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四
“其实,所谓的寻找,不过是因为缺乏独处的能力而选择的一种逃避方式。”他说。
她听了,慢慢地挣开他的手,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她突然觉得,男人,在某些时候,并不如女人最初想象的那样,顶天立地且叱咤风云。男人,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尤其是眼前的他,尽管说出来的话是那般成熟又富有哲理,但他依然是寻寻觅觅的一副少年模样。
“尽管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我无法摆脱。”他继续补充,仿佛,他即便再补充很多也无法让他充分地表达。
“那么,现在呢,还想逃避吗?”她问。
“当然不,现在的我,怕时光的飞速流逝,怕失去今夜,怕失去你,更怕明天的到来。”突然间,他的悲观几乎成为一种罕见的悲壮,是生命最无助时的惊恐。她很熟悉那种状态,因为,她就常常处在那种状态之中,她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手臂再一次将她的身体紧紧地箍住了。
“如果我们是夫妻呢?是领了结婚证的那种夫妻,如果那样,会怎样?”问过之后,她猛然觉得,他们之间,总是由她来问这些非常无知且显得庸常的问题,但每一次,他都很理性地回答,只是这一次,他又开始默不作声了。
她离开了他,不是因为他没有回答,而是在他的怀抱里,她几近于窒息。
她做梦都没有想到,今生的自己竟可以如此这般地活,和一个陌生男人如此亲密,谈着无法想象的话题,想着无法预知的事情。
“或许,很快,我们也和所有的夫妻一样,失去最初的热情,失去可以重新振作的激情,甚至,一切都会无可挽回地让那些美好迅速地变成一种遗憾,尽管我不相信,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完这番话这个世界便更加沉寂了。
那一刻,她才明白,有些问题,不知道要比知道好,不知道还可以怀抱一份希冀,不知道,还可以去做那些未尽的努力,可一旦知道了,就心生胆怯不敢再前行了。
哪怕只有半步。
他们谁都不再言语了,静默之中,所有的一切带着所有可知的答案,带着他们两个人的生命,一起跌入深渊。
深不见底且无法回溯。
“所以,我们才必须珍惜,珍惜在一起的时光,珍惜眼前的所有。”最终,还是他打破了长久的沉寂,然后,重新将她拥搂在自己的怀里。这一次,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而是静静地依偎着他,在越来越弱的乐声中,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听他一件一件地诉说秘密。
是他的秘密,也仿佛是她的秘密。
他说,他和那个女人是初恋。十年前,他们相约在今夜回那个定情的地点相会,他一直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她曾想打断他,仔细地问问,当初为什么没有终成眷属,但这样的问题,显然又是合理但不合情的愚钝。他说,半个月前,他找到了她,她没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热情,仿佛,当年的信誓旦旦早已随风飘散得了无痕迹。
“你不知道,为了确信可以等到这一天,我们当时还用刀片割伤了自己的手臂。”他将他的手抬起,并将袖口一点一点地挽起,月光下,一条很长很细的疤痕,斜横在他的手臂上,可以想象,信誓旦旦的盟愿,在那个时候,是怎样如种子般在他们的心中种下。
她摸了摸那疤痕,无法想象,同样有着那疤痕的女人,怎么对那旧日的曾经可以漠然轻视到无动于衷。
他说,科技的发达对人类文明的推进和对人类自身的损害是任何人都猝不及防又无法躲避的;他说,他虽然是记者但他的梦想却不是当记者,他想拥有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有节奏有规律的生活,没有来自急速如风的工作压力,没有自设战场的情感拖累,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平和。
她说她的日子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
她说她想当教师,为人师表地站在讲台上,天天面对自己的学生和自己的思想。
“可我们又都是别人眼里可以羡慕的人。”他不无自嘲地说着,同时放下袖口,将那条疤痕藏起来。
“可这世界该有多么矛盾。”她很无奈,她知道,她即便当了教师,也一定会不可避免地面对那些苦痛,而他也是一样。
“其实,矛盾的不仅仅是这个世界,更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困惑也不再矛盾了,或许,我们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他的悲观又成为一种悲壮,只是,她知道,这一次,他的情绪直接到达了极限的彼岸。
她紧紧地依偎着他,仿佛,只要她稍不留神,他就会突然失踪并再也寻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