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揭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基本内容和主要特征之前，首先对“文化”“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几个重要概念的内涵、外延和相互关系进行界定和辨析。

（一）文化

“文化”是一个使用极广而又争议极多的概念。据美国学者克鲁伯、克鲁柯亨合著的《文化：关于概念和定义的检讨》一书统计，仅1871年至1951年80年间，学术界关于文化的定义就多达164种之多 。近几十年来，学术界关于文化的定义又有很多新提法，文化的定义已经成了一个新说纷呈、见仁见智的学术问题。关于文化，从其界定的外延大小看，可分为狭义文化和广义文化。

1.广义文化

所谓广义文化，是把文化的外延确定在比较宽泛的范围内，把人类在社会历史实践中创造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都包含在内，因其外延广泛又称为“大文化”。持广义文化论者，有代表性的是英国功能学派创始人马林诺夫斯基和中国国学大师梁启超、钱穆等。马林诺夫斯基认为：“文化是指那一群传统的器物、货品、技术、思想、习惯及价值而言的，这概念实包容着调节着一切社会科学。” 他认为文化包括物质设备、精神方面之文化、语言、社会组织等几个方面。梁启超认为：“文化者，人类心能所开积出来之有价值的共业也。” “文化是包含人类物质精神两面的业种业果而言。” 他认为文化既包括物质的文化，如衣食住行及其他工具等；也包括精神的文化，如言语、伦理、政治、学术、美感、宗教等。钱穆认为：“文化即是人生，文化是我们‘大群集体人生’一总合体……如政治、经济、军事，如文学、艺术，如宗教、教育与道德等皆是。” 这也是一种广义文化。

2.狭义文化

所谓狭义文化，是把文化的外延限定在人类创造的精神财富范围内，又称为“小文化”。中国历史上所说的文化就是一种狭义文化。西汉刘向《说苑·指武》上说：“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晋代典籍《补亡诗·由仪》上说：“文化内辑，武功外悠。”南朝齐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上也说：“设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这几处的“文化” ，都是文明教化的含义，所指代的主要是中华文化中的精神文明部分。英国文化学家泰勒在《原始文化》中指出：“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 泰勒所说的这个文化的“复合体”，是不包括物质层面文化的狭义文化。陈先达坚持“小文化观” ，他指出：“文化，只有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只有作为精神，才能显示文化的重要性，才能显示文化对于经济、政治的渗透性和反作用。我个人一直坚持着小文化观，认为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属于精神领域。” 陈先达虽然坚持“小文化观” ，但他同时也承认：“大文化观、小文化观从功能来说，各有其用。”

3.本书采用的文化概念

广义文化与狭义文化的区别，在于其外延涉及范围大小不同。本书采用广义文化的概念，其理由如下：第一，人类物质层面文化的创造与精神层面文化的创造是紧密联系的。人类创造的满足衣食住行等物质需求的财富，必然融入人的智慧、观念、理想、审美等精神层面的内容；人类进行精神层面的创造，形成精神层面的成果，又不能不依赖于物质的载体，不能不受物质层面文化的制约和影响，两者不可分裂。特别是如绘画、雕刻、音乐、舞蹈、建筑、服饰等文化形式，都是物质与精神统一，难以割裂开来。第二，从研究领域和实践领域来说，采用广义文化概念为宜。研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当代价值，理应采用广义文化概念，用最宽泛的眼光审视和梳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一我们民族的宝贵资源，以达到资源的充分发掘、充分利用。反之，如果采用狭义文化概念，仅关注精神层面文化，那么许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容，如传统饮食、服饰、建筑等文化形式难免将要排除在外。

（二）中国传统文化

文化是人类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静态成果，也是人类不断创造新文化的动态过程。从空间维度看，文化有地域之分；从时间维度看，文化又有新旧之分。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这一概念，“中国”是一种空间的界定，“传统”是一种时间的界定。

1.空间界定

“中国”一词最早出现在西周初年青铜器“何尊”的铭文上：“宅兹中国，自之牧民。”西周初年，人们把河南洛阳视为天下之中，称其为“中国”。 《诗经》上说：“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诗经·大雅·民劳》）这里的“中国”也是指周王朝直接统治“王畿”地区。后人使用“中国”一词主要指代黄河两岸的中原地区。在古人眼里，“中国”的显著特点就是文化先进，故称为“中华”。元代王元亮指出：“中华者，中国也。亲被王教，自属中国，衣冠威仪，习俗孝悌，居身礼仪，故谓之中华。” （ 《唐律名例疏议释义》 ）古人认为“中国”是有文化的，“四方”是没有文化的。实际上，据考古学发现，中华文化是多元发生的，在中国黄河、长江、珠江等流域都发现了早期文化遗址。在中国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随着生产的不断发展、疆域的不断扩大，各区域文化不断交融，各民族文化不断融合，最终形成了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因此，从空间上说，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在中国广大区域内所创造的传统文化，并非单指“中原文化”或“汉文化”。

