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故事

自然、社会、人文科学等不同领域的知识整合被称为融会贯通（consilience）。整合意味着历史学家不仅仅是新科学数据的被动接受者。事实上，这本书所呈现的解释就依赖我们对叙述中完全是人类的部分的更多了解。几个世纪以来持续不断的人文研究，帮助我们理解了罗马帝国的压力和张力——真实的自然作用和内部运转，这些信息的细致程度足以让吉本感到嫉妒。这本书就试图建立在这些洞见的基础之上，这些见解像最新的基因研究或古气候档案一样，新颖、巧妙，而且令人惊奇。

在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时代（161—180），罗马帝国是一个完整、人口众多、繁荣、复杂的帝国，五个世纪后帝国变得面目全非，我们的问题是如何解释这一长串的重大变革。这是一个关于国家衰败和停滞的错综复杂的故事。罗马帝国建立在一个能源受到限制的马尔萨斯式世界里，但罗马人通过贸易和技术进步这令人兴奋的结合跨越了这些限制。帝国的实力是人口和经济增长的前提，也是结果。国家和社会发展是相辅相成的。气候变化和传染病的活跃力量不断作用于这个复杂的系统，而且一些作用是双向的。即使在完全不受人类控制的自然环境中，气候变化的影响也取决于农业经济与帝国机器的具体安排。而传染病的历史则一直完全依赖于人类文明所构建的生态环境。

我们不会回避自然力量在因果影响中起到的巨大作用，但我们努力避免以简化的方式将事件的肌理抹平。环境与社会秩序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规整和线性的。我们在这本书中将要遇到一些人，即使面对最尖锐的挑战，他们在逆境中做出的反应也会使我们感到惊讶。我们用韧性的概念来衡量吸收和适应压力的能力。帝国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机体，它拥有大量储存能量和冗余层，能够承受环境的冲击并从中恢复。然而，韧性是有限度的。在古代社会中寻找韧性的限度，我们需要留意持续压力的标志和忍耐力的阈值，越过了这些阈值，帝国就会发生一连串变革和系统重组。

正如这里所设想的，罗马帝国的终结，并不是一个连续的衰落最终导致不可避免的毁灭的过程，而是一个漫长的、迂回曲折且充满偶然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一个有韧性的政治结构对自身进行维护和重组，直到帝国开始解体，首先在西部，然后在东部。变化的模式总是会呈现为一种非常偶然的相互作用，作用的因素包括自然、人口、经济、政治，还有我们将会讨论的信仰体系，在这几个世纪中，这些虚无缥缈的信仰体系反复地动摇和重构。历史的责任就是怀着对自由和偶然性的适当尊重，以及对那些在所处环境中生活的人们的强烈同情，以正确的方式将这些故事的线索编织到一起。

在我们开始探索这一系列重大事件时，有必要事先说明一下故事的主要轮廓。这个故事中有四个关键的转折点，都发生在事件加速发展、破坏性的转变即将爆发的时间点。在盛期帝国向中世纪早期过渡的每一个转折点，我们将设法找出自然系统和人类系统之间具体而错综复杂的联系。

（1）第一个转折点发生在马可·奥勒留时代，一种大规模流行病引发了多方面危机，中断了经济和人口的增长。在此之后，帝国并没有崩溃或解体，而是恢复了以前的形态，只是统治地位已不同往日。

（2）随后，在3世纪中叶，一连串由干旱、瘟疫和政治困局组成的连锁反应导致帝国突然解体。在所谓的罗马帝国 “第一次衰落”中，帝国系统的完整幸存是一次刻意的重塑，一场险胜。帝国被重建起来，然而是在一种新的伪装下——有了一种新的皇帝、新的政府、新的货币，以及一种新的宗教信仰。

（3）这个新帝国随后又重新活跃起来。但是，跨越4世纪末和5世纪初的几十年，是一段关键而戏剧性的时期，帝国的凝聚力最终被彻底打破了。欧亚大草原的全部重量似乎以一种新的不可持续的方式向罗马势力的大厦上倾斜。凑巧的是，此时帝国的西半部瓦解了。这场灾难正是斯提利科努力想要避免的，它可能是罗马的衰落最为人所熟知的版本。在5世纪时，西部的罗马帝国解体了。但是，这并不是罗马帝国的大结局。

（4）在东部，复苏的罗马帝国重新获得了权力、繁荣和人口增长。这次复兴被历史上最严重的环境灾难之一——黑死病和小冰期的双重打击——猛然中断了。在帝国缓慢衰败的过程中，人口不断减少，在伊斯兰军队占领大片领土时达到高潮。不仅罗马帝国的剩余疆土沦为残存的拜占庭国家，而且，幸存者只能居住在一个人口和财富锐减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中还有各种相互竞争的末日论宗教（包括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无休止的冲突。

罗马的兴衰提醒我们，人类文明的故事完全是一部环境上演的戏剧。平静的2世纪时帝国的繁荣；来自罗马世界之外遥远地方的新型病毒；大规模流行病导致帝国与城市权贵之间重大交易的破裂；3世纪气候与健康的灾难中帝国的崩溃；一种新的皇帝统治下帝国的复兴；4世纪时横跨欧亚大草原的大规模人口迁徙；古代晚期东方社会的振兴；黑死病扔下的核弹；新冰期的险恶开端；罗马帝国残余势力的最终崩溃，以及圣战军队的闪电征服。如果这本书达到了它的目的，那么我们很难不把这些历史转折理解为人文和自然环境的对位运动，有时相向，有时相对，但是完全不可分割，就像巴洛克赋格中华丽的复调。

知识增长的速度既令人兴奋，又让人气馁。当这本书墨迹未干时，学术成果一定又有所进展。不过这是一个愉快的难题，值得让我们冒险去创建一幅临时地图，根据探索进展不断进行增补和修改。关于文明的命运，是时候该重新考虑大自然神秘而让人敬畏的力量了。它一直让我们惊叹又着迷，我们需要一些想象力和耐心，以便回到过去并假装不知道结局。我们将从罗马时代最伟大的医生开始我们的故事。他在和平与繁荣的环境中长大，他无法想象，太阳的周期活动或遥远森林中某个病毒的偶然变异，能够动摇一个统治着世界的繁华帝国的根基，在那个帝国里，他正寻找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