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的版本源流
《考工记》编成于战国初期,在流布过程中可能出现过几种战国古文《考工记》,如南齐时襄阳楚王冢出土的科斗书《考工记》之类(事见《南齐书·文惠太子传》)。因遭秦世焚书之劫,《考工记》亦一度散佚。西汉复出之本,已有残缺,阙“段氏”、“韦氏”、“裘氏”、“筐人”、“楖人”、“雕人”六节。当时《周官》六官缺第六官《冬官》,遂以《考工记》补阙,补入时,或许已经由山东儒生之手作了初步整理。《考工记》恐原无书名,西汉“少府”下有“考工室”一职,主作器械,《考工记》的得名很可能与此有关。一说“考工”意即考核百工。西汉时,《考工记》既有以东方六国古文书写的“故书”,又有口耳相传,用隶书著之于简帛的“今书”。自刘向、刘歆父子校定之后,《考工记》随《周官》一起有了隶定之本。
刘歆以降,杜子春、郑兴和郑众父子、贾徽和贾逵父子,以及马融等人纷纷注释《周礼》(即《周官》),各有不同程度的成就。及郑玄出,先从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后师事马融受其《周官传》,并兼采杜子春、二郑之说,“赞而辩之”,作《周礼注》,它与《仪礼注》和《礼记注》合称郑氏《三礼注》,系集今古文经学之大成的著作,一向为学林所推重。隋唐以前诸家的《周礼》注,有的尚有吉光片羽散见于他人著作之中,然大多已湮没,硕果仅存者,唯郑玄《周礼注》一书而已,后世种种版本,均自此书繁衍而来。
魏晋时,除传注外,出现了集解。南北朝时,又兴起义疏之学。唐贾公彦据晋陈劭《周官礼异同评》十二卷、北周沈重《周官礼义疏》四十卷等,按孔颖达、颜师古等《五经正义》的体例,奉敕撰成《周礼疏》五十卷。
在此之前,南朝末年,陆德明采摭诸本,搜访异同,撰成《经典释文》三十卷(其中卷八和卷九为《周礼音义》)。此书考证字音,兼收字义辨释,对经典文字的异同亦多所考正,为《考工记》校勘保存了不少有价值的材料。《经典释文》较为常见的是清徐乾学通志堂本,1983年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国内唐抄本已失传,日本则藏有唐代写本《经典释文》。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辑有《唐钞本丛书》,1935年影印了第二集04—06册,其中05册是《经典释文》残卷(损坏第31页)。现存《经典释文》的最早刻本,则是北京图书馆所藏的宋乾德三年(965)刻宋元递修本(监本),1980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线装本,1985年该社又据原版缩印出版精装和平装本,以利流传。
《周礼》的各种版本之中,现存最古的是唐文宗开成二年(837)以楷书写刻的“唐开成石壁十二经”,世称“开成石经”或“唐石经”。《开成石经》当年立于长安太学内,现已移入西安市三学街陕西省博物馆的西安碑林。旧有以《开成石经》为准的唐石经《周礼》十二卷流传。民国十五年(1926),江苏武进人陶湘曾代张氏皕忍堂由北京文楷斋工人模刻《唐开成石壁十二经》,有朱、墨、蓝色三种印本,纸白字大,刻印皆精。但《开成石经》也有多处阙误,一般都用其校勘,而不是作为底本使用。
雕版经传始于五代。后唐长兴三年(932),由冯道等发端,开始依据《开成石经》校刻包括《周礼》在内的《九经》,至后周广顺三年(953)刻完,世称《五代监本九经》,现已全佚。监本虽然地位最尊,但民间抄本和雕印本依然绵绵不绝。
宋代雕版印刷大盛,现存最古的雕版印刷的《周礼·考工记》是宋刻本。《周礼·考工记》和单解《考工记》的宋刻本,约存十多种,大部分已收入1985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经部)》。宋本分官刻本、家刻本和坊刻本三大类。宋初国子监雕刻《九经》均以冯道旧监本为底本,宋监本《周礼》恐已失传。北京图书馆尚藏有南宋两浙东路茶盐司刻宋元递修本唐贾公彦《周礼疏》五十卷等。台北故宫博物院于1976年影印出版的“景印宋浙东茶盐司本《周礼注疏》”五十卷,书中实际上是贾公彦《周礼疏》五十卷。宋代的家刻本校勘比较精审,南宋廖氏世堂根据家藏的唐石经本、建安余仁仲《周礼郑注陆音义》十二卷、兴国于氏本、附释音注疏建本等二十三种版本,校订成《周礼》十二卷等《九经》,后元初相台岳氏据此刊于家塾。建安余仁仲的万卷堂是宋代书坊中颇为有名者,元初岳氏《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称:“前辈谓兴国于氏本及建安余氏本为最善,逮详考之,亦彼善于此尔。又于本音义不列于本文下,率隔数页,始一聚见,不便寻索,且经之与注遗脱滋多;余本间不免误舛,要皆不足以言善也。”叶德辉《书林清话》卷六说:岳氏相台家塾所刊《九经三传》,“似乎审定极精,而取唐、蜀石经校之,往往彼长而此短”。旧传以为相台岳氏指岳珂,据《张政烺文史论集》中的考证,当是岳濬。传世的宋婺州唐宅刻本《周礼》十二卷,也是单注本,卷三后有“婺州市门巷唐宅刊”牌记,卷四、卷十二末镌“婺州唐奉议宅”牌记。赵万里先生在《中国版刻图录》一书叙录中指出:“宋讳缺笔至桓、完字。刻工沈亨、余竑又刻《广韵》。《广韵》缺笔至构、慎字,因推知此书是当南宋初期刻本。”此宋本曾藏海源阁,后转周叔弢收藏,现珍藏于国家图书馆。此外,宋代又有京本《附释音纂图互注重言重意周礼》十二卷、巾箱本《纂图附音重言重意互注周礼郑注》十二卷之类,供士人帖括之用。
