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从未面对的别样蛮夷
在美国历史学家彭慕兰看来,在 18世纪清朝的“繁荣时期”,中国人的平均生活水平可能比西欧还高。当时江南地区的农业生产力,是世界上最高的。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 18— 19世纪更迭之际的“大分流”而改变,西方随后远远把中国甩到了后面。
这事实上是我们的近代史叙述的大背景。尽管在彭慕兰 2000年出版那本大名鼎鼎的《大分流》之前,人们没有使用“大分流”的概念,但在那个时间段里西方崛起而东方衰落,是一个一致的判断。在所谓“大分流”之前,中国处于“康雍乾盛世”,这一“繁荣时期”的结束,同时是苦难的起点。
乾隆皇帝在 1757年宣布,广州是清帝国唯一对西方开放贸易的港口。朝廷支持一种从 1745年左右在广州开始的商人担保制度,每一艘前来贸易的西方商船均须由一个中国商行担保与监督。“番人”一年里可以到访中国的时间、抵达之后的居住地和活动范围,以及贸易的对象都被严格限制,同时禁止外国商人携带妻子和子女随同前来。
从这被称为“广州体系”的贸易安排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组矛盾——西方对贸易的急切和清朝对贸易的限制。
18世纪的欧洲,兴起广泛的“中国情趣”,以茶叶、丝绸、瓷器为代表的东方生活方式渗透于社会,需求带来了对贸易的执着。而此时的中国在对外关系的意识上还停留于朝贡体系,中国的“天子”自秦始皇以来就是天下共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任何主体可以和他对等。所以中国没有专门负责对外商务的部门,也没有专门负责外事的部门,一直以来以官方形式开展的所谓贸易,其实都是朝贡,由礼部接待。
乾隆末期,世界已经走到了这样一个时刻: 1776年瓦特改良了蒸汽机,随后数十年在生产领域的应用,极大提高了生产能力,作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扩展的象征的贸易就成为不可遏止的冲动。但此时中国的制度和文化,对贸易仍然是抗拒的。
冲突必然发生。前来贸易的西方商人并不是孤立的个人,而是代表着一种社会发展机制,他们的背后,就会有国家权力的背书。马嘎尔尼在 1793年到访北京,其目的就在于以国家的角色为贸易开拓空间。
乾隆皇帝在当时仍然有足够的底气予以拒绝。拒绝的原因经常归结于礼仪之争,即要不要三跪九叩的问题,自那以后“ Kowtow”这个反映中国人保守、愚昧的英文单词就诞生了。然而背后真正的原因是,清朝还不了解自己面对的是一群什么样的“蛮夷”,他们和过去的“蛮夷”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这群新的“蛮夷”,尽管表面上彬彬有礼,事实上却没有退路。中国不需要贸易,但英国以贸易立国,因此他们的目的必须实现,为此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后来被称为理想主义者的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 1907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演讲时把这种关系描述得非常清楚也非常赤裸裸:
由于贸易无视国家的界限,而生产厂商却坚持将全球视为一个完整的市场,他的国家的旗帜必须跟随他,而那些对它紧闭的国门,必然会被撞开。对金融家的让步,必然要由国务部长保驾护航,即便在这一过程中会侵犯不情愿国家的主权。必须要获取或根植殖民地,以保证世界上没有任何有用的角落有可能被忽略或遗弃不用。
这是一群人格化了的资本,他们对国门开放的要求不但不受清朝的意愿制约,甚至也不受他们自身的道德意识和主观意志制约。早在十六七世纪,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法国人对美洲印第安人、非洲黑人、印度人、印度尼西亚人、菲律宾人所实行的那些血淋淋的行为,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专门研究基督教的威·豪伊特说:“所谓的基督教人种在世界各地对他们所能奴役的一切民族所采取的野蛮和残酷的暴行,是世界历史上任何时期、任何野蛮愚昧和残暴无耻的人种都无法比拟的。”
而所有这些残酷的殖民历史,都为他们积累了新的能力。在数百年间,他们也经历了权力的此消彼长,世界贸易的控制权已经转到了英国人、法国人手上。此前清朝尚有能力限制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荷兰人,但对英国人、法国人的扩张,已经无能为力。
对于清朝而言,英国人、法国人是从未面对过的别样的“蛮夷”。
作为一个外族政权,清朝非常清楚自己曾经也是汉文化意义上的蛮夷,因此对于蛮夷的定义可谓有深入骨髓的理解。
过去的蛮夷,都以武力劫掠、抢占土地、财富、人口为主要目标,实力强大的则推翻中原政权取而代之。在过去的历史上,只要许诺一定范围的互市,甚至输纳一定数额的“岁币”,就可以实现“羁縻”,保持和平共存。
而现在出现的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番人”,却主要在贸易问题上软硬兼施,似乎对领土没有特别大的兴趣,贸易才是根本所指,有限范围的互市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完全的国门洞开才是他们的目的。
清朝政权和过去的帝制时代政权一样,都是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上,国门洞开意味着其意识形态合法性将无法获得社会结构的保护,事实上也就意味着政权的逐步崩解,因此这是清朝本能上无法接受的。
正如马克思的分析:“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通过英国而为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闭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