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反抗的代价
那以后,我能记起的是,我仿佛从一个恶梦中醒来,面前似乎有可怕的灼热的红光,恍惚和恐惧使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后来我觉得有人轻轻地把我的上身扶起来,以前从没有人这样小心地扶过我。我把头靠在一只枕头上,感到很舒服。
混乱的迷雾终于消散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躺在自己的床上,红光是育儿室的炉火。现在是夜里,桌上点着一支蜡烛,一位先生坐在我床边,俯身向着我。
当我觉得房间里有一个不属于盖茨海德庄园的外人,顿时感到无法形容的宽慰,产生出一种受到庇护的安全感。我认识他,开药铺的劳埃德先生。家里有仆人生病的时候,里德太太就把他请来;她本人和她孩子们生病了,才去接正式的医生。
“看看我是谁?”他问。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着我的手笑道:“你就会好的。”然后他对站在我床头的贝西交代:千万不要让别人来惊扰我。他走时说明天再来。
贝西温和地问了我几句话,就走进隔壁女仆住的房间,我听见她说:“莎拉,到育儿室来陪我睡。今天晚上我害怕单独跟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一起。她可能会死去。她会那样地昏过去,真叫人奇怪,说不定真看见了什么。太太也太狠心了。”
莎拉陪她一起回来,叽叽咕咕耳语片刻,便都入睡了。我却清醒地度过了这个不眠的长夜,忍受着一种只有孩子才能感受到的恐惧。
第二天中午,我起床了,裹着披巾坐在育儿室的火炉边。我感到身体虚弱,支持不住。但我最严重的疾病,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灵上的凄苦,它不断地叫我默默流泪,我刚把一滴咸苦的泪从面颊上拭去,就又有一滴跟着落下。贝西在育儿室里忙着,不时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和气态度和我说话。厨房送来一块馅饼,放在一只色彩绚丽的盘子上。这盘子是我很久以来就非常喜爱的,但想摸一下都被认为不配。此刻这件珍贵的瓷器就放在我膝头,邀请我吃点心。徒然的恩宠啊,来得太迟了!我一点也没胃口。贝西又从藏书室把《格列佛游记》拿给我,我曾经那么快活地把它读了又读,可是此刻,那些给我带来乐趣的插图、那些大人国和小人国,都变得怪诞而乏味,令人恐怖。我把书合上,不敢再看了。
贝西把房间整理好,开始做针线,一边还唱着歌。她的嗓音很甜,唱的却是关于一个孤儿的悲歌。“唉,简·爱小姐,不要哭了。”贝西唱完后这样说道。她还不如去对火说:“别烧啦!”她怎么能知道我忍受的痛苦呢?
劳埃德先生又来了。
“哦,简小姐,你在哭。能告诉我为什么哭呢?是不是哪儿疼痛?”
“不是,先生。”
“噢,也许是因为不能跟太太坐马车出去玩,所以哭了。”贝西插嘴说。
我立即分辩说:“我一辈子也不会为这样的事情哭!我最恨坐马车出门。我哭,是因为我不幸。”
劳埃德先生显得有点儿迷惑不解,他盯着我望了一会儿,说:“你昨天是怎么得病的?”
“她跌了一跤。”贝西又插进来说。
“跌跤!怎么,像婴儿一样吗?她这样的年龄难道还不会走路?”
“我是给人打倒在地上的!”我的受了伤害的自尊心使我大声叫出来,“可这也并不是我生病的原因。”
“那么,是什么让你生病的呢?”劳埃德先生继续问。
“我被关在一间有鬼的房子里。”
劳埃德先生笑了:“鬼?到底还是个孩子!你怕鬼?”
“我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就是在那间屋里去世的。在晚上,贝西和别的任何人,只要能躲过去就都不敢进那间屋子。把我一个人关在里面,连支蜡烛都不给,真是残忍!”
“是不是就为这一点,你感到不幸?”
“不,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能讲点给我听吗?”
我多想原原本本地把这个问题回答出来啊!孩子们能感受,却没法把它表达清楚。
“头一点,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可你有个好心的舅母和表兄弟姐妹。”
“可约翰把我打倒在地;舅妈把我关进那个红房子!”
劳埃德先生想了想,问:“你不觉得盖茨海德庄园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吗?你能住在这儿不是非常幸运吗?”
“这儿不是我的家。阿波特说,我在这里的地位比奴仆都不如。”
“可你总不见得会那么傻,想离开这么好的地方吧?”
“要是有地方可去,我才高兴离开这儿呢!”
“你父亲那方面有没有其他亲戚?”
“我不知道。里德舅妈说我可能有几个出身贫贱的父系亲戚,可她对他们的情形也一点不知道。”
“哦……你愿意上学念书吗?”
