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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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幅油画
看到鹅,杏儿就会想起海奇。杏儿坐在井台上,看到小白昂首挺胸迎面走来,她恍惚以为海奇来了,情不自禁起身相迎,走下井台才知道过来的是小白,她蹲下身抚摸一下小白滑润的羽毛,小白抻长脖子轻轻啄几下她的马尾辫。
在杏儿眼里,海奇有一肚子委屈。
海奇驻村两年半,是在村民的注视中磕磕绊绊走过来的。推平喇嘛台,修天一广场,这好比太岁头上动土,让许多村民心有余悸。天一广场虽不大,却是极实用的公共场地,放露天电影,办临时集市,按理说村民应该喜欢,但事与愿违,广场建好后鲜有人来,小广场并没起到聚拢人气的作用。
杏儿记得,建广场前海奇画了一幅画,对着长满蒿草的瓦砾堆,海奇却画出了一个很别致的小广场。杏儿说:“你这样画,在屋里也能画,为啥还要到喇嘛眼来?”海奇说:“我眼里看着喇嘛台,心里却在画它明天的样子,艺术离不开想象,也离不开现实。”
果然,海奇按照自己画成的油画,亲自指挥推土机平整场地,把画布上的画变成了真实的景观。海奇细心,小广场很像学校操场,轧道机把沙子压平整,即使雨天也不再泥泞。海奇说,将来有了资金就把沙地换成混凝土,那样就一劳永逸了。
杏儿看到了喇嘛台变成小广场的全过程,她觉得海奇有本事,眉宇间有一股英气。
小广场即将竣工,杏儿问:“海奇哥,你把喇嘛台建成广场,我到哪里放鹅呢?”
海奇开玩笑说:“就到广场上放,五只白鹅一路纵队走过去,神气!”
没想到,杏儿的鹅群后来真的在荒废的小广场放了,杏儿每每想起海奇的话,就有种一语成谶的感觉。
汪六叔对海奇不错,家里做了好菜的时候会把海奇从村委会宿舍拽到家里喝几盅苞谷烧。海奇就住在村委会简陋的红砖平房里,总是用电饭锅煮挂面吃。海奇不想麻烦别人,每次都推托,汪六叔说:“柳城虽穷,人心却是热的,你不来就见外了。”海奇就只好跟着汪六叔到家里吃晚饭。
海奇走过喇嘛眼的时候,发现杏儿在井台边坐着,就说:“咋不回家吃饭,杏儿?”杏儿回答:“娘叫我再回家也不晚。”
汪六叔说:“杏儿这孩子是在看你有没有饭吃,她责怪我说不该让你一个人煮挂面。”
“看来我该吃派饭了。”海奇心里涌上一股热流,有个漂亮的女孩子惦记自己的晚饭,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汪六叔家境稍好,老伴儿能干农活儿,家里养着一头驴,两个孩子成家后都在大连打工,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虽说腿脚不便,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算盘珠般黑亮有神。
汪六叔酒量大,口重,说话粗门大嗓。他请海奇回家吃饭时,会有一荤一素两个菜,再加上一碟腌萝卜条、一碟糖蒜。汪六叔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说,这待遇在柳城是接待县长的标准。原来,汪六叔的母亲当年是村妇女主任,县长下乡到她家里吃过派饭,当年她和丈夫就安排了这样一荤一素加上两个小菜。那个县长是老八路出身,一点架子没有,盘腿坐在炕上与汪六叔父亲唠家常,就像一家人一样,苞米面窝头吃得特香。县长吃完饭,把一条灰色毛围脖送给了汪六叔的父亲,这条围脖现在还是老人家压箱底的宝贝,这件事老人家一直念念不忘。与接待县长不同的是,接待海奇有了苞谷烧,苞谷烧度数低,回味甘甜,汪六叔喝上一斤腿不软。
海奇酒量不大,喝上几口脸就红透。海奇仗着酒劲儿,问了一个很早就想问的问题:“村里很多妇女有腿病是咋回事?”
汪六叔说:“几百年了,柳城女眷就多患腿病,走不远,老辈人都说这是红衣喇嘛用毒咒拴住了女人的腿。”
海奇说:“医学这么发达,腿病应该能治。”
汪六叔摇摇头:“都治过,白扯。”
柳城是辽西地区典型的贫困村,全村二百七十三户,一千零一口人。十里八乡只要提到柳城,会不约而同这样说:那地场,没治!
