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伯扎洛甫起来独早,便走出家门,四周一望,不由得想道:“这个小地方风景并不十分佳妙。”当尼古拉同自己农夫分界的时候,便在新房附近划出四丈极平极光的田地,在那里造了几间房屋和教堂,又开了个花园,掘了一个池湖和两口井。可是许多小树都长不高,池湖里水也聚得很少,井水还含着盐味。只有一座丁香树做成的凉亭布置得还算整齐,并且能坐在里头喝茶用餐。伯扎洛甫几分钟的工夫便走遍了全园的小径,又走到牲口院和马棚里去,看见两个仆人家的小孩,不久便和他们混得很熟,一块儿同到池旁去捕蛙,那个小池离房屋有一俄里路远。
一个小孩问伯扎洛甫道:“先生捕蛙有什么用处?”
伯扎洛甫这个人虽然不常同底下人们敷衍,并且对待他们也很严厉,可是一举一动总能引起他们的信任。当时他见小孩发问,便答道:“用处就是把蛙割开来,看一看它里边是什么东西。并且因为你我都同蛙一般,只用两只脚也能走,所以我便能因此知道我们内部是怎样的。”小孩道:“那么看它做什么呢?”伯扎洛甫道:“为的是如果你有病,我来替你医治,那时候可以不致错误。”小孩道:“难道你是医生吗?”伯扎洛甫道:“是的。”那个小孩道:“瓦西卡,听着,老爷刚才说你我都同蛙一般。真奇怪呀!”那个瓦西卡年纪只有七岁左右,头白如麻,赤着双脚,穿着灰色衣服,领又竖着。他当时便说道:“我很怕那蛙子呢。”别个小孩道:“那有什么可怕?难道它吃人吗?”伯扎洛甫道:“得啦!哲学家,赶快爬到水里去吧。”
那时候尼古拉已经醒过来,便跑到他儿子阿尔卡其那里去,看见他已经穿好衣服。父子两人便到搭着凉篷的平台上去:火壶已经在栏杆旁桌上大丁香花球中间沸腾起来。一个女郎走将出来,就是昨天他们进门时第一个遇见的人,但见她柔声说道:“费尼慈加身体不很舒适,所以不能来,因此叫我来问,是自己随便倒茶呢?还是叫杜纳慈加来?”尼古拉赶紧迎上去说道:“我自己倒茶。阿尔卡其,你愿意喝什么茶,乳茶还是柠檬茶?”阿尔卡其答道:“喝奶茶好了。”说罢,不言语了一会儿,又低低叫了一声爸爸。尼古拉看着他儿子,迟疑了一下,便问道:“什么事?”阿尔卡其垂下眼来,说道:“爸爸,如果我的问题在你以为是错误的,那就请你恕我。然而因为你昨天那种开诚布公的态度,也引起我直爽的脾气来……你不生气吗?……”尼古拉道:“你说就得了。”阿尔卡其道:“我斗胆问一声……今天费尼……费尼慈加不来斟茶,是因为我在这里的缘故吗?”尼古拉微微背过身去,良久才说道:“也许是这样。她以为……她很害羞呢……”
阿尔卡其急忙看了他父亲一眼,然后说道:“她害羞是无用的。第一样,你很知道我这个人的思想;第二样,我绝不愿意有一丝一毫压迫你的生活和习惯。并且我也相信你的挑选绝不会很坏,如果你肯同她在一屋里居住,那就是她已经配这般做。而况儿子对于父亲又不是审判官,在我们父子两人尤其如此,因为连你作为父亲也永没曾压迫过我作为儿子的自由。”
阿尔卡其说话的嗓音起初十分颤索,因为他固然觉得自己十分胆大,却同时又明白他这番话好像正在向他父亲读训词一般。然而说话的嗓音竟越说越响,后来几句话说得更响,不由得露出沉痛的口气。
尼古拉被弄得很难受,手指不由得又往眉毛和额角上摸着,嗫嚅着说道:“阿尔卡其,谢谢你。你的意思很对。自然如果那女郎不站在……这个也并不是轻浮的毛病。我实在不容易同你说这句话,然而你须明白,你第一天才来到这里,她自然不好意思就到这边来。”阿尔卡其便嚷道:“这样说,我自己到她那里去就得了。我对她说不必为着我这般害羞。”说罢,他立起身来,尼古拉也立起来说道:“阿尔卡其!这怎么成呢!……那边……我不让你去。”但是阿尔卡其却并不听从他,一径从平台跑去那里了。尼古拉目送着他走去,呆呆地倒在椅上。他的心跳动得厉害。……那时候他想到不想到他们父子两人将来关系的奇特,承认不承认如果他始终不问此事,阿尔卡其便须对他少致敬意,并且责备不责备自己的软弱——也真是难说。这些情感不断地发生在他心里,脸上便越发红起来,心也越发跳动起来。正在那里难受万分的时候,远远已经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一会儿阿尔卡其就走将进来。
阿尔卡其脸上显得十分高兴,不由得嚷道:“父亲,我们已经认识了。费尼慈加今天实在不很舒适,恐怕来得须迟一些。但是你为什么不对我说我已经有个兄弟呢?我如果一知道,昨天晚上就要跑去和他接吻,还等得到现在吗?”