我思索起来。我不大知道学校是什么样子。约翰恨他的学校,可他的意见并不是我的。重要的是,上学意味着完全改变环境,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我真想去上学。”我终于说。
“好的,好的,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劳埃德先生说着,站起了身。
那天夜里,贝西和阿波特坐在育儿室做针线活,她们以为我睡着了。我从她们的谈话中得知劳埃德先生已经劝说里德太太送我进学校。也就是从她俩的悄悄话里,我第一次得知,我的父亲是个穷牧师,我母亲违反了她的至亲好友的意愿同他结婚,我的外祖父为此非常生气,以致去世时不给她留下任何遗产。结婚一年后,我父亲在访问穷人时传染上了斑疹伤寒,他的病又传染了我母亲。不久,他们双双故去了。
一月十五日上午九点钟左右,我正从育儿室的窗口朝外望着,见一辆四轮马车驶进盖茨海德庄园大门。这时贝西跑上楼来:
“简小姐,你在那儿干什么?你今天早上洗了脸和手了吗?”
她急急忙忙地给我洗脸洗手梳头,要我马上下楼,说他们在早餐室等我。
我慢吞吞地走下楼。已经有三个月了,没有让我见里德太太。站在早餐室门口,我吓得直哆嗦。不公正的惩罚所产生的恐惧,使我变成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胆小鬼!
“会是谁在等我?”我疑惑不解,“房间里除了里德舅妈,我还会看到谁?”我转动把手,打开门,走进去,抬头一望,只见——一根黑柱子!至少,猛一看,那个笔直地站在地毯上的穿黑衣服的细长男人,确实像根黑柱子;顶上那张冷酷的脸,仿佛是雕出来的面具,放在柱子上当柱头。
里德太太坐在火炉边她常坐的座位上,做了个手势要我走过去,一面对陌生人说:
“这就是我请你帮助的那个小姑娘。”
他慢慢转过头来,对我仔细地打量着,用一种低音严肃地说:“很矮小。多大了?”
“十岁。”
“有这么大吗?”他怀疑地说,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简·爱,先生。”
“噢,简·爱。是个好孩子吗?”
我没作声。里德太太摇摇头,算是替我回答了。
“看到一个坏孩子最叫人难过了。”他继续说道:“上帝会惩罚他们的。”
里德太太插进来说:“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记得我在三个星期以前写信告诉过你,这个小姑娘的性格有点不对头。如果你肯收她进劳乌德学校,就请老师对她严加管教。最要紧的是得提防她犯最坏的毛病,就是总想欺骗别人。”
我惧怕里德太太是有根据的,因为残酷地伤害我,已成了她的本性。她这样当着陌生人的面责骂我,就像用刀子割着我的心。我看得出来,她是在竭尽全力破坏我的新的生活——对这新生活我原是抱有那么大希望的!
“在孩子身上,欺骗确实是一种坏透了的毛病。”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她将受到监督,里德太太、我会向坦普尔小姐和其他教师交待的。”
“我希望她被教养成一个与她将来的生活相称的人,”我的舅妈继续说,“有用而且态度谦虚恭顺。至于假期,请你允许让她都在劳乌德学校度过。”
“你的决定很英明,夫人。小姑娘,把这本书拿去。特别要读一读描述说谎的坏孩子玛莎暴死的那一部分。”
他走了,只留下我和里德太太两个人,在沉默中过了几分钟,她在做针线,我在凝视她。为了她刚才所说所做的一切,愤恨之情在我胸中翻腾。
里德太太抬起头,眼睛盯着我,手指停止了工作:“出去!回育儿室去!”
我起身走到门口,可又转回来,穿过整个房间,走到她面前。我必须说话:我一直受着残酷的践踏,如今非反抗不可啦!但我有什么力量来报复我的这个仇人呢?我鼓足勇气,用一连串的话回击了:
“我不会欺骗!我要是骗人,我就该说我爱你了。可是我声明我不爱你!除开约翰,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就是你!这本写说谎人的书,你可以给你的女儿乔治安娜,因为说假话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然放在针线活上一动不动,冷酷的眼睛还直盯着我的眼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她问话的语调像在对同样年纪的仇敌,而不像对孩子。
由于控制不住激动,我从头到脚都在哆嗦,继续说下去:“我惟愿你不是我的亲戚。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再喊你舅妈;如果有人问我爱不爱你?你对我好不好?我就说我一想起你就恶心,你对我残酷极了!”
“你怎么敢这样说,简·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感情,能够在没有一丁点儿爱和仁慈的情况下活下去?我到死也不会忘记你怎样把我推回红房子,而不管我已经吓得要命,已经在恳求你饶恕!要我接受惩罚,只是因为你那个恶毒的儿子无缘无故打了我!人家以为你善良,其实你坏、你狠毒,你才会骗人呢!”我还没有把话说完,我的心灵就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最奇特的胜利感,开始扩展、升腾,仿佛终于挣脱了那道无形的束缚,进入到了梦想不到的自由之中!
里德太太看上去害怕了,针线活从膝头掉下来,她甚至做出要哭的样子:“简,你误会了。你怎么了?哆嗦得这么厉害?想喝点水吗?”
“不要,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么别的东西?相信我,我希望成为你的朋友。”
“你才不呢!你对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我坏,那好吧,我要让劳乌德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简,有些事情你不懂。孩子们有缺点就得改正。”
“欺骗可不是我的缺点!”我愤怒地大叫。
“可你得承认你性子暴躁。好吧,回育儿室去,亲爱的,去躺一会儿。”
“我才不是你的亲爱的呢!马上送我去学校,里德太太,我恨住在这儿。”
“我真得马上就送她进学校。”里德太太低声自语着,收起活儿,突然走出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