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
剿夷与抚夷
英国请中国订立邦交
在十九世纪以前,中西没有邦交。西洋没有派遣驻华的使节,我们也没有派大使公使到外国去。此中的缘故是很复杂的,第一,中西相隔很远,交通也不方便。西洋到中国来的船只都是帆船。那时没有苏伊士运河,中西的交通须绕非洲顶南的好望角,从伦敦到广州顶快需三个月,因此商业也不大,西洋人从中国买的货物不外乎丝茶及别的奢侈品。我们的经济是自给自足的,用不着任何西洋的出品,所以那时我们的国际贸易总有很大的出超。在这种情形之下,邦交原来可以不必有的。
还有一个缘故,那就是中国不承认别国的平等。西洋人到中国来,我们总把他们当作琉球人、高丽人看待。他们不来,我们不勉强他们。他们如来,必尊中国为上国而以藩属自居。这个体统问题、仪式问题就成为邦交的大阻碍,“天朝”是绝不肯通融的。中国那时不感觉有联络外邦的必要,并且外夷岂不是蛮貊之邦,不知礼义廉耻,与他们往来有什么好处呢?他们贪利而来,天朝施恩给他们,许他们做买卖,借以羁縻与抚绥而已。假若他们不安分守己,天朝就要“剿夷”。那时中国不知道有外交,只知道“剿夷与抚夷”。政治家分派别,不过是有些主张剿,有些主张抚。
那时的通商制度也特别,西洋的商人都限于广州一口。在明末清初的时候,西洋人曾到过漳州、泉州、福州、厦门、宁波、定海各处。后来一则因为事实的不方便,二则因为清廷法令的禁止,就成立了所谓一口通商制度。在广州,外人也是不自由的,夏秋两季是买卖季,他们可以住在广州的十三行;买卖完了,他们必须到澳门去过冬。十三行是中国政府指定的十三家可以与外国人做买卖的。十三行的行总是十三行的领袖,也是政府的交涉员。所有广州官吏的命令都由行总传给外商,外商上给官吏的呈文也由行总转递。外商到广州照法令不能坐轿,事实上官吏很通融。他们在十三行住的时候,照法令不能随便出游,逢八(也就是初八、十八、二十八)可以由通事领导到河南的“花地”去游一次。他们不能带军器进广州,“夷妇”也不许进去,以防“盘踞之渐”。顶奇怪的禁令是外人不得买中国书,不得学中文。第一个耶稣教传教士马礼逊博士的中文教师,每次去授课的时候,身旁必须随带一只鞋子和一瓶毒药,鞋子表示他是去买鞋子的,而不是去教书的;毒药是预备万一官府查出,可以自尽。
那时中国的海关是自主的,朝廷所定的海关税则原来很轻,平均不过百分之四,清政府并不看重那笔海关收入,但是官吏所加的陋规极其繁重,大概连正税要收货价的百分之二十。中国法令规定税则应该公开,事实上,官吏绝守秘密,以便随意上下其手。外人每次纳税都经过一种讲价式的交涉,因此很不耐烦。
中国那时对于法权并不看重。在中国境内,外国人与外国人的民刑案件,中国官吏不愿过问,那就是说,自动地放弃境内的法权。譬如乾隆十九年(1754),一个法国人在广州杀了一个英国人,广州的府县最初劝他们自己调解,后因英国坚决要求,官厅始理问。中国与外国人的民事案件总是由双方设法和解,因为双方都怕打官司之苦。倘若中国人杀了外国人,官厅绝不偏袒,总是杀人者抵死,所以外国人很满意。只有外国人杀中国人的案子麻烦,中国人要求外人交凶抵死,在十八世纪中叶以前,外人遵命者多,以后则拒绝交凶,拒绝接受中国官厅的审理,因为他们觉得中国刑罚太重,审判手续太不高明。
外国人最初对于我们的通商制度虽不满意,然而觉得既是中国的定章,只好容忍。到了十八世纪末年(乾隆末年,嘉庆初年),外国人的态度就慢慢地变了。这时中国的海外贸易大部分在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手里,在广州的外国人之中,英国已占领了领袖地位。英国此时的工业革命已经起始,昔日的手工业都慢慢变为机械制造。海外市场在英国的国计民生上一天比一天紧要,中国对通商的限制,英国认为最不利于英国的商业发展。同时英国在印度已战胜了法国,印度半岛全入了英国的掌握。以后再往亚东发展也就更容易了,因为有了印度作为发展的根据地。
当时欧洲人把乾隆皇帝作为一个模范的开明君主看。英国人以为在华通商所遇着的困难都是广州地方官吏做出来的。倘若有法能使乾隆知道,他必愿意改革。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正是乾隆帝满八十岁的那年,如果英国趁机派使来贺寿,那就能得到一个交涉和促进中英友谊的机会。广州官吏知道乾隆的虚荣心,竭力怂恿英国派使祝寿。于是英国乃派马戛尔尼(Lord Macartney)为全权特使于1792年来华。