尼古拉正想说几句话,正想立起身来拥抱儿子……阿尔卡其早就上前去抱他的头颈。这时候只听见后边保罗的声音说道:“怎么了?又抱起来了?”父子两人都喜欢他能够在这个时候来到,因为他们两人都受着感动,无论怎样终须想法子赶紧制住它。但见尼古拉高高兴兴地说道:“这有什么奇怪呢?我等着阿尔卡其总算很久了。……我从昨天起连看他都看不过来。”保罗道:“我并不奇怪,我自己也巴不得和他拥抱着不离开一刻呢。”
阿尔卡其便走到他伯父那里去,重新和他接了一下吻。保罗坐将下来,他穿着英国式的美丽朝服,神气极其潇洒,一只手托着剃得十分光亮的面腮,对阿尔卡其说道:“你的新朋友在哪里?”阿尔卡其道:“他不在家里,他平常起得很早,便出外去散步。也不必对他怎样注意,他是不爱礼貌的。”
保罗一边抹油在面包上,一边不慌不忙地说道:“不错,这个倒还能看得出来。他住在我们家里久不久?”
“也不很久,他要到他父亲那里去,从这里路过。”
“他的父亲住在哪里?”
“住在我们省里,离这里有八十俄里。他在那里置备些小产。他从前是个军医。”
“对,对,对!……我常自己疑惑好像在哪里已经听见过这个伯扎洛甫的名字似的。……尼古拉,你不记得在父亲的师里有个伯扎洛甫医生吗?”
“大概是有的。”
“实在,实在。这样说那个医生就是他的父亲了。唔!”说到这里,他拈起须来,又冷然问道,“可是伯扎洛甫先生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阿尔卡其微笑道:“伯扎洛甫是个什么东西?伯伯,你愿意我告诉你他是什么东西吗?”
“侄儿,请说吧。”
“他是个‘虚无主义者’。”
尼古拉说道:“虚无主义这个字出于拉丁字‘nihil’,就是‘一无所有’的意思。也就是表明这个人无论什么都不承认。你们以为对不对?”
保罗道:“不如说这个人一点也不去恭敬别人。”说罢,重新抹起油来。
阿尔卡其道:“这种人对于万事万物都持着批判的精神。”
保罗道:“这不是一样的吗?”
“不,并不一样。‘虚无主义者’不崇拜何种威权,不认何种原理为信仰,也不去尊敬它。”
保罗道:“难道这样算得好吗?”
“伯父,也要看谁了。有的好,有的不好。”
“固然是这样,但是我看这种事情我们绝不这般办,我们是老世界的人,我们以为如果没有如你所说被认为信仰的原理,那是站不住脚跟的。你们已经完全变更,上帝予你们以康健,又得着个高位,然而我们却只能在旁边替你们喜欢,但是那几位……忘了什么名字?”
阿尔卡其答道:“虚无主义者。”
“是的。原先是‘赫克尔主义者’,现在却是‘虚无主义者’,请问,怎么能够在空虚之中,在无空气的地方,生存着呢?……尼古拉,请你按一下铃,我要喝可可茶了。”
尼古拉一边按铃,一边喊着杜纳慈加。一会儿,进来的不是杜纳慈加,却是费尼慈加自己。费尼慈加年二十三岁上下,面色白嫩,头发和眼睛都是黑的,嘴唇和双手都是又红又嫩,非常可爱。她穿着一件极时髦的衣服,蓝色的新围巾轻轻披在肩上。她手里端着一杯可可茶,羞容满面地放在保罗面前,热血正在她可爱的脸皮里面流着。她垂着眼睛,站在桌旁,两手撑住那桌子。她这下子来,实在自己觉得很害羞,却同时又觉得自己很有前来的权利。保罗紧皱着眉头,尼古拉也呆住了良久,才说道:“费尼慈加,早晨好呀。”
费尼慈加一面大声回应了一声,一面对着那满脸堆下笑来的阿尔卡其看了一下,便慢慢走出去了。那时候平台上许多人不说话了半天。保罗正喝着可可茶,忽然抬起头来,轻声说道:“那边那位崇拜虚无主义的先生来了。”
果然伯扎洛甫从花园里走过来。他那衣履全都沾着污泥,一只旧圆帽里满装着植物,手里提着一只小筐,筐里边有些活东西在那里动着。他匆匆忙忙地走过来,一边向众人点头,一边说道:“诸位晨安。请恕我迟到喝茶之罪。我立刻就回来,还要把这些捕获物好生安置一下呢。”
保罗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是水蛭吗?”
“不,是蛙子。”
“你想吃它——还是养它呢?”
伯扎洛甫冷冷说道:“是为着试验用的。”说罢,一径走出去了。
保罗说道:“他要把那些蛙子解剖开来。不信原理,却信那蛙子,也真怪呀!”
阿尔卡其看着他伯父,带着怜悯的神气。尼古拉不由得耸起肩来,保罗自己也觉着说得十分没趣,便谈起家事来,谈起那新总管昨天在他面前讲起工人佛玛怎样荒唐的事情。他还说道:“这个人真是个伊索 ,各处反对他。说是个坏人。活着活着,就做出这样坏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