《周礼》的注和疏原来分别流传,大约在南北宋之交出现了注疏合刻的《周礼注疏》四十二卷。“正经注疏,萃见一书”的《周礼》司刻本,在绍兴元年(1131)以前就问世了,后来遂有各种各样的《周礼注疏》版本。
单解《考工记》的著作始于宋朝,宋元明清,代有新本出现,为数亦相当可观。其中较有名的是北宋王安石《考工记解》、南宋林希逸《鬳斋考工记解》、明末徐光启《考工记解》、清戴震《考工记图》等。现存林氏《鬳斋考工记解》的最早版本是宋刻元明递修本,藏于上海图书馆。上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有徐光启《考工记解》的清抄本,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3年列入《徐光启著译集》影印出版。戴震《考工记图》相当有名,其版本很多,最初是清乾隆间纪氏阅微草堂刻本,较通行的是1955年上海商务印书馆本。需要说明的是,此类著作的经文均节自《周礼》,并非重新发现了《考工记》古本。
自宋至今,含《考工记》全文的各种书籍已刻数百种,诚难一一列举。下面仅就几条主要的版本源流作一简单的介绍。
(一)《四部丛刊》本系统
《四部丛刊》本《周礼》十二卷,即民国十八年(1929)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叶德辉观古堂所藏明嘉靖间翻元初岳氏相台本。岳氏相台本系据南宋世堂廖氏《九经》本校正重刻。
(二)《丛书集成》本系统
《丛书集成》本《周礼郑氏注》十二卷,民国二十五年(1936)上海商务印书馆据清嘉庆戊寅(1818)黄丕烈《士礼居丛书》本排印。《士礼居丛书》的《周礼郑氏注》以明嘉靖间徐氏翻宋《三礼》本为底本,参照绍兴间集古堂董氏雕本、宋单注本和余仁仲本校改,书后附有《重雕嘉靖本校宋周礼札记》。
《四部丛刊》影印的明嘉靖翻元本附有陆氏《音义》,《士礼居丛书》所据的嘉靖翻宋本不附《音义》。阮元《周礼注疏校勘记·序》说后者“不附音义而胜于宋椠余氏、岳氏等本,当是依北宋所传古本也”。嘉靖徐氏刻《三礼》本,现藏于北京图书馆,上有清钱听默、黄丕烈、陆损之校并跋。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认为:不附音义的嘉靖翻宋本,“孙诒让晚始见之,以校黄本,黄本每多差误”。
(三)《四部备要》本系统
《四部备要》本《周礼》四十二卷,即民国十七年(1928)上海中华书局据明崇祯间永怀堂《十三经古注》原刻本校刊的排印本。永怀堂原刻本系明东吴金蟠、葛鼒的校订本,大概源出某种《周礼注疏》四十二卷本。《四部备要》本保留了永怀堂本的风格,订正了某些错误,也出现了一些新的疏误。
(四)中华书局《十三经注疏》本
阮元主持校刻的《十三经注疏》号称善本,其中《附释音周礼注疏》四十二卷原出南宋建本,即宋十行本。明嘉靖中,用宋十行本重刻闽板《周礼注疏》四十二卷。万历二十一年(1593)用闽本重刻北监本。崇祯元年(1628)常熟毛晋用北监本重刻汲古阁毛氏本。清乾隆四年(1739)据明北监本重校刊《周礼注疏》四十二卷,是为武英殿《十三经注疏附考证》本。嘉庆二十年(1815)江西南昌府学刻印阮元的《重刻宋本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1935年上海世界书局根据南昌府学初刻本缩小石印。1980年北京中华书局据世界书局缩印本影印,影印前曾与同治十二年(1873)江西书局重修阮本及点石斋石印本核对,改正了一些文字讹脱和剪贴错误。阮刻《附释音周礼注疏》的底本是宋刻元(可能还有明)修本,阮元认为“内补刻者极恶劣,凡闽、监、毛本所不误者,补刻多误”(阮元《周礼注疏校勘记·序》)。阮氏的《周礼注疏校勘记》先由臧庸引据各本校其异同,后由阮氏本人正其是非。其子阮福撰《雷塘庵弟子记》说:“此书尚未校刻完竣,即奉命移抚河南,校书之人不能细心,其中错字甚多。有监本、毛本不错而今反错者,《校勘记》去取亦不尽善,故大人不以此刻本为善也。”(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九)对阮刻《十三经注疏》及其《周礼注疏校勘记》中的疏误,孙诒让的《十三经注疏校勘记》作过校正,然仍未尽。