马戛尔尼使节的预备是很费苦心的。特使乘坐头等兵船,并带卫队。送乾隆的礼物都是英国上等的出品,用意不外要中国知道英国是个富强而且文明的国家。英政府给马戛尔尼的训令要他竭力迁就中国的礼俗,惟必须表示中英的平等。交涉的目的有好几个:第一,英国愿派全权大使常驻北京,如中国愿派大使到伦敦去,英廷必以最优之礼款待之。第二,英国希望中国加开通商口岸。第三,英国希望中国有固定的、公开的海关税则。第四,英国希望中国给他一个小岛,可以供英国商人居住及贮货,如同葡萄牙人在澳门一样。在乾隆帝方面,他也十分高兴迎接英国的特使,但是乾隆把他当作一个藩属的贡使看待,要他行跪拜礼。马戛尔尼最初不答应,后来有条件地答应。他的条件是:将来中国派使到伦敦去的时候,也必须向英王行跪拜礼;或是中国派员向他所带来的英王的画像行跪拜答礼。他的目的不外要表示中英的平等。中国不接受他的条件,也就拒绝行跪拜礼。乾隆帝很不快乐,接见以后,就要他离京回国。至于马戛尔尼所提出的要求,中国都拒绝了。那次英国和平的交涉要算完全失败了。
马戛尔尼使团画师威廉·亚历山大(Wiliam Alexander,1767-1816)笔下的乾隆皇帝。1793年大英帝国派往大清帝国的马戛尔尼使团到达中国,在热河行宫觐见了乾隆皇帝。时年25岁的威廉·亚历山大随团访问了中国的天津、北京、承德、杭州、广州和澳门等地,创作大量的速写和水彩画。
十八世纪末年和十九世纪初年,欧洲正闹法兰西革命和拿破仑战争,英国无暇顾及远东商业的发展。等到战事完了,英国遂第二次派使节来华,其目的大致与第一次同。但是嘉庆给英使的待遇远不及乾隆,所以英使不但外交失败,并且私人对中国的感情也不好。
英国有了这两次的失败,知道和平交涉的路走不通。
中西的关系是特别的:在鸦片战争以前,我们不肯给外国平等待遇;在以后,他们不肯给我们平等待遇。
到了十九世纪,我们只能在国际生活中找出路,但是嘉庆、道光、咸丰年间的中国人,不分汉、满,仍图闭关自守,要维持历代在东方世界的光荣地位,根本否认那个日益强盛的西方世界。我们倘若大胆地踏进大世界的生活,我们需要高度地改革,不然,我们就不能与列强竞争。但是我们有与外国人并驾齐驱的人力物力,只要我们有此决心,我们可以在十九世纪的大世界上得到更光荣的地位。我们研究中华民族的近代史,必须了解近代的邦交是我们的大困难,也是我们的大机会。
英国人做鸦片买卖
在十九世纪以前,外国没有什么大宗货物是中国人要买的,外国商船带到中国来的东西只有少数是货物,大多数是现银。那时经济学者,不分中外,都以为金银的输出是于国家有害的,各国都在那里想法子增加货物的出口和金银的进口。在中国的外商,经过多年的试验,发现鸦片是种上等的商品。于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奖励种植,统制运销。乾隆初年,鸦片输入每年约四百箱,每箱约百斤。乾隆禁止内地商人贩卖,但是没有效果,到了嘉庆初年,输入竟增加了十倍,每年约四千箱。嘉庆下令禁止入口,但是因为官吏的腐败和查禁的困难,销路还是继续增加。
道光对于鸦片是最痛心的,对于禁烟是最有决心的。即位之初,他就严申禁令,可是在他的时代,鸦片的输入增加最快。道光元年(1821)输入尚只五千箱,道光十五年(1835),就加到了三万箱,值价约一千八百万元。中国的银子漏出,换这有害无益的鸦片,全国上下都认为是国计民生的大患。广东有一帮绅士觉得禁烟绝不能实行,因为“法令者,胥役之所借以为利也,立法愈峻,则索贿愈多”。他们主张一面加重关税,一面提倡种植,拿国货来抵外货,久而久之,外商无利可图,就不运鸦片进口了。道光十四五年(1834-1835)的时候,这一派的议论颇得势,但是,除许乃济一人外,没有一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提倡这个办法。道光十八年(1838),黄爵滋上了一封奏折,大声疾呼主张严禁。他的办法是严禁吸食,他说没有人吸,就没有人卖,所以吸者应治以死罪:
请皇上严降谕旨,自今年某月某日起,至明年某月某日止,准给一年限戒烟,倘若一年以后,仍然吸食,是不奉法之乱民,置之重刑无不平允。查旧例,吸食鸦片者仅枷杖,其不指出兴贩者罪止杖一百,徒三年,然皆系活罪。断瘾之苦,甚于枷杖与徒杖,故甘犯明刑,不肯断绝。若罪以死论,是临刑之惨更苦于断瘾,臣知其情愿绝瘾而死于家,不愿受刑而死于市。惟皇上既慎用刑之意,诚恐立法稍严互相告讦,必至波及无辜。然吸食鸦片是否有瘾无瘾,到官熬审,立刻可辨,如非吸食之人,无大深仇,不能诬枉良善,果系吸食者,究亦无从掩饰。故虽用刑,并无流弊。
