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七
门卫是个有着花白卷发的老头儿,老头儿对他们的突然造访没有表现出丁点儿惊异,只是很职业地扔出一个厚厚的本子。
他拿过本子,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她这才弄明白,那是个住客登记簿,他将身份证拿出来,认真地在空格里填写,她看了一眼那老头儿,正沉醉于半睡半醒之间,她想告诉他随便写点什么就行,但见他根本没那心思地只一味地认真填写,她这时才知道,他姓丁,名植珈,大自己三岁半。
“为什么不写假的名字和假的身份证号码?”刚一走进房间她就问,一方面,这确实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她想以此来保持自己的镇定和恐惧——不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恐惧,是对自己行为可能产生的所有后果的恐惧。
“为什么要写假的名字和假的身份证号码?”他反问她的时候,倒有些理直气壮。这让她非常不安的同时又有些震惊,她真的不知道,围城的墙是如此不堪一击。这说明,这社会和这社会上的人,已经麻木到可以淡然且理性地给更多的人提供更多的方便了。
这就是这个世界。
是自己生存的世界。
熟悉,又如此陌生。
只是房间里的一切,让她一点儿都不陌生。
床、沙发、壁橱、杯子和各色毛巾……
“我愿意活得更真实一点,尤其是今天晚上。”他坚毅的个性和神态,像发誓,更像和谁较劲儿。她知道,这和拒绝他的那个女人有关,当然,和意外地遇到自己也有关。这让她感到欣慰,和一个喜欢真实的人,或是平时不喜欢真实,但这会儿确实喜欢真实的男人在一起,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我也是。”这么说完,她立刻感觉到他向她重重压迫过来的气息,那气息将她完全包围起来,并让她感受到一种石破天惊的眩晕。尽管,从跟他说出第一句话时她就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面对这一切时可以理性一些、从容一些。毕竟,这也是一种选择,不仅仅是态度,更是生命中不可言说的秘密。
“你会不会后悔?”他看出了她的顾虑和紧张。
她摇了摇头,她觉得,即便是自己的身体和他的身体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快乐,是可以对丈夫进行报复的快乐,更是可以面对周遭面对自己的欣然和愉悦。
所谓叛逆不就是这般情形吗?嫁人的时候,母亲对她说:容忍和顺从是女人最好的武器,母亲还说,守住男人的胃就可以守住男人的心,可现实却是说过“我无法离开你”的丈夫却完全做到了可以离开自己。到头来,那武器没有降服对方,却让自己五脏俱焚。
她没有躲避,她不想让自己的生命再重复从前那种孤单和寂寞,她觉得,那也是一种虚伪的表现,如果说叛逆或反抗是病态,那么,无休止的坚持也是病态——既然怎样都是病态,她想改变。尽管她知道与他分手后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但她知道,在她的内心,已经被这样的一个过程开垦出一块可以让她安然栖息的空间,那空间可以成全她所有的无奈,那空间可以成为她喘息时的天堂。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后半夜三点一刻了,今生何时有过在这个时刻还如此清醒的时候,没有,从来都没有过!即便是丈夫在这个时候回家了,她的清醒也只是震怒中的清醒,那清醒,像海川里的浮冰,冷彻肌肤,即便是现在想起,也是让人不寒而栗,眼下,她的清醒,无疑是对那种状况的嘲弄和讥讽。
她走向床边,是在他的牵引之中,像走向罪恶,带着无知的不关痛痒,义无反顾,又毅然决然。
“人为什么要睡觉呢?”她轻轻地问,实际上,在她的内心里,真正的问话是,女人为什么要跟男人上床呢?
他听了,反倒笑了。
她也随之笑了,她觉得自己又恢复到小孩子一般的天真无比。
他将壁灯拧到微亮,甚至,已经无法用亮字去形容,一丝微弱的光,像一束颤巍巍的薄纱扇面,懒洋洋地照射着,比最后那抹夕阳还淡薄。
“是因为无法独处的人所必须选择的逃避方式!我说过。”他的话音刚落,她就觉得他已经将他的头快速地埋进她的乳峰之间。
她本能地躲避了一下,但随即便在他的矜持里,变得不再犹疑。
她觉得,他也是个需要帮助需要安慰也需要庇护的人,因为,他的安静和他的服帖就像不能离开母亲的孩子。那一刻,她觉得,将一种感觉永久地定格在记忆中并不是什么难事。
“想想痛苦是个什么东西,你难过得昏天黑地,对方却高兴在终于摆脱了你的喜悦里,这和无情无义没关,这种绝情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去得又那么不知不觉,你不得不放弃的同时,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就是个上当受骗之人。”他猛地抬起头,像必须许下诺言般地看着她继续说道:“干净又彻底,我真的没有想到。”
“是的,干净又彻底,我也没有想到。”她跟随了一句后,突然觉得,此时此刻,对自己的丈夫,就拥有同样的心态,甚至,她都无法想起,那个爱过自己、娶了自己又天天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丈夫究竟是何许人也。
“你觉得我们做了夫妻会怎样?”他问。
她有些不理解,她不明白在这个时候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这是个庸俗的问题,类似这样的问题,她已经问过许多,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会这样问。
或许,他也避免不了庸俗。
“是那种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夫妻。”她明白了他继续补充这句话的具体含义。
“或许好,或许……”她停住了,她明了了,她也想起来了,最初,自己和丈夫也如胶似漆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那种感觉或叫那种情感,好像没过太久就无影无踪地再也寻它不着了,她不知道或确实可以预见到,他们之间,也会出现那样的过程。
尽管是以法律承认的那种夫妻形式。
“不好!”她嗫嚅着把后面的两个字给说了出来。
他听了,不但不反驳,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觉得,他的生命,在这个美丽的夜晚,已经成为她唯一的栖身地,但理智又一次告诉她,他在她的生命中,仅仅是个过客,他只会在这个夜晚里属于她。
因为,天一亮,他就必须离开。
这很残忍,也是一种残酷。
但她不得不面对。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在一夜之间,快速地成长,坦然面对的同时,还学会了接受乃至于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