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劳乌德学校
四天以后,早晨五点还不到,贝西拿着一支蜡烛来叫我时,我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我要乘当天六点钟路过门前的公共马车离开盖茨海德庄园。贝西在育儿室里生了火,又竭力劝我吃点儿她为我准备的热牛奶和面包。但孩子们因远行而心情激动的时候大多是吃不下东西的。她只好用纸包了几块蛋糕放在我的袋子里,然后帮我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和我一起离开育儿室。经过里德太太卧室的时候,贝西说:
“你要不要去对太太说声再见?”
“不,贝西。昨天晚上她来到我床边对我说,今天早上不必去打扰她和表兄表姐们;还要我记住并告诉别人,她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怎么说呢,小姐?”
“什么也没说。我用被单蒙住头,转过身去脸朝着墙壁。”
当我们穿过大厅,走出门口的时候,我大声喊了起来:“别了,盖茨海德!”
天还很黑,贝西提来一盏灯。我们急急忙忙奔向大门,冬天早晨的寒冷潮湿迎面扑来。好在不一会儿就听到车轮隆隆滚动的声音。车来了,四匹马拉着它,车上满载着乘客。车夫和管车人大声地催促着,我的箱子给提上去了,我搂着贝西与她吻别,也被人拉开了。我被管车人抱上车的时候,贝西对他嚷道:
“千万要好好照应她啊!”
车门砰地关上了,它把我从贝西和盖茨海德那儿带走了,就这样,载着我驶向神秘莫测的远方。
旅途中的情形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一天似乎没有尽头,我们好像走了好几百里路。经过了几个小城镇,还在一个较大的镇子上停车休息吃饭。可是我仍然吃不下,他们就把我留在一个空阔的大房间里,我在里面来回走动,直害怕会有拐骗小孩的坏人把我拐走。
待到潮湿而雾蒙蒙的下午变成了暮色沉沉的黄昏,一路上再没有小城镇了,景色完全不同了:巨大的灰朦朦的丘陵突起在地平线上,马车驶下了一个林木遮天蔽日的幽暗山谷。
我终于睡着了,睡了很久。马车突然停住,使我惊醒过来。车门打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借着灯光我能看出她的面孔和服装。
“车上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她问。
我答了声有,就被抱下了车。他们把我的箱子递下来,公共马车立刻就驶走了。
坐得太久使我全身麻木;颠簸和嘈杂声已弄得我晕头转向。等到头脑清醒过来,我环顾四周:漆黑的夜空飘着风雨,前面隐隐约约有一堵墙,墙上有一扇门洞开着。她领我进门,经过一条走道;再进门,再走过一条过道,终于来到一个生着火的房间,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了。
我在火上把冻僵的手指烤暖。这时,一个个子高高的女士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位。
“这孩子才这么点儿大,不该让她一个人来!”前一位女士说。她望了我一会儿,又说:“最好让她早点儿睡觉,她看上去很疲倦了。你累吗?”说着她把手搭在我肩上。
“有一点,小姐。”
“肯定也饿了。给她吃点儿晚餐再带她去睡,米勒小姐。这是你第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吧,我的小姑娘?”
我告诉她我没有父母。她问我父母去世多久了,又问了我的年龄、姓名,问我是否能够读书写字和做一点针线活。然后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脸说,她希望我是个好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士就是主管这所学校的首席教师坦普尔小姐。
米勒小姐领着我穿过一些房间,当我听到许多人低声说话的嗡嗡声时,便走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屋里摆着四张很大的桌子;每张桌上都点着一对蜡烛;桌子周围坐着从九岁到二十岁的年龄不等的女孩,都穿着一色的棕色布衣服。这是学习时间,她们在准备明天的功课。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下,然后对女孩们喊道:“班长们,把课本收起来放好!”
四个高个姑娘分别从四张桌子前站起来执行命令。
米勒小姐又喊:“去拿盛晚餐的托盘!”
班长们出去,每人端了一只盘子回来,盘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份份薄薄的燕麦饼和一罐水、一只杯子。她们把饼挨次分给每个人。轮到我的时候,我只喝了点水,因为过于疲倦,一点东西也吃不下。
饭后做完祷告,各班同学两两成行地排队上楼。我想睡得要命,顾不上仔细打量,只觉得寝室也像教室一样很长很长。米勒小姐帮我脱掉衣服,一排排的床上,每张床都很快地睡上了两个人,很快,惟一的一盏灯熄掉了。
那一夜过得真快,我太疲倦,睡得连梦都没有做。我睁开眼的时候,钟声正大响着,孩子们在起床。天还没有亮,屋里点着一盏灯。天气冷极了,我也勉勉强强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
洗完脸,钟声又响了。大家两个一排地列队下楼,走进那间灯光暗淡的寒冷的教室。在这里做了祷告以后,米勒小姐喊道:
“分班!”