这封奏折上了以后,道光令各省的督抚讨论。他们虽不彰明地反对黄爵滋,总觉得他的办法太激烈。他们说吸食者只害自己,贩卖者则害许多别人,所以贩卖之罪重于吸食之罪。广州是鸦片烟的总进口,大贩子都在那里,要禁烟应从广州下手。惟独两湖总督林则徐完全赞成黄爵滋的主张,并建议各种实施办法。道光决定吸食与贩卖都要严加禁止,并派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驰赴广州查办禁烟。林文忠公是当时政界声望最好,办事最认真的大员,士大夫尤其信任他,他的自信力也不小。他虽然以前没有办过“夷务”,他对外国人说:“本大臣家居闽海,于外夷一切伎俩,早皆深悉其详。”
实在当时的人对禁烟问题都带了几分客气。在他们的私函中,他们承认禁烟的困难,但是在他们的奏章中,他们总是逢迎上峰的意旨,唱高调,这种不诚实的行为是中国士大夫阶级的大毛病之一。其实禁烟是个极复杂、极困难的问题,纵使没有外国的干涉,禁烟已极其困难,何况在道光年间英国人绝不愿意我们实行禁烟呢?那时鸦片不但是通商的大利,而且是印度政府财政收入之大宗。英国对于我们独自尊大、闭关自守的态度已不满意,要想和我们算一次账,倘若我们因鸦片问题给予英国任何借口,英国绝不惜以武力对付我们。
那次的战争我们称为鸦片战争,英国人则称为通商战争,两方面都有理由。关于鸦片问题,我方力图禁绝,英方则希望维持原状:我攻彼守。关于通商问题,英方力图获得更大的机会和自由,我方则硬要维持原状:彼攻我守。就世界大势论,那次的战争是不能避免的。
东西对打
林则徐于道光十九年(1839)正月二十五日行抵广州。经一个星期的考虑和布置,他就动手了。他谕告外国人说:“利己不可害人,何得将尔国不食之鸦片烟带来内地,骗人财而害人命乎?”他要外国人作两件事:第一,把已到中国而尚未出卖的鸦片,“尽数缴官”;第二,出具甘结,声明以后不带鸦片来华,如有带来,一经查出,甘愿“货尽没官,人即正法”。外国人不知林则徐的品格,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官僚,到任之初,总要出个告示,大讲什么礼义廉耻,实质上还不是要价?价钱讲好了,买卖就可以照常做了,因此他们就观望、就讲价。殊不知林则徐不是那类人:“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到了二月初十,外人尚不肯交烟,林则徐就下命令,断绝广州出海的交通,派兵把十三行围起来,把行里的中国人都撤出,然后禁止一切的出入。换句话说,林则徐把十三行作了外国人的监牢,并且不许人卖粮食给他们。
当时在十三行里约有三百五十个外国人,连英国商业监督义律(Captain Charles Elliot)在内。他们在里面当然要受相当的苦,煮饭、洗碗、打扫都要自己动手。但是粮食还是有的,外人预贮了不少,行商又秘密地接济。义律原想妥协,但是林则徐坚持他的两种要求。是时英国在中国洋面只有两只小兵船,船上的水兵且无法到广州。义律不能抵抗,只好屈服。他屈服的方法很值得我们注意。他不是命令英国商人把烟交给林则徐,他是教英商把烟交给他,并且由他以商业监督的资格给各商收据,一转手之间,英商的鸦片变为大英帝国的鸦片。
义律共交出二万零二百八十箱,共计二百数十万斤,实一网打尽。这是林文忠的胜利,道光帝也高兴极了。他批林的奏折说:“卿之忠君爱国皎然于域中化外矣。”外人尚不完全相信林真是要禁烟,他们想林这一次发大财了。林在虎门海滩挑了两个池子,“前设涵洞,后通水沟,先由沟道引水入池,撒盐其中,次投箱中烟土,再抛石灰煮之,烟灰汤沸,颗粒悉尽。其味之恶,鼻不可嗅。潮退,启放涵洞,随浪入海,然后刷涤池底,不留涓滴。共历二十三日,全数殆尽销毁。逐日皆有文武官员监视”。外人之来观者,详记其事,深赞钦差大臣之坦然无私。
广州十三行所在地。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逊摄于1868年。
义律当时把缴烟的经过详细报告英国政府以后,静待政府的训令。林文忠的大功告成,似乎可以休手了。并且朝廷调他去做两江总督,可是他不去。他说:已到的鸦片,既已销毁,但是以后还可以来。他要彻底禁绝,方法就是要外商人人出具甘结,以后不做鸦片买卖。这个义律不答应,于是双方又起冲突了。林自觉极有把握,他说,英国的战斗力亦不过如此,英国人“腿足缠束紧密,屈伸皆所不便”。虎门的炮台都重修过,虎门口他又拿很大的铁链封锁起来。他又想外国人必须有茶叶、大黄,他禁止茶叶、大黄出口,就可以致外人的死命。那年秋冬之间,广东水师与英国两只小兵船有好几次的冲突,林报告朝廷,中国大胜,因此全国都是乐观的。