说来也奇怪,柳城周边一些村子并不穷,他们要么有煤矿、铁矿,要么出产玛瑙,尤其出产玛瑙的几个邻村,很多人家买了轿车,有的人家还在县城买了供热的楼房。而柳城除了几千亩十年九旱的薄田,啥资源也没有,唯一一座山还没有树,只长了些山枣荆棘,蜿蜒而过的蛤蜊河像一条蛇蜕,干巴巴地萎缩在村边,河边有片几十亩地大小的砾石岗,像块巨大的牛皮癣格外扎眼。
汪六叔说:“柳城有三病,神仙也没法治:骨病、懒病和赌病。”
海奇觉得汪六叔不愧是老支书,对村情了解很透,他和杏儿娘聊天,说到柳城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时,杏儿娘也说女人没病、男人不懒不赌,柳城就能过上好日子。看来,村民都知道穷根在哪里,只是不知如何把它拔掉。
海奇决心着手解决这三个问题,他暗暗对自己说:一勤天下无难事,不信这毒咒就破不了!
海奇通过熟人关系,联系了市里一家毛纺厂,计划组织有劳动能力的男人利用冬闲去城里做工。工厂联系好了,村民却不愿意去,海奇挨家挨户上门苦劝,只劝动了两三个人,问理由,村民都是这样一句话:猫冬就该歇着,这是老天爷安排的时令。
都不出去打工,漫长的冬季闲着无事,村民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打麻将,走在街上,哗啦哗啦的搓麻声格外刺耳。海奇找汪六叔商议该怎么办,汪六叔说反正也是闲着,打打牌至少不会有时间去干偷盗打劫的违法之事。辽西过去为啥多响马?就是猫冬的老爷们儿没事干,凑在小黑屋里一商议,就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当年辽西巨匪杜立三、田玉本手下都是这样一些亦农亦匪的喽啰。
“可是,赌博是违法的呀。”海奇很天真。
“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就像哄小孩,不给他含个奶嘴就哭闹不停,打麻将就权当给老爷们儿的奶嘴吧。”
奶头乐不会长远,海奇心想,必须对症下药,把这个陋习给改掉!
海奇对杏儿说他要先易后难,把“三病”逐个治好,第一个就是先想办法将杏儿娘的腿病医好,给柳城妇女以信心。
杏儿听了差点蹦起来,说:“海奇哥要是能治好我娘的腿病,我就是你的人!”
海奇瞪了杏儿一眼:“可不许胡说。”
杏儿鼓着嘴说:“娘的腿好了,我就能像小鸟一样飞出柳城,喜欢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
海奇心里有些酸,杏儿的模样很像电影《城南旧事》里那个大眼睛小姑娘,看着就让人心生怜爱,如果这样窝在乡下,人生梦想只能局限在诗里了。
杏儿娘很过意不去,出去看病需要花费。海奇说,治好阿姨的腿,是为了给柳城妇女能走远以信心,女人好,男人就有力量,看病的钱他会想办法。
在省城医院拥挤的走廊里,海奇拿到诊断结果后瘫坐在长椅上久久发呆,杏儿走过来,强装出一张笑脸:“没事,海奇哥,我娘有思想准备。”
杏儿也在长椅上坐下,眼睛看着水磨石地面,就像望着喇嘛眼里的井水,目光专注。好一会儿,她说:“要是能治好的话,喇嘛眼就不会变红了。”
“我想做成点事,为啥总是出师不利呢?”海奇双手抱住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杏儿说:“海奇哥你放心,我娘是个坚强的人,不会学二芬,二芬除了骨头疼,啥也没有,我娘还有我爹、我弟弟和我,还是柳城的妇女主任,不会想不开。”
喇嘛眼寻短见的三个女人,杏儿只见过二芬。二芬要强,父母过世早,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二芬很小就学会了打理自己的事。因为经常上山拾草,二芬特别能走路,走起路来男孩子都跟不上。有一年县里开运动会,让各乡组队参赛,二芬被乡里选拔参加了竞走项目,尽管动作不是很标准,二芬却获得了冠军,而且把第二名落了一圈。她的表现被省里教练发现了,把她选拔到省里集训,说好了先试训一个月,符合条件就正式办手续。办手续就意味着参加工作,二芬为此几宿没睡觉,告诉杏儿只要她能进城,一定想办法也把杏儿带出去,杏儿有才,可以用脑子吃饭。二芬参加试训第二周,两腿有些疼痛,开始并没在意,后来竟然在跑道上摔倒了。队医领她到医院检查后,得出的结论是骨质有问题,不适合再参加体育项目,就这样二芬又回到了柳城。
