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棚、鱼缸、石榴树

天棚、鱼缸、石榴树,
先生、肥狗、胖丫头。
听了这两句话,您一准儿能想起咱老北京安详和睦、朴素宁静的四合院吧?
天棚我从没见过,只是听说过去从端午到初秋,四合院里都要搭起遮阳通风的大凉棚,能把整个院子都罩起来,所以叫做天棚。凉棚是用竹竿和苇席做的,禁得住暴晒雨淋,还能够自由舒卷,给酷暑中的四合院平添了几分凉爽畅快。不过这些在20世纪中叶就已经消失了。
鱼缸,我小的时候院子里还有。夏秋时节,影壁后面的青瓦鱼缸里总会养着几尾红帽子和墨龙睛,终日里优哉游哉地游着,任凭那缎子般艳红或乌黑的尾巴在嫩绿如绒的水草间漂荡,搅开那一盆宁静与寂寞。
养金鱼讲究吃活食,院子里的半大小子们大清早就要去苇子坑给它们捞鱼虫儿。等把芝麻粒儿似的红褐色鱼虫儿撒在缸里,红帽子和墨龙睛们会立刻从盆底浮上水面,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撑个肚儿歪之后,又一条条吞吐着精亮的气泡游到缸底的青石缝里静养起来。看着它们,人们或许会瞬间忘却飞逝的时光,融入那份悠然自得的闲在里。
石榴树,是我钟爱和思念的景致。记忆里,我家南池子老宅的石榴树就种在屋门口右首,那棵树的品种叫水晶石榴。大概是因为经常用淘米水和洗肉、洗鱼的水浇灌的缘故,树长得非常壮实,碗口粗的枝干奇崛苍劲,盘曲着攀到了房顶的青瓦上。密实的小叶子浓绿光洁,随风摇曳出轻柔的婆娑声,让静穆安谧的院落飘散着灵动之气。每年端午过后,天渐渐热了,石榴树也一天天繁茂起来,甚至可以长成一个天然凉棚,把整个屋门掩映在树荫底下,让出出进进的人避免了烈日的烘晒,心里也透着凉快。
大约从阴历六月初开始吧,满树橙红色的石榴花就会此起彼伏地渐渐绽放。蜜蜡般润泽厚实的花托上翻吐着橙红色丝绢,金蕊微露,火焰般点染在密匝匝的绿叶之间,宛如一尾尾灵巧的金鱼,游荡在如波的绿丛里。整个院子都变得芬芳四溢。夏天的阵阵雷雨也会让油光墨绿的叶片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片片花瓣飘落,弄得一地嫣红姹紫。
秋凉了,一个个圆润饱满、稍现六棱、拳头大小的石榴悬在弯成弧的树枝上,像颗颗涂了蜡的宝石随着阵阵秋风摇来摆去,让人看着垂涎欲滴,而房顶上那些看不见的石榴就更多了。收获的时候,几个叔叔要搬梯子上房去摘,一摘就是两大桶。这石榴别看个头儿大,皮却很薄,只要轻轻一掰,就可以看见白纱似的薄膜间整齐排列的一颗颗晶莹剔透、淡粉中透白的玛瑙粒了。抠出几颗放进嘴里,轻轻一咬,顷刻间,那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奶味儿的醇甜甘爽的汁液就会顺着牙缝一直渗进心里。怪不得古人把这石榴叫做“天浆”呢!
吃石榴和吃其他水果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要是吃个西瓜、苹果什么的通常要一次吃个够,而且必得大口大口地啃方才觉得解气。可吃石榴讲究的是闲得没事儿的时候几粒几粒的细品,越咂摸越有滋味,就连那绿豆大小的果核里都渗透着鲜甜。虽说吃起来有些麻烦,但和所有的美味一样,越是吃着麻烦越觉得回味无穷,这倒是非常适合北京人骨子里的那股闲散味儿的。
摘下来的石榴不仅可以供自家尝鲜,还可以作为别致的礼物送给亲戚朋友。特别是在重阳节的时候,石榴是送给老人们最好的寿礼,因为它寓意着喜庆和安康。要是恰逢街坊邻居谁家娶媳妇办喜事,那这大石榴可就更能派上用场了。挑两个最大的往洞房里一挂,祝福一对新人今后的日子红红火火,子孙满堂。一种自家产的普通水果,可以让人体会到生命的美好,石榴真不愧是吉祥果呀!
石榴原产自西域,是汉代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从安石国带回来的奇珍异果,所以又叫安石榴,最早只在我国西部地区种植。大约到了元代,这种“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才作为贡品传进了当时的元大都。明代,种植石榴在京城里渐渐普及,以至于出现了“石榴花发街欲焚,蟠枝屈朵皆崩云;千门万户买不尽,剩将儿女染红裙”的胜景。现在南苑附近有个石榴园,就是明清两代专门给皇宫种植石榴的地方。
北京的石榴品种很多,可谓是千姿百态,异彩纷呈。有直接栽在地上当水果吃的,也有种在大花盆里摆放在院子里作点缀的。用来吃的品种里,像我家这种水晶石榴应该算是很不错的品种了。除了它,四合院里比较常见的还有一种紫红色的石榴,也叫四瓣石榴。这种石榴皮红得发紫,籽粒看起来灼若旭日,非常漂亮。不过比起水晶石榴来,皮显得略微有些厚,籽粒也比较软,吃起来口味偏酸。
京城里的文人墨客们也喜欢种石榴,不过通常不是为了吃,而是种在花盆里,摆在屋子中当盆景观赏。在他们看来,这自然天成的艺术珍品不仅可以给安闲雅静的书斋平添勃勃生机,更可以激发起吟诗作画的雅兴。当做盆景的石榴中有一个品种叫月季石榴,一年可以开好几次花。成熟的时候,树枝上星罗棋布着小灯笼似的石榴果,外皮裂开的地方露出一排排珍珠般大小的籽粒,晶莹如玛瑙。还有一种墨石榴也是专供观赏的,枝细叶嫩,颜色紫黑,别致得令人赏心悦目。
石榴给北京人简朴的生活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以至于“家家金秋石榴红”曾经是京城里特有的景色。这除了因为石榴花艳果甘,喜庆可人,符合北京人快乐的天性之外,通常的说法是因为这果子籽多,象征了多子多福,红红火火的日子。我倒觉得这种说法还不尽然。籽多的果子多了去了,为什么四合院单单和石榴这么结缘呢?道理在于它还有一层寓意,就是石榴“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千百颗籽粒和睦有序地团聚在一个果实里,象征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地住在一起,互相照应着,这不正是四合院生活的真实写照吗?北京人祖祖辈辈过着这样的日子,尽管有些封闭,却也怡然自得,其乐融融。
长大以后,我随父母搬到了西城的楼房,不过每次回南池子的老宅,我都要特意摸摸那棵伴我长大的石榴树,看一看小时候用小刀刻在上面的歪歪扭扭的字。后来几个叔叔也陆续搬出了院子,只有一个叔叔还住在那儿。每年中秋前后,他都会送几个大石榴过来。每次我都要先迫不及待地连吃两个,品尝那期待了一年的甘美,也回味着童年的味道。然后留起几个来舍不得吃,一直留到春节,再掰开那发黄的石榴皮,慢慢品味一颗颗带着丝丝粉红、冰清玉洁般的水晶豆子。
大概是2006年吧,南池子一带拆迁改造,我家的院子消失了,叔叔也搬迁到了四环以外。本来说是那棵树可以作为景致留着,可我特意去找过好几次,却怎么也没找到,只留下一树摇曳的石榴影永远悬挂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