英国政府接到义律的信以后,就派全权代表懿律(Admiral George Elliot)率领海陆军队来华。这时英国的外相是巴麦尊(Lord Palmerston),有名的好大喜功的帝国主义者。他不但索鸦片赔款、军费赔款,并且要求一扫旧日所有的通商限制和邦交的不平等。懿律于道光二十年(1840)的夏天到广东洋面。倘若英国深知中国的国情,懿律应该在广州与林则徐决胜负,因为林是主战派的领袖。但英国人的策略并不在此,懿律在广东,并不进攻,仅宣布封锁海口。中国人的解释是英国怕林则徐。封锁以后,懿律北上,派兵占领定海。定海并无军备,中国人觉得这是不武之胜。以后义律和懿律就率主力舰队到大沽口。
定海失守的消息传到北京以后,清廷愤懑极了。道光下令调陕、甘、云、贵、湘、川各省的兵到沿海各省,全国脚乱手忙。上面要调兵,下面就请饷。道光帝最怕花钱,于是对林则徐的信任就减少了。七月二十二日他的上谕骂林则徐道:“不但终无实际,反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
是时在天津主持交涉者是直隶总督琦善,他下了一番知己知彼的功夫。他派人到英国船上假交涉之名去调查英国军备,觉得英人的船坚炮利远在中国之上。他国的汽船,“无风无潮,顺水逆水,皆能飞渡”。他们的炮位之下,“设有石磨盘,中具机轴,只需移转磨盘,炮即随其所向”。回想中国的设备,他觉得可笑极了。山海关的炮,尚是“前明之物,勉强蒸洗备用”。所谓大海及长江的天险已为外人所据,“任军事者,率皆文臣,笔下虽佳,武备未谙”,所以他决计抚夷。
英国外相致中国宰相书,很使琦善觉得他的抚夷政策是很有希望的。那封书的前半都是批评林则徐的话,说他如何残暴武断,后半提出英国的要求。琦善拿中国人的眼光来判断那封书,觉得它是个状纸。林则徐待英人太苛了,英人不平,所以要大皇帝替他们申冤。他就将计就计,告诉英国人说:“上年钦差大臣林等查禁烟土,未能体仰大皇帝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蒙,措置失当。必当逐细查明,重治其罪。惟其事全在广东,此间无凭办理。贵统帅答应即返棹南还,听候钦差大臣驰往广东,秉公查办,定能代申冤抑。”至于赔款一层,中国多少会给一点,使英代表可以有面子回国。至于变更通商制度,他告诉英国人,事情解决以后,英人可照旧通商,用不着变更。懿律和义律原不愿在北方打仗,所以就答应了琦善回到广州去交涉,并表示愿撤退在定海的军队。道光帝高兴极了,觉得琦善三寸之舌竟能说退英国的海陆军,远胜林则徐的孟浪多事。于是下令教内地各省的军队概归原防,“以节糜费”。同时革林则徐的职,教琦善去代替他。
琦善到了广东以后,他发现自己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英国人坚持赔款和割香港或加通商口岸,琦善以为与其割地,不如加开通商口岸。但是怕朝廷不答应,所以只好慢慢讲价,稽延时日,英人不耐烦,遂于十二月初开火了。大角、沙角失守以后,琦善遂和义律订立条约,赔款六百万元,割香港予英国,以后给予英国平等待遇。道光不答应,骂琦善是执迷不悟,革职锁拿,家产查抄入官,同时调大兵赴粤剿办。英国政府也不满意义律,另派代表及军队来华。从这时起,中英双方皆一意主战,彼此绝不交涉。英国的态度很简单:中国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不停战。道光也是很倔犟:一军败了,再调一军。中国兵士有未出战而先逃者,也有战败而宁死不降不逃者。将帅有战前妄自夸大而临战即后退者,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如关天培、裕谦、海龄诸人。军器不如人,自不待说;纪律不如人,精神不如人,亦不可讳言。人民有些甘做汉奸,有些为饥寒所迫,投入英军作苦力。到了道光二十二年(1842)的夏天,英军快要攻南京的时候,清廷知道没有办法,不能再抵抗,于是接受英国要求,订立《南京条约》。
民族丧失二十年的光阴
鸦片战争失败的根本理由是我们的落伍。我们的军器和军队是中古的军队,我们的政府是中古的政府,我们的人民,连士大夫阶级在内,是中古的人民。我们虽拼命抵抗终归失败,那是自然的,逃不脱的。从民族的历史看,鸦片战争的军事失败还不是民族致命伤。失败以后还不明了失败的理由力图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伤。倘使同治、光绪年间的改革移到道光、咸丰年间,我们的近代化就要比日本早二十年。远东的近代史就要完全变更面目。可惜道光、咸丰年间的人没有领受军事失败的教训,战后与战前完全一样,麻木不仁,妄自尊大。直到咸丰末年,英法联军攻进了北京,然后有少数人觉悟了,知道非学西洋不可。所以我们说,中华民族丧失了二十年的宝贵光阴。
