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五
“你不要离开我。”她几乎带着一种祈求的声音说。因为,她知道,用不了太长时间,他就必须离开她,而她,也会迅速地回到她所熟悉的那种生活。她有些不忍,她想继续逃避,哪怕只有一会儿,她知道她无法拖住时间,但她可以拖住这种感觉。
“我可以不离开你,但明天到来时,我们却又不得不分手。”他的声音依然幽幽的,带着她无法抓握住的轻飘感觉。
那感觉让她的心疼痛不安。
“是的,那是必须的。”她不得不理智对待。
“我们有各自的工作,我们生活在不同的空间,我们必须在相同的时间里,做不同的事,以此来完成生命所赋予我们的使命。”他说的时候既像回答,又像自言自语。
“你知道想念有多么痛苦吗?走到哪儿,那个人都在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像魂灵一样尾随,看不着又摸不到,但却无时无刻都可以感觉到。”停顿之后,她又继续说:“真的很累人的。”
她知道那种累,因为,她就是在那种累里,看到了自己的焦躁、憔悴,乃至于颓丧。
“如果我们想念彼此怎么办?”她问道。
他没有回答。
“那我怎么才能记起你呢?”她又问。
他仍然没有回答,而是紧紧地搂住了她。
她不再言语了,她感受着他的力量,在她的身体之上,他一点一点地成为坚硬的壳,将她的身体变瘦变小。
她看到,他和她的影子,相互交叠在一起,像不规则的暗黑色块,在方形的大理石上,或犹疑、或彳亍,很久之后,她松开他的手说:“让我踩踩你,不然,将来你会来骚扰我。”
他听了,尽力让自己的影子接近于她的脚,但让她完全踩到影子的同时,又突然一次次地躲开。
她只好继续踩,他则继续躲,但她却在一次次地抓住他的同时,一脚一脚地踩到他影子的上方,由他的脸开始,直到他的肩,他的腿,反反复复……想到有一天,连这影子都没得踩,她突然停下来想哭。
“看不到你的时候怎么办呢?”她干脆坐到地上再也不想起来。
他也坐下了。
他摸摸她的头发说:“其实,这世上,谁都得离开谁,知道了这种必然,就要好好地珍惜每一个属于自己的日子,让那种可以成为美好记忆的时刻,定格为一种永恒。”
她听了,则在心里想,知道这个道理,就不该结婚的,因为,只有那样,所有的细枝末节才可以成为世上最美好的回忆,可问题是知道了这个道理,也无能为力,谁又能抵挡住情感的诱惑呢?
愿打愿挨的枷锁不都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的吗?
明明知道对于自己的内心来说,仍然是一种负累,还乐此不疲地深陷其中,就像眼前的情景,明明知道将来的任何时候回忆起这一时刻,都会心疼得要命,也不可能让它戛然而止为一种遗憾。说到底,人生还是一场身不由己的争斗,知道人生若只如初见是一种完美,却不肯守护那份完美。
人人宁愿索要这种带着缺憾的完美,也不要没有结果的过程。
“我敢保证。”她突然站起身,仿佛是对月光发誓一般,“我们很快就会忘记对方,就像忘记那些曾经的爱情一样。”她听到,她的誓言在月光下铿锵有力并掷地有声。
“所以,你认为天亮时我们必须分手。”他说。
“对,因为,天亮后,你就必须离开了。”她显得黯然神伤的同时,还带着不想掩饰的醋意,这和她刚刚说话时的坚定语气完全不同。
“如果我们不分手,你敢说十年或二十年后的我们,还会彼此相爱着吗?或许,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始相互憎恨,就像你和你的丈夫,我和我的妻子。”他的理智在她听来,非常像传教士枯燥的说教,但她不得不承认其中的道理。
她开始讨厌这个变数太快的世界,她对一切又一次地失去了信心。
“你爱你的妻子吗?”她突然问。
“也爱也不爱。”他即刻回答。
“为什么?”她继续问。
“爱她,是因为她是我的妻子,不爱她也是因为她是我妻子。”他继续回答。
“怎么讲?”她听了,感到疑惑。
“我娶了她,需要对她负责,但我不过是一介凡人,我的人生里有太多我想不到也是我做不到的事,比如那些无奈和诱惑,我既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也无法面对外面的世界。我只能随波逐流,像今天这样,为见一个初恋的女人,千里迢迢,却竹篮打水,但庆幸的是我遇见了你。”他抓住她的手,仿佛,她的手就是她的身体。
“一个穿睡衣并身无分文的女人。”她说。
“不完全是。”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问。
“你还是一个非常坦诚的女人,这种坦诚感染了我,让我也跟着不得不坦诚。你一定不知道,平时我最想的就是怎么能有更好的办法摆脱我妻子,摆脱她的唠叨,摆脱她的纠缠,摆脱她永远都没有休止的关注。因为,她会神经质地趁我不注意时,翻看我的电话,翻看我的包,她必须对与我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都要弄个水落石出。”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但有些时候,她的手又不仅仅是她的身体,也是她的心灵。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吗?不是从前而是现在。”她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
他听了没言语。
“就是怎么更好地报复我的老公,我要让他知道,这世界上,有他没他我都可以活。”说完这番话,她仿佛已经完成了报复一般脸上漾起了笑容。
“于是,你就遇到了我。”他说。
“于是,你就希望我可以成全你。”他又说。
“于是,你就在这样的夜晚和我这个陌生男人走到了一起。”他还在说。
“不仅仅是遇到了你,在你之前,我还遇到了一个醉汉和一个影子一样的男人,但很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懂我,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却不自知,第二个男人好像有所觉察,但只不过是回头看了我四次都没做出任何决定。”她笑着述说自己的遇见,很轻松也很惬意,仿佛,她已经完成了既定的任务。
“其实,那都应该是好男人。”他说。
“好男人。”她很不理解。
“是的,这个时候,我相信,那个回头看你的男人,如果还没有睡觉,他是不会忘记你的。或许,他正独自坐在某一个小酒馆里或是某个幽静的咖啡屋里,用那些酒精或是咖啡因来弥补他因为错过你而带来的空虚和寂寞。”他说话的神态,仿佛是在进行一场心灵独白。
或许,他就是那个醉汉和影子,但他显然不是。
她看着他笑了笑说:“不可能的,或许,他们的家里有很爱他们的女人在等着他们。”
“或许,如果他们是有意放过了你,就会感到空虚和寂寞,这是男人的天性,实话告诉你,不想跟女人上床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他突然这样说过之后,本能地放开她的手。这要在平时,她定会用鄙视的眼神去看他,但在这一刻,她没有,她觉得,他的真实是一种美,是一种难得的美。
朴素而不加任何修饰。
她突然想问,你对每一个有着这样际遇的女子都怀有这种心态吗?但她没问,她不是不敢问,而是怕他更加坦诚的回答,或许,这世上,坦诚才是最让人心悸的情感。
她转到他的眼前,定定地看着他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下,一半亮一半暗地有如毕加索的画,粗犷而刚劲,和谐又统一。
“如果将来的某一天,我们相遇了……”
她还没等他说完就突然打断他的话说道:“那不太可能,因为,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
“或许,在我们的城市里,或许,在你们的城市里,我们确实是相遇了。”他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继续说。
这次,她没有打断他。
“你会不会和我打招呼?”他问。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问。
“或许我们会很亲昵,或许,我们会像从来不认识。”她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