞬并不知晓的他这一举动而感到惊诧,要知道,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情,和一个陌生男子,如此勾肩搭背地照相。
天!她一下子冲出了那个格子间,她想起了在去酒店的路上,他跟她说起的那个女人,那个在她心中美若天仙的女人。
他说,他是为了那个女人来这座城市的,但那个女人明明知道他已经下了火车,却用一句没时间就把他给打发了。他说,他的心在听到那句婉拒后就碎不成形无法自持了。他说,他的身体在那一刻已经筋脉尽断再也不能有任何行动了。
“所以,你就没有离开火车站?”她问。
他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准备在那个长椅子上过夜?”她又问。
他又点了点头。
她突然想说,你一个堂堂男子汉一个记者怎么可以如此不堪一击。但见他一副从容认真的样子,说实话,那一刻,她觉得他很可爱。最起码,还知道对自己的爱情执着坚定,无论结果怎样,她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
“可是,理智,却使我成了懦夫!”他的声音,幽幽的,带着夜空中颤抖的风声,从她的耳际,一掠而过。
她的心,不禁颤抖了一下。
“你喜欢莎士比亚?”她来不及考虑懦夫两字在这个时候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在后悔。
“当然,生存还是毁灭,确实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她的眼前,夜幕在他的语言中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星星和月亮仿佛落于黑暗之中再也无法生还一般,他仿佛越来越高地屹立在她的面前,将内心深处的呐喊,用一种昂扬的姿态,神秘且悲壮地将莎翁的至理名言,用最最亲和的方式留给这个对他和她都是刻骨铭心的夜色里。
“我一直在想,是默默忍受命运的暴虐,还是挺身反抗这无涯的苦难。”他像哈姆雷特那样,忧心忡忡又满怀坚定。她看到,他的双臂慢慢地展开,像要迎接挑战,又像将自己的无奈托付给无边的暗夜。
她惊异着、震撼着,她不禁“哼”笑的同时,又在想眼前的他又哪里知道,等着丈夫的消息时,她就在看莎翁的剧本,也恰恰是哈姆雷特的那些心灵独白,让她在沉默中选择了这个偏激的想法和行为。因为,她知道,她还不能选择死亡,不是她不想让自己长睡不醒,而是书里的文字让她在死亡的面前仍然心怀惧怯。
死去,即睡眠,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这就是个障碍。
哈姆雷特的犹疑也成了她的犹疑,她在沉沉的思索中已经无法摆脱但又无法忍受,她必须重新选择一种活着的方式。
或改变丈夫。
或改变自己。
她只能改变自己,没有其他选择。
于是,她选择了逃离。
离开了从未离开过的家。
“上帝给了我们一张脸,可我们自己不得不替自己再造一张脸。”他不无感叹地激动起来。仿佛,他的无奈,跟他的命运一样,都无法掌控在自己的手里。而她,尽管没有对他说出自心的报复心理,但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她的用意,因为,她完全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正在做着怎样的准备和抗争。
“好样的,你还会篡改莎翁的文字!”看着他,她对他开始心生敬意,也为自己的诚实坦言无比惬意。
“是的,方向有些不对,但意思是一样的,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会是这样的,包括哈姆雷特,没有修炼成仙,谁又能拿自己怎样。”她听了,不再言语。她在想,自己何尝不是呢?跟一个陌生男人如此亲近,仿佛前世今生都相亲相爱过一般,可自己又怎能保证,别人看到或别人提及此情此景时,自己敢于坦然面对呢?或许,不得不用再造的那张脸去抵挡、去掩饰,不然,就得承受庸人之辱,没有止境没有尽头。
“其实,世事并无好坏,只看你怎么去想。”他继续说。
是的,她相信,莎翁的话不仅有道理也应该是真理,就像某个人,你根本无法针对他与自己的关系去判断其好坏,横看成岭侧成峰,情感也一样。
“我失去了我的欢欣,我对一切事物都没有了兴致,我的心灵沉重,这世界让我觉得像一块枯燥的顽石。”他依然像投身于舞台的演员,在她的身边,动情又敏感地咏念着那一句句心绪累积的情感独白。她钦佩他的表演才能,也钦佩他的豪爽和直率,这样的真情流露,无论是因谁而起,她都没有辱讽他的权利。
一点儿都没有。
坦白且坦诚,这是人人期望但又是人人不肯亲力亲为的事,如果身边的某个人突然间变得坦白了、坦诚了,相信,被吓到的不仅仅是对方,更有其本人。
她开始喜欢起这个诡异得有些温柔的夜晚,尽管他在借用他人之语来慰藉自己的心灵,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最好的方式。
她发现,她和他站在广场的正中央,影子和身体一样,或静止不动,或偶尔如夜色下的幽魂鬼魅,带着温凉的夜风急速攒动。
良久,他抬起头来继续说道:“好一个悬于头顶的壮丽苍穹,好一个有着星光月色的华丽屋宇,人类,是个多么美妙的杰作!”
她为他可以完整地背咏莎翁的经典台词而再一次地深怀仰慕,她更为自己和他的这段尘缘感到畅快和惬意。曾几何时,她寄希望于自己和丈夫,在夜晚的烛光下,吟咏这一句句动人魂魄的优美词句。可丈夫却常常讥笑她,说她是人在地球心在月球,不现实也不实际。她一直想好好地质问丈夫什么叫现实、什么叫实际,她甚至想对丈夫咆哮:千篇一律的生活、淡泊如水的日子,难道就叫实际吗?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能天天守候这份现实和实际?!
她觉得,口是心非,说的就是丈夫那种人。
她开始喜欢上了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不仅仅是因为他所吟咏的莎翁台词,更是他所引用的那些话,是不做作的发泄,是言至由衷的暗示。
她喜欢。
她的心情渐渐豁然开朗起来,看着他,突然明知故问道:“所以,你依然热爱着生活?”
但她说完,才发现自己用词不准确,应该是人生而不仅仅是生活,可是,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他依然望着无垠的苍穹。
她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可以,这样的问题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自己怎么可以如此缺乏人性地不道德?她觉得自己做人或许有问题,但他突然转过身来,拉着她的手说:“活着,又怎么能没有梦想呢?”
她听了连连点头,如果那个女人不拒绝他的来访,这个时候,和他照完大头贴并站在广场中央的人就不会是自己了。
她突然感念起那个拒绝他的女人。
“你喜欢这些结婚纪念日的照片吗?”他借着灯光,将一个他俩合影的大头贴拿给她看,看着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她笑了,她觉得,某些时候,不真实仿佛比真实还自然。
他一定猜透了她的心思,不然,那样的照片当时就应该被撕掉。
“那样的谎话你也信。”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想起了平时自己的清高与自傲。她有些讨厌起身边的这个男人来,既因为他的过去,也因为他的将来。因为,对他的过去她突然产生一种讳莫如深又很想探个究竟的兴致,但同时,她又有些惧怕,怕他跟她谈及他的爱情以及婚姻,她觉得,在那爱情和婚姻里,自己会黯然失色得落花流水。
不速之客,或是一个匆匆过客,如昙花一现般地转瞬即逝,然后,将一个不太可信的梦境留给自己,她又悲观地充满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