为什么道光年间的中国人不在鸦片战争以后就开始维新呢?此中缘故虽极复杂,但是值得我们研究。第一,中国人的守旧性太重。中国文化有了这几千年的历史,根深蒂固,要国人承认有改革的必要,那是不容易的。第二,中国文化是士大夫阶级的生命线。文化的摇动,就是士大夫饭碗的摇动。我们一实行新政,科举出身的先生们就有失业的危险,难怪他们要反对。第三,中国士大夫阶级(知识阶级和官僚阶级)最缺乏独立的、大无畏的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总有少数人看事较远较清,但是他们怕清议的指摘,默而不言,林则徐就是个好例子。
林则徐实在有两个,一个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林则徐,一个是真正的林则徐。前一个林则徐是主剿的,他是百战百胜的。他所用的方法都是中国的古法。可惜奸臣琦善受了英人的贿赂,把他驱逐了。英人未去林之前,不敢在广东战,既去林之后,当然就开战。所以士大夫想,中国的失败不是因为中国的古法不行,是因为奸臣误国。当时的士大夫得了这样的一种印象,也是很自然的。林的奏章充满了他的自信心,可惜自道光二十年(1840)夏天定海失守以后,林没有得到机会与英国比武,难怪中国人不服输。
鸦片侵蚀晚清中国。此图是出版于1880年的西方书籍插图。
鸦片侵蚀晚清中国。此图是法国摄影师菲尔曼·拉里贝的作品。
真的林则徐是慢慢地觉悟了的。他到了广东以后,就知道中国军器不如西洋,所以他竭力买外国炮、买外国船,同时他派人翻译外国所办的刊物。他把在广东所搜集的材料,给了魏默深。魏源后来把这些材料编入《海国图志》。这部书提倡以夷制夷,并且以夷器制夷。后来日本的文人把这部书译成日文,促进了日本的维新。林虽有这种觉悟,他怕清议的指摘,不敢公开地提倡。清廷把他谪戍伊犁,他在途中曾致书友人说:
彼之大炮远及十里内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内地之放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后,须辗转移时,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求其良且熟焉,亦无他深巧耳。不此之务,即远调百万貔貅,恐只供临敌之一哄。况逆船朝南暮北,惟水师始能尾追,岸兵能顷刻移动否?盖内地将弁兵丁虽不乏久历戎行之人,而皆睹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见面而接仗者,未之前闻。徐尝谓剿匪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是已。第一要大炮得用,令此一物置之不讲,真令岳、韩束手,奈何奈何!
这是他的私函,道光二十二年(1842)九月写的。他请他的朋友不要给别人看,换句话说,真的林则徐,他不要别人知道。难怪他后来虽又做陕甘总督和云贵总督,他总不肯公开提倡改革。他让主持清议的士大夫睡在梦中,他让国家日趋衰弱,而不肯牺牲自己的名誉去与时人奋斗。林文忠无疑的是中国旧文化最好的产品。他尚以为自己的名誉比国事重要,别人更不必说了。士大夫阶级既不服输,他们当然不主张改革。
主张抚夷的琦善、耆英诸人虽把中外强弱的悬殊看清楚了,而且公开地宣传了,但是士大夫阶级不信他们,而且他们无自信心,对民族亦无信心,只听其自然,不图振作,不图改革。我们不责备他们,因为他们是不足责的。
不平等条约开始
道光二十二年(1842)八月二十九日在南京所订的《中英条约》,不过是战后新邦交及新通商制度的大纲,次年的《虎门条约》才规定细则。我们知道战后的整个局面应该把两个条约合并起来研究。我们应该注意的有下列几点:第一,赔款二千一百万两。第二,割香港。第三,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为通商口岸。第四,海关税则详细载明于条约,非经两国同意不能修改,是即所谓协定关税。第五,英国人在中国只受英国法律和英国法庭的约束,是即所谓治外法权。第六,中、英官吏平等往来。
香港早期影像。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逊摄于1868年。
香港早期影像。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逊摄于1868年。
当时的人对于这些条款最痛心的是五口通商,他们觉得外人在广州一口通商的时候已经不易防范,现在有五口通商,外人可以横行天下,防不胜防。直到前清末年,文人忧国者莫不以五口通商为后来的祸根。五口之中,他们又以福州为最重要,上海则是中英双方所不重视的。割让土地当然是时人所反对的,也应该反对的。但是香港在割让以前毫无商业的或国防的重要。英人初提香港的时候,北京还不知道香港在哪里。时人反对割地,不是反对割香港。