(五)《四库全书》本系统
乾隆间纂修《四库全书》,其中《周礼注疏》四十二卷采用内府所藏监本,或即阮元《周礼注疏校勘记》中提到的何焯康熙丙戌(1706)所见的“内府宋板元修注疏本”。文渊阁《四库全书》已在1986年由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文澜阁《四库全书》在2015年由杭州出版社影印出版,加入流通。
(六)《九经》系统
《九经》之“刊板昉于五代,至宋咸平始颁州县,较汉唐石经传布差广”。明末无锡秦镤求古斋“爰取《九经》,重加订正,略其疏义,存厥本文,字句之间,颇攻雠较,越六载”(秦镤《九经·序》),于崇祯十三年(1640)完成摹宋刻小本《九经》。王士祯《分甘余话》云:秦刻《九经》“剞劂最精,点画不苟”(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九)。后来此书又有清观古堂刊本、清据秦刻重刊本,但质量不及秦氏原刻本。
在国外,主要是朝鲜、日本,《考工记》也有多种版本。高丽成宗朝(995—997)曾遣使向宋朝求得板本《九经》,内含《周礼》。文宗十年(1056)西京留守建议“京内进士、明经等诸业举人,所业书籍率皆传写,字多乖错,请分赐秘阁所藏《九经》,《汉》、《晋》、《唐书》,《论语》,《孝经》,子、史、诸家文集,医卜、地理、律算诸书,置于诸学院,命所司各印一本,送之”(《增补文献通考》卷二四二《艺文考》),自此有了《周礼》朝鲜刻本。11世纪朝鲜还翻刻过宋本《三礼图》。在中国发明活字印刷术之后,13世纪初朝鲜创铸字印书法。15世纪初,李朝开始大规模铸铜活字,印经、史、子、集诸书,但成化以前《周礼》的印数有限。至成化年间(1465—1487),“以所藏铸本”大事刻印《纂图互注周礼》十二卷、《礼图》一卷等(清初朝鲜刊本,杭州大学图书馆藏),此后又曾翻刻。
约自明代起,《周礼》有了日本开版本,其中有些又流进中国,如:《周礼注疏》六卷宽永(1624—1643)刊本,《周礼注疏》四十二卷宽延二年(1749)皇都书肆大和屋伊兵卫等刊本,《周礼注疏》文化(1804—1817)刊本等。1977年和1979年本田二郎著、原田种成校阅的《周礼通释》上、下卷相继在东京由株式会社秀英出版。
法国汉学家、工程师毕瓯(E. Biot)的《周礼》法译本( Le Tcheou-li ou Rites des Tcheou )二卷,1851年在巴黎由法国国立出版社(Imprimerie Nationale)出版,毕瓯所用的底本是清方苞编的《钦定周官义疏》。毕瓯的法译本是《周礼》的第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西文全译本,也是《考工记》的第一个西文全译本。1939年北平文典阁曾据此影印,1975年台北成文出版社又影印。近年,西方出版界出现了几种新影印本和电子书。
2012年夏拙译《中国古代技术百科全书——考工记译注》[ Ancient Chinese Encyclopedia of Technology — Translation and Annotation of the Kaogong ji (the Artificers' Record )](2013年版)由英国劳特利奇(Routledge)出版社出版。此译本以《四部丛刊》本为底本,这是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考工记》英译本。2014年,劳特利奇出版社又推出了它的Kindle电子版。《考工记》的第一个德文译本是赫尔曼(Konrad Herrmann)的德文译注(关增建、Konrad Herrmann译注:《考工记翻译与评注》,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
《考工记》的中文版本虽多,然此错彼差,常令校勘者有善本难求之叹。鉴于《考工记》文字之异同由来已久,大多在隋唐以前,有些在汉代甚至汉以前就已发生,搜齐现存的全部版本既难办到,又非必要。如果以上述各个系统的代表性版本为基础,加上《开成石经》本,参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陆德明《经典释文》,以及唐宋时期关于经文正误的一些文字学著作,尽量利用清儒和当代的研究成果,将清儒段玉裁的“定其底本之是非”与“断其立说之是非”结合起来研究,就有可能把《考工记》校勘到郑玄注《周礼》时的样子。至于恢复先秦旧貌,现下还可望而不可即,只能寄希望于未来的考古发现。
原载《考工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今改正少许刊误并略有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