2.时间界定

传统文化虽然指人类在过往历史中创造的文化，但中国传统文化的“传统”又有特定的时间限定。从历史上看，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之后，经历了先秦诸子争鸣、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和清代朴学等比较繁荣的历史阶段。鸦片战争后，西方工业文化作为一种强势文化汹涌而来，中国传统文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从此以后，中国传统文化逐渐被一些人质疑、批判，甚至遭到了某些人的抛弃、破坏。西方文化的一些先进思想理念，如民主、科学、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并产生巨大影响，中国文化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因此，以鸦片战争为界，中国文化前后的发展产生了根本的阶段性不同，这之前的中国文化称为“中国传统文化”，之后一直到新中国成立的中国文化称为“中国近代文化”，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文化是“中国当代文化”。这种文化阶段的划分，是与中国历史阶段的划分一致的。我们常说的“中华文化”，是包括“中国传统文化”“中国近代文化”和“中国当代文化”在内的中国文化。

（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上文从空间和时间角度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界定，可知“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在漫长历史过程中创造的文化。从内容上看，“中国传统文化”包含极为博大，既有精华，也有糟粕。我们把“精华”部分称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是本书研究的主要对象，也是我们今天主张传承和弘扬的那部分传统文化。

1.“优秀传统文化”的界定

在内容博大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何为“优秀传统文化”？本书以为必须符合以下三个标准。第一，达到一定高度，这是文化标准。 “优秀”代表一定高度，“优秀”文化不是“一般”文化，它表明这种文化达到了一定高度。原始人制造的简陋工具、绘制的简单图形、表演的简单舞蹈，由于水平很低，所以很难称它们为“优秀”文化。相反，随着生产力发展，人类制造的金属工具、创制的语言文字、创作的音乐诗歌已经达到了较高程度，就可以称为“优秀”文化。第二，产生进步作用，这是历史标准。“优秀”代表一定价值，“优秀”文化在历史上必然产生进步作用。文化创造是为了服务人类生产生活，但并非所有的文化都能促进人类社会进步。科举制度有利于国家更公平、更科学选拔人才，但八股文却束缚人的思想，耗费人的精力，前者产生了历史进步作用，后者则相反。因此，科举制度在一定历史时期可以说是一种“优秀”文化，八股文则不能算“优秀”文化。第三，于今仍有价值，这是时代标准。“优秀”代表一定品质，因具有这种品质，“优秀”文化不仅在古代产生过进步作用，而且对于今天仍有一定价值。例如，科举制度虽然在一百多年前就已被废除，但它体现的选人用人智慧和公平公正精神，对于今天依然具有很大借鉴价值。

2.“优秀传统文化”的地位

“优秀传统文化”是传统文化中的“优秀”部分，这个部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什么地位，在中国近代文化中占据什么地位，在中国当代文化中占据什么地位，是值得探讨的问题。本书认为：

第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主体地位。虽然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有许多糟粕，但如果进行权衡比较，精华部分远大于糟粕部分，“优秀传统文化”在整个传统文化中占据主体。以争议较多的传统道德为例，其中固然有“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从”（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工）等“吃人”的道德，但更多的是仁爱、正义、公正、诚信、孝顺、和善等劝人向善的传统美德，而这方面的道德占据主体。评价传统文化不能“以成败论英雄”，特别不能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在近代受到西方工业文化冲击，就否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主体地位。

第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中国近代文化中占据支柱地位。鸦片战争后，中国传统文化逐渐受到一些人的质疑和批判，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中国近代文化中仍占据支柱地位。其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精神支柱。近代以来，在中华民族救亡图存过程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自强精神，“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的求新精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精神等优秀民族精神，起到了坚强的精神支柱作用。其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救亡图存的智慧源泉。中国近代文化是在不断吸收西方先进文化的基础上产生的，也是在不断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升华的。孙中山在论述他的“三民主义”思想时说：“余之谋中国革命，其所持主义，有因袭吾国固有之思想者，有规抚欧洲之学说事迹者，有吾所独见而创获者。” 可见，“三民主义”不全是“舶来品”，而是有很大传统文化成分的。毛泽东思想也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有机融合，“实事求是”活的灵魂、“矛盾”范畴以及他的军事思想，无不体现着“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

第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中国当代文化中占据源泉地位。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文化进入当代文化阶段。中国当代文化并没有，也无法割断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联系。它是以马克思主义为灵魂，以其他国家优秀文化为借鉴，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源泉的新文化。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 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例，其十二个价值范畴，既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价值原则，又借鉴了人类社会的文明成果，同时也是中国传统价值在当代的升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源头活水。中国当代文化是根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沃土中的，离开了这片沃土，当代文化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失去了生命力和创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