协定关税和治外法权是我们近年所认为不平等条约的核心,可是当时的人并不这样看。治外法权,在道光时代的人的眼中,不过是让夷人管夷人,他们想那是最方便、最省事的办法。至于协定关税,他们觉得也是方便省事的办法。每种货物应该纳多少税都明白地载于条约,那就可以省除争执。负责交涉条约的人如伊里布、耆英、黄恩彤诸人,知道战前广东地方官吏的苛捐杂税是引起战争原因之一,现在把关税明文规定,岂不是一个釜底抽薪,一劳永逸的办法?而且新的税则平均到百分之五,比旧日的自主关税还要略微高一点。负交涉责任者计算以后海关的收入比以前还要多,所以他们扬扬得意,以为是他们的外交成功。其实他们牺牲了国家的主权,贻害不少。总而言之,道光年间的中国人,完全不懂国际公法和国际形势,所以他们争所不当争,放弃所不应当放弃的。
我们与英国订了这种条约,实因为万不得已,如别的国家来要求同样的权利,我们又怎样对付呢?在鸦片战争的时候,国内分为两派:剿夷派和抚夷派。前者以林则徐为领袖,后者以琦善为领袖。战争失败以后,抚夷派当然得势了。这一派在朝者是军机大臣穆彰阿,在外的是伊里布和耆英。中英订了条约以后,美、法两国就派代表来华,要求与中国订约。抚夷派的人当然不愿意与美国、法国又打仗,所以他们自始就决定给美、法的人平等的待遇。他们说,倘若中国不给,美、法的人大可以假冒英人来做买卖,我们也没有法子查出。这样做下去,美、法的人既靠英国人,势必与英国人团结一致,来对付我们,假使中国给美、法通商权利,那美国、法国必将感激中国。我们或者还可联合美、法来对付英国。并且伊里布、耆英诸人以为中国的贸易是有限的,这有限的贸易不让英国独占,让美、法分去一部分,与中国并无妨碍,中国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英国为避免别国的妒忌,早已声明他欢迎别国平等竞争。所以美国、法国竟能和平与中国订约。
不平等条约的根源,一部分由于我们的无知,一部分由于我们的法制未达到近代文明的水准。
剿夷派又抬头
在鸦片战争以前,广州与外人通商已经三百多年,好像广州人应该比较知道外国的情形,比别处的中国人应该更能与外人相安无事。其实不然,五口通商以后,惟独广州人与外人感情最坏,冲突最多。此中原因复杂:第一,英国在广州受了多年的压迫,无法出气,等到他们打胜了,他们觉得他们出气的日子到了,他们不能平心静气地原谅中国人因受了战争的痛苦而对他们自然不满意,自然带几分的仇视。第二,广东地方官商最感觉《南京条约》给他们私人利益的打击。在鸦片战争以前,因为中外通商集中于广州,地方官吏不分大小,都有发大财的机会。《南京条约》以后,他们的意外财源都禁绝了,难怪他们要恨外国人。商人方面也是如此。在战前,江、浙的丝茶都由陆路经江西,过梅岭,而由广州的十三行卖给外国人。据外人的估计,伍家的怡和行在战前有财产八千多万,恐怕是当时世界上最富的资本家。《南京条约》以后,江、浙的丝茶,外人直接到江、浙去买,并不经过广州。五口之中,上海日盛一日,而广州则日形衰落。不但富商受其影响,就是劳工直接间接受影响的都不少,难怪民间也恨外国人。
广州市景图。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逊摄于1868年。
仇外心理的表现之一就是杀外国人,他们到郊外去玩的时候,乡民出其不意,就把他们杀了。耆英知道这种仇杀一定要引起大祸,所以竭力防御,绝不宽容。他严厉地执行国法,杀人者处死,这样一来,士大夫骂他是洋奴。他们说:官民应该一致对外,哪可以压迫国民以顺夷情呢?因此耆英在广东的地位,一天困难一天。
在广东还有外人进广州城的问题。照常识看来,许外国人到广州城里去似乎是无关宏旨的。在外人方面,不到广州城里去似乎也没任何损失。可是这个入城问题竟成了和战问题。在上海,就全无这种纠纷。《南京条约》以后,外人初到上海的时候,他们在上海城内租借民房,后来他们感觉城内街道狭小,卫生情形也不好,于是请求在城外划一段地作为外人居留地区。上海道台也感觉华洋杂处,不便管理,乃划洋泾浜以北的小块地作为外人住宅区。这是上海租界的起源。广州十三行原在城外,鸦片战争以前,外人是不许入城的。广州人简直把城内作为神圣之地,外人倘进去,就好像于尊严有损。外人也是争意气:他们以为不许他们入城,就是看不起他们。耆英费尽苦心调停外人与广州人民之间的矛盾,不料双方愈演愈起劲。道光二十七年(1847),英人竟兵临城下,要求入城。耆英不得已,许于两年后准外人入城,希望在两年之内,或者中外感情可以改良,入城可以不成问题。但当时人民攻击耆英者多,于是道光调他入京,而升广东巡抚徐广缙为两广总督,道光给徐的上谕,很清楚地表示他的态度:
疆寄重在安民,民心不失,则外侮可弭。嗣后遇有民夷交涉事件,不可瞻徇迁就,有失民心。至于变通参酌,是在该署督临时加意权衡体察。总期以诚实结民情,以羁縻办夷务,方为不负委任。
徐广缙升任总督以后,就写信问林则徐驭夷之法。林回答说:“民心可用。”道光的上谕和林则徐的回答都是士大夫阶级传统的高调和空谈。仅以民心对外人的炮火当然是自杀。民心固不可失,可是一般人民懂得什么国际关系?主政者应该负责指导舆论。如不指导,或指导不生效,这就是政治家的失败。徐广缙也是怕清议的指摘,也是把自己的名誉看得重,国家事看得轻。当时广东巡抚叶名琛比徐广缙更顽固。他们继承了林则徐的衣钵,他们上台就是剿夷派的抬头。
道光二十九年(1849),两年后许入城的约到了期。英人根据条约提出要求,广州的士大夫和民众一致反对。徐广缙最初犹豫,后亦无可奈何,只好顺从民意。叶名琛自始即坚决反对履行条约。他们的办法分两层:第一,不与英人交易。第二,组织民众。英人这时不愿为意气之争与中国决裂,所以除声明保存条约权利以外,没有别的举动。徐、叶认为这是他们的大胜利,事后他们报告北京说:
计自正月二十七日至三月二十日,居民则以工人,铺户则以伙伴,均择其强壮可靠者充补。挨户注册,不得在外雇募。公开筹备经费,制造器械,添设栅栏,共团勇至十万余人。无事则各安工作,有事则立出捍卫。明处则不见荷戈持戟之人,暗中实皆折冲御侮之士。(朱批:朕初不料卿等有此妙用。)众志成城,坚逾金石,用能内戢土匪,外警猾夷。
1969年的香港港口。其中泊在港口海面上用来贩运、储存鸦片的趸船清晰可见。英国摄影大师约翰·汤姆逊所记录的晚清帝国,摄于1874年。
为纪念胜利,道光帝赏了徐广缙子爵,世袭双眼花翎;叶名琛男爵,世袭花翎。道光又特降谕旨,嘉勉广州民众:
我粤东百姓素称骁勇。乃近年深明大义,有勇知方,固由化导之神,亦系天性之厚。朕念其翊戴之功,能无恻然有动于中乎!
道光三十年(1850)年初道光死了,咸丰即位。在咸丰年间,国内有太平天国的内战,对外则剿夷派的势力更大。道光三十年(1850)五月,有个御史曹履泰上奏说:
查粤东夷务林始之而徐终之,两臣皆为英夷所敬畏。去岁林则徐乞假回籍,今春取道江西养疾,使此日英夷顽梗不化,应请旨饬江西抚臣速令林则徐赶紧来京,候陛见后,令其协办夷务,庶几宋朝中国复相司马之意。若精神尚未复原,亦可养疴京中,勿遽回籍。臣知英夷必望风而靡,伎俩悉无可施,可永无宵旰之虑矣。
咸丰也很佩服林则徐,当即下令教林来京。林的运气真好:他病大重,以后不久就死了,他的名誉借此保存了。
剿夷派崩溃
林则徐死了,徐广缙离开广东去打太平天国去了。在广东负外交重任的是叶名琛,他十分轻视外人,自然不肯退让。在外人方面,他们感觉已得的权利不够,他们希望加开通商口岸。旧有的五口只包括江、浙、闽、粤四省海岸,现在他们要深入长江,要到华北。其次他们要派公使驻北京。此外他们希望中国地方官吏不拒绝与外国公使领事往来。最后他们要求减轻关税并废除厘金。这些要求除最后一项外,并没有什么严重的性质。但是咸丰年间的中国人反而觉得税收一项倒可通融,至于北京驻使,长江及华北通商及官吏与外人往来各项简直有关国家的生死存亡,绝对不可妥协的。
咸丰四年(1854),英、美两国联合要求修改条约。当时中国没有外交部,所有的外交都由两广总督办。叶名琛的对付方法就是不交涉,外人要求见他,他也不肯接见。英美两国的代表跑到江苏去找两江总督,他劝他们回广东去找叶名琛。他们后来到天津,地方当局只允奏请皇帝施恩稍为减免各种税收,其余一概拒绝。总而言之,外人简直无门可入。他们知道要修改条约只有战争一条路。
咸丰六年(1856),叶名琛派兵登香港注册之亚罗船上去搜海盗,这一举动给了英国人开战的口实。不久,法国传教士马神甫在广西西林被杀,叶名琛不好好处理,又得罪了法国。于是英法联军来和我们算总账。
咸丰七年(1857)冬天,英法联军首先进攻广东,士大夫阶级所依赖的民心竟毫无力量。英、法不但打进广州,而且把总督、巡抚都俘虏了。叶后来押送印度,死在加尔各答。巡抚柏贵出来做英、法的傀儡维持地方治安,民众不但不抵抗,且帮助英国人把藩台衙门的库银抬上英船。
咸丰八年(1858),英法联军到大沽口。交涉失败,于是进攻。我们迫不得已订《天津条约》,接受英、法的要求。于是英、法撤退军队。
清廷对于北京驻使及长江通商始终不甘心,总要想法挽回,清廷派桂良和花沙纳到上海,名为交涉海关细则,实则想取消《天津条约》。为达到这个目的,清廷准备付出很大的代价。只要英、法放弃北京驻使,长江开通商口岸,清廷愿意以后全不收海关税。幸而桂良及何桂清反对这个办法,所以《天津条约》未得挽回。清廷另一方面派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在大沽布防。僧格林沁是当时著名勇将之一,办事极认真。