二芬回来后就足不出户,闷在家里发呆。杏儿去看她,杏儿小,一直把二芬当姐姐,二芬看到杏儿后抱着她大哭不止。杏儿知道二芬难过,就说别怕,二芬姐,你要是走不动我让爹给你做一副拐,桃木的,辟邪!二芬捧着杏儿的脸说,杏儿,你要常来看姐姐,不是到爷爷奶奶这里来,是到喇嘛眼看姐姐。杏儿问,你到喇嘛眼干什么?二芬说,我要问问红衣喇嘛为啥偏和柳城的女人过不去。二芬的话杏儿不理解,因为杏儿还小。第二天一早,二芬便投喇嘛眼自尽了,投井时没人看到,有人来担水时发现井台上整齐地摆着一双运动鞋,这是二芬在省里集训时队里发的,二芬不忍心带走,想把鞋留给爷爷奶奶。杏儿听到噩耗后一连哭了好几天,她觉得自己本来能阻止二芬的,但当时太糊涂了,便暗暗在心里对二芬许下诺言,一定常去喇嘛眼看她。
海奇说:“杏儿你心真大,我挺佩服你的。”
第二年入秋,海奇创作了三幅油画,第一幅他命名为《牧鹅少女》,画面上是一个穿牛仔装的少女在草地上放鹅,少女是个侧影,体态婀娜,黑色的马尾辫从一侧垂下来,少女低头看书,身旁是五只白鹅,白鹅洁白如雪,与草地形成强烈对比,其中一只大鹅高高昂起头来,似乎想看看少女在读什么书。第二幅命名为《小康》,画面上是一头肥硕的白猪,在一株油菜花下酣睡。第三幅命名为《大黄》,画面上是一条站在木栅栏前的大黄狗,这是杏儿收养的一条小流浪狗,杏儿把它送给了海奇,海奇把它养在村委会院子里,一年后长成了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海奇和杏儿商量后,给它起了个大黄的名字。三幅画海奇送给杏儿两幅,那幅《小康》的画他挂在宿舍墙上。画好《小康》这幅油画,海奇开始推进一个项目:养猪。
发展畜牧业是海奇早就有的打算,恰好这一年柳城玉米丰收,玉米售价低,卖不上价钱,海奇就想,现在好比股票抄底,到了该进入畜牧业的时机了。海奇先是做通了汪六叔工作,然后挨家挨户做村民工作,讲怎样才能让玉米变成猪肉来卖。汪六叔帮着烧火,说过年吃饼子香还是吃肉香?养猪哪怕不赚钱至少不会亏了嘴吧。这样一说,男人们就没了再懒的理由。海奇让一个在养殖公司当老板的同学以优惠价给柳城村民提供杜洛克仔猪,村民犹犹豫豫开始养猪。
应该说养猪势头不错,村民的话题不再是牌桌上的“对对和”“杠上开花”,而是谁家猪肥,谁家饲料配得好。柳城著名的四大立棍感叹:养猪和麻将怎么成了对头?
这一年是海奇开心的一年,他告诉杏儿,看到家家户户猪栏里杜洛克撒欢,好比《小康》参加了国展一样带劲儿,他甚至觉得猪粪的味道也不难闻,猪粪是有机肥,明年谋划怎么把猪粪加工成小包装肥料,村民又会增加一笔收入。
海奇离开柳城那一年杏儿二十。杏儿偷偷算过,海奇比自己大五岁,但海奇却比自己成熟很多。她不知道海奇家境如何,只知道海奇还未成家,一个人在县农业局住宿舍。海奇很少在单位,更多时间都在村里。汪六叔说海奇像棵楸子树,已经在柳城扎根了。她问过海奇驻村有啥感受,海奇说肩上扛着个磨盘,压力山大。杏儿问:要是完不成任务会受处分吗?海奇回答:那倒不至于,可是人总该有个脸面吧?就像打擂比武,争着抢着跳上擂台,却被对手一脚踢下去,这脸往哪儿搁?
海奇在柳城推广养猪工作得到了乡里表扬,白乡长大会小会夸柳城。白乡长在企业工作过,做事讲究投入产出,他在一次村干部会上讲:柳城能做好猪的文章,你们其他村怎么就不能做好小尾寒羊、广灵驴、大骨鸡的文章?你们守着一囤囤玉米只想着苞谷烧不行,要琢磨附加值高的畜牧业。
从乡里开会回来,汪六叔特意把海奇拉到家里喝酒,汪六叔说我在柳城干了三十年村支书,受到上级表扬还是第一次,海奇你给柳城争光了。
海奇也很兴奋,说自己与河北一家生产火腿肠的企业已经联系好了,明年猪出栏他们可以全部收购,省得村民自己找销路。
这一年,杏儿也写了不少诗,写满整整一个日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