于是,我看到姑娘们搬动桌椅,摆成四个半圆形,每个半圆形正中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随着远处的第三次钟声,三位女士走进来,各自走到一张桌前。米勒小姐走向第四张桌子,围着这张桌子的都是最小的女孩。我此刻就被安置在这最低的一班。
功课开始了,背祈祷文,读圣经。终于天色大亮,响起了早餐钟。想到有东西吃了,我是多么高兴啊!前一天吃得太少,这会儿我真饿坏了。
餐厅的桌子上放着几盆热气腾腾的东西,然而使我大失所望的是,那股气味很不对头。大家都很不满,队伍前面高班的姑娘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讨厌!粥又烧糊了!”
做了祷告之后,早餐开始。我已经饿极了,饥不择食,迫不及待地从我那一份里舀了一勺吃下去。当我那难忍的饥饿刚得到一点儿缓和,早餐就变得难以下咽了。我看见我周围每个姑娘都在慢慢地尝着自己的粥,力图吞咽下去,可这努力大都很快就结束了。
上课前的一刻钟,大家可以大声地自由谈话。所有的谈话都在议论早餐。我听到有人提到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虽然不赞同地摇摇头,却也不去制止普遍的抱怨。无疑,她是同情我们的。
九点钟的时候,教室里突然肃静无声了。所有的人同时站起来——首席教师走了进来。我认出了她:昨晚接待我的那位女士。她的全名是玛丽亚·坦普尔。
坦普尔小姐给高班的学生讲授世界地理和音乐。低班的孩子们则跟着其他教师上历史和文法课。终于,时钟敲响了十二点。首席教师站了起来:
“我要对同学们讲一件事,”她说,“今天的早餐你们吃不下去,现在一定很饿了。我已经吩咐给大家吃一餐奶酪面包。”
教师们惊异地望着她。
“这由我负责。”她向她们解释一句,说罢就离开了教室。
奶酪面包很快就拿来并分给大家,全校人人欢天喜地。随后又来了命令:“到花园里去!”我随着人群涌出了门。
花园很宽敞。鲜花盛开的时候,这地方一定很美丽;可现在一切都显得萧瑟凋零。身体结实的女孩子们到处跑着玩游戏,而很多面色苍白、身子瘦弱的姑娘却挤作一团,在阳台上躲避风寒和取暖,我时常听到潮湿多雾的空气里传来阵阵咳嗽的声音。
我孤单单地站着,习惯于离群独处,仔细打量着我们的房子。只见门上方的石匾上刻着如下字样:
劳乌德孤儿院
此校系布洛克赫斯特庄园之
内奥米·布洛克赫斯特所建
我慢慢读着它。背后传来一声咳嗽。我掉转头,只见一个小姑娘坐在那里看书。她翻书页的时候,正好抬起了目光,我于是开门见山地问她说:“你的书有趣吗?”
“我很喜欢。”她打量我一下,回答说。
“是讲什么的?”
“你可以看看。”女孩说着,把书递给我。
我是很喜欢看书的,可是匆匆一翻就知道这本书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我把书还她,她默默接过去,准备继续埋头读书,我再次大胆地打扰了她:“你能不能告诉我石匾上的字是什么意思?劳乌德孤儿院是什么?”
“就是你来住的这所房子。我想你是个孤儿,对吗?”
“是的”
“对了,这儿的姑娘都是失去爹或妈,要不就是父母双亡。这是教育孤儿的地方。”
“我们是免费的吗?他们是不收任何费用就收留我们的吧?”
“我们交费,或者由我们的亲友交,每人每年十五镑。不足的数目由这个地区和伦敦那些慷慨的太太先生们捐款补贴。”
“内奥米·布洛克赫斯特是谁呢?”
“这里的大部分房屋是她出钱建造的,她的儿子经管和控制着这里的一切。”
“那么,这些房子不属于那个说给我们吃奶酪面包的高个子小姐吗?”
“属于坦普尔小姐?当然不是,属于她倒好了。可是她所做的一切都要向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负责。我们的饮食和衣服都是他买的。”
“他是个好心人吗?”
“他是个牧师。”
我又向她打听了老师们的姓名、性格、来校时间的长短,最后我问她在这里是不是快活。
“你问得太多了。现在我要看书了。”
这时,钟声响了,大家都走进餐厅。午餐盛在两个大铁盆里,散发出一股臭肥肉的强烈气味,这种用坏土豆和棕褐色油腻腻的臭肉片煮成的大杂烩,并不比早餐好多少。我尽可能地吃,心想是不是每天的饭食都是这样。
午餐后又上课,直到五点钟。下午惟一可以注意的事是,在花园跟我谈话的那个姑娘在上历史课时被老师赶了出来,到大教室的中间去罚站。这个处分在我看来非常丢脸,特别是对她这样的大女孩——她看上去有十三岁了,或许还要大些。使我惊讶的是,她既不哭泣,也不脸红。
“她怎么能够这样平心静气地忍受下来呢?”我自问,“真想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好的还是坏的?”
五点过后,我们又吃了一餐:一杯咖啡和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肚子还很饿。接着是半小时的游戏,然后是学习,再后来是一杯清水、一块燕麦薄饼、祷告、就寝。这就是我在劳乌德度过的第一天。