咸丰九年(1859),英、法各国代表又到大沽口,预备进京去交换《天津条约》的批准证书。他们事先略闻中国要修改《天津条约》,并在大沽口设防,所以他们北上的时候,随带相当海军。到了大沽口,看见海河已堵塞,他们啧啧不平,责中国失信,并派船拔取防御设备,僧格林沁就令两岸的炮台出其不意同时开炮。英、法的船只竟无法抵抗,陆战队陷于海滩的深泥,亦不能登岸。他们只有宣告失败,等国内增派军队。
咸丰九年(1859)的冬季及十年(1860)的春季,正是清廷与太平天国内战最紧急的时候。苏州被太平军包围,危在旦夕。江、浙的官吏及上海、苏州一带的绅士听见北方又与英、法开战,简直惊慌极了,因为他们正竭力寻求英、法的援助来对付太平军。所以他们对北京再三请求抚夷,说明外人兵力之可畏及长江下游局势之险急。清廷虽不许他们求外人的援助,恐怕示弱于人,但外交政策并不因大沽口的胜利而转强硬。北京此时反愿意承认《天津条约》。关于大沽口的战事,清廷的辩护亦极有理。倘使英、法各国代表的真意旨是在进京换约,何必随带重兵?海河既为中国领河,中国自有设防的权利,而这种防御或者是对太平军,并非对外仇视的表示。海河虽阻塞,外国代表尚可在北塘上岸,由陆路进北京。中国根据以上理论的宣传颇生效力。大沽口之役以后,英、法并不坚持要报复、要雪耻。他们只要求赔偿损失及其他不关重要之条约解释与修改。这种《天津条约》以外的要求遂成为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的起因。
咸丰十年(1860),英、法的军队由侧面进攻大沽口炮台,僧格林沁不能支持,连天津都不守了。清廷又派桂良等出面在天津交涉,额外的要求答应了。但到签字的时候,一则英、法代表要求率卫队进京,二则因为他们以为桂良的全权的证书不合格式,疑他的交涉不过是中国的缓兵之计,所以又决裂了,英、法的军队直向北京推进。清廷改派怡亲王载垣为钦差大臣,在通州交涉。条件又讲好了,但英使的代表巴夏礼在签字之前声明,英使到北京后,必须向中国皇帝面递国书。这是国际间应行的礼节,但那时中国人认为这是外夷的狂悖,其居心叵测,中国绝不能容忍。载垣乃令军队捕拿英、法代表到通州来的交涉人员。这一举激怒外人,战事又起了。
1860年,被侵华英法联军攻破后的天津大沽口炮台内部情形。大沽口炮台是当时中国北方最重要的海防设施,它的攻破,意味着北京的防御力量消失大半。英国著名战地摄影师菲利斯·比托摄。他曾于1860年前往中国担任英法联军的随军摄影记者,在中国北方拍摄了大量的残酷战争的场景,记录了北京皇家园林的破坏和英法联军对天津的占领。
咸丰帝原想“亲统六师,直抵通州,以伸天讨,而张挞伐”。可是通州决裂以后,他就逃避热河,派恭亲王奕留守北京。奕是咸丰的亲弟,这时只二十八岁,他当然毫无新知识。咸丰八年(1858)天津交涉的时候,他竭力反对长江通商。捕拿外国交涉代表最初也是他提议的,所以他也是属于剿夷派的。但他是个有血性的人,且真心为国图谋,他是清朝后百年宗室中之贤者。在道、咸时代,一般士大夫不明天下大势是可原谅的,但是战败以后而仍旧虚骄,如附和林则徐的剿夷派,或是服输而不图振作、不图改革,如附和耆英的抚夷派,那就不可救药了。恭亲王把握政权以后,天下大势为之一变。他虽缺乏魄力,但有文祥做他的助手。文祥虽是亲贵,但他的品格可说是中国文化的最优代表,他为人十分廉洁,最尽孝道。他可以做督抚,但因为有老母在堂,不愿远行,所以坚辞。他办事负责而认真,且不怕别人的批评。我们如细读《文文忠年谱》,我们觉得他真是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政治家。
奕与文祥在元首逃难,京都将要失守的时候,接受大命。他们最初因无外交经验,不免举棋不定。后来把情势看清楚了,他们就毅然决然承认外人的要求,与英、法订立《北京条约》。条约签订以后,英、法退军,中国并没丧失一寸土地。咸丰八年(1858)的《天津条约》和咸丰十年(1860)的《北京条约》是三年的战争和交涉的结果。条款虽很多,主要的是北京驻使和长江通商。历史上的意义不外从此中国与西洋的关系更密切了。这种关系固可以为祸,亦可以为福,看我们振作与否。奕与文祥绝不转头回看,留恋那已去不复回的闭关时代。他们大着胆向前进,到国际生活中去找新出路。我们研究近代史的人所痛心的就是这种新精神不能出现于鸦片战争以后,而出现于二十年后的咸末同初。一寸光阴一寸金,个